禅师看到了那道光是从海里来,却不知道那道光是如何来。
海里是一片静止的世界,那里的所有东西就像是雕刻出来一样,没有任何生命。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西城去德城的那辆车停在公路上,车里的伍蓝安安静静地坐着。
没有风,那个安安静静坐着的伍蓝却从脸上开始龟裂,像瓷器的花纹。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裂开的皮肤里面流了出来。
说流,是因为它像水。
说像,是因为它流出来之后便漂浮在空中,没有落下去。
然后它化作一道流光,向着蔚蓝蔚蓝的天空飞去。
那道流光飞到了白城中心的那个院子里,落在了伍蓝的身上。
园子里的那个少女看着那个院子里的伍蓝,眼眶微红。
玉门关的战士看着那个没能站起来的少年,想着那个少年教给他们的一招一式,拳头握得很紧。
白城的修士看着那个少年,眼神有点复杂,有点敬佩。
牛军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眼神黯淡了下去。
杨萍和杨洛还有安琴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眼神充满惋惜,同时有充满担忧,担忧当然是担忧着夏冬,于是她们看向了夏冬。
夏冬看着伍蓝,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朝着伍蓝走去。
她的表情,动作,都很平静。
禅师看着那个好像已经死去了的少年,想着那道光,若有所思。
李本看着自己的剑,然后看向了剑上的伍蓝,愤怒过后,他想他是有点佩服他的,他觉得那个少年和以前的自己有点像。他记得以前自己也会为了一块面包而一次又一次地冲向那些人。
想起以前的自己,就想起了那块面包,就想起了那个笑容。
就想起那个叫夏冬的女子。
天有点冷,是冬天,积雪已经可以埋过脚踝。
那是一个破败的茅草屋,在山脚下,天气暖和的时候会有个老人来住在这里守着那片菜园,不过现在是冬天,菜园子还在,却没有蔬菜。七八个人挤在这里,躲着外面的寒冷。
他和阿成就是其中两人。
他们无处可去,因为他们是散修。无门无派,无人指导,他们只能自己去生存,自己去摸索。
他很饿,这雪下了这么久,而他现在只不过是识尘境,他想不到办法去找到吃的东西。
他想着现在有块面包就好了。
这样想着,然后真的有面包从天空飞来。
那个少女,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用一个词去形容,很美。
那个少女和一个中年男子从天空飞来,停在了那个茅草屋前。
几人开始感觉惶恐,甚至有人已经准备开始逃跑,因为那个中年人给他们的压力太大,那个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他们却感觉身上压着一座大山。李本和阿成也想跑,不过他终究没有跑,而是偷偷看向那两人,准确地说是看向了那个少女。
茫茫大雪,一身雪白绒衣,毛茸茸的帽子,浅浅的笑容。他想,她可能就是大雪里的精灵。
“喂!你们几个!”少女冲着几人喊道。
真好听,李本想着。
“我爹说了,你们待在这里可以,但不能做坏事。”少女看了下旁边的中年人,笑嘻嘻地说着,“呐!这些面包是我特意带过来的,给你们吃。”
几人犹豫了一下,最后由站在最前面的他上前去接过了面包。
他的手很脏,和少女形成很鲜明的对比,他低着头,尽量不让少女看到他的脸。
少女没看他的脸,见他接过了面包,便和那个人离开了这里。
“有面包吃了!”
“那人真好。”
“清哥儿,幸好你刚才没跑。”
那个被叫做清哥儿的便是第一个准备逃跑的人。听了这句话,顿时来了精神:
“你们可知道刚才两人是谁?”
“是谁啊?”
“是啊,说的你好像知道似的。”
清哥儿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拍了拍胸脯:
“当然!那个男人就是我们后面这片山上的过雨宗宗主,夏宁!那个少女嘛。”说道这,清哥儿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就是夏宁的女儿,夏冬。”
李本看着平静地走向那个少年的夏冬,回忆着那个在梦里回忆了无数次的回忆,心里很难过,又有点释然。
她第一次来报道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不叫冬雨。
他那天晚上一整夜没有睡,这是在做梦还是梦成真了?他不敢确定,他怕夏冬的到来像是一场梦,他怕醒来。
他现在是边境的将军,是摸天境。他不想再错过,他想他值得不再错过。
他想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从见到夏冬来这里,一直到今天,甚至在上一秒,他都在想着办法去得到她。可是下一秒,看着平静地走向那个少年的夏冬,李本突然放弃了。
他突然明白了原来就算他到了摸天境,受万人仰望,他和她还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与她的隔阂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放在那里,能感觉到,却看不到。
到底怎样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想着伍蓝刚刚想过的问题。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女子,想看看她要怎么做。
夏冬走到了伍蓝面前,看了看他。然后将李本的剑从伍蓝的背上拔了出来。
“呼!”
“啊!”
没有人会想到她那么直接,如果没有之前的场面,他们甚至会怀疑她和那个大概已经死去的少年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然怎么会就那样拔出了他身体里的剑。所以在夏冬拔出剑的时候,随着带出的一串血花,他们惊呼出了声。
如果没死,他该多痛。他们这样想着。
终于干净了。夏冬这样想着,她觉得那把剑很脏,所以她就拔了出来。
然后他背起伍蓝,开始向院子外走去。
人们依旧静静的看着她。
和她背上的少年。
她走出了院子,向着白城城门走去。
她走到了城门前。
她停了下来。
众人没有意外,他们早就知道她要在那里停下来。
夏冬的脚下,开始闪现光芒,紧接着便有隆隆的声音传来。
城门大阵触发了。
夏冬明白,知命境的她,过不去。不过她也明白,就算过不去,她也要过去。最多,就一起死了。
她没有那种卧薪尝胆十年报仇的想法,她的想法从来简单而直接,就像拔出伍蓝身体里的剑那样,只是因为觉得很脏。
只不过她不可能这样死在面前这座阵里。李本看着夏冬的动作,他轻轻握着手,只要她往前一步,他就停下阵法。
夏冬背着伍蓝,抬起了脚。
安琴捂着脸不敢去看。
天上的少女也不忍心看。
还有很多人都不忍心去看。
只有李本和禅师眼睛紧紧地盯着看,李本要看,是因为他要做出变化,禅师要看,是因为他要看出那个少年的变化。
“可不可以放我下来。”声音有点虚弱,却很清晰。
这句话只有三个人听到了,一个是夏冬,因为她离得很近很近。
禅师和李本听到了,因为他们的修为很深很深。禅师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色,李本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除了在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哭鼻子,夏冬就再没想哭过,最近的一次是刚才那把剑贯穿伍蓝的时候,再近就是知道宗门被灭的时候。不过这些她都忍住了,她藏在了心里,她留在了以后。
人们看着那个女子背着那个少年站在白城门口的大阵前,发现她的肩膀开始不停抖动,然后看到她的眼角溢满了泪水。
然后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除了玉门关的,其他人都能听得到。
有人轻轻地叹息着,有人静静的沉默着。
那是对那两个人的送别。
是葬礼。
是安魂曲。
他们体会不到,但他们可以想象得到她此时的孤独和绝望。
――不过他们都错了。
夏冬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绝望,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高兴。
她的眼泪甚至已经连成了一条线。
会有人想不通,但不包括她。没有人知道听到那个声音她有多高兴,不,不能说高兴,前面必须要有一个形容词,她心里想着,没有这个声音,她比死了更痛苦。
所以听到这个声音,她比活着更高兴。
过雨没了之后,她不知何去何从,和晨月她们走散后,她心如死灰。一死百了?那真相和公道呢?偷生卧薪?她只是一个不到知命境的女子。
她不知该往哪走。
如果没有伍蓝。
夏冬的眼泪开始停下来,肩膀不再抖动,只是偶尔轻微啜泣一声。
那些人的叹息和沉默好像还在继续,却戛然而止――
那个女子放下了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没有倒下。
那个少年站在那里,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