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子石按照约定时间准时来到约定地点,而黑雾在那已苦等了许久。
见到她的身影,黑雾没再浪费一秒时间:“跟上。”
“……哦。”
两个鬼魅身影一前一后到达了鬼界堡032小区,黑雾跟门口的官爷打了声招呼,便顺利进入小区。
“诶,怎么他这就放我们进去了?”
“昨晚预约好了。”若不是因为这个预约,他何须等到现在才带她过来。
“要怎么预约呀?打电话吗?每个小区的电话都不一样吧?”
黑雾懒得理她,只闷着头带她前进。
子石暗戳戳地想,黑雾这个人太闷了吧,难怪周先生说他,活了几百年都没有找过对象,就他这样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他嘛……
再说了,黑雾的修为再高深有什么用呢,现在还不是得靠她这位才成精十六年的石头精!
她不知道的是,黑雾此刻全身心都在担忧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根本没心思搭理她。
片刻后,黑雾的身影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他回过头叮嘱道:“不要多问,事成之后,转轮卡马上给你。”
“知道啦知道啦。”黑雾昨晚就发了几百条信息嘱咐她,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不就是,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老老实实办了事就走嘛。
黑雾这才满意地点头,抬起手按下门铃。
很快,大门便被打开了。一位无精打采的女鬼招呼他们:“进来吧。”
子石的眼珠滴溜溜地打量房子内部结构,她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而后,缓缓地向厨房走去。
女鬼名叫陆春和,子石打量房子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子石。昨天收到了黑雾的消息,她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怀疑。
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愿错过。
若这个石头精真能做到传说般的事,不说只要一张转轮卡,陆春和甚至愿意将全部身家全部赠予她。
黑雾大概猜出她的想法,也没再解释,只坚定地说:“她可以的。”
陆春和苦笑地点点头。但愿吧。
“这里!在这里!”
听到子石的叫唤,黑雾与陆春和一同飘进厨房。只见子石闭着双眼,双手轻轻地拂过厨台,轻声复述:
“他说,想给你做瓢儿鸽蛋……”
陆春和闻言诧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转。在这一刻她才终于相信,黑雾没有骗她!她是在厨房看到了父亲消亡前的遗物,而瓢儿鸽蛋,是她生前最喜欢吃的一款南京市肆菜。
纵然她心急如梵,但也不敢出声惊扰子石。她紧盯着子石脸上的表情,见子石从平静直到微微蹙眉,再然后,无奈地长叹了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
子石浑然不觉,此刻她望着陆春和的眼神,充满了理解。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如此憔悴、悲伤。
先前她只听黑雾说,陆春和与父亲吵了一架便愤然离去,回到家才发现,父亲已经消亡了,陆春和对此耿耿于怀,希望通过她见到父亲消亡前的最后一幕。现在她才明白,或许最让她惦记的,是那句还未写完的遗言吧。
陆春和再也按捺不住,迫切地问:“怎么样?他有说什么吗?”
子石沉吟片刻,问道:“你想看吗?”或许,再多的语言描述,都不如由她亲眼见证。
“我当然想!……我可以吗?”
子石点点头,而后席地而坐,重新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不断运转施法。她要将她所看到的画面,全部呈现在他们眼前。
随之子石的双手合拢,一位中年男人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前。他便是陆春和的父亲,陆成章。
奇怪的是,陆成章明明一副正值中年的模样,面上却有着掩不住的老态与疲惫。只见他如老人家般微微躬着身子,缓慢地飘向厨台。
他的动作有点迟钝,颤抖着双手从柜子里挑拣鸽子蛋,一个一个地轻拂表面,再一个一个地轻轻放在桌面上。一共放了六个。
而后,他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从里头倒出一些虾仁,放在桌面上备用。
他转身准备调料,可将调料调制一半,好似突然想起,颤颤巍巍地将调料盒放回原位,回身点燃地府专用火炉,再舀上一勺水倒入锅里,将鸽子蛋一个一个地放进去。他的嘴里小声念叨着:“吃了瓢儿鸽蛋,她应该就消气了吧。”
“唉,女大不中留啊……”陆成章的语气虽然充满嫌弃,但脸上谈起女儿的宠溺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陆春和听到这眼泪再也憋不住,但因害怕错过一时细节,她紧紧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陆成章放完鸽子蛋后,转过身想继续调制调料,可是——他的双脚骤然发软,再也站不住瞬间瘫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面上满是惊恐:“怎么可以是现在!”
他低呼了一声,双手撑在地上想强迫自己站起身,几番折腾后,他的脸色变得灰白,直到,耗尽了体力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大势已去。
他绝望地闭起了双眼,面上满是悲哀,脑海中是走马观花的一生。当回忆起近来屡屡被自己蛮横否决的女儿,她倔强小脸上的生气与无奈,悔恨的两行清泪从他眼尾缓缓滑落……
不,他决不能就这么离去。
这么想着,陆成章重新睁开眼,颤抖着双手从衣袋里摸索出一支笔与一个小本子,将本子翻页放到地上,艰难地拔掉笔盖,颤颤巍巍地在小本子上写字,气若游丝地道:“我不该……不该……阻止你……啊……”
看到这一幕的陆春和再也忍不住,她大哭着扑向陆成章,却,只扑了场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子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泣不成声地胡乱抹去。只见地板上留下的,仅是他着身的衣物,以及,那句还未写完的遗言。
这一幕,与她记忆中的不堪回忆完美重合。
她从口袋里掏出珍藏许久的小本子,翻到与地上的小本子一致的那一页。
最终他留下的,不过仅仅一个“又”。
这一刻,陆春和终于理解父亲还未写完的遗言,她颓废地跪倒在地,无助地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是对不起啊……”
?
子石的任务已经完成,她屈起双腿,脑袋无力地垂在上面,心里也是不好受。
黑雾亦是如此。
她接收到黑雾的眼神示意后,起身跟他出了陆春和家。子石不放心地看了眼屋里:“她一定很难过吧……”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黑雾从口袋里掏出转轮卡,递给她,“你可以走了。”
“啊……”子石不好意思地摆手拒绝,“我之前不知道是这个情况,现在怎么好意思拿呢,就感觉是趁火打劫一样……”
鬼魂,也有寿命,也会消亡,只有得天独厚的石头精,可以重现临消亡前的一幕。她不该利用自己独有的能力,从他人那剥夺利益。
“这卡,本来是给春和的。若她知道我背信弃义,估计会跟我绝交。”言下之意,便是你别墨迹了赶紧收下走人。
可子石却听不懂他的意思,她更是坚决地摇头:“那我更不能拿了,她都那么难过了我怎么还可以拿她的东西!”
“……”黑雾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不用太有负担,若没有你,春和或许永远都无法释怀。这是你应得的。何况,我们都只是想帮朋友,仅此而已。”
纠结片刻,子石还是接了过来:“那……我替阿楚谢谢你们。”
黑雾无所谓地点头,便转身回屋,不料突然听到身后的子石叫他:
“黑雾。”
他动作一顿,回过头看她。
“或许,叔叔去了一个我们无法抵达的地方,就如同人间与阴间一样。嗯……你别一直不出声,随便跟她说点什么也好,比如转移她的注意力啊,安慰她啊……就……别让她太难过了。”
“嗯……不过你得识相点,若她面上有点不耐烦,你可得及时收口啊,别等下被她轰出来了。”
黑雾无言轻笑。他对着一脸关切的子石,真诚地道了句:“谢谢。”
子石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
陆春和因精力透支瘫倒在地,由黑雾将她抱回了房间。他温柔地将她放在床上,见她面上的疲惫心生不忍,却,爱莫能助。
想起子石临走前的话,黑雾在心里酝酿与纠结,可关心的话还未说出口,就感觉到陆春和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他抬起头,对上她湿润的双眸。
陆春和的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谢谢。”
黑雾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将自己酝酿许久的话全部憋了回去,只干巴巴地回道:“应该的。”
陆春和没再说话。先前她以为,父亲带着对她的厌恨离开,她厌恶自己,如赎罪般自甘堕落,终日以泪洗面,而现在她总算释怀。她深知自己若再如此沉浸以往,只会更加对不起父亲消亡前的牵挂。
他没有生气,他只是担心自己过得不好。
也该打起精神来了……
见陆春和终于平稳地睡去,黑雾才总算是松了口气。他伸手将她手上紧握的小本子轻轻拿开,放在床头柜上。
这个“又”,他已看过太多太多遍了。
纵然他有能力解开她的心结,却苦于不能表明身份,只能在每次听到她痛楚地向他忏悔时,真相不知如何说出口,所有安慰的话都略显苍白,他只能试图以其它方式弥补她,却都只是徒劳。
她想要的,不过是知道父亲是否抱着对她的怨恨,哀怨地离开。
她以为,陆成章想说的是“又跟我吵架”,“又惹我生气”,“又旧事重提”……却从来不敢想,临消亡前的父亲,才幡然悔悟,自己不该切断女儿的翅膀,固执地将她禁锢在自己的天地。
他想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
陆春和与陆成章是一对民国时期父女,她的母亲在她牙牙学语时便过世了,因而没什么感情基础。
虽然他们两之前各自有过几世经历,但因拥有共同的日军侵华与非人折磨经历,彼此惺惺相惜,回到阴间仍然愿意做家人。而印在血骨里的伤痛使他们共同决定不再投胎做人,只求平稳地生存。
可随着时光的流逝,十年如一日的单调府生活逐渐让陆春和感到厌倦,她试图说服陆成章,宽慰他现在的时局不同了,无论再一世会经历什么,只要回到阴间他们永远是一家人。
但她的劝说遭到了心有余悸的陆成章强烈反对,他说人间的战争现在还不少吗?不还是有许多国家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中吗?并声称若她执意投胎,他也不会拦着,顶多,就当两人从未认识过!
而他未说出口的是,他厌恶自己当时无法保护她,更害怕得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却无能为力。
父女两因此生了隔阂。陆春和不愿就此跟陆成章决裂,多次试图说服他,可每次换来的,是他的不理解,与无休止的争吵。
可他越是反对,她便越是要跟他唱反调。
而在陆成章消亡的那一天,两人才就这个问题又大吵了一架。明明,她知道他的身体不如以往、逐渐衰弱,明明,看到了他因站不稳而跌落到沙发上,却仍然假装没看见,只扔下一句狠话便便摔门离去。
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待她时隔两日后气消了回到家,才知道他永远离开了她,留下的,仅是散落一地的遗物,与积累多年的积分。
当没人再阻止她投胎了又如何,她却没有了念想。她甚至不明白,当初她为何每次都要用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插向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她明明知道他的担忧啊。
后悔?肯定后悔。
自责?当然自责。
难受?非常难受。
可,又有什么意义?
失去的无法挽留,离开的已然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