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毓国王宫的某处宫巷,几名宫女聚在巷子一角低声私语。
“唉唉,你们听说了吗,二皇子殿下离开王宫了。”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要跟着林将军去边疆呢。”
“啊?真的吗?怎么回事?”
“说是长公主殿下下的令,是对二皇子殿下犯错的惩罚。”
“犯错的惩罚?什么错啊,罚得这么严重?”
“你这都不知道?你听我说啊,前几日……”
“啊,原来是这样。”
“听说当天长公主殿下发了好大的火呢,大晚上的直接就带人过去了,还叫了太医给那些宫人们医治,第二天就下令罚二皇子殿下去边疆了。”
“我有个朋友就在重明宫,听她说长公主殿下还关照了那天受伤较重的几个宫人,允诺他们养好病后,愿意的话可以提前申请出宫。”
此时。
景繁城外。
黑甲的兵士整队列阵,齐齐站在宽阔的官道上,军容肃穆,背直如松,隐隐散发出一股森寒的威势,正是林老将军带的其中一支精兵。
在这几百精兵的前方是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锐利的眼神扫过那一支兵卒,继而落在远处的长亭中。
长亭中,玉清晏伸手抱着玉灵均,小脸埋在她腰间,闷闷地道:“王姐,我会每天给你写信的。”
玉灵均笑了笑,轻轻拍拍他的脊背,“嗯”了一声,又问道:“东西都备妥了吗?”
“备妥了。”
“我在北疆留了些布置,你可以试着接手,困难时可以请教名单上的人,但也不可太过信任,一切还要依着你自己的眼睛。”玉灵均双手搭着玉清晏的肩,细声嘱咐道。
“好。”
玉灵均拍了拍玉清晏的肩,玉清晏松开双手,仰脸看她,眼睛湿漉漉的。
“小晏……”玉灵均望着这个还未长成的少年,轻声叹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玉清晏摇摇头:“我不觉得委屈。”
玉灵均怜惜地摸了摸他苍白的小脸。
时间差不多了,玉清晏后退一步,挥了挥手,不舍道:“王姐,我走了。”
玉灵均“嗯”了一声,柔声道,“一路小心。”
军马开动,玉灵均目送着那抹小小的白影越行越远,最终离开自己的视线。
片刻后,夏惜走到她身后:“公主。”
“嗯。”玉灵均收回目光,回身道:“我们也走吧。”
“是。”
玉灵均出宫时只带了夏惜一个人,此时两人从长亭往西南而行,走了约莫一里路,二人绕过一处小丘,转到一处僻静的小路。
“公主,在那里。”夏惜伸手往右边指了指。
玉灵均转头一看,一辆看起来颇为普通的马车静静地停在树下,拉车的两匹马正低头闲闲地吃着草。
玉灵均点了点头,和夏惜走到马车旁。
赶车的马夫早在之前就被夏惜遣走了,玉灵均出口唤了一个名字:“雀一。”
她话音一落,马车旁立时多了一位布衣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身材高大,面容朴实忠厚,就像是田间最平凡的农人。
雀一对玉灵均行了一礼,从马车中寻出小凳,等玉灵均和夏惜都上了马车,他把小凳一收,自然地担当起了马夫的职责。
“架——!”
马车顺着道路南下而去,把远处的景繁城抛在了身后。
半天后,两名女子回到毓国王宫,正顶着玉灵均和夏惜的面容。
车厢内,玉灵均静坐冥想。
她闭着双眼,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慢慢构出点点星光。
……
半个月后。
一辆马车在夜色掩映中驶出月端城。
毓国与央国的交接处是一座连绵的山脉,出了月端城架车往南走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进入山脉的范围,在这处山脉中,有一个唯有术师三脉之主才知晓的隐秘之所,这处所在,正是玉灵均此行的目的地。
月悬中天,山色静谧,白月青森,有银霜铺地。
木制的车轮辘辘转动着,驶入这寂静的月色中。
“吁——!”忽有一声吁声乍响。
雀一扯住缰绳,骏马轻嘶,马蹄杂踏,马车在山脚停了下来。
玉灵均在车厢中睁开双眼。
“公主。”夏惜掀开车帘瞧了一瞧,回身对玉灵均道,“我们到了。”
玉灵均应了一声,起身道:“下去吧。”
夏惜固好车帘,从车厢边寻出小凳,雀一看到了,从她手中接过小凳,摆好,沉默着退到一旁。
夏惜钻出车厢,先从车上下来,落地便转身伸手,把玉灵均也从车上扶了下来。
玉灵均踏在堆了落叶的林道上,闻到山林间湿漉漉的草木清香,月华安静地铺下来,山林间除了她自己幽微的呼吸声便再无他响。
确定周遭无人,玉灵均立在草木阴影之间,伸手结了个术印。
须臾间,以她所立之地为中心,青色的光点自黑暗中浮出,慢慢在她身周围出星云般的界限。
青光闪烁,如星如萤。玉灵均伸手一拂,光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流转,在她身周绕过一圈后,又望前奔去,最终照出了她三丈外一处本不存于此的山壁。那是一片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幻影,片刻前它还不存与此片山林,如今青光附上,才显出它的形影来。
玉灵均缓步走近山壁,一些青色的光点仍绕在她身周,只见玉灵均伸出手,星光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行,眼前的山壁分明已有实影,光洁的手掌却在按上去时直接没入山壁之中,只触到其后的一片虚无。玉灵均迈步往前,片刻后,她的身影随着山壁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仿佛穿过一片凉薄的雾,玉灵均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空间似乎并不开阔又似乎无边无际,无穷的黑暗包裹着一切,似是极重地压下,又似乎轻忽地飘起,仿佛终结之末,又仿佛原生之初。在这样的黑暗之境,却偏偏有一样事物是可以轻易看清的,那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墨色巨石,上面以血红的痕迹写着:
九幽之地。
这是一块界碑。
玉灵均往前迈步,一步、两步,脚步踏过界碑。
“嗒——!”有滴水落湖的声音响起。
玉灵均往前再走一步,身体完全越过界碑。
脚下的湖面泛起涟漪。
一眨眼,浓重的黑暗淡去,玉灵均立于湖水之上,微微的涟漪自她足下荡开了去,高天之上仍是黑暗,却有天光投来,似白纱曲绕,照出偌大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
血色的湖水散发出淡淡的腥气,隐约可见其下森然的白骨,骨质的手掌张合,像一朵森冷的白花,大量的白骨挤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啦”声,血腥味绕上鼻尖,盘旋不去。
玉灵均往前踏出一步,伴随着漾开的微涟是一声轻微微的“嗒”声。
玉灵均没有在此停留,继续往前,脚下的血色一成不变,平而阔地延伸出去,没有边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它的尽头。然而并不是如此,玉灵均走过八十一步,一个半米宽的漩涡在她脚下成形。
玉灵均立在漩涡上,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细细的项链,项链的链坠是一枚碧色的指环,指环内侧刻有一只敛翅的鸟雀,正是上古的“鸾”字。
青雀鸾主的信物。
玉灵均把指环自链上取出,她的目光落在这枚被她捏在指尖的碧色指环上,几个呼吸后,她松手把指环抛入漩涡。
指环入水,玉灵均足下的漩涡渐渐泛出幽幽青光,刹那后,青光大盛,玉灵均不得不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那血色的湖泊连同其中的白骨一齐消失,脚下的湖水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蓝,一尾大鱼自湖面下缓缓游过,而在天空中,万千星辰闪烁流转。
玉灵均在这虚实梦幻的境界中静静伸出双手,她一击掌:
“啪!”
鲲鱼游曳,星辰转动,半空中浮出一个又一个巴掌大的光团,它们无规律地散在湖上各处,发出柔和的萤萤白光,细细看去,光团中似乎还包裹着什么东西。
玉灵均随意一招,一个距她丈许远的光团便仿若受到牵引一般,顺着一股无形之力,投入她的掌中,落下的那一刻光华散去,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来。只见玉灵均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残破的竹简,上面写着:
“只从天道受鸿蒙,会向红尘捐平身。三清道化生万物,莫教小鬼死复生。”
玉灵均默了一下,明白这些光团里包裹着的都是历任三脉之主的遗物。
她对着竹简微微颔首,把它送回到半空中,柔白的光华聚了过来,慢慢地把这枚竹简重新包裹住。
玉灵均敛目垂首,郑重地拜了一下,方才直起身子,她伸出双手,再一击掌。
“啪!”
光团隐去,空中只余星星点点微尘般的光点,这些光点飘飘荡荡地向玉灵均投来,最后尽数没于她的眉心。玉灵均只觉一股柔和而温暖的感情细细包裹着她的周身,那是三脉的前辈们遗留下来的一丝共情。
共同的,护世之情。
片刻后,光华隐没,玉灵均闭了闭眼,轻轻忽出一口气,而后伸出手,第三次击掌。
“啪!”
掌音落,三道透白的晶柱出现在她不远处的湖面上,三道晶柱,封着三个图形,分别是:鲲鲤、鸾鸟、星辰。
晶柱中,鲲鲤和星辰的图形尽皆亮着,唯有鸾鸟之图显出一片黯淡。
玉灵均走至近前,默然凝视一番后伸手轻触那封着鸾鸟之图的晶柱,她的手掌刚贴上去,透白的晶柱上便涌现出碧青之色,而后自这碧青晶柱上散出万千光点,霎时散落至境界四处。
玉灵均收回手掌,双手结印,随着她的动作,青色光点飘荡流转,渐渐聚成一道虚幻的光影,光点构成的虚影张开青色的羽翼,向着玉灵均飞来,玉灵均伸出右手,那虚影自她掌下掠过,绕着她身周盘旋过一圈,而后飞向苍穹。
玉灵均抬目而望,口中念道:“有人一界,其民多苦。其风其雨,其病其灾,其不怜众,兵祸加身。田生荒草,路遗亲尸,白骨曝野,天其无言。青鸾降世,翼护苍生。”
“唳——!”
她话音落尽,远空传来一声清鸣。那淡青色的虚影显出清晰的鸾鸟之形,青鸾在她头顶盘旋过三圈,终于敛翼降下,它落在那封着鸾鸟之图的晶柱上,静静地看向玉灵均。
玉灵均再次伸出手,这次她的手掌穿过了晶柱,握住了里面的一样东西,鸾鸟之图在她合拢手掌时被青光点亮,玉灵均收回手,一枚小小的碧色指环躺在她的掌心。
到此,青鸾之主的继任之礼就算完成。
玉灵均转过身子,背对这那三道晶柱,她抬脚往前一步。
光影变幻,星辰散去,脚下的湖水重由深蓝变至暗红,只是这一次,血色的湖面上腥味尽散,湖面下白骨隐去,遁入其下幽深的黑暗中。
玉灵均往前再踏出一步。
熟悉的草木清芳入鼻,玉灵均缓缓眨眼。
她已重立于青苍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