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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山水(1)

三峡 一滴水有多苦

一滴水在一只干瘪的下巴上晶莹地闪烁着。

一位老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驳的手,仿佛从砂砾中寻到一粒玛瑙,轻轻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送到自己的唇边。

关于水,这是我记得最为细致的细节。记得她的地方,是在新滩,那是三峡中最险要之所在。下船后跨过晃荡不已的跳板,再穿越所谓码头上的十几块巨石,才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石阶通往位于半山腰小镇。老人就坐在石阶上。因为枯水,又因为老人的手过于苍老,那石阶,愈发显得太高。坐在石阶的三分之二高处的老人,拿着一只不知用过多少次的旧矿泉水瓶,半瓶净水映照出一江浊浪,她却丝毫没有诗中所形容的饮马长江样子,目光浑浊涌动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过多少次三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细想,总觉得只须记住那份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江大水就够了。譬如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要面对的许多日常世俗,有多少是能长久地留在心里而永世不忘哩!是否记得去过三峡的次数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辈子活在三峡里,从没有离开过的人,难道可以说他们只到一次三峡吗?所以,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域相生相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去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或是逆水行舟,或是顺流而下,这是一般人去三峡惯用的方式。最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尝试的,后来,之所以弃舟楫而登陆,行走在陡峭的大江两岸,就在于我见到了这位将自身挂在陡峭江岸上的老人,以及这样一滴挂在宛如用江中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净水。老人双肩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许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还有与任何人都不相干,只属于眼际里唯一的峡江和数不清高山大岭中的苦乐情殇。

浩荡的大江,浩荡的大水,浩荡的大船,一个人用尽游历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峡的雄奇瑰丽,也只有懂得了背篓,才能懂得乡间的苦砺亦即这山水般荡气回肠。在那些三峡大坝截流前所剩寥寥无几的年份里,这样的背篓给当地女人平添了更多的忧伤。每每与她们相遇,看得见那一双双的眼神,其中复杂,宛如高山上绝不放过天上落下来每一滴雨水的无底天坑。曾经在心里闪过这样的描写,背篓之于三峡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门时双肩不负背篓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还进一步认为总也不离女人肩上的背篓,是人在这样的山水之间得以养育与繁衍的子宫。无论如何来看,在表面,在一江两岸亘古不变的背篓仿佛是山里女人肌体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级,背篓垫在第二级,同时靠着第三级。不管外来者如何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着一份人生的惬意。

与空荡荡背篓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错过一滴净水的老人,在江边,当然会有自己的追忆。她将过去的一切从山上背下来,又将一切的过去从江边背回去。无须多问,从一滴水里就能知晓,老人年轻时同所有女子一样,嫁到别人家,满三朝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篓,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练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妇,丈夫的女人。那时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胆地在丈夫的怀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那破碎的山路上,才晓得紧邻长江的这些大山是如此的害怕干旱。半个月不见雨水落下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天坑就会比人还焦渴,张开大嘴拼命地吮吸着有可能变成水滴的每一丝潮气。女人们纷纷背上背篓,出家门一步一步地沿着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将水桶灌满后放进背篓,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变得远在云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子背着水走到一处山崖下,忽然闻听到头顶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晓得那些畜生闻到了水的气味,不敢往上爬,等了许久,畜生们不但不肯离开,最渴的一头牛等不及了,竟然一头闯下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开始哭泣着往这必经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刚刚露头,家畜们就冲上来将她扑倒,背篓里的江水全都泼在岩石上。牛们、羊们和猪们,拼命地将自己的长嘴巴贴上去,吸啊吸,舔啊舔,舌头磨破了,岩石上变得血红一片也不见它们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刚刚出嫁的女子,从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地下来了。见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将焦黄的脸洗成让男人见了心爱心疼的嫩红,又用梳子蘸着江水将蓬乱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将全家的饥渴背在肩上的女子,从早上下山,天近黄昏时才到家门,她一高兴,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没说我回来了,而是说水回来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觉,也是因为太累,不太高的门槛突然升起来许多,脚下一绊,一路没有泼过一滴的水顿时没了,泼在地上,青烟一冒,转眼之间就只有门前青石板的低凹处还有一点水的残骸。看着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积水的样子,女子一声不吭地拿上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林里。

新结识的本地朋友说这些事情时,目光一直盯着江南岸的高山大岭。想要从那些自然的皱折中找到散居的人家,唯一线索是炊烟。后来的一个五月天,我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一带时,连接江水与陆地的石阶上仍然有背着背篓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没有找到那颗挂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却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额上,不时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一阵叭叭的响传来,那是江水上涨时拍拍打打的声音。

那天黄昏,我走向无人的水湾,与眼前早早黑下来的大山一道泡在冰凉的江水中,感觉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处变得更加遥不可及。相对于一座山,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接近,所能抵达的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无论如何地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宽阔,到头来所能记下的唯有那一点点的背影。

人性的山水

夏天带给一个人的最大变化是性情。有冷雨也好,没有冷雨也好,只要是夏天,谁敢说自己的情绪仍旧一如秋天的浪漫、春天的激荡!只有山水如是。在山水面前,人的夏季,如同穿过空谷的清风,用不着躁动的喧嚣,也用不着迷惘的委顿。峰峦上厚厚的绿,是一种难得的沉思,流响中湍湍的清,则是一番久违的行动。正是因为这样的夏季,它让我由衷的想到,假如没有那个独立于人类许多行为遗憾之外而继续着自然意义的九畹溪,人性的范畴,或许就要缺少一些季节。

已经发生的记忆里,长江三峡是不会不存在的。几年前,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经历里,我曾多次出入于此。这样的写作,总会让我理解许多文字以外的存在和不存在。譬如那座只存在于历史与记忆中的三峡,除了那多多少少的传说还能让我们闭目徜徉,扪心想往,所有正在使人亲眼目睹、亲临其境的风景,早已成了人与自然共同拥有的一份无奈。在历史中读三峡,是何等伟大,何等雄奇!曾经的水是无羁的,曾经的江是魔幻的,曾经的峭壁敢于蔽日问天,曾经的男女惯于驾风戏浪。真正的三峡是有生命的。只有当我们察觉到这一点时,这种自然风采中的俊杰,才会通过一个个心灵通向永恒。只可惜,昔日一次次咬断船桅的活生生的浪头,在现代化的高坝面前无可救药地变得平淡无奇。只可惜,昔日一场场考验男性胆略女性意志的水道,在迈向平庸的舒适里心甘情愿地消沉了自我。空荡的水天上,只有去那遥远得早已看不见摸不着的境界里,才能聆听浩浩荡荡的桡夫们的歌唱。繁茂的世界里,任我们如何深情地搂抱那如椽的纤夫石,也无法感受到所有滩姐都曾留下过的怀抱的温暖。

宽厚的过去文化,孕育了幼小的现在文明。渴望成长食欲过盛的现在文明,反过来鲸吞掉作为母体的过去文化。历史的老人啊,为什么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教导青春年少的时代哩!

一直以来,我用我的写作表达着对失去过去文化的三峡的深深的痛惜。并试图提醒人们,眼际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三峡,在人性的天平上,是深受怀疑的。不管有没有人附和,我都要坚持。这是一种人文操守,也是不可或缺的人文责任,哪怕它何等的不合时宜!我的多年的情绪,直到那条出入在西陵峡时,名叫九畹溪的河流的被发现,才得以平缓。以心而论,紧挨着西陵峡的这条河流,能够完好如初地保留至今就是奇迹。这样的奇迹出现在时时刻刻都有人文的和非人文的景观灭绝的今天,本身就能获得不可磨灭的意义。三十六里长的一涧有情之水,用那三十二滩急速的飞泄,张扬着仿佛已在山水间绝迹的豪迈。还有三十二潭满满的温柔。很显然,如此盈盈荡荡,早已不是一条溪流与生俱来的,那所有的承载更多是从不远处大壑大水中移情而来。人文情深,天地当会浓缩。若思三峡,当来九畹。乘一瀑清泉,飞流直下,耳畔里时时飘来古韵民歌,还有哪里找寻得到?这样的时刻,沉浸其中的人性,才是最有幸的。直接地,赤裸地,狂放地,在自然界最有魅力的一侧面前,作为人,除此还能做什么哩!虽然有些小巧,虽然有些玲珑,对于早已习惯今日生活的人,怀着对三峡的情思,享受着九畹的仅有,除了感官的满足,还应该不能忘记:这一切全是我们的幸运!

丽江 在母亲心里流浪

去丽江,不管是何种年龄,一定要去听一位歌手的歌。即便是与音乐最无缘,也能因为他的那个令人奇怪的姓氏,而多一些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在丽江小住,因为过年,现代情感与传统情绪纠结得格外深,以至于意外得出一种与历史社会无关,纯属个人的结论:这座在文化上只配与茶马古道共存亡的小城,能够在航天时代大张旗鼓地复活,应是无限得益于那些从来不缺少才华,也从来不缺少浪迹天涯情结的知性男女。

那天下午,从客栈里出来,随心所欲地沿着小溪将自己散漫到某条小街。清汪汪的流响若有若无相伴着。水声之外,其余动静亦如此,不到近处,不用心体察,皆不会自动飘来。就这样我走进一所“音乐小屋”。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也叫《音乐小屋》的小说。眼前的小屋似乎有某种默契,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听着弥漫在四周的歌唱,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那位开店的彝族姑娘搭着话。最终,我从她手里买走了一大叠歌碟。虽然歌碟有些来历不明,那些歌唱却是真情感人。据说,在这些本地制作的歌碟背后,漂泊着许多比音乐还自由的自由歌手。

小街的青石,光滑得像是从沧桑中溜出来的一页志书。

小街的板房,粗犷得像是垂垂兮长者在守候中打着盹。

小街的空旷,幽幽地像是明眸之于女子越情深越虚无。

这时候,还没想到,再过几小时,就会遇上一位自由歌手。

在这段时间里,首先,天黑了,肚子饿了。接下来,在爬到一所餐馆小院的二楼上看古城灯火时,因为限电,身边一带突然了无光明。不得不离开时,我们还是不想选择灯光通明如长安街的四方街等,偏要沿着背街深巷,在青石板成了唯一光源的暗夜中缓缓潜行。当光明重新出现时,正好看到一处可以推门进去的酒吧。坐下后,那位男歌手为着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唱了几首老歌。突然间,酒吧里也停电了。

点蜡烛时,聊起来,了解到他叫丑钢。我忍不住问,这是你的艺名吧。丑钢却说是本名,而姓丑的都是满族人,还说自己曾经是银行职员,做歌手已经十几年了。过年的丽江,一限电就是两小时,这一次我们不想刚坐下就走。而丑钢也拿起一把吉他,唱起他自己写的歌——《老爸》。只听他唱了一段,接下来我们就能跟着唱:“爸爸,我的老爸爸,那天你突然病倒了。我说爸爸,我的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和妈妈!”这样的歌唱让人心动,其理由自不待言。

接下来他唱起《老了》:“老了,真的感觉老了。一切都变化太大,再不说那些狂话。老了,纯真的心灵老了,不过仅仅二十几岁吗,却真的感觉老了。我真的老了,我已付出太多代价。天真离我越来越远,我却根本留不住它。我真的老了吗,看到打架我好害怕。生存,说白了更像一种挣扎。执著,其实只是没有办法。理想,我已差点忘记了。对不起,我不能再唱。我感到饿了,妈妈……”

听这一曲,恍若在小街拐弯处,与命运撞了一个满怀。

不是能否躲得开,而是这一头撞得有多重。是翻出几个跟斗,或者几个踉跄,再不就是满脑门金星灿烂?老了是一种命运,从年轻到老了是一种命运,刚刚年轻就觉得老了也是一种命运,只有年轻而却没有机会老了更是一种命运。谁想反其道而行之,从老了再到年轻,无论如何,都是痴人说梦,而不可能是命运。

曾经听过别人说,丽江必须靠自己去甚至是无人的小街上寻找,才能发现。客栈老板亦说过,有美丽女子三年当中十几次投宿门下,所要做的便是满街寻找。不晓得她找到“老了”否?想来能够让人一生中寻找到老的,除了命运,不可能有其他。

小街与我共有过的“音乐小屋”,何尝不是某种命运!在找到她之前,丽江小街是别处的一种言说。一旦命运撞将过来,这些便顺理成章地有了事实发生。不仅仅——不仅仅是某种新艳际遇,那些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一张小面额纸币,就能在小街上买到,扮酷的帽子与秀美披肩。重要的是在哲学辨察、史学明鉴和文学感怀之上,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抚摸到一生中无所不在的命运,顺便掂一掂其重量。

在丑钢的自由歌唱下,从忧郁到安宁只有一步之遥。

作为一名从长春到北京,再到深圳,最后来丽江并爱上丽江,不肯再走的歌手,他比自己姓氏更奇怪地从没有用流浪一词来形容自己。

到了需要我们离开酒吧时,被限制的电一直没来。

于是非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面对黑夜,无法流浪。除非流浪的人和灵魂,揣着的一粒烛光。然而,有着烛光一样的理想,就不是传统的流浪了。

离开丽江,回到武汉,收到丑钢的短信。回复时,我形容他是在母亲心里流浪。实际上还想说,能在母亲心里流浪,最轻微的歌唱,也会是最深情的感动。一如普天之下,每个人都曾想到并说过的:我饿了,妈妈……

赤壁 赤壁风骨

拜谒东坡赤壁,最早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

其时还住在山里,因为陪同外省两位文学前辈,而搭乘长途客车前来古城黄州。那一次,我们沿着一条清静的道路缓缓前行,景象分明很陌生,心里却有一种熟悉仿佛是与生俱来。多年后,有机会在这路旁某文化单位工作,父母来小住,才晓得,自己就是在这路旁一所普通房舍里出生的。清静的路悄然通向一扇朴素小门。门后石壁苍红,正在偏西的太阳,诗意地将人带到二赋堂前。

从这以后,不记得来过多少次。在黄州的几年间,因为相隔几百米,不用挪步,站在窗后,就能将越来越沧桑的东坡赤壁揽入情怀。再往后,我这过客一样的黄州之子,又一次离别去远。偶尔有机会回来小住,不只是深情牵挂,重要的是为文之人,面对古来宗师,在品格操守上再行受戒。

要进二赋堂,须得迈过那道高洁门槛。

这样说,非是怀想此地可曾光彩照人。坡仙显圣处,早就是如此落寞寂寥,如此宏阔高远,如此简易却渊博大千,如此素洁而霓裳万方。虽然听不绝大江东去风流浩叹,清凉赤壁与清凉东坡,才是地理人文的天作之合。正是有此一段天下无双的合璧,汤汤鄂东五水,才没有写成一部从头到尾的天灾人祸血腥乱世史。一段落寞寂寥,百代宏阔高远。历史的品质就是心灵的品质。称为古老也不够形容筑城久远之黄州,岁月城池四围,被新王朝猛将毁了又毁!又被旧皇族顽军烧了又烧!闻风而起的暴众和运筹帷幄的官兵,更将鄂东之地涂炭多少,败坏江山何止千年?东坡之前,一江两岸散落的莫不是社稷碎片。东坡往后,五水其间破碎依旧,所散落的更有家国的灵肉诗情。

天造地设,从九天降一滴甘露到某片树叶,谁敢事先料定归宿!

当年孤鹤横江,惊涛卷雪,哪会相信小小乡谚:河东三十,河西三十!水天往南,沧桑向北。涓涓细流的宿命,同样是茫茫大江之茫茫真理!亘古长河,流尽性情之水。烟云过隙,激浪无痕。一声吹断横笛,吹断的还有江涛,空凭许多乱石流沙,枯苇残荷,铺陈在诗词清流与天才赤壁之间。滩涂浅水,虾蟹横行,龟鳖招摇,终不过是风尘之数,成不了风流!

果然是东去大江了!不比将帅之争以胜败结论,王者旗下万骨横陈。诗文哲理以心灵为天下,以真理为至尊。前者极欲统治生命,后者唯愿生命力不断推陈出新。美学是无需雨露的滋润,风雅是掩映文哲的经典。赤壁之水源流五水之上,赤壁之楼风范古城四围。黄州以远各自拥有如苏子东坡的奇迹:黄侃、熊十力、闻一多、胡风、秦兆阳等,风骨挺拔几乎构成中华晚近以来的精神圣界。思哲其深,才情其远,分明风骨相传。本是山水的壁垒,能傲然立世,不只是鄂东学子后续之造化,亦在于诗情弟子不以先师风雅而附庸,才有东坡赤壁真如圣迹,无以落下坡仙之外半笔污墨。一江流远,唯楚有才,鄂东为最。其言所指,当然是在风华与才情之上,沿袭楚狂屈原的孤鹤与长虹般气节。

鄂东之地,物产中能傲视古今的是人之风骨。

有风骨的大地,拒绝生长邪恶奸佞。

生于赤壁,生长于赤壁,生生不息于赤壁,都是大道与大德的天赐。有此人文质量,一江五水终将获得清洁与丰饶。

九寨沟 九寨重重

有些地方,离开自己的生活无论有多远,从这里到那里又是何等的水复山重不惊也险,一切十分清晰明了的艰难仿佛都是某种虚拟,只要机遇来了,手头上再重要的事情也会暂时丢在一边不顾不管,任它三七二十一地要了一张机票便扑过去。重回九寨沟便是这样。那天从成都上了飞往九寨沟的飞机后,突然发现左舷窗外就是雪山,一时间忍不住扭头告诉靠右边坐着的同行者,想不到他们也在右边舷窗外看到了高高的雪山,原来我们搭乘的飞机正在一条长长的雪山峡谷中飞行。结束此次行程返回的那天,在那座建在深山峡谷中的机场里等待时,来接我们的波音客机,只要再飞十分钟就可以着陆了,大约就在这座山谷里遇上大风,而被生生地吹回成都双流机场。有太多冰雪堆积得比这条航线还高,有太多原始森林生长在这条航线之上,有太多无法攀援的旷岭绝壁将这条航线挤压得如此容不得半点闪失。也只有在明白这些以壮观面目出现,其实是万般险恶的东西之后,才会有那种叹为观止的长长一吁。

几年前,曾经有过对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暂接触。那一次,从江油古城出发,长途汽车从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达目的地。本以为五月花虽然在成都平原上开得正艳,遥远得都快成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过是早春。到了之后才发现,在平原与丘陵上开谢了的满山杜鹃,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残余,没肝没肺地混迹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见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为别致的一种花名为裙袂飘飘。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为耀眼的一种草会被名曰为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长得最为茂密的一定会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我明白,这些怪不得谁,就像我也要来一样。天造地设的这一段情景,简直就是对有限生命的一种抚慰。无论是谁,无论用何种方式来使自身显得貌似强大,甚至是伟大,可死亡总是铁面无私地贫贱如一,从不肯使用哪怕仅仅是半点因人而异的小动作。所以,一旦听信了宛如仙境的传闻,谁个不会在心中生出用有生之年莅临此地的念头?每一个人对九寨沟生出的每一个渴望,莫不是其对真真切切仙境的退而求次。谁能证明他人心中的不是呢?这是一个自问问天仍然无法求证的难题。千万里风尘仆仆,用尽满身的惊恐劳累疲惫不堪,只是换来几眼风光,领略几番风情,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以及各种价值之间的换算习惯。以仙境而闻名的九寨山地,有太多难以言说的美妙。九寨山地之所以成为仙境,是因为有着与其实实在在的美妙,数量相同质量相等的理想之虚和渴望之幻。

九寨沟最大的与众不同,是在你还没有离开它,心里就会生出一种牵挂。这种名为牵挂的感觉,甚至明显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处的念头强烈许多。从我行将起程开始,到再次踏上这片曾经让人难以言说的山地,我就在想,有那么多的好去处在等待着自己初探,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上九寨山地,似这样需要改变自己性情和习惯行为,仅仅因为牵挂是不够的。人生一世,几乎全靠着各种各样的牵挂来维系。其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当数人们最不想见到,又最想见到的命运。明明晓得它有一定之规,总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晓得在命运运行过程中,绝对真实地存在炼狱,却要学那对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云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牵挂是一种普遍的命运,命运是一项重要的牵挂。与命运这类牵挂相比,牵挂这片山地的理由在哪里?直到由浅至深从淡到浓,用亲手制作的酥油搽一辈子,才能让脸上生出那份金属颜色的酡红,与玉一样的冰雪同辉时,于心里才有了关于这块山地的与美丽最为接近的概念。

再来时已是冬季。严冬将人们亲近仙境的念头冰封起来,而使九寨沟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让一向只在心中了然的仙境接近真实。冬季的九寨沟,让人心生一种并非错觉的感觉:一切的美妙,都已达到离极致只有半步之遥的程度。极目去望,找不见的山地奇花异草,透过尘世最纯洁的冰雪开满心扉。穷尽心机,享不了的空谷天籁灵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脉络。此时此地与彼时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从前见过的山地风景,一下子变渺小了,小小的,丁点儿,不必双手,有两个指头就够了,欠一欠身子从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长长的冰吊儿,再借来一缕雪地阳光,便足以装入早先所见到的全部灿烂。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会因其过程不同而变化万千,唯有其出发点从来都是由自身来做准备,并且是一心只想留给自己细细享受的。正是捧着这很小很小,却灿烂得极大极大的一只冰,我才恍然悟出原来天地万物,坚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无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听风听雨问寒问暖的。从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无论何等著名,全都与己无关。山地也有山地的命运,只是人所不知罢了。前一次,所见所闻是九寨沟的青春浮华。不管有多少人潮在欢呼涌动,也不管这样的欢呼涌动,会激起多少以数学方式或者几何方式增长的新的人潮。在这里,山地仍然按照既有的轨迹,譬如说,要用冬季的严厉与冷酷,打造与梦幻中的仙境,只有一滴水不同、只有一棵草不同、只有一片羽毛不同的人迹可至的真实仙境。

人与绝美的远离,是因为人类在其进行过程中越来越亲近平庸。能不能这样想,那些所谓最好的季节,其实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种说法。不见洪流滚滚激荡山川的气概,就将可以嬉戏的涓涓细流当成时尚生活的惊喜。不见冰瀑横空万山空绝的气质,便把使人滋润的习习野风当成茶余饭后的欣然。当然,这些不全是选择之误。天地之分,本来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觅得机会,进到了众人以为不宜进去的山地,这才从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时刻这一道理中,深深地领悟到,山有绝美,水有绝美,树有绝美,风有绝美,在山地的九寨沟,拥有这种种极致的时刻已经属于了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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