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镶离开后不久,翟先生便差人来请符楚过去。
晨光熹微,漫天的寒雾像穹庐一样笼盖着寂寥凄清的四野,茫茫无尽的天空与浓雾相接,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天上微弱的曦光如同花瓣中间吞吐着的花蕊,一点一点地向外泛着光。
翟先生告诉符楚,哨卫在山下发现了皇后茉薇的踪迹。茉薇公主乃是北越世子茉焚的胞妹,若是能够将其控制,绝不失为一个制衡北越世子的法子。
萧遂平亦是思及至此,故而想带一队人马过去,可奈何对方守卫人数较多,而宋镶又身处前线,翟先生怕萧遂平孤军深入恐有不测,遂请符楚前来相劝。
临时搭建的马厩很是简陋,一根梁柱竖在中央,周围再用些木板随意地遮挡起来。萧遂平换上了铁甲玄衣,兜鍪两侧的护颊将前额的冲角围拢,只留下小小的一张脸。他正给自己的战马喂着草料,一抬头,便见符楚正朝他走来。
萧遂平将草料放进食槽里,一边拍着手一边笑着喊了声:“阿姐!”
符楚点点头,目光投向马厩里那匹浑身黢黑的瘦马,残破的马厩再配上这样一匹马,顿时显得有些凄凉。
“这是你的马?”符楚走上前想看它的牙口,不料那马儿却突然抬起两条前腿重重一踏,再往后一退,满是戒备地望着她。
“阿姐小心!”萧遂平连忙挡在前面。
符楚愣了下,旋即收回手,转身随意打量着四周。萧遂平在旁边解释道:“阿姐莫怕,这匹马性子虽野,但极通人性,不会轻易伤人的。”
见符楚抿唇不语,萧遂平以为她是受了惊吓,遂宽慰她:“马儿大多性子柔和,等与你熟悉之后,它定会亲近你。”
闻言,符楚淡淡笑了笑,抬眸看他,眼底深邃:“你忘了,我曾经也是驯服过烈马的。”
“是我的不是。”萧遂平有些不好意思。
“关心则乱。”符楚轻笑着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她微微站定:“我听闻你已是校尉,年纪轻轻能做到这样,很是不错。”顿了顿,又问:“吃了不少苦头吧?”
萧遂平也笑了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难受的时候也无处倾诉,不过那都过去了。”
符楚拾了捆草料扔进马槽里,马儿戒备地上前嗅了嗅后很快便吃了起来。
“翟先生都告诉我了。”
“哦?”萧遂平毕竟年少,闻言顿时敛了神色,有些沉不住去问:“阿姐也是来劝我的?那大可不必!”
符楚将手拍干净,转过身微微一笑:“你啊你,父汗开疆拓土的故事我从小也没少听,为何你就如此笃定我会拦着你?”
听见符楚如此说,萧遂平大喜过望,欣喜问道:“阿姐这是准了?”
符楚点点头,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留着的一缕碎发,眼神从他的脸上移开,语调平静:“有些事情,我做不到就罢了,但我不希望你同我一样没出息。”
萧遂平皱眉,目光不解地看向符楚,
“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疑问。比如说,当初我既被多凌世子所救,为何不去联合其他部落替父汗额吉报仇?又或者,我为什么会来南楚?”符楚别开脸,声音有些发颤:“我疯了......”
萧遂平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神志不清了四年,药石罔效,别人都放弃了,只有多凌肯一直陪在我身边......可当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这样痴痴傻傻地过一辈子时,我却又突然好了,像是睡了许久的人突然从梦中醒来,仿佛曾经的宫变只是一个梦,梦醒了,我什么都没了。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四年的时间......足够萧金肃清异己了......”
萧遂平看着她宽窄瘦弱的肩膀,缓缓抬起手,用力握了握。
符楚轻轻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
“去吧,我等你回来。”
许是宋镶还在同宋熹斡旋酣战,远处杀声震天,号角声阵阵,马厩里的黑马听见后躁动不安,萧遂平进去将它牵出来。
旷野之上,几名士卒等候在原地。
他翻身上马,用力扯过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符楚杵在原地,双手无力垂下,视线追寻这那道远去的背影钻进茫茫的大雾中,被吞噬得片甲不留。
翟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符楚侧目,颔首轻声道:“让先生费心了。”
翟先生摇摇头:“公子胆识过人,臣自叹弗如。”
符楚苦笑着摆手,长叹一口气,抬头望了眼天色:“也不知宋镶在前线如何了。”
“王爷铤而走险深入敌营,亦是与萧公子不逞多让。”
符楚怔住,有些不解:“先生何意?”
若是宋镶并未在前线鏖战,那他何处?
“您不知道?”翟先生亦是十分吃惊。
外面蹄声哒哒,孤雁盘旋在树梢,时不时发出一声近似于啜泣的哀嚎。
符楚从翟阳口中得知,原来宋镶早已料定吴涣会叛变,之所以还将南面的防线交给他驻守,不过是为了把王光福安插进去罢了。
而他之前所定的计划,也只是为了瞒过混入军中的细作而已。事实上,宋镶只命庞率等人偷袭了西线,而他自己,则率领一小队深入敌军后方,与王光福里应外合。
一股寒意从心里蔓延至脚底,符楚仿佛觉得四肢百骸被冻住了般,动弹不得。
或许他根本从未想过通过两军对垒的方式同宋熹一较高下,他从一开始,就是朝着宋熹的王帐直奔而去的......
符楚不由得想起他离开时那笃定的语气。
孤军深入,他怎么敢?
尽管她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关于父汗秣马厉兵的风云战事与帝国战略,但看到宋镶......若是父汗还在,只怕也会称赞他胆识超群吧。
寒风吹起了帐外的旌旗,迎风抖动的旗帜宛如一条穿梭的鱼儿,片片鱼鳞泛着金灿灿的光,好似金甲战衣上浮现出纵横交错的纹鳞。
战场上,被鲜血染红的土壤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天上一只孤雁哀鸣,凄异的声音回响在空谷中,自上而下俯视,所掠之处无不触目惊心。
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也不外乎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