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低低叹了口气，扭头对陈玉圭说:“我出去一趟，你看好我的肉身。”
还未等陈玉圭回答，他便发现面前的杨简垂下了头，已然失去了气息。
知晓道家有出窍秘术的陈玉圭面色不由得严肃起来，他在杨简身旁绕了一圈，祭出魂灯，为杨简护法。
瞬息之后，溅得遍地鲜血的藏书楼中，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息降临了此地。
场中几人，张洛川死死抿住发白的嘴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绝美的少女也失去了方才的狂傲，她眼中流露出名为谨慎的神情，轻移莲步，一步便退后数米。
少女不再说话，她自出现也只说过一句话，之前是不屑，现在是不敢。
场中清醒的人皆是望着垂头立在原处的罗道理，他自呼喊那声请临后便低垂了头颅，不再说话。
但所有人都知道，“罗道理“此时已经不是罗道理了。
就在方才，一个众人无论修为高低都能明显感受到的高贵神魂，轰然降临在了他的身上，有如神降。
这是生命层次的区别，是和凡人迥异的，本质的区别。
雷鸣艰难地抬起头，他恢复了些许意识，明白眼前罗道理体内的那个操纵罗道理身躯的东西，不再是他本人。
“……”
“罗道理”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无悲无喜。
以他或者说祂为中心，一道有形的气浪轰然横扫全场，力竭的张洛川和雷鸣只觉得心神激荡，身体被气浪推出数十米之远。
藏书楼中万年不变的灯火一阵摇曳，竟然险些有被吹灭的迹象。
这是神祗的“场”，他自降临时，四方天地皆在掌中。
而已经退去百米的少女，她仍在场中艰难挣扎。
她挣扎的模样却是一动不动，惊恐的面庞迅速生出白毛，身体也逐渐宽大起来，衣服下摆生出一条尾巴。
“罗道理”只伸出一只手，轻放在面前，少女被无形拉扯着移动到罗道理身前，任由那只手放在她头顶。
千年大妖的挣扎，即使化出本相的挣扎，在真神对空间法则的应用面前依旧脆弱无比。
因为早已非凡俗之力可达。
少女战栗着，重重跪下，洁白的双腿浸没在血污重重中。
“……”
方才肆意杀戮的妖魔，此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被他擒在掌中了。
“罗道理”缓慢扭头，目光扫了一圈周围，雷鸣二人皆是不敢直视，各自把头低下，目光丝毫不敢触碰到祂的眼睛。
古老的阐语说，不可直视神。
可他们却没能看到“罗道理”嘴角的一丝无奈，好像被卷入了什么麻烦中一样。
又是你们几个……碰上这妖怪也确实倒霉。
他摇摇头，接着罗道理的身体从内至外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是他错位和断折的筋骨被恢复原位并加速愈合。
杨简以神魂帮助这具破损的躯体汲取天地灵气恢复伤势，能请到他本人也算有缘，何况杨简也无法顺心驱使这具残破的身体，总得修补一下再说。
“罗道理”双目注视着少女，开口了，声音并不骇人，也非洪钟大吕，带着一丝烟火气:“尔本锦毛鼠成精，窃一方天地香烛，为此处看守藏书典籍，缘何无故造下杀孽。”
雷鸣二人这才明白，难怪方才罗道理称其为老耗子，原来真的是鼠妖。接着二人不禁后怕，这恐怕是千年大妖了吧。
少女怔怔望着“罗道理”，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她低声道:“大仙在上，小妖名为锦绣。不敢欺瞒大仙，此处主人令我死守藏书楼，有一分因果在此，故而小妖被迫出手抵御来犯之敌。”
“罗道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颇具人性化的嗤笑，他单手下压，锦绣的脸上显露出了被识破的惊惧，而她的膝盖竟然被生生压入地下数公分！
“你身周怨气冲天，手上多有无辜者鲜血，修为尽是鬼法压过道法，竟仍敢在本……咳，在本神面前放肆！”
“罗道理”怒目一睁，竟然直接拍在锦绣脑门顶上，使得她娇躯一震，终于瘫软在血泊之中。
锦绣经此一击，周身灵气尽被拍散，她惊恐无比地看着自己的神魂脱体而出！
漂浮在半空中的锦绣神魂显露原型，果然是一只形状虚幻的，硕大的锦毛老鼠。
这老鼠口吐人言，低声道:“原来……原来你的肉身竟在人间……”
当然这神魂之言，雷鸣等人是听不见的。
杨简身为上古时期的正仙，虽然他以人的身份进入沉睡，但其真名即他神仙的身份受到了世代千年香火供奉。在无数的时光岁月里，这些源源不断的信仰维持着他的神魂强度，以至于到他苏醒时，虽然修为几乎全部失去，但神魂更胜以往。
另一方面他是以神降的方式进入罗道理体内，能发挥的也多是具现化的神魂之力。
天道规则如此，否则请神一法请来强者却只能发挥被附身弱者的实力，也就成玩笑话了。。
因此杨简在方才碾压鼠妖锦绣时所表现的实力，其实比他此时的本尊更强。但谁又能想到一尊尚存的神祗，竟然能到了修为尽失的地步呢。
“罗道理”面无表情地看了它一眼，强大的神魂意念瞬间笼罩了锦绣神魂。
锦绣却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能发生之事，她喃喃自语道:
“除了那位大人……竟然真的还有……”
“那位大人？”
“罗道理”双目一凌，喝问道:“说下去！”
那只老鼠的形貌扭曲了一瞬，似乎显得极为痛苦，显然是被下了什么禁制。
她的神魂挣扎道:“不能……祂……我不能……”
“罗道理”眼见无法获得信息，也不再犹豫。
他手捏法印准备强行搜魂，这只大妖存在于此的原因虚虚实实，而其内在必有原因。
这原因可能就触及到了他所探寻的真相。
“噗……”杨简感到胸腹气闷，却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是罗道理的血。
借用罗道理身体的杨简苦笑，时间差不多了，罗道理的身体素质只是凡人，根本经受不住他神祗灵魂的强度。
这具罗道理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他请神的副作用严重便在于，弱者的躯体无法承受那未名意志的降临。
可惜……杨简冷冷看了锦绣一眼，单手捏了个符咒指向锦绣的神魂，刹那间锦绣的魂魄便被削散了许多层，显然是受了重创。
这濒临虚幻的锦毛鼠神魂举起前爪在半空中向杨简作揖，女声楚楚:“多谢大仙不杀之恩……”
杨简心底叹息，哪里是不想杀它，只是这具身体再做耽搁便要分崩离析。
自己应召请降临，又非不分黑白曲直的那些神仙，怎好枉费了一名修士的性命。
他所降临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却已经让罗道理开始折损寿元。
“交出魂丹罢。”
锦绣犹豫了片刻，神魂还是乖乖吐出一枚圆形类丹药的物体，飞到杨简眉心。而她自己的精神更加衰弱了，眼看甚至要在空气中飘散。
这魂丹乃是得道多年的大妖神魂所修内丹，倘若魂丹破碎，大妖神魂也将瞬间折损。空余强大肉体而失去神魂的妖，就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交出魂丹，锦绣便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处于面前这尊神祗的手中。
杨简明白，虽然请的愿已经达成，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问清楚。
可时间紧迫，罗道理的肌体已经开始表现出明显的崩裂，他只得单指点了一下鼠妖锦绣。
“夺汝三百年修为，以此为戒莫要再害人性命。另认一个名为陈玉圭的道士为主，否则碎汝魂丹。”
锦绣神魂缓缓飘回肉体之中，少女双目微动，俏丽的脸颊已经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
她只得遥遥作揖：“小妖……遵命。”
锦绣低垂脑袋等待下一个吩咐，可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却没再听到什么声音。
终于雷鸣二人和锦绣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正看到罗道理的身躯轰然倒下。
神离开了。
古色古香的室内，有十数名少年坐而论道，一位胡须垂胸的耄耋老人端坐于他们正中，面带笑意，聆听着少年们的言论。
罗道理很奇怪，自己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哦，是请神，请二郎真君神降于身……希望他的力量能够镇压妖邪，救下自己的族人吧。
而此时罗道理发现自己的视角还在变化中，似乎……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颇为巨大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来到了一盏崭新的油灯前，而油灯竟然比他更大几倍。
罗道理的脸上抽搐了几下，这灯的纹路和形状……不是道家失传千年的法器醒灵精灯吗。
它怎么会在这里摆着，还崭新如此？
最大的问题是它为什么有一人高？
然后罗道理就不由自主地，低头嗦了口灯芯下缓缓流淌的清亮灯油。
透过灯油的反光，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竟然是一只皮毛雪白柔顺，手爪耳朵粉嫩的老鼠。
“我……草……”
即使是修养上佳的罗氏子弟，罗道理也忍不住骂了句粗口。
他完全明白了，自己恐怕观看着那只鼠妖的记忆！
还未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声沧桑的轻呵声在室内响起。
“孽畜，来。”
一瞬间，罗道理便发现自己被那位老人拎在手指中。
似乎是一番拱手求饶了，有名少年开口劝道:“罗长老，天道好善，产生灵智不易，且饶它一命吧。”
罗姓老人捋了捋胡须，也笑道:“那便罢了，修行百年的小东西，随它去吧。”
视线一片模糊，再清晰时罗道理的视角已经转到了某片书房中。
房间内隐约有两个人的声音，他们在低声交谈。
“蚩尤后人……瘟神啊……苍生造劫……”
终于有一人叹了口气，烛火阑珊中，这道人影似乎伏案书写了一封信件……
“务必……关紧急……交给……”
又是许久的恍惚，这似乎意味着鼠妖的记忆逐渐模糊了。
罗道理在这段记忆中看到了很多东西，这栋建筑的主人们整装待发，各携兵刃法宝。下幅画面中鼠妖已经化为人形，绝美的少女赤裸着端坐在一面铜镜前，她缓缓披上一件不甚合身的道袍。
罗道理感觉很不好意思，他试着扭头或者闭眼，但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脱离鼠妖的视角。
似乎这座建筑的主人自离开，便再未回来。
岁月流逝，终于有人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罗道理好奇地往大门的方向看去，却双目一黑，心头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惧，那个人影……发现了他！
并非是发现了鼠妖，罗道理的直觉就这样告诉他。推门而入的那个身影的目光，穿过了时间长河，看到了他本人！
不能看那个人……会死……
此时罗道理的心中响起了一句话。
“不可直视神。”
终于，罗道理口中喷出一股鲜血，他的灵魂紧紧闭上了眼睛！
“呵，识趣……”
那个声音竟然如此年轻，带着几分戏谑。
再睁眼时，罗道理看到的是灯火通明的藏书楼顶，数不尽的藏书仿佛远在天边。
“醒了，少爷醒了！”
“罗兄，你感觉如何！”
“雷家的兄弟，回春丹，造化膏匀一匀！”
罗道理艰难地咧开嘴，皮开肉绽没有一丝完好的脸上挤出了一分笑意。
“这都能……不死吗……”
此时在罗道理身旁坐着的，是杨简和已经透支的张洛川。
许多罗家和雷家人在他们身旁手忙脚乱地四处跑着，搬运伤员，设立阵法。
张洛川面色煞白，但还是颇为关切地询问杨简:“道友，他的情况……如何了？”
不远处躺在担架上的雷鸣也把目光投向这里，毕竟一同打生打死了一回，俗世家族的那些仇恨，暂时可以搁置了。
杨简是装作无事发生，神魂归位后和陈玉圭一起溜达过来的。
陈玉圭自然不会到处乱说，杨简也是懒得废话的性子。他见到自己附体的罗道理，还是因身体崩溃而重伤，二话不说就拿出方才从灵田里采摘的灵药为其疗伤。
杨简看罗道理醒来，也是松了口气，至少人没死，他不需要担这分因果。
“放心吧，他的伤势止住了，目前和那边那个……雷什么差不多。”
雷鸣听见这句话不由得哽咽，自己大老远带人跑过来，什么都没捞着，连个同龄人都没记住自个名字！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们还是服用了杨简的灵药，一时间伤势稳定，等待各自家族来人救援。
众人也都因此知道了杨简的名字，过了会儿罗道理便毕恭毕敬地称呼起了杨兄弟。
而罗道理本人也有些奇怪，明明和这名为杨简的青年不多，却莫名得有了几分亲近感和敬畏之心。
杨简不着痕迹地摇头，这小子刚刚被他上过身，见到真神本尊能没点感觉才是怪了。
见这两伙人治疗伤势布置阵法忙碌不堪，杨简也起身绕着这座藏书楼逛了起来。
到了偏僻无人处，陈玉圭快步走近杨简身后，手伸进怀里掏了掏，拎出个什么东西来。
“师叔……这地方还有耗子啊。”陈玉圭皱着眉头，他刚刚正要抽本书看，一只白毛老鼠便突然出现，在他屁股上咬了一口。
杨简淡淡看了他手中那只小巧的老鼠一眼，随口道:“留着吧，修行千年的小东西，往后还有用。”
陈玉圭拎着老鼠举到眼前，大眼瞪小眼。
“这小东西活千年，那岂不是成妖怪了，这地方咋活下来的啊？”
杨简拍拍手，很无所谓地说:“你最好不要知道……对了，它大概能寻宝……对吧。”
白毛老鼠自然就是被夺魂丹废掉三百年修为的锦绣，方才趁众人皆是重伤无暇顾及她的时候，飞快地原地化为本相躲进角落里去了。
此时听杨简意有所指，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从陈玉圭手中挣脱出来，带着二人往藏书楼深处走去。
锦绣毕竟在此生活千年，以图书馆管理员的身份来说，她远比身为同行的杨简更为称职。有了她的带路，杨简很快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玉圭也很是满足，这老鼠随便挑出来的几样书籍，竟然全是他眼热的术法，其中就包括了一本名为神行百里的步法。
没有和忙乱的人群告别，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杨简和陈玉圭二人径直离去了。
出了藏书楼，陈玉圭四下看去，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而自己位于山顶的一处建筑群中。
这里的建筑古典而华贵大气，隐约还能看到当年一个颇大门派的繁荣昌盛。
可如今，甚至几千年里，这个门派却销声匿迹在了时间长河之中。
下山以后，杨简坐在那辆suv的后座，闭眼握住了锦绣找到的那件东西。
这是一枚黄玉制成的玉简，通常作为一个宗门记录传承的凭借。
杨简的意识轰然散开，全数没入玉简之中。
他遥遥看见苍莽的群山之中，有一伙人伸手间开山凿石，以法力搬运土木。
一座辉煌大殿拔地而起，终于落座山巅。
玉简所记载的，是灵宝道人这一脉的修行者。
从西周开始，名为崆峒派的宗门就在此传承，却在明末突然断绝。
杨简看到那日崆峒派所有修士一齐出发，他们跋山涉水往北方而去，再未归来。
而关于他们的结局，直接的文字记载少之又少。只言片语中饱含着对北方游牧民族威胁的担忧，他们怀疑大萨满是五千年前逃亡北方的蚩尤血脉，还提到了瘟神吕岳降世等大量的灾祸发生。
在记录的最后一篇中，杨简看到，崆峒派的修士们接到了陆西星发出的玄门法旨，要倾全力到潼关降魔，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叹息一声，这显然是全军覆没，传承断绝，再也没有下文了。
心神从玉简中拔出，杨简默默望着窗外风景，这个时间里suv已经上了高速。
陈玉圭似乎很高兴，也不觉得疲累，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一切都像启程时一样。
杨简随手拉过挡光板遮在玻璃上，他突然很不想看到太阳。
锦绣安安稳稳地趴在他的手边，显得老实非常。杨简伸手拨弄了一下锦绣，却有一阵莫名的寒意笼罩了他。
他低下头去，目光和锦绣的一双漆黑小眼睛对视了瞬间。
杨简清楚地看到那绿豆大小的眼中，饱含着戏谑、傲慢，以及他记忆中眉飞色舞的神采！
一道年轻的，带着几分张狂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二郎，余以为这仙人和尘世最擅长的事……无非就是抹杀疏狂者的怒喝，磨平豪纵者的傲骨，斩灭叛世者的孤妄罢了……理应……还给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