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大庆的消息时,我正在准备晚上的直播,外卖横七竖八地躺在桌子上,可能是“末末”(我养的猫)想替我吃,它的前爪毫不顾忌地放在盒子里,我没心情收拾,心想着大庆说的:“陈末,她要结婚了。”
看着大庆这么说,隔着屏幕我都能够想象出大庆的完蛋样,我估计他脚下不是很多烟头,就是很多酒瓶。
我知道这个她是谁,大庆喜欢她好多年。我不说具体时间,是因为我觉得,不论是一年还是十年,得不到的爱,都等于零。
我打电话过去,那边很吵,大庆喊得都要缺氧了我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我索性把直播和末末放在家里,按照大庆发的地址找了过去,一见到他,果不其然,烟头、酒瓶到处都是,除了烟酒熏天的味儿,我还嗅到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按照大庆的说法,那是伤心太平洋的味道。我看他还这么有精神煽情,那就是没醉。
大庆握着手里的酒瓶子,一股脑地往嘴里灌,我来不及抓住,就听他说:“我就是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啊。”
我不知道他脸上的是眼泪还是啤酒,我只知道这个一米八三的大个子男人,现在是个受了伤的小孩儿,摔倒了,我不扶他,他自己也能站起来,但一旦我拽他一把了,他一定会更难受。
问世间情为何物?我想大庆的情是长情,也是深情,但在轶澈那里都是友情。
说实话,这太残忍了,在这场友情之上、类似爱情的拉锯战里,必然有一方要成为无坚不摧的堡垒,在某一天被炸得粉身碎骨,今天就是大庆英勇牺牲的纪念日。他们这场拉锯战,开战了好几年,其间停战了一次,也就是轶澈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时候,大庆就拉着我借酒消愁。
大庆愁什么我知道,但他不知道我愁什么,我总是感觉像浮萍,没有根,没有落脚处,那就一起喝啊,管他白的啤的红的,一杯下肚,全是水。
我撑着大庆一米八三的大体格子,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他说想吹吹风清醒清醒,我谢谢他吐了我一身。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庆在客厅里抽烟,末末趴在他脚边,我好像看到有菜叶子粘在它的爪子上。
不得不承认,他抽烟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用小姑娘的话说,有股男人味,有点迷人。大庆其实长得不赖,家境不错,收入可观,但就是不能俘获轶澈的芳心。
确实啊,爱情这东西,能够得偿所愿的人,都是幸运的人。爱情里,我们都是二百五,没有办法规避风险,只能在前一段感情里受伤,在下一段感情里让自己能够躲过明枪,但那些背地里的暗箭你要怎么预防得看自己的实力了。
为什么爱情这么可怕?因为爱如潮水啊,潮水是会让人死的。但大难不死的人,会有后福吧,至少我愿意这么相信。
大庆说,陈末,你知道我多喜欢她吗?记忆里的我依然高大,但她却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怎么找到她,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藏起来,所以我就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好累,但我还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他在吐烟圈的时候叹了口气,我走过去,也点了一根烟,我说,失恋让你变成诗人了。大庆说,她压根就没恋过我。
现在我想和你讲一讲大庆的故事。
1
大庆和我是同学,记得那个夏天,大庆刚和女朋友分手,难过得不行。这时候轶澈转校过来,其实轶澈来的时候,好像没怎么引起过大庆的注意,大庆倒是和我说过,这新来的姑娘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冰冰的。
临近期末,做卷子复习的时间让夏天更热了。老师把语文卷子收上去,随机发,互相判分。大庆手里的,是轶澈的,轶澈的作文让大庆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那节课,大庆没有好好听课。当然这不算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毕竟他好好听课才奇怪,但我惊讶的是,大庆手抄了轶澈的作文,并且一直留到现在。那作文有一段是这样:
今天的太阳很大,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连衣裙,其实我更喜欢蓝色。耳机塞进耳朵,声音开到最大,聒噪的蝉就安安静静,我冷笑,这有些一叶障目的味道在里面。
远处立着三只垃圾桶,早就塞得满满当当,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堆了好多在外面,苍蝇盘旋在上面,我猜它们一定很热,因为站在这里不动就感受到汗水在我的背上坐滑梯,滑了一次又一次,苍蝇还要飞来飞去,那一定更累也一定更热。
说实话,我讨厌夏天,也讨厌桃子味的汽水。
走近了,味道也跟着浓郁起来了,鼻腔好像自动开启了防御机制,我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我想起了小时候和我爸比赛憋气,脸埋进洗脸盆里,我的盆大些,我爸的盆小些,我记得我总是耍赖,偷偷浮出水面换口气,爸爸也总是不戳穿我,后来我的盆摔出了一个小洞,爸爸也在这个夏天离我而去。所以,我讨厌夏天,因为除了花露水、风油精的味道,还有眼泪的味道,很咸很咸。
我就看着几只苍蝇落在那腐烂了一个小口的桃子上,心里想着,那桃子明明红得好看,却没有被人吃掉的福气,但能躺在这里受这些苍蝇青睐,或许这就是命运,遇见和被遇见的命运,吃和被吃的命运,离开和被离开的命运。
大庆那时候觉得,他们相遇,就是轶澈作文里的遇见和被遇见的命运。轶澈在他的斜前方,中间隔着一条过道。大庆有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轶澈的背影和小半个脸,大庆说,他那个时候总是喜欢看她扎得高高的头发,自己想,有一天要是能帮她梳头发就好了。
轶澈她爸就是在那个夏天去世的,所以她不爱说话,冷冰冰的。她妈妈的煎饼摊子开在学校对面的街上,每天早上,轶澈和她妈妈一起出门,有时候轶澈就在那儿帮忙后再上学。
大庆说,他觉得自己有种保护她的欲望,我其实那个时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庆就莫名其妙地喜欢轶澈了。大庆说,你不懂,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瞬间的心满意足。
我真的不懂,他心满意足的一瞬间是啥,是她那小半个脸还是她长长的头发,还是那篇我看不太懂的作文。
2
大庆开始给轶澈写字条,他说自己害羞。我不知道害羞这个词是不是形容错了,但大庆说不敢找轶澈说话,所以就趁大家不在的时候偷偷放进她的铅笔盒,他还记得,那铅笔盒是蓝色的,字条上的内容无关于情爱和表白,而是一些幽默的小段子,大庆说,想看见她开心,想让她快乐一点儿。每个段子最后,大庆都写了一句“向日葵都向着太阳,你也要向着太阳”。我觉得这话可真矫情。
但后来想,大庆的手段也不错,轶澈确实有点文艺女青年的感觉,这也算是投其所好吧。
不仅如此,大庆还在轶澈的自行车车筐里放吃的,大庆送鸡蛋,鸡蛋上面画笑脸,我觉得他蠢,送姑娘鸡蛋,我不知道他这脑子是咋想的。大庆说,你不懂,我要与众不同,而且吃鸡蛋对身体好。我憋不住乐,说他缺心眼,但随他去吧,可能傻人有傻福。
现在看,这福气仅仅止于他们对彼此好了一阵子,而不是一辈子。
第一天送鸡蛋,我和大庆躲在车棚里,弯着腰偷偷摸摸,轶澈看到鸡蛋的时候,我印象深刻,她笑了,像鸡蛋上画的那样。我不知道轶澈有没有把那些字条都看完,鸡蛋有没有吃完。但那段时间大庆开心得像个傻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伟大的事,后来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吧,轶澈知道了是大庆在写字条、送鸡蛋。
其实我猜,她应该知道得更早些。
有一节体育课,大庆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我架着他,瘸着往空地走,轶澈跟在我们身后,大庆说他特别紧张,我说,你还是先紧张脚吧。
轶澈盯着大庆肿着的脚踝说:“你的鸡蛋应该能派上用场,今天别送我了,你说放在哪儿了,我想办法给你热一热,可以去肿。”那个被拆穿的瞬间,大庆说不出一句话,但他后来和我说,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坠落,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你不懂,幸福的感觉就是你觉得自己置身云端,但心甘情愿为她降落人间。
我觉得他有病,还每次都说我不懂。
我想,大庆是高兴轶澈知道了这些秘密,但欣然接受,还给了他关心,所以觉得幸福吧。
后来,鸡蛋和字条都成了过去式,大庆开始好好听讲,他说要和她考一个学校,这下我是真的感到惊讶了,那个时候,打游戏、对小姑娘吹口哨、打群架的日子都和大庆划清了界限,他说改邪归正的感觉,挺好。
不过我倒觉得大庆还真挺有办法的,冰山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融化了。
但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有时候感动一个人,只不过是因为刚好她口渴,你递过去了一杯水,当然,这水是你特意为她备下的。
3
剩下的日子,大庆和轶澈像极了情侣。其实大庆家和轶澈家是学校的两个方向,但每天大庆都骑着他的小破车专门去轶澈家接她和她妈妈的煎饼摊,大庆说帮阿姨推车。轶澈说不用这样,但大庆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巷子口,大庆每天都能带着煎饼馃子来上课,他觉得那是给他的恩赐。
我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再也不吃它了。但当真灵验的时候,我却怪自己的未卜先知。
我问过轶澈,喜欢大庆吗?轶澈说,觉得有他这个朋友特别特别幸运,也希望能一起走很远。我记得很真切,她用的是朋友、两个特别,以及一个幸运这些词来描述。
但她回避了我的问题,那应该就是不喜欢吧。
有一天轶澈和她妈妈在煎饼摊忙前忙后,几个小混混来买煎饼不给钱,轶澈和他们理论,结果变成小混混们动手动脚,大庆一板砖就呼过去了,手上的血直流。大庆说,那血鲜艳得就像假的,他真的挺害怕的。
后来因为这件事,大庆辍学了,赔钱给小混混的时候是大庆和家里要的,没要轶澈妈妈给的,轶澈觉得特对不起大庆。
我以为轶澈会感动得以身相许,但是她没有。
那个长长的暑假,轶澈白天帮她妈妈卖煎饼,晚上就去帮人补习,有时候还去冷饮店做兼职,轶澈挣的钱,全都要给大庆,说钱会慢慢还。大庆说这么做都是他愿意的,让轶澈不要有负担。
但这件事最后变成轶澈让大庆忘了她吧,自己不能耽误大庆了,她知道大庆喜欢她,但是她只把他当作好朋友,她很矛盾,想和大庆走很远的路,但又不想让大庆以那种姿态陪着她。
大庆要了那钱,并说只要这些,但其实他一分也没花,只是不再联系轶澈。他说,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所以我就不能给她负担了。那天晚上,大庆拉着我喝酒,他一直唱《有一种爱叫作放手》,我听着都觉得心疼,其实那个时候,我才真的懂大庆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轶澈,喜欢到她让他走,他都不敢违背,哪怕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
然后又有好几个晚上,我冒着被我爸妈男女混合双打的危险,继续和他醉生梦死,我只是不知道,轶澈为什么不喜欢大庆呢。
可能上天只是叫他们遇见吧,再没有另做安排。毕竟互相喜欢这件事,比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要难些,前者没办法通过别的东西来辅助,只能依靠两颗心,轶澈的心是圆圈,而大庆的心是三角,他们没办法合在一起。
他们都说爱而不得里有一方是卑微,但我却觉得,那不是卑微,而是我愿意为了你,把我自己折磨成任何样子,只为了要你满意,我怎样都好。
那是最后的挣扎和自我救赎。
自我救赎的一方,都是因为爱,可爱是王八蛋,没办法讲道理。
轶澈去了北方上大学,她妈妈的煎饼摊依旧会出现在学校大门对面的街上,大庆复读的那一年,还是会偶尔帮轶澈妈妈,只是他不让阿姨告诉轶澈,阿姨把轶澈的新手机号告诉了大庆,但大庆从没有打过去。大庆说,他再也没有要阿姨的煎饼馃子,因为以前都是轶澈帮他装袋子,递到他手上的。
4
轶澈上大学的那一年时间,给大庆发QQ消息,大庆忍着不回复,所以后来轶澈也就不发了,那些消息大庆一条也没删。
大庆说,他在轶澈生日时偷偷去了她的学校,南方的冬天自然与北方不同,大庆去的时候,已经尽量穿得多,但依旧冻得一塌糊涂。他没有告诉轶澈他来了,偷偷买了一个小蛋糕,坐在图书馆的阶梯上,他在冷风中颤抖着插上蜡烛,想替轶澈许个愿望,希望轶澈能够记住大庆,不用一辈子,只用记到她结婚了就好。
有时候真的很巧,那天晚上轶澈给他发消息,她说,大庆,我今天看见一个人和你好像啊,在我们图书馆门口自己插蜡烛,他也今天过生日,但他只有一个人。我其实想过去祝他生日快乐,但是我没有,我想,要是你在的话,应该会跑过去告诉他说,我朋友和你同一天生日。
大庆说看到这消息的时候,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觉得冥冥之中,他和轶澈的命运,还是遇见和被遇见,所以自己不憋着了吧,电话打过去,告诉轶澈说自己就在她学校。那是时隔一年半,大庆和轶澈见面了,她还是长头发,大庆脸冻得通红,两人见着了就是傻笑,大庆的笑是因为喜欢的人近在眼前,轶澈的笑是因为自己的好朋友记得自己的生日,还来到了她面前。
大庆也许那时终于知道了,他们终究是不会在一起的,因为连名字都不配,大庆,轶澈,一个土些,一个洋气些。那命运的冥冥之中,只不过是为了最后告别的前情提要,大庆喜欢轶澈的这颗心,忽明忽暗,暗下去是因为,轶澈有了男朋友。
那一次再见后,两个人都绝口不提以前的事,像是约好了一样,但保持联络,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能对大庆来说,是好事吧,起码可以知道她的消息。后来轶澈也分手了,大庆皱巴巴的心才终于抚平了些。
大庆毕业那年,轶澈的工作还不是很顺利,大庆毕业后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单位,他喝多了给轶澈打电话,轶澈没接,他就发语音,说,“我现在凭自己也能养活你了,你要不要嫁给我啊?”
轶澈只回复:“你喝多了。”
后来谁也没有再提这茬,但大庆还在等,等轶澈看他一眼,可等来的是轶澈找了新的男朋友,如今,男朋友要成合法丈夫了。
大庆给我发消息说:“轶澈结婚之前,我和她通过电话,轶澈在电话里说,‘你要是能来,我会很开心。’”
一星期后,大庆飞去了杭州,他见到轶澈妈妈,想起以前那些日子。他觉得恍惚,觉得自己的喜欢要画上句号了,他有千万个不甘心,但也没有办法。
大庆说,轶澈,我能不能替你绑一回头发?然后大庆终于如愿了一回,好多年前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吧。大庆的眼泪流下来,轶澈也不说话,她心里想什么,大庆永远也不会知道。
典礼当天大庆没敢在现场,我想,那是大庆最后的念想吧,假装轶澈还没嫁作他人妇。
大庆说,我也不知道她哪里好,但是要她和我在一起,真的太难了,我们的命运纠缠,好像终于告一段落了。
我想,可能大庆命里是有一劫的。度劫对大庆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劫难成了他心上的伤,但是他愿意。
我后来想,或许我们都有一场劫难,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向自己靠近,大庆的爱情以失败告终,但他知道这命运里,有一种遇见和被遇见,谁也躲不掉谁。
你遇见谁,也许命中注定,要是你早就知道,有的人只是遇见但没有后来,那你还想遇见他们吗?
大庆说,就算知道,也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