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恰在一个小村庄,寻了户人家借宿,二更时正在打坐,却听院外喧哗,叶九向窗外望去,木栅栏外有人影晃动,正在敲门。主家牛大爷披衣起身,在妻儿的疑惑与惶恐中出门,叶九也披上厚披风,黑暗中静候。
“什么?寻一位公子?你们是什么人呐?”
“我们是京城香茗茶楼的,求见在你家借宿的叶公子,请务必请出来一见。”
牛大爷疑惑地回头望望,不知该不该说话。
“深夜惊扰了老人家,可是你们茶楼的礼数?”不知何时叶九已然站在檐下暗影里,冷眼看着茶馆掌柜两人。
“叶公子,叶公子,可算见着您了!是我失礼了!打扰了老人家,请多担待。”刘掌柜微微弯下身,一个眼色伙计赶忙将几盒子果品推到牛大爷怀里,对着叶九作揖。
“既然都找到这来了,看来我不得不见一见了。不过,要怎么见,由我说了算。”
谢慎峣被请进香茗茶楼时,正是第二日二更十分。日暮时他接到叶公子的回信,恰是昨日伙计给叶九送信的时刻。而他进入茶楼的时刻,则是昨夜掌柜的去请叶公子的时刻。
踏入楼上,便觉喧嚣声忽而远了,楼下的茶客们变得影影绰绰,恍然间已离得好远。跟着伙计踏入一间宽阔的雅室内,一阵清香袭来,似花果清香,又似沉香,还没细细分辨,伙计关门退下了。室内空无一人,两旁的茶桌上摆着茶具,小巧玲珑的几碟糕果,一盆含苞待放的姚黄,一盆洁白无瑕的玉版白,分设在两边高几,似乎正是今日的主角。正前面是重重叠叠的白纱,垂落在地板上,却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
“叶公子?叶公子可在?”
谢慎峣转了一圈,坐在一旁兀自等着。自己求见,想必还需等待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静谧,只有丝丝缕缕的香气似近似远,缓缓的风流动,连外面茶楼大堂似乎也全部安静下来了。烛火跳跃,茶水已经凉透,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这个叶公子是不是故意在耍他。谢慎峣坐立不安,想着心上人还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捱过漫漫长夜,不禁握紧了拳头,忍着怒火站起来,再一次开口询问:“叶公子可在?”
“在。”
突然从纱帐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不辨男女。
谢慎峣先是一惊,随后拱手抱拳,对纱帐言道:“叶公子,在下谢慎峣,冒昧求见,还望能出手救一位无辜少女。”
“坐。”
谢慎峣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请讲。”
那声音不是很大,却十分吸引人,谢慎峣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只有轻轻浮动的纱帐。梳理了自己的思绪,尽管还带着种种疑惑,可他费尽心思才得一见,总要试一试。他不知今日堵这一把结局如何,如今青柠身陷囹圄,家中长辈不断打压,他已然没有办法。
“我想请你救一个人,她现在被关在监牢,有性命之忧。”
“哦?她是什么人?是你什么人?你细讲讲,看看你的故事能不能打动我。”
“她叫青柠,是祝员外的女儿。她是我的、我的、心上人。”谢慎峣眼神凝滞,回到久远的记忆中。许久,他们的故事缓缓道来。
我与青柠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那时极小,一起在私塾念书,她很可爱很聪明,明艳活泼,整个人就像自带光芒,不但很招先生喜欢,身边也常有一圈小娃娃围着她。我八岁时她离开了私塾,再之后我也换了先生,回家读书。再一次相遇是在一年前,青柠忽然来到白鹿书院,我再三确认,又惊又喜。青柠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但脸上再没有了笑容,和小时候的印象全然不同。
白鹿书院男女分隔,女学生在白芷院,高墙相隔,本就极少有交集,一年之内也不见得能有两次相见。只在上巳节,青柠与母亲踏青,我与同窗见到了她,打了招呼。她在母亲面前,难得的十分温柔乖巧。
之后我才知道青柠的母亲沈夫人,已与他父亲和离,独自经营一家成衣铺。青柠大概是因此才郁郁寡欢,不苟言笑。
白芷苑在书院内侧,花木成行,青草茵茵,虽无绝胜景致,倒也清新宜人。那天院内凉亭中,正设几案,十几个女学生正在刺绣。女先生来回巡视,点头不语,似是十分满意。亭外绿杨枝上鸟雀吱吱喳喳热闹非凡,更显得亭内寂静安然。
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却打破了这份的和谐,两位州衙巡捕,身带令牌,闯入了课堂。众人都很惊讶,我吃惊得很。
“我二人奉命缉拿嫌犯祝玉卿,捕令在此。”
“玉卿?”女先生上前一步,挡下正欲起身的一位女学生,“敢问二位大人,可否待我授完课?”
“事关人命,不可多等。”
青柠面露怒色,缓缓起身,欲言又止。
“敢问我学生所犯何事?”女先生追问。
“入室抢劫、殴打嫡母、买凶杀人。”
青柠冷哼一声,轻蔑的扫了二人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既不反驳,也不等二人上前。
“玉卿,诸事忍耐,切勿冲动。我会和书院商议。如有任何需要,差桃语传话来。”女先生急急叮嘱。
青柠听闻,突然停下,转身向女先生盈盈一拜,又从容转身而去。
那时我正在墙头上,急得冲天火气,又不敢现身阻挠,飞身一跃,冲出去追他们。急忙中交代书童几句话,一路冲下山。之后才知道青柠被缉拿的消息竟不胫而走,书院另有几个学生亦有所动,都被先生拦下了。只是未及时拦下我。
我那个书童偏偏是个死脑筋,拼了命拦着我,不让我去。好容易摆脱了他,却不见了人影。追了两刻钟,那死脑筋顾白终于开窍,给我牵来了马。山势险峻,虽是良马却不易前行,加上顾白在身后如影随行,“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烦不胜烦。下了半山腰,还不见踪影,我已经心急如焚。
“公子,在那边。”还好顾白眼尖,发现了青柠及巡捕一行人的背影。
“跟紧了,抄近路,从这跳下去。”眼前是下段山路,需向前行半里,再顺势绕下来,便能徐徐缓下,跟上他们。若此刻冲下去是最快的办法,可向此路望去,如同断壁,直上直下。冲下去倒是近了不少,省去半圈路程,能即刻见到谢某心心念念的人。
顾白见这断壁至少两三丈,一时犹豫,唯恐我这样跳下去,不死也残,恐怕又要死命拦着我,来不及多想,我急忙策马飞冲而下。吓得顾白呆住了,张嘴却没喊出声。那一瞬策马凌空飞去,如一道弧线划过,马儿落地时未及站稳,已经因冲力太大而跪地,我早已起身,轻巧落在三步开外,喊了一声震惊发呆的书童,便飞奔追去。顾白急得搔头顿足,却始终不敢跳下来,只好再次奔跑着向前,绕下这段路。
青柠一行人远在百丈外,似乎听了到身后的动静。
我一面急匆匆追赶,一面唤青柠名字。
青柠回头,见我狼狈不堪的追来,嘴角泛起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却不开口,一贯清冷的眼神泛了一丝暖意,似是千言万语,又转身,缓缓而行。
我不解其意,紧追上来。青柠却未再回头,两位巡捕客气地拦了谢某人,紧随青柠前行。
此时顾白已绕路追上,骏马却仍跪卧不起。
“顾白,马给你!我先回城,你处理好再与我会合。”丢下这句话便也紧追上去。
一路上我与他们不远不近,生怕她一路上受到欺侮。总想有机会出手救青柠,却又怕给她惹祸。我不相信青柠会做那样的事,却又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事。若救,便坐实了罪名,令青柠没有辩白的机会。若不救,回到州衙,劫狱就难于上青天了。
可惜还没进城,我就被家里接回去,罚关禁闭。只知道青柠入狱,便再没有消息。我担心青柠得紧,一个女孩子,倔强得要死,我怕她会认罪。
谢慎峣讲完,叹了口气,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叶公子,我想请您救一救青柠,只要将她救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谢慎峣又抱拳躬身恳求,却见纱帐中毫无动静。
静等了许久,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他刚刚来到时候的样子。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里面根本没有人,没有人听他讲这些,没有人在意青柠,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叶公子?”
谢慎峣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撩开纱帐,想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叶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只是还没将这纱帐都揭开,恍惚间前面似乎有个白色人影,却忽觉一道力如劲风,人猛然就向后甩出去了。瘫坐地上,谢慎峣才觉得肚子吃痛,敢情是被一脚踹出来的!
他此时有些晕晕乎乎的,很想睡,只记得眼前白纱拂面,似乎晃过一张脸,黑发雪肤,眉眼英气,额间一点殷红,对他翻了个白眼就消失了,那神情,倒是和她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