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芜的孟老板将戏票送到了顾安那里,顾安看了一眼戏票,正是顾深喜欢的《桃花扇》。
顾安告诉顾深戏票时间时,顾深刚从军部回来,顾安上前将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顾深翻开桌上的几个文件,飞速地签了字,头也不抬地道:“收拾一下去听戏。”
“对了,把小六子接上。”
顾安眼睛猛地睁大,思索再三将快要脱口而出的孟小姐给咽了下去。
想到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便问道“师长,您吃午饭了吗?”
顾深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沉声道:“回来的时候吃了几口,现在不怎么饿。”
然后扭头上下打量了穿着军装的顾安一眼,示意他去换衣服,顾安得令,飞快地去换了便装。
顾安开了车,先去了繁芜会馆,孟老板不在,管事的恭敬地把小六子带了出来,看着他上了锃亮阔气的汽车,一脸羡慕。
小六子上了车之后,小心翼翼地冲着顾深打招呼,声音很是清脆,一点也没有戏园里长大的角儿说话吊着嗓子的别扭之感。
顾安也摸不透顾深为何要带上小六子,按理说他已经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绿墨,为什么不跟小六子说清楚,难道说……?他不敢深想,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认真开车,顾深一路上也没有开口跟小六子说话,只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六子的着装,便倚靠在宽敞的后座上,看窗外的街道和商店。
路过一家服装店时,顾深让停车,接着便带小六子下了车,店老板一看顾深周身的气派,便知道生意到了,连忙迎上来。
“先生,这是我们店里新进的洋货,您看看。”
顾深打眼一扫,便将小六子推了过去,道:“给他试试。”
店老板打小六子进门就看见他了,见他清瘦秀气,唯唯诺诺,只当他是顾深的跟班,听了顾深的话,立马对着小六子道:“先生,这边请,我拿套合身的衣服给您试试。”
小六子看向顾深,顾深看了他一眼,幽深的眸子里面不见一丝光。他跟着老板去试衣服,出来的时候俨然是个清俊少爷模样,小六子不好意思地站在镜子前,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没穿过西装,如今一套剪裁得体的西装穿在身上,相比于宽松的长衫多了些束缚。忍不住身上别扭,而镜子里的那个人却让他有些不敢认,修长的身姿,俊秀的脸,怎么都看不出他只是繁芜会馆的下人。
顾深点了点头,然后手指了另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示意老板继续试,老板简直求之不得,立马恭恭敬敬地拿了衣服伺候小六子。
一身蓝色西装上身之后,老板还顺道给他磨了发油,将他的头发梳的整齐油亮,活脱脱一个刚留洋回来的公子哥。
顾深坐在店里的单人环背沙发上,一边等他,一边翻看时装杂志,里面有时下最流行的装扮,他的眼睛定格在一页女士的洋装上,是一条鱼尾裙的款式,月白色,裙子的下摆有一簇一簇的蕾丝,很是时兴。
小六子出来了,顾深听见动静抬头打量了一眼,眼神依旧幽深,不见点头称赞,也不见摇头不喜,只是又指了一套挂在顶上面的白色西装,老板简直笑成一朵花,立马拉着小六子又去试,毫不意外地,依旧帅气好看。
小六子一身白色的西装,领口处老板搭配了一条蓝色的领巾,头发梳的恰到好处,小六子站在那里不自在地看着顾深,不知如何是好。
“顾师……”,长字还没有说出来,便被顾深的眼神打断了,顾深对那老板说,“刚刚那两套包起来送到繁芜会馆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扔在了柜台上。
老板屁颠屁颠地拿起钱,仔细点着,一数多了不少,刚要去找钱,顾深指了指小六子的头发道:“不用找了,剩下的给你当手工费。”
老板一听,更是笑的眼睛都找不见了,点头哈腰地将两人送了出去。
他们到时,孟老板已经在戏院门口侯着了,顾安下车给顾深开门,顾深虽一身便装,但是浑身上下透出的强大气场让人难以忽视。
小六子打开门下了车,站到顾深后面,孟老板一时间没认出来,上前寒暄道:“这位是?”
顾深的眼中射出一丝寒芒,孟自元无端打了个冷颤,顾深没再理会他,踏步迈入了戏园。
孟自元有些傻眼,他说错什么了,顾深怎么突然变了脸色,他身边的小厮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他是我们会馆的小六子。”
听了这话,孟自元心下吃了一惊,只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愚蠢至极,急忙走进去陪着。
戏已经开场一段时间了,一溜的岗哨从楼下排到楼上,顾深走到二楼正对着戏台的包厢,顾安替他拉开椅子。
台上正在唱戏的是桐城当下最红的旦角陈玉楼,戏腔婉转动人,台下叫好声络绎不绝。顾深看了台上的戏子一眼,心中却十分烦躁,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浮现出林远拥着绿墨的那一幕,那一幕刺激太深,任凭他怎么都挥之不去。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陈玉楼悠悠扬扬地唱着,每个音律都卡的分毫不差。顾深点了一支烟,沉默地抽了起来。
小六子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坐的笔直端正,孟自元坐在顾深的右手边,见他寒着一张脸,忙到了一杯茶,递到顾深面前。
顾深略一点头,算是应了他这茶,然后扫了一眼桌上精致的小吃,转向小六子,问道:“饿吗?”
小六子本来认认真真看戏,努力忽略掉周围众人的目光,顾深突如其来的话,让他猛地一慌,他连忙说道:“不饿,中午吃了。”
顾深抽了一口烟,眼睛盯着桌上一盘做成樱花样的点心,说:“那个红豆糕不错,尝尝。”
小六子依言捏起来一块红豆糕,尝了一口,味道甜而不腻,软糯香浓,甚是可口,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点心。
孟自元不知道顾深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问,看着四周的守卫,如坐针毡。
烟雾在包厢中袅袅升起,飘散,再升起,应和着灯光和屏风,给人一种缥缈的不真实之感。一场戏结束,顾深将手中的烟头在桌上的瓷托盘里摁灭,终于看向了孟凡元,面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孟老板,觉得戏如何?”
孟自元其实一句没有听进去,他脑海中一直在想顾深会如何处理繁芜和警局相互勾结,贪污受贿的事。他是个精明的人,顾深既然来赴戏约,就说明事情还有的谈,可是至于到底怎么谈法,他拿不准主意。他看了一眼小六子身上的西装,面料是顶好的,剪裁也极为精细,应该是桐华大道上迪洛斯西装店的。
“带小六子来是什么意思呢?”孟自元实在是想不到原因,自然不会是因为卖身契的原因问他要人。“今日这戏是最当红的名角陈玉楼唱的,我们这些普通人听着是极好的,不知是否能入得了顾师长的耳?”
顾深笑了一下,眼神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孟老板自谦了,能结交桐城各路大小官员,怎么会是普通人呢?”
孟自元立马陪笑道:“生意人做生意,哪能不笑脸迎人呢,那些长官是给我面子。”
顾深挑眉,玩味地说:“哦?孟老板,那我的面子呢?”
孟自元一时间弄不清他这句话的意思,顾深现下独揽桐城的军政大权,如今却查出繁芜和警察局的事,他是在说自己让他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就这刚才他的话问自己要不要他的面子呢?
他的内心十分惶恐,但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把心一横,“顾师长若是肯给小人面子,那小人是万死不辞。”
顾深眼中终于有了笑意,“好!孟老板既然如此说了,那这面子我肯定是要给的。”顾安这时将一个文件夹递了过来,顾深并不伸手打开看,将文件夹放到了孟自元的面前,“这是我想向孟老板要的东西,孟老板可不要拒绝啊。”
孟老板拿起文件夹,刚要打开看,便感到太阳穴处一片冰凉,顾安漆黑的枪口紧紧抵着他,顾深冲他坦然一笑,孟自元忙连声答道:“顾师长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顾深抬手示意顾安放下枪,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如此,我便拭目以待了。”顾深的眼中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冷峻。
台上又敲了锣,这是下一场戏即将开场的提示,众人起先凑在一起闲聊着上一出戏的精彩之处,这一生锣响,众人便归了位置。
顾深刚要起身,便看见戏院的入口处进来了两个人,男的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西式大衣,臂弯里挽着一个女子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外边穿着一件小貂皮外套,脚上是一双三寸来高的西式小羊皮鞋,走动间能看见一双纤细的小腿穿着西洋玻璃袜,窈窕而美丽。
顾安看着两人的身影,内心浮上隐隐的不安来。孟以冬瞧见这样多的侍卫,忍不住对林远讲道:“今日戏院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吗?”出于好奇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包厢,便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双眼睛之中有巨大的喜悦,不过只一瞬便被一种更深的寒意给盖了下去,孟以冬忽然觉得挽着林远胳膊的手像是被什么突然间灼伤了一下,心中像是一团乱麻,又像是晕染掉的油彩,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顾深出现了,出现在她的心出现了动摇,出现在她刚答应林远交往的请求的时刻,这么的不合时宜,又这么的猝不及防。林远也瞧见了楼上的顾深,他父亲是给他引荐过的,便回握了孟以冬作势要抽出的手,带她上了楼。林远热情客气地同顾深打招呼,顾深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顾深嫉妒地发狂,看着两人挽在一起的胳膊,他有种想要冲上去将他们狠狠扯开的冲动,似乎是非要认证什么一般,顾深看着孟以冬,笑着说:“这位佳丽是?”林远开心地介绍,“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孟小姐。”
顾深站起身,绅士地伸出手,“孟小姐,在下顾深。”孟以冬将手递了过去,被顾深用力的握住,他掌心的热力透过手上长长的手套沿着胳膊上的每一寸脉络直抵心底。他的目光幽暗着细细盯住她,像是看猎物一般,“顾深”这两个字在孟以冬的心上一下一下来回撞着,将那些早已远去的年少又一一翻开来。
“绿墨,等我,等我回来。”年轻的顾深穿着军装,一边朝前走,一边回头冲她笑。冬日里呼出的寒气在在他面前散去,露出洁白的牙齿,没有温度的阳光在他身后呆着,将他笼罩在里面,为他周身镀了一层耀眼的光。
顾深不着痕迹的目光从林远的胳膊上一扫而过,孟以冬注意到他的眼神,心突然揪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将手从林远的胳膊上抽了出来,静静地看着他。顾深却转了身又坐回了原处,这时孟以冬才看清这包厢里的人,一个穿着便服的男子笔直地站立在顾深的身后,许是他的侍卫。桌子的右侧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略微发福,一身黑绸长衫上不见丝毫褶皱。左侧坐着的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清俊的脸庞甚是好看。小六子也抬头打量着她,女子秀丽的眉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小六子的目光定格在那小小的黑点上,只一瞬,所有的疑惑都解除掉了。
孟以冬也看到了他眼角下那颗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痣,似乎这男子与自己的样子有几分相似,对上小六子的眼眸,便冲他轻轻弯了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小六子慌乱地看向别处,戏台上此时正在拉长腔,那声音一直吊着,总也不结束,就像在场几个人的心思一般,一直向下坠,向下坠。
孟自元和林远打招呼,银行董事长林长豪的二公子他是知道的,只是林远一直在国外留学,见面见得少。小六子坐在一旁,见林远和孟以冬的目光看向自己,只觉得羞愤又尴尬,他该怎么自我介绍?他和顾深又算是什么关系?顾深高看了他一眼,可是两人什么也没有,他要说些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微妙的气氛中尴尬愈加浓烈。孟自元打瞧见孟以冬的第一眼起,便明白了顾深为何对小六子如此上心。小六子如今无论如何还是繁芜的人,他便想要说些什么替他解围,刚要开口,顾深先他一步,对着两人介绍小六子,“这位是我的秘书,姓陆。”小六子连忙站起身和林远握手,林远见是顾深亲自介绍的,客气地伸出手来,“陆秘书。”
两人离开后,包厢刚刚的热闹一扫而光,戏台上的唱腔和楼下的喝彩声远远传来糟杂一片,顾深坐在那里,黑着一张脸,重新点了一支烟,抽的又快又急,狠狠地压抑着内心野兽一般的咆哮,“这是我女朋友”这句话像是一颗子弹快准狠地射进他的心脏,然后像是生了利爪一般,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甚至想一枪崩了林远,绿墨是他的,是他的,他等了这么些年,只差那么片刻,怎么就被旁人捷足先登了。顾深的脸阴沉的可怕,孟自元从孟以冬进来的那一瞬间便瞧出了不对劲,此刻只想逃离,生怕顾深发火殃及池鱼。顾安站在身后一言不发,隐隐担忧着,他没想到两人会以这种方式碰面,这样直白地尴尬着,像是在谁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只有小六子仍是看向戏台,听着陈玉楼的《桃花扇》,他是来听戏学戏的,他紧紧咬着嘴唇,这样安慰着自己。
顾深不说话,谁也不敢说话,他不动,谁也不敢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孟自元觉得自己的腰腿都酸了,只感觉坐在顾深跟前如同凌迟一般。
又过了许久,直到台上陈玉楼的戏全部结束,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再三谢台,顾深终于说话了,“好戏!”,看了一眼孟自元后,又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文件夹。起身便走掉了,小六子立马跟上,到了楼下却被顾安拦住了,小六子心中慌乱,看着黑色的汽车开过,一溜的侍卫跟在车后跑步随行,只一个弯,便消失在了桐华大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