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在沙发上醒来时,身上盖了一块厚实的毛毯,沈安将一应的洗漱用具都端了过来,他拿着湿毛巾擦了擦脸,漱了口,镜子里面青青的胡茬一夜便都冒出了头,搭上刮胡膏刮完胡子,顺手翻开了秘书一早拿过来的文件,华北已经完全失守,南京政府让他和江苏李岚的第十一师务必要守住长江沿线一带。
“这是那日在不夜城门前的三个日本人的资料,都是东北情报科派来的间谍。”沈安将资料递给顾深,顾深淡淡一瞥,眼神中透出杀意,“杀了,做成车祸,要是上面来人查,找个死刑犯交出去。”
沈安领命,又将几封各驻防地发来的电报拿给他。处理完公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墙上贴的桐城地图,有多处都做了标记,顾深脑海里思索着连云的驻防,沈安一边开车,一边说,“江小姐来桐城了,家里来了电话让多多照顾。”上次买花的花店在门前放了一盆一盆的腊梅花,有红色的,有黄色的,纷纷攘攘地立于枝头,簇拥着好不热闹。车子从门前经过,腊梅清冷的幽香顺着半开的窗户丝丝爬进来,像极了那年分别时她身上的味道。
“我该去找她吗?”顾深突然问了这句话,“她没有我,似乎过得还不错。”顾深一向锋利幽深的眸子暗淡着,正厅门前放着两盆盛开的黄色腊梅,在寒风中无惧一切,傲然盛开,与两边修剪整齐的冬青树相得益彰。
“师长,孟小姐现在还没结婚,女孩子的青春那么宝贵,她若是没有等你孩子都该有了,无论如何,你等了这么多年,总得问个明白。”沈安思索后,还是说出了这番话,这些年,他看着顾深上战场厮杀,从一处驻防折腾到另一处驻防,见过形形色色的想要爬他床的女人,可是没有一个能留的下,找了这么些年,总得有个明白的结果才好死心。
顾深没有接话,看向窗外大片的四季青,绿意盎然,与萧条的灰墙形成强烈的对比,内心却激荡着,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意味吗?有的,但不全是。“师长,他们也是新近在一起的,我打听过了,你去找一下孟小姐,把误会解开就没事了。”
“误会?”顾深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您和小六子,外面谣言传的厉害。孟小姐现下见了面,应该也知道了。”
顾深“哦”了一声,他想的不是小六子的事,小六子这问题很好解决,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怎么样,只是太过思念她,想时常看见。他在意的不是这些,也不是他们是新近才在一起的,而是她等了那么久之后选了林远,他害怕她是真的爱上了林远,才放弃了自己。他在戏院见到他们俩的那一刻,他真的想杀人,但他克制住了,她的手轻柔地挽着林远的胳膊,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柔,眼角下那颗泪痣也生动明媚,如若她真的爱他呢?
他不敢深想,不去找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说:“女人年华易逝,没办法再等下去。”若是去找了她,亲口听她告诉自己最不想面对的答案呢,顾深每想到如此,内心都痛的难以呼吸。几个士兵抬了架子过来,询问沈安将这些花放在哪里,顾安打开外面蒙着的布,是一盆盆用玻璃罩子罩着的栀子花,洁白的一朵朵,隔着罩子闻不见香味,有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圣洁之美。桐城如今正是冬季,栀子花的花期是四月到八月份,这花应该是从云南空运过来的。沈安看了车内的顾深一眼,示意搬到后面的花房去。
孟以冬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睡一会儿便醒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做,小时候的顾深,顾深穿军装的样子,顾深给他簪栀子花的样子,许多时候她都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她清醒时候的思念,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睡到下午三四点,月红告诉她林远来了。
林远带了许多东西来,治疗风寒的西药,各种汤药补品,还带了一直白参来。孟母笑着让琴姨收下了,“以冬昨日去听戏,回来有些着凉,你这孩子也是有心了。”林远笑着说,“是我的错,昨日那么冷,还将她带了出去,也是应当来赔礼的。”以冬从楼梯上走下来,里面穿着冰蓝色的天鹅绒睡裙,外面罩了一件长长的羊绒大衣,脚上是一双粉色的棉拖鞋,露出纤细白净的脚踝来,许是没有穿高跟鞋的缘故,在宽松的羊绒大衣的包裹下愈发显得我见犹怜,娇小玲珑。
孟母瞧了她一眼,微怒,“怎么穿成这样就下来了?”林远连忙摆手道:“不碍事的,她身体不舒服,折腾了反而对身体不好。再说,我也不算是外人。”孟母听了他后面这句话,顿时喜笑颜开,忙招呼着以冬过来陪他说话,然后借口自己要买东西,将月红也带了出去。
以冬精神有些不济,神情恹恹的坐在椅子里,林远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好在没有发烧。”以冬瞧着他俊秀的脸,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温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传来阵阵暖意。良久,以冬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她瞧着林远明亮的眼睛,想从中瞧出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合适之类的意思来,但是她却只瞧见了自己一张有些憔悴的脸,脸色苍白而孱弱。林远紧紧握着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自从见你第一面,我就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想要护着你,我之前从未对其他人如此上心,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孟以冬感觉到他的手心紧张地出了一层薄汗,濡湿了她的手背。
“我母亲想要给我们两个订婚,你觉得好吗?”林远小心翼翼地问她,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般。以冬低着头,轻声说:“他回来了。”林远的心中来时的欢喜一扫而空,难过,不甘,愤怒一瞬间交织在一起,致使他的声音都有些发涩,“你要去找他吗?”孟以冬摇了摇头,手却不着痕迹地从林远的手中抽了出来,像那日在戏院子的包厢里一样,“我不知道。”林远看着她娇弱的脸,又重新捉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道:“那个人是顾师长对不对?”
孟以冬的沉默认证了他的猜测,林远的手松了一下,不过又紧紧地握住她,像是宣誓一般地说道:“我不会放弃你的,哪怕是他,我也要为自己的幸福争上一争,以冬,马上就要打仗了,他是要上战场的,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以冬本来焦灼摇摆不定的心突然间就偏了一点,顾深又要上战场了,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有危险,他的日常谁来照料?这些问题将她的思绪堵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她忽略了林远说的话,“你们并不合适,分开了这么多年,或许早就不是那个他了。”
林远非常失落地走了,以冬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他望着自己,有些心疼,汽车启动,调头,驶上了长长的柏油马路。天边有绮丽的晚霞,红黄蓝交织渐变,像是打翻的颜料盘,晕黄带着红艳的霞光笼罩着远处的一栋栋小楼,路的尽头,有幢幢的阴影,有外出的行人,却始终没有驶来她等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