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为数不多的几分文书，洛丹卡尔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试图从一片泥沼中拖回自己的思绪，但是失败了。
卡尔王略显丧气地把羽毛笔放回了墨水瓶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老了。
年轻时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如今已经枯竭，每天清醒的时间超过五个小时以后他的思考就会变得很艰涩。睡眠的时间也一天久过一天，有的时候甚至会出现意识清醒了，身体却动不了的情况。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的确是败给了时间，他不得不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传说中精灵的国度拥有让人不老的神药，因此当九年前西泽尔蓄意挑起与莫诺黎司的战争时，卡尔王选择了可能是他人生中筹码最重的一次赌博。
将战争带来的怨愤全部推到西泽尔身上，将隐藏的反对派和有叛乱趋势的人全部送上战场，为了寻找到传说中不老的神药，完成让圣-费奥列提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愿望，卡尔王在这九年之中燃尽了他剩余的一切精力。
但是他赌输了，没能找到不老的灵药。但这也是正常的，假如有这样神奇的药，人类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击败莫诺黎司呢？
那些传说中的英雄，可以用巨弓将飞翔的巨龙从天空射落，用长剑斩碎龙鳞，还可以制造出撼天动地的强大构装体，将巨龙活生生撕成两半。
假如这些人还活着，那么卡尔王怎么也不敢产生统治世界的野心。可惜他们已经随着巨龙时代的落幕死去，没有了龙的威胁，精灵也再不足以被人类畏惧。
但同样可惜的是他的身体也支撑不住了。如今看来，统治世界这个愿望只能交给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出色——或许还比他优秀一点点的长子罗兰德·杰苏斯·贝尔纳多特来完成。
既然无法继续处理政务，卡尔王干脆摘下了眼镜，背着手走出了他的会客室，走到了顶楼的露台上。
只是这一点点路程就已经让他的后背被热汗打湿，卡尔王轻蔑地撇了撇嘴，把腰挺得更直了。
阳光下的圣-埃提恩充满活力，繁忙又欢快。虽然圣-埃提恩是一座内陆城市，却毗邻一条天然的大运河，这条运河的存在为圣-埃提恩持续不断地带来着活力。
码头上的工人们扛着沉重的货物从船上哼哧哼哧地小跑下来，这件工作很累，也许他们会抱怨，可卡尔王却很满意，因为经过他的努力，这些人每扛起这么一袋沉重的货物都可以赚到一法诺，只要扛上八袋，一天的生活费就已经足够了。
除此之外，船上也有穿着比较整齐的人走下来，有不少的身上都穿着皮甲，佩戴长剑。这些人里既有前来王城学习的炼金术士，也有来圣-埃提恩朝圣的骑士。
这样的人每天都有，指望从装束上区分他们是不现实的，因为前来王城的道路往往不太安全，除了可能存在的人类威胁以外，一定还有魔物的袭击出现。所以无论是骑士还是炼金术士都必须得掌握一手好剑术。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不太富裕的人，身份高贵的人从不会想要留在圣-埃提恩，他们只想着逃离这座囚笼。
在卡尔王的统治下，这些不太富裕的人过得可能不太得志，偶尔会有拥有才能无法发挥的情况，卡尔王从不否认这一点，毕竟他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兼顾到每一个人。
但这样的人却也有成为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例如他的密友兼顾问，来自特雷托莱恩的罗南·萨利弗埃。他在五十七年前的勇士挑战赛中摘得桂冠，最终和另外三名炼金术士一起成为了国王的幕僚。
另外三人中的两人在五十七年中接连到来的征战里死去，最后一人在八年前老死，陪伴着卡尔王经历过所有苦难，并且走到现在的只剩下罗南·萨利弗埃一人。
商人们在码头接过货物，又运送进店铺或者仓库。几个孩子好奇地站在码头的边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然后很快被担忧的大人们抱走。
这些场景卡尔王全都看不见，他的视力已经无法支撑这样远距离的眺望，但他可以想象到码头上是一副怎么样的情景，罗南曾经声情并茂地和他形容过。
虽然经历了长达九年的战争，但费奥列提的人们依旧可以活得很舒服。掠夺自莫诺黎司的大量宝石让构装体马车得以大范围投产使用，得益于此，虽然粮食运载的成本没有缩减多少，可效率却极大地提升了。
这意味着在路上变质损耗的粮食减少，由于构装体不需要吃饭，需要在路上充作口粮的部分也减少了。眺望海南岸的小麦可以运往全国各地，如今粮食的价格已经大不如前。
在如今的圣-费奥列提，每个人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吃饱饭，而且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攒下一笔钱，每个月都可以去看一次王室赞助演出的歌剧，或者给自己的孩子进行一次魔力适应性的检测，以此判断他们是否有成为炼金术士的潜质。
因此人们已经不再必须通过耕种才能生活，越来越多的工作岗位出现，随着手下雇员的增多，商人的力量也开始膨胀。为了安置这些商人和被他击败的贵族的野心，卡尔王不得不成立了议会，并且在表面上给予其一定的，能够决定国家事务的能力。
这块骨头成功让那些商人和贵族们自相残杀，但是他们早晚会醒过来，然后再在一个他们之中佼佼者的带领下再次开始和国王争取权利。卡尔王试着去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可惜他的大脑依然拒绝了接受这个任务。
今天的阳光似乎有些猛烈，但也可能是自己比昨天更虚弱，以致于他都出现了幻觉。
卡尔王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面前，挡住直射进他眼睛里刺眼的阳光。在他的视野边缘，一抹阴影开始扩散。
....那是什么？
阴影迅速笼罩了天空，眼前很快变得漆黑一片。于黑暗中，能够被辨认的只有一头逐渐出现的怪物。
它拥有人的体态，却长着骷髅头颅，用威严而冷漠的声音宣告着：
“高呼吾名—跪拜祈求者——可逃脱审判———”
看起来，他的王都遭到了袭击。
卡尔王眯着眼睛，用模糊的视线打量着那头怪物，原本遮挡在头顶的手又重新背在了身后，但是摊开的手掌逐渐握成了坚硬的拳头。
这座城市的防御究竟有多么糟糕，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了。这几十年来，卡尔王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如何促进发展国力中，剩下的部分也差不多全部分给了他的长子。
除此之外，他还得和贵族争夺权力，整备军队面对精灵，在他眼皮底下的这座城市的防卫则仿佛理所应当地，下意识地被他忽略了。
没有魔法炮，没有护盾，甚至没有军队，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巴罗夫和他的骑士团。
不需要排除嫌疑人，可以确定这就是精灵的手笔。得益于数十年来的耳濡目染，卡尔王实际上对炼金术非常熟悉。他很清楚，面前这种场面不是炼金术可以做得到的。
眺望海对岸的神殿或许也可以做到，但他们没有动机来发动这样一次袭击，那么袭击者就只可能是莫诺黎司的精灵了。
而且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按照正常的思维，他们应该是一路潜入到这里的。
可是看看他们现在的战斗风格就知道，这些人十有八九不是这么进来的。
“王啊——”从身后传来了罗南的声音，这个只比他年轻一点的炼金术士快步走到卡尔王的身后，打断了他的思路：“敌人发动了袭击，他们的目标必定是您。这里太危险，请您和我离开这里吧。”
“不。”卡尔王挣脱了罗南拉他的手，依旧立在原地，俯瞰着黑暗中伴随着爆鸣声忽然出现的红色轨迹：“我就留在这里。”
“我是圣-费奥列提的王！”卡尔王加大了音量，他启动了露台上的扩音装置，让他的声音传遍整座城堡：“如果在我的子民遇见危难时我选择独自逃离，那我这王的名号要来还有什么用？”
“很高兴你们愿意在这个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保护我的性命。而作为回报，我，圣-费奥列提的国王洛丹卡尔·杰弗里·贝尔纳多特！将与你们共同坚守此地至最后一刻！”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效忠的王！
罗南没有因为卡尔王的选择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个老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出口询问只是出于侥幸心理。
罗南后退两步，恭敬地向卡尔王行礼：“您的意志，王。”
“巴罗夫卿和他的骑士团已经准备好抵抗敌人了吗？”卡尔王眯着眼睛，黑暗中接连出现的红色光路他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王，大团长已经打开了堡垒的护盾，建立好了防御，如果僭越的狂徒敢试图跨越防线，他们会遭到勇士们最无情的打击。”
罗南走到卡尔王的面前，手按在剑柄上，眼神冰冷地看着城内交错的光路：“而我被大团长请求前来保护您，王。”
卡尔王听到这句话，视线不由得落在了罗南身上。面前这个人只比他年轻四岁，但看起来却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罗南的身上依旧可以看见清晰的肌肉轮廓，他的手指干枯却有力，头发只白了一半，仍然是一位极具威胁的战士。
但是卡尔王的身体已经瘦得脱形了，不得不依靠厚重的披风才能掩盖他身体上的虚弱，别说是剑，哪怕是进食用的银勺对他来说都已经有些太沉重了。
黑暗中，红色的光网正层层蔓延。那些光路在黑暗中一经出现就不再消散，卡尔王以最坏的情况揣测，每一条光路的出现就代表着一位尽忠职守的勇士死去。
那些来历不明的精灵的推进十分顺利，甚至摧拉枯朽。城内的城卫没有对他们的袭击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即使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但当它真正成为现实的时候，卡尔王还是有些紧张。
“那些人用的似乎是一种新式的武器。”
为了让自己轻松一些，卡尔王开口说。
“是的，王。这种武器的原理可能类似于“火力阵列”的射线模组，但是每次激发都会伴随着巨响。也许会是了不起的武器，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弄到一件来研究一下。”
光网仍在推进，很快就来到了卡尔王的脚下。
“连你都说是了不起的东西，那可真是相当厉害的武器啊....”
盯着那张逐渐逼近的光网，卡尔王若有所思地说。
预想中战斗很快结束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与之相反，光网仍在编织，只是被阻挡在了一定的范围以外。
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爆鸣的距离拉近了，但频率却并没有降低。与之相比，卡尔王却渐渐地能听到一些惨叫声了。
这是个很糟糕的征兆，意味着巴罗夫不仅没有压制敌人，反而正被敌人一点一点地蚕食，摧毁着巴罗夫构筑的防线。
这一点从缓慢却不断推进的红色光网就可以看得出来。
时间紧迫，敌人推进的速度又很快，虽然有提前准备，但是哪怕是巴罗夫也不可能完美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布置好复数的防线。连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的速度都这么快，那么第二第三道防线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难道....
卡尔王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听到了城堡下方人类的惨叫，罗南也无法再继续坐视了：“抱歉，王，我也必须加入战斗....”
“不——”
罗南疑惑地转过身，看着卡尔王。
“不，你离开这里，罗南。”
卡尔王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而我现在又有了不妙的预感。”
“所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听着，罗南，我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而你现在就要离开，巴罗夫抵挡不了的敌人，你也抵挡不了，留在这里也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我要你去特雷托莱恩，你的家乡，去城外一个叫“汉弗雷农场”的地方，找约翰·汉弗雷。你告诉他，你受人的命令来接回孩子，那个人就知道怎么做了。”
“那个孩子是我的私生子，而且是唯一一个没有被记录在案的私生子。我把我的信物给你——”
卡尔王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实际上不是摘，他的手指已经瘦到了必须蜷曲着才能够确保这枚戒指不会掉落的地步，因此他只是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那枚戒指就自动掉了下来。
卡尔王硬拉过稍有抗拒的罗南的手，把戒指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有这枚戒指，又有你的作证，忠于我的人们会承认那个孩子的身份。你把她带回到圣-埃提恩，但别让她进入王宫。等待四天，如果四天后罗兰还没有回到王城，你就把那个孩子带出来，让她登上王位。”
“可是，王——那是个女孩？”罗南震惊地看着卡尔王：“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您的身边，而一个女孩，怎么可能成为圣-费奥列提的新王！”
“一个女人成为我们的王，那您的国家又和莫诺黎司有什么区别？请您收回命令吧，王！有我在，有巴罗夫先生在，有这么多一心为您效命，英勇善战的骑士们在，我们不会输给一群卑劣的刺客——”
事实上，卡尔王也有些犹豫。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没有了他的存在，没有足够实力和威望的罗兰会被西泽尔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些失败投降的贵族中又会有不少怀念过去的美好，揭竿而起，失去了压制的商人可以毫无阻碍地使用金钱腐蚀贵族，把他们的脏手伸向至高无上的王座。
目前来说，这个国家不能失去洛丹卡尔·杰弗里·贝尔纳多特，为了不让自己前半生的心血白费，他必须活下来。
要不要食言？
卡尔王看了一眼自己枯槁无力的手，在心底摇了摇头。
我只有这幅躯体，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再做些什么呢？只能白白地破坏费奥列提王室的名声而已。
站在十六米的高台上，卡尔王探出头去，发现光网已经蔓延到堡垒的下方了。双方正争夺壁垒大门的控制权，一旦这里也失陷，那么巴罗夫战死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到了这个时候，作为敌人??目标的卡尔王哪怕想要离开，也已经不现实了。
反而是让罗南先离开，如果到时候自己没事的话再取消这个命令也没有任何关系。
要是一但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孩子们死在这里，罗兰又没能逃出米奈希尔家族的势力范围，那么罗南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将成为圣-费奥列提的救命稻草。
“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你局面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了。”
卡尔王摇了摇头：“那些敌人恐怕是精灵，你的炼金术放在莫诺黎司最多也只是中等水平而已。我们不能冒险，罗南。”
“我不能逃，我老了，也逃不动了。敌人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不逃，他们就不会过多地搜捕，你才能安全地去执行我的任务。”
“快走吧，拿着我的信物离开，免得晚了就来不及了。如果你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那么你记住这句话：即便是个女孩，可至少我们的国家又重新拥有国王了。”
“由女王统治的国家和没有国王的国家，你觉得哪个更好？”
罗南没有回答，他沉默着，逐渐攥紧了手心里的戒指。戒指上的装饰陷进肉里，刺痛的感觉从手心传来，但罗南只是继续自我惩罚式地加大了手掌紧握的力度。
“去吧，罗南，我的浴室里有密道通往城外。”
抿了抿嘴，卡尔王鬼使神差地补充说：“记得对那个孩子好一点，无论如何，记住她可能成为你未来的国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