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四个小时以后,柯婕莉亚准时从睡梦中醒来。
耳边传来有节奏的“沙沙”声,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敲击。柯婕莉亚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这种声音之后,从袖子里拖出了一只缠在手腕上的迷你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她的动作立马被格雷斯发现了。
“现在是晚上了,离凌晨一点还差六分钟。”
“凌晨一点....那我岂不是已经睡了七个小时?”
“嗯,安心好了,尤兰达才刚把那些人类安顿好没多久,圣——费奥列提的士兵也需要休息,你不仅没有爽约,甚至还起早了呢。”
柯婕莉亚迷糊地看着格雷斯:“啊?”
“你,薇尔莉特和尤兰达都高估了人类的平民。钻进甬道,进入大厅,支棱帐篷和立起栅栏这么简单的事情,军队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做完。”
格雷斯小声地说:“再加上吃饭和休息的时间,训练有素,军纪严格的圣——费奥列提骑士团只需要极断的两到三小时就可以恢复最低程度的战斗力。”
“在这个基础上,尤兰达和薇尔莉特预留了一倍的时间,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但是——平民的脆弱超乎她们两个的想象,最后,尤兰达最后花费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安顿好这些平民。”
“刨除掉吃饭和互相交流的时间,这片营地在你睡醒的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才陷入沉静。尤兰达和她的士兵也需要休息,我想无论如何她们也不会放心让我们单独去侦察,哪怕前面很可能什么也没有。”
格雷斯轻轻地抚摸柯婕莉亚的头顶,手心传来像丝绸一样的温暖触感:“怎么样?虽然缺氧会让人感到虚弱无力,但是在轻微缺氧的情况下入睡的话,总会睡得特别香。”
柯婕莉亚趴在格雷斯身上,声音慵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的确睡得很香....但是我也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啊,就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这样也太危险了。”
“说的也是,但只要有我在的话,就没关系。”
“嗯....让我再趴一会儿。”
“好,没关系的,你还可以继续睡,”
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柯婕莉亚的头发,另一只手摩挲着刚才雕刻出来的木胚。
“说起来,短时间内大量失血也可以让人体验到类似窒息的感觉,你知道吗?”
“嗯?”
柯婕莉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在很久之前,人类就已经发现了虚弱可以产生幻觉,而大量失血则会在短时间内让人快速地进入虚弱。”
“但是那些人类却不觉得他们在虚弱中看到的是幻觉,他们以为自己受到了神明的感召。在那个时候,为贵族服务的理发师往往还要兼具另一项任务——为他们的主人放血,好让他们的主人在幻境中取乐。”
“在体验过放血带来的乐趣以后,那些贵族们逐渐无法自拔,甚至连生病了也不去求助医师,而是通过放血的方式来“沟通神明”,希望通过神明的力量治愈伤病。”
“很可笑吧?真的难以想象,为什么每年有这么多人死于失血过多,那些贵族们还前仆后继地采用这种方法来取乐甚至治病。”
这虽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但是这个世界的人类里的无能贵族们取乐的方式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这么干了,因为放血的危险性太高,为了更加安全地享受生活,北眺望海的人类贵族又研发出了新的取乐方式。”
“他们把宝石磨成细小的粉末,少量地混进刺激性的药草里,通过特制的长烟斗点燃并吸食。”
“这本来是人类炼金术士们增强自己实力的一种方法。人类贫瘠的身体让他们难以感知并且操控魔力,吸食混有宝石粉末的特制烟草可以缓慢地改善这种情况。”
“虽然吸食宝石粉末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吸食过宝石粉末的人类的呼吸系统会遭到损伤,有少部分人会失去生育能力,还会造成器官衰竭。但在药草的调和下,代价最终被缩减到了可以接受的程度。”
“通过长久艰苦的训练和有计划地吸食,人类的炼金术师就能缓慢地改变自己的体质,对魔力的感应更加清晰,对构造体的操控也会更加灵活。”
“这就是为什么圣——费奥列提非要攻打我们的原因。吸食所需要的药草大部分都生长在沙德莱斯山脉,那里也有许多埋藏在地底下的宝石矿脉。”
格雷斯抚摸的动作逐渐停了下来,眼中的仇恨一闪而过:“贪婪的洛丹卡尔继位后,他不想再通过交易来获取这些资源,为了省下这笔钱,更为了得到更多的宝石和烟草,他最终决定刺杀我的父亲,对我们宣战。”
但是他不想生气,那样肯定又会让柯婕莉亚担心。他只是把仇恨和愤怒压抑得死死的,塞进内心的各处狭缝里。
在圣——费奥列提,洛丹卡尔被视为贤王,他诚实守信,慷慨大方而又胸怀广阔,在位期间的贡献远超圣——费奥列提由史至今的任何一位国王。
但也很少人知道,早年洛丹卡尔带领圣——费奥列提腾飞的契机,是由一位来自莫诺黎司的学者所带来的。
那位学者抱着善意来到这个国度,其目的是为了缓和与圣——费奥列提建国以来就存在的紧张关系,顺带贸易一些不值钱的丝和棉布。
如果没有宝石贸易带来的利润,就没有圣——费奥列提这几十年里的高速发展。也正是因为尝到过宝石贸易的甜头,洛丹卡尔才最终决定背叛阿利斯泰尔·鸢尾·晨星对他的信任,在一次晚宴中光明正大地杀害了他,以此向莫诺黎司宣战。
为了从北眺望海的腐朽贵族身上牟取利益,洛丹卡尔以一次卑劣的背叛为起始,对莫诺黎司发起了两次战争,借此来排除异己,还通过宝石贸易掠夺了大量财富。
这个真相难以令人接受,他的亲生父母和奥兰普居然间接因为一群肮脏下贱的瘾君子而死。
“吸食魔力粉末的过程中会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也具有强烈的致幻性。但是通过正确的药草配置就可以消除这种疼痛,甚至还会产生成瘾性,最终又衍生出了一种广受贵族欢迎的取乐方式。”
“长期大量吸食这种宝石粉末会导致身体被魔力侵蚀,最后以结晶的方式淤结在肺部和气管内,等不到器官衰竭就会早早地因为窒息而死。但是追求享乐的贵族显然不会想这么多,这种东西在北眺望海成为了最受追捧的商品之一。”
格雷斯只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原本他只打算调侃一下人类,结果最后却不自觉地撕开了自己的伤疤。
有点难受,这大概就是自食其果吧。
但这很值得,格雷斯认为柯婕莉亚有必要知道这些事情。
柯婕莉亚始终没有回应,格雷斯又等了一会,最后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她小小的,平稳的呼吸声。
如果是在醒着的状态下,柯婕莉亚呼吸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也就是说....
睡着了啊。
之前的话她大概只听了前半就困得不得了了吧,否则以柯婕莉亚的性格,会第一时间来安慰他的。
格雷斯沉默着静滞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温柔地笑了起来。
他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非要让柯婕莉亚知道这些东西呢?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他已经满心仇恨和怒火,每天只能在黑暗中挣扎求存,这里面有不少他不断撕开自己的伤口,给自己洗脑的功劳。
他非要把柯婕莉亚也变成这样的人,把心底最后一片光明也染黑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了。
即便安梭苛太过自信和急躁,雷瑟姆只擅长制造爆炸,亚罗里斯的阅历和经验太少,受制于身份,埃尔维斯王子也不能旗帜鲜明地和他站在一侧,但终究也在暗地里替威权派挡下了不少压力。不知不觉间,他的身边已经聚集起了许多伟人。
他们不再遵守古老的誓言,不再将狩猎阿卡迪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也不再将生命中的一切都倾泻进这个无底洞里,而是开始着手面对人类的威胁。
格雷斯曾迫切地需要盟友来为他分担内外的压力,那是沉寂黄昏最为窘迫的时候,格雷斯需要让他的猎人们对莫诺黎司拥有归属感,这些可怜的女孩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家,这样才能在黑暗的心灵里抛下一块锚,不至于迷失在仇恨的海洋里。
他原以为柯婕莉亚会来帮他,但她却始终在犹豫。
作为传统的龙学派精灵,她始终无法像威权派的其他人一样将自己的使命抛诸脑后,对于她而言,这份与生俱来的荣耀和枷锁,恐怕是除了生命相连的恋人以外最重要的东西。
在他疯狂地仇恨着人类的时候,通过一次又一次自残来磨砺爪牙的时候,柯婕莉亚是不是也在誓言和恋人中间艰难地左右摇摆着?
....
虽然没有人倾听,也没有人安慰,但是说了一大通话的感觉依然很好。
....
倒不如说,这样的感觉反而更好。
没有受到安慰,也就不会产生愧疚感,没有愧疚作为束缚,格雷斯突然生出了喷射更多毒液的想法。
就像是解开了一道沉重的枷锁,格雷斯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可惜这只是暂时的,如果....
——
“砰!”
“队长先生?”血肉碰撞所发出的沉重闷响惊醒了柯婕莉亚,她惊讶地看见格雷斯的脸上多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拳印,殷红的鲜血正从伤口中缓慢地渗出,从她的眼前划过,滴落在地上,发出空洞而惊悚的声响。
“怎么回事?快让我替你治疗一下,队长先——”
“不!”
格雷斯歇斯底里地吼着,把柯婕莉亚粗暴地扔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缩进岩壁的交角里,整个人痛苦地抱成一团。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喉咙里发出不自觉的低吼,指甲抓破了手臂的上衣物,在双臂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一道道刮痕。
被诅咒的左手逐渐变得灼热,进而无法忍耐。在极度的痛苦中,格雷斯的黑暗力量再一次增强,但并非他的所求之物,哪怕他极力想要阻止也无济于事。
“看着我....看着我——”
“你该得到更多....但为什么只是满足于眼前的苟且?”
不——
格雷斯挣扎的咆哮逐渐变成无力的呜咽,他抱着仿佛已经变成了烙铁的左手,躺在狭窄的黑暗里,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