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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她微微怔然,手中的簪子也落了地,却无心去捡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之后的每一日,他们都相处得很是和睦,她对他的称呼也由“王爷”转为了“天昊”。然而即使是如此亲昵的称呼,也似乎不能将他们拉近。

湘王对她总是很温柔,也很宽容;银灯也很老实本分,从来不出任何差错,在旁人看来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在朝中很累,甚至每天看到允帝身边那些人的面孔就觉得烦,只有回到家中时才能得到安宁,经常靠在银灯身上就睡着了。而在这时,她也只是轻轻抱住了他,听他叙说着许多复杂的事。

他时而会发觉睡得很沉,有一回提前服用了一些抑制安神香的药,发觉她会在半夜偷偷将什么药喂给他,但他仍是装睡,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终于有一天,在她把一些细小的粉末送进他的嘴里后,轻轻吻上了他的唇,随即他感到的是冰冷的泪珠滴在脸上,再淌下他的脖颈。

“为什么要哭?”他突然开口。

没想到他竟是醒着的,银灯吓了一跳,但还是吻住了他,几乎是在苦苦哀求:“吃下去吧,求求你……。”

湘王望着她的泪眼,忽然将她拥进了怀里,感到怀中的女子正在颤抖,声音中带着笑:“既然你肯喂给我解药,为什么当初又要对我下毒?”

“……。”她猝然一惊,睁大眸子盯着他,不可思议道,“你……你知道了?”

“所有的饭菜、糕点都会经过你的手,你偶尔会将毒药掺杂在里面,分开调制,因为只是很少一部分,他们都没有察觉。而且这样的毒素需要长时间堆积,连我自己也不一定能注意到。”他似乎是在赞赏,“这一点,很聪明。”

银灯的颤抖更加剧烈,捂着双眼痛哭:“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还要娶我?”

“你给不给我吃解药都一样,我从来都没有中过毒。”他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娶你,只是想知道,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究竟会用什么方法来杀掉我。”

“……。”

银灯最终没有回答,在他怀中默默哭泣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方才转醒,发现他已经不在了,桌上有一个包袱,里面有一些银票和信,告诉她若是想离开,何时都可以走。

那日湘王从宫中归来,径直去了书房,有些疲惫地走到窗外一看,视线却倏地一定。那个时常坐在院中看书的女子,此刻仍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眺望着远方。他甚至有一瞬都怀疑那是一幅挂在窗前的画,其实她早已走了,直到她回过头来,他的心才平定下来。

她竟然……没有走。

银灯笑了,正如以往的婉约淡雅,水红的长裙衬得她更加动人,向他挥了挥手:“天昊,我们很久都没有去外面踏青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她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而他并没有多问,只是带着她回到了藩地。又到了新的一年,百姓们照旧来王府领取食物,再回家欢欢喜喜地过年。

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所有人都是真心地对着他笑。

他们在丘城生活了很久,而银灯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身体并无不适之处,忙里忙外地为百姓们分忧解难,人们都说湘王殿下真是娶了个好王妃,而她听到这些,却只是泪光闪烁。

银灯一直是个坚定的人,她想要分发食物,想要办学堂,什么事没做完之前,纵然累坏了也不会停手。每到这时,他总会陪在她身边,帮她完成一切想要做的事。

和睦的日子,终止在了成婚的第三年。

尽管允帝对待兄弟们很刻薄,为人却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日夜操劳,身体终于渐渐有些不行。小太子屡次遇刺,有嫌疑的从一干皇子到一干王爷不下十人,甚至连朝中官员都有可能。

小太子尚不懂事,允帝只好咬咬牙为他排除一切后患,却惟独没有对湘王下手。

有人猜测是因湘王曾在苗疆行刺一案中舍身救过他,陛下到底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可真相如何,谁都不好说。

允帝的一系列决策引起了朝中的不满,有不少官员扬言要辞官回家,甚至有些偏激的决定挑拨他与湘王之间的关系,随后便劫持了在回京路上的湘王妃。

银灯出事的时候湘王人在京城,火速前去救人,而对方只是要他用命来换。他假装同意,与埋伏好的亲卫联合演了一出戏,抓到了刺客,揪出了幕后主使,正是当年允帝身边的偏激派,因支持二皇子而遭到贬官,才会出此下策。

挟持王妃,威胁王爷,下场便是斩首,家中老小全部流放。

像……太像了。

太像当年。

湘王依旧站在窗前,而这一次却没有看到银灯在外面,只是感到一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原本柔和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你不可以流放他们全家。”

“犯了罪便要责罚,有什么不可以?”他静静凝视着窗外,“闵若蓝小姐。”

“……。”银灯骤然一惊,短剑在他肩上抖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

“在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查清了你的身份。江北那次遇刺,我也知道人是你找来的。”他徐徐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我说过了,我想看看你要如何杀掉我。”

银灯捂住双眼,死死咬着嘴唇,却止不住泪水纵横:“既然你知道,又为何留下我?因为你觉得愧对我父亲?!”

“或许是吧,又或许不是。”他平静地耸耸肩,“你父亲一代忠良,死的确实有点可惜。不过我反倒对于你如何来到京城,还能混进宫的经历,感到更加好奇。”

“……。”她深吸了一口气,愤恨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爹、我娘、我弟弟,他们全都是被你给害死的!我至今都忘不了我弟弟饿死时的那双眼睛;我被人救了,他却永远回不来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她吼得撕心裂肺,惊动了外面的亲卫,可湘王只是命令他们不要进来。

“当年的那场大火,总共烧死了湘王府上下五十七个人。”他面色阴冷地凝视着她,“他们也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儿子,甚至有一些只有十几岁。你怎么不去质问你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银灯一时无言反驳,却仍是狠狠地瞪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忽然笑了笑,神色却甚是可悲:“如果我说,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连目光都有些发滞。

“倘若在乱世,纵使有再大的权力,或许第二天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的语调愈发冷漠,“只有在太平盛世,国强民富,一切的权势才有意义。”

银灯痛苦地闭上双眼,拼命地摇着头:“……你知道么?被救之后,我的一切目的只剩下了复仇,我要杀你,而且是亲手杀掉你!但是民间却有人说你是好人,我不信,我想亲眼看到是不是。那日陛下遇刺,我本以为你会袖手旁观,可你却不顾性命去救他,所以我留在王府,又随你去了丘城。你可以对百姓好,可以舍命救陛下,为什么不能对别人好?这些人只是为了朝中的权势,你完全没必要如此断他们的后路!”

“正如你所说,我不是个好人,我贪恋权势,我不想做普通人,这话一点都不假。”短剑依旧架在脖子上,他却开始向着她走近,“朝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甚至连涔滢和阿寒他们都不放过。站错队跟错人是他们愚蠢,我没有必要因此怜悯他们。”

银灯一步步向后退,到了最后却是退无可退,身子抵在墙上,怔然凝视着他。

“你说我残忍,你难道就不残忍么?”他将她按在墙上,以拥抱的姿势将她禁锢住,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一直在服用含有麝香的药,对吧?每次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吃药,因此三年都没有怀上身孕;我甚至还看到过你没来及处理掉的血布……你觉得你不残忍么?”

“……。”

银灯已然哭得不能自已,手中的短剑也落了下来,“叮”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显得尤为刺耳:“你真是可怕,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

说到最后她仿佛像是在嘶喊,重复地念着“为什么”,抱着他痛苦地啜泣着,直到眼泪都流干了,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你若能放下一切,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不知她究竟有没有听见,银灯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而昏了过去,倒在了他的身上,像破碎的蔷薇一般柔弱不堪。

次日湘王转醒的时候,银灯已不在他的枕边了。暗卫在外面藏了一宿,随时准备将她杀死,然而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以为她走了,可是走到小厅中,却看到了十几样菜式,全是她拿手的,香味在回廊时就闻见了,那般诱人。

“快过来吃吧。”

银灯换上了一袭素色的白衣,将头发盘了起来,多了一分成熟女子的风韵。他如往常一般凝视着她,随后默不作声地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毒?”她调笑道,“万一我下毒了怎么办?”

他细细嚼了嚼,轻轻摇头:“你不会。”

她抿唇微笑,托着下巴凝视着他吃饭的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像在观赏一件宝物。湘王也只是安静地吃着饭,每一口都嚼得很慢,微笑道:“很好吃。”

银灯点点头,笑容正如初时的那般恬静,“我一大早就爬起来做了,当然好吃了。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做菜了。”

他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她轻轻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凑过去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又张臂将他抱住,在他耳边道:“我想了一个晚上。你说的对,在朝中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谁胜谁负。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感到她的手臂动了一下,似乎从身上取出了什么东西,大约是一把匕首。

“我是个一旦认定就不会回头的人。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可是我没有办法下手,我也下不了手。”她虽是在笑,声音中却带着哭腔,“我好没用对不对?我居然喜欢上了杀我全家的仇人,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也没有办法留在这里,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停手。”

她依然紧紧抱着他,目光却是一凝,手臂猛一用力,将匕首刺入了怀中。

旋即,鲜血肆虐地涌出,顷刻染红了她的白衣,像一朵朵血花一般绽放在她的身上,美丽却又血腥,正如曾经的那一场大火,又如她曾经的嫁衣,夺目到有些灼人。

“为什么……要这样做?”

湘王垂下了眼,望着她扎进她自己胸膛的匕首,搂紧了她的身体。

“你知道么,我这样的人……其实很可怕。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哪怕我再怎么喜欢你也不会……。”她的嘴角涌出了鲜血,却是在开心地笑,笑得比以往哪一次都要真切,比以往哪一次都要美丽。

不是伪装出来的甜美可人,而是真真切切的解脱,第一次真正以他妻子的姿态与他微笑。

从最初的名门千金,到后来将自己的过去全部抹去的女人,她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仿佛是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身上,早已无法从中解脱。

“唯一能改变的方法,就是杀了我……。”她似乎已经看不清眼前了,只是缓缓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只要我死了,我就不会再想杀你了……我可以去陪爹娘,可以去陪我弟弟,我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嗓子似乎有些干哑:“手还是这么冷。不管你会去哪里,你都记住——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在迷离之中听到了这句话,银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笑得那般温和美丽,喃喃道:“他们都说你没有弱点,其实……我最清楚。公主和慧王就是你的弱点,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但是你放心……我谁也没有告诉,谁都没有说……。”

她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而他却将她握得越来越紧,连自己的手也莫名开始颤抖起来。

“天昊,其实……我一直很想和你有一个孩子。他不姓夏,也不姓闵,只是普普通通的,我们两个的孩子……。”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划过,这便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所有的暗卫都退出去了,屋中寂静如死,他抱着她坐了许久许久,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讷讷道:“我,还有一个弱点啊……。”

宣定十二年冬,湘王妃薨,对外宣称病逝,无子嗣留下。

出殡那日湘王府的人都去了,从外面归来的龙羽徐徐走进书房,禀告道:“殿下,当年将王妃从关外救回来的……已证实是云太师。”

“……嗯。”他轻声答道。

“臣不明白,分明一早就知道她是奸细,又为何……还要娶她?”

湘王凝视着窗外,冷笑道:“做戏就要做全套,才能以假乱真。”

龙羽似懂非懂地点头,仍然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恭敬地退下了。

待门关上,湘王依然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景象,然而那个喜爱在外读书的女子却再也不会出现了。他还记得最初让人去调查她的来历时,心中的疑惑解开的那一刻,情绪却出乎意料地复杂了起来。

“她的母亲在被流放的路上险些遭人**,咬舌自尽。她带着弟弟逃进了一座山,但没有食物;撑了好几天,可惜年幼的弟弟没熬过去。”

不知她是如何撑过去的。

“后来她被人所救,学会了用剑,一年之内几乎没有合过眼。”

那一定……很痛。

“她在别院的那棵树下藏了一把短剑,从混进宫的那天起就是为了找机会潜入湘王府,殿下真的不杀了她么?”

“……不必。”

晚霞绚烂,将这一草一木映照出了不同的暖色,美到几乎不真实,可他的眼前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模糊。

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怔。

一抬手,还未来及去擦,便有一滴水珠子落在手上,紧接着是一串,再后来整个手掌都有些发湿,连近处也渐渐看不清了。

疏风拂过,吹起了放置在院中的一本旧书,书页“哗哗”翻了翻,随后便沉寂下来。除却这一阵晚风,再无人会去翻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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