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感之间,它是多美的一个存在——
在聒噪的颠炒声和漫涨的油烟中,在饥馑者目不斜视的饕餮中,在情人交互崇拜的凝视中,它孤绝地避在小厅一隅,像是守着某种律制似的,缄口不发一声。倘使全世界都无人瞥它一眼,也绝不无谓的失落。它深信会有人即使在饱餐之后,也会谦卑而端庄地凑在架前。
偶然发现这方别致的书角,是在2006年秋天,我来神往至久的北京广播学院参加齐越节,清早下了地铁,便在校园里夹道密植的国槐丛中觅寻清真食堂。那时食堂的后室还未打通,巴掌大的一领地盘,几张方桌已有些肿胀,角落里安放的书角就格外醒眼几分。初明的晨曦穿越国槐树的参天荫蔽,拂过食堂门阁上青黛色的花体都瓦,斑驳地透进屋来,使书角上五层密排的书脊,隐约泛出清澈的光泽。凑近端详,都是回民该读的书,有的眼熟些,有的则以繁体字昭示着珍贵的来历。架上最顶一层还立着一册黑面硬皮抄,以小绳拴了圆珠笔,拂开几页,是学生自觉借阅的青涩笔迹。
那时我还在长春读着大学,走的地方并不多,就东北所见的诸多学府,还未曾在食堂见过这样的书角。仿似早春之手在湖面轻触,我的心暖暖地荡开了。
穆钧啊穆钧,真有你的!
达伍德,达伍德!
面朝书角,我在心底本能地呼唤这个名字。刚想拨电话,猛才想起,那时他已从广院毕了业,这面就没有见成。我问食堂小师傅,穆钧您认得吧,这书角准是他办的吧。小师傅点着头,目光里流淌出赞许和想念的意味。
我与穆钧相识并不久,但听人讲他的事就早了。世纪初那几年,回民孩子念大学的明显多起来,清真食堂不再只是果腹之地,而更像一个个融情聚义的小家。学子联谊,无外迎新送老、伙食监督、尔代欢庆、常识学习、假期支教诸事,总需那些热心又有才干的师兄来张罗。所谓时势造英雄。像当年在我的母校东北师大,如是灵魂人物便是一位自称上马孤龙的平凉哥,帮带之间,把我这半生不熟的东北回回,硬给骨碌成一个能念懂礼的内行;倘在广院乃至首都诸校,听说这样一位热气腾腾忙前跑后的能手,别无他者,唯达伍德·穆钧出名。
广院弟子向以机敏活跃、热忱能干著称。2002年入学、就读传媒经济专业的穆钧,就挟裹着一身广院气质,过早地进入了这个民族的肌理。是年,几位优秀的回族作家在鲁迅文学院深造,穆钧听闻,便热情地把他们请到广院,招呼七八所高校的回回学子同赴座谈。时逢斋月,学生们大多闭着斋,此先便有作家疑虑,会不会因自己没把斋,让西北娃娃们见怪。穆钧拍着胸脯说,老师放心,同学们的工作我去做,你们是给咱回回写书立言的人,这样的贡献最应尊重!当日,人来了四五十,满满当当挤在广院狭小无双的清真食堂里,喧着真心话,暖着手足情。作家接了地气,青年亲近了文学。始自午间、五小时后不得不散的相聚,至今为许多人怀念。
在北京,有一对回回母子,儿子生了怪病,时有发作。这事在回回看来,都应帮一把,但站出来四下写乜帖[1]的,偏偏是穆钧,一个来自西宁、旅学京城的儿子娃娃。那张尚挂几分青涩的脸庞,那清澈如水的眼光,那并不很高、也不很壮的身影,便这般深潜在一座座幽古的寺坊,游走于一户户陌生的人家,多是碰上热脸蛋,当然也贴过不少冷屁股。这样描述着,心中暗存惊异,换我的话,可能为民族做事有别的道道,若叫我硬着头皮去写钱粮,恐是难以应承的事。
亦是出于对这对母子的援助,精通网络的穆钧在网上发了帖子,相约开斋这日,大家会礼下来,在牛街一家大餐厅联欢,顺便再为母子呼吁,赞助又是他去跑。谁想拥入饭店的人数远超预估,多人无处安坐。这事谁遇到不急,穆钧稳了稳神,借同乡会主事的口碑,号召西北多斯提让出座位,另寻聚处。门都进了,坐也坐了,再站起走人,谁也不会舒服,但西北的商人和学生都给了穆钧面子,场面算圆了下来。事后一位叫王辉的北京乡老逼问原委,穆钧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开斋节是老回回感知民族、亲近传统的好机会,西北那边氛围好,不差这一次;相比之下,东部散居区的同胞更需要这样的熏陶。王辉眼窝一热,说,如此心怀,孩子若不说出来留个见证,这委屈不是全叫他一个人扛了!
至若组织大学生交流学习、公益劳动、慰问敬老院诸类事迹,已是西瓜嚼馍家常便饭,而这篇织血而就的情文,总不该降为通讯。唯须概述的印象是,在多人声情并茂的传说中,我总感到这位遥远于我的兄长,正以知行挺直的形象,在奔跑的路上回首微笑,让年轻的我们通过人,而不只经由文学,参悟我们涌流了千百年的滚热血液中,究竟沉淀着什么。
见面的口唤到了。
上马孤龙给消息说,一家网站寒假将办冬令营,希望师大出个代表,想派我去。我说别别别,西北那么多兄弟姐妹,选个懂得多的人去,别给咱师大丢脸。上马孤龙却专制了一把,头一扭,就是你了!
时候是2006年正月,大京九把我从冰封的北国带到了柳绿的南粤。半月光阴,神游长洲岛、红树林,遍访光塔古墓、巷陌人家,青年们补常识、记传统,并肩站班,围坐长谈,践约了一桩佳美的前定。我无法向所有的读者讲清这次南国之行对我的感动与引起的蜕变,唯能感慨,涓细的青春注入一条宽阔的大河,润泽着生生不息的友谊、哺养着焦渴难耐的灵魂。
这次冬令营的领队,正是即将毕业的穆钧。
眉宇间几分英气,眼珠一晃,满是广院学生独有的灵敏。但他对我们这些五湖四海的弟妹,分明傻里傻气,总像充足了电一般时时抢活:船上要带的牛肉太多,他排第一份去提;登山时有人掉队,他回身去追,最后登顶;平素铺个被子,收个杯碟,都不声不响地做着,全然不像组织秩序时的宽喉大嗓。他身板本不算高,脖子上永远坠着一副重重的单反,极少见他对风景流连,抑或陶醉地自拍——大家见到大海,在船头搭出各种队形,高声唤达伍德来拍;在沙滩踏浪,也喊达伍德来拍;有人唱个花儿,闹个笑话,碰上个奇怪建筑,似乎达伍德没来抓拍到,倒有些失职了。没人想到,应该给摄影师拍一拍。他却自嘲地宽慰大家:我们广院出来的,都是电视民工,就是干这个的!亦因如此,当今天的我在那么多鲜活盎然的留影中飞点鼠标之时,耳畔尽是按动快门的脆响,却极少翻出他的笑貌。
那时我已对广院有所钟情,便问他一点学校的事。他平时的话其实不多,只记得说起梆子井公寓的条件颇好,本科宿舍即有卫生间,换水做功课方便。至于食堂里何时建起一个什么书角,却从未提及;或许在他看来,这事本就微渺不过罢了。
南行归来的那个新学期,与穆钧同届的上马孤龙也将从师大毕业。送行那天,偌大的校园缄口不发一声。我静止在秋华楼宿舍门口,木讷地看着上马孤龙迟滞地清点行囊。他示意我进来看,看什么呢,床铺空荡荡,写桌空荡荡,地板空荡荡,唯有一架子的书籍,一本也没有打包带走。
兄弟,这些是留给你的,你能把它们传下去吗?
坚硬的男中音在空阔的宿舍起着余响。
我惊异地抬起头,看到一双湿漉漉毛嘟嘟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逼视着我。那是一双深如井水的眼睛,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很多人都拥有的棕褐色的眼睛,是和祖先一样深情而忧患的眼睛。我在这煎熬的被注视中,顷刻间长大了。
疾驰而来的秋天,校园孤独得像一个民族。广院没有了穆钧,师大没有了上马孤龙,日夜守在案头的,只有那么多书籍,齐整地列队而站,像是准备抬头举意、抄手默念的义士。我渐渐习惯那个曾经懵懂无知的自己被越来越多的人尊称师兄。我有点猝不及防,又好像揣着一团心火。我深感自己前定中的卑微,又偶尔莫名其妙地自视高尚。我在谈吐中疏远了正在时尚的话题,总是把使命、理想、道路这样迂腐不堪的大词挂在嘴边。我想我更爱我的民族了,因为想到她的历史与未来,我就经常不自觉地流出眼泪,这在早先是从未有过的事;可我又总在怀疑是不是对她还不够忠诚,因为我的心里装了很多重负,有一些已经与民族无干。我预感这是迟来的青春期,血管里飞速地流着比天天吃羊肉还要燥热十分的冲动。我却不爱说那么多的话来表达这种冲动,反倒静默得简直像盖德尔夜坐静的老人一样。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我病了么?
唉,我连这竟也回答不清了。
这时候,这时候,我再次请求时光为我复苏2006年秋天的那缕晨曦,它穿过国槐树参天的荫蔽,斑驳地照在广院小食堂的角落,明净的光芒在光滑的书脊上跃动,也把一颗凌乱的心照得通透清亮。启示降临了。回到师大的我,开始像一只饥饿的老狼四处嗅着,我在找木头,准确地说是在找一个书柜。那时在校社团联合会做主席,一次赶上办公室对面的学生会搬家,屋里恰好剩了一个老柜子,刷着很土的酱色油漆,似乎无人想要了。我知道这事找老师准打官腔,便和学生会的死党打声招呼,喊来两个回民小兄弟,抬了就走。
小兄弟满头大汗地搬着,走出老远才问:师兄,往哪儿搬啊?
我压低了声音说:回民食堂!
搬那儿做个啥?
哎,你还看不出来,这是咱未来的书角啊!
我年纪轻轻的兄弟那时还没把喂肚子的食堂和喂脑袋的书角联想到一起,可是当我用抹布把书架里外蹭得油光锃亮,再把上马孤龙留下的,以及我从南国捎回,甚至平素收藏的好书好报统统排上架时,小兄弟的眼中立时放出了光彩。
师兄师兄,给我们的书角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嗯,就叫它——“花儿书角”!
新鲜出炉的四字标识很快被制成胶牌,堂堂正正地盛开在白瓷的墙壁。我还学了广院,给每本书编上号,撰下借阅条例,并竖起一本登记簿。洁亮的清真食堂,菜香之中裹出几丝书香。有图书馆学专业的汉族同学来就餐,还饶有兴致地拍了照,写出论文发在网上。每次吃完饭,我都故意不走,守在墙角偷偷盯着,若是见谁在饭前饭后走到书角前,哪怕只随手翻翻,那快慰也是满怀满胸。我总诗意地觉得他们捧起书本的双手,也在捧着一个民族从摇篮到坟墓的追求。
奥运年,毕业的我来到北京落脚。只因心里还装着一个浓得化不开的广院梦,便在定福庄北街租了一间小屋,去后海上下班需三小时,竟不嫌远。去广院吃饭,见穆钧留下的那方书角安然无恙,心中熨帖许多,也常常想念起驻守在长春的“花儿书角”,好像它俩本是一对孪生弟兄,流着一样的血,操着一样的方言,远隔千里,却肝胆相照。有回族作家赠书,我往往多索两册,一册留给广院,一册赶上长春同学来京办事,托之带回,放到花儿书角上。同学当年总陪我吃饭,认得师大清真食堂那曲里拐弯的路,只是他们实在无法理解,既是离校远走之人,何苦还要如此念着一个吃饭的地方。
一日晚饭时分,我在北街一家西宁人开的面馆,听得声声青海口音从背后响起,宽喉大嗓,不时爽朗地憨笑起来。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穆钧。
两年没有见面,毫不生分,手一拉,想说的话很多。才知他毕业后,父亲想让他回青海,他却一心想在北京做大事,就在广院附近租了房子,在潘家园先跑古玩生意,准备着把婚结了。我说师兄,我也学着你在我们东北师大办了一个书角,以后你到长春一定要去看看;我说师兄,以后我还是想考广院的研究生,到时候咱就是校友;我说师兄,这回离得近了,没事就一起吃饭吧,斋月还要多照应。
穆钧“印沙安拉、印沙安拉”地应着,两年的经商生涯未改眼神中的清澈与信任。因他座上还有客招呼,也便不再深谈,匆匆记了号码。他说了些什么,今日追想起来,竟一句也记不清了——无法可想,无法可信,那一次仓促的邂逅,竟是我们肝胆兄弟的诀别!
到底还是写到这里了,如何写下去呢!
噩耗来时,彻骨愕然。那个无义的夏天,十渡湖水无情地吞噬了我们二十六岁的好师兄!悲痛难挨的父亲把年轻的埋体接回老家,在古老的东关大寺站了殡礼。高原传出的都瓦,声声震动着他曾踏过的土地;久久捧起的手掌,来自所有他曾援助的人们;北京乡老为他夜不能寐,哭疼眼窝;萍水相逢的食堂小师傅到了日子就散乜帖。
王辉大哥悲伤地告诉我,穆钧最后一次与他通话,还在张罗为那落难母子的募捐。满满五年了,从一介书生到生意忙人,这身外事在穆钧心头还是舍不下。穆钧自幼丧母,他曾说一到母亲节,就想妈妈。一定是那母亲对病子的啼血呼唤,使他的爱冲破了冰冷的记忆,于无爱处迸发泉源,长流不息!
今天,师兄穆钧已离别我们三年了。
当我在孤寂无双的暗夜回望盟约的奔赴,当青葱岁月的壮语豪言渐渐失去热度,退化为生存的恣睢奔波,当世界仍然布满苦难迫待疗救,当公义面前决不惜身的精神像病婴一般遭到时代的遗弃——穆钧的名字,始终闪现着微弱的光芒。
几年间,我转去后海租住,终因读研,重归这情深义重的广院之怀。食堂辟了更大的厅室,易了新主人,往来学子尽是新面,可那一方瘦小的书角却疏于呵护,不仅藏书丢了许多,码放也再无当年的齐整,据说还险些被新来的老板搬走。薄情的时光!难道除我之外,再无人知道这食堂有过一位叫穆钧的青年,再无人能讲清这书角贵重的来历么?我突然有种古怪念头:守在这里,不走了,浇开一簇枯萎的心花,守护苍莽夜空的最后星光。让这低微的一方书角,与普天下更多的书角,共同装满全美的举意,指引一个民族奔跑的路向。在那常常浮现出来的疼至骨髓的凝视中,我几次冲动地从家里抱去心爱的书刊,直至把书架的罅口补满,使它还像当年一样饱满;也习惯在等饭间歇,弓下笨拙之躯,逐册整理。这孤寂的背影是我传送给陌生来者的密语:弟弟们,妹妹们,盼你们暗暗地跟上我,进入这微不足道的事业;盼你们早些参悟:吃喝之余,哪怕常来架前翻翻,天园的师兄也会多享几分回赐——并不只为多读几本书,一个优异民族的青年应当有足够的教养提示自己,灵魂的哺养远远胜于肉躯。
以时光盟誓,以写作者及他的笔为证,今日之始,我将广院这方书角正式命名为“穆钧书角”。命名者同时宣布,书角所有权与管理权,不归个人,统属一个重情知义的民族。
2012年7月18日
原载《回族文学》2013年第2期
注释
[1]乜帖:回族经堂语,阿拉伯语音译,意为举意、心愿,引申为因故立意施舍或捐赠财物。有人出面募捐登记,称“写”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