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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等待之际(1)

一些人所共知的秘密悬浮在生活的上空,世面流行无端的微笑。

多年前,人们坐上街边的酒桌,开始往嘴里捡花生米时,都会说起顺哥,起先一本正经,随后便泄露日弄的诡谲。这些年顺哥隐着,社会的新鲜不断涌现,而所有忽然老练的人们早已不必羞涩地遗忘一切,包括许多从未确定的东西。

世上的消息已是格局。顺哥说:这个时代啊,必得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他倏忽一笑,又说:无论怎么装点,到后来都只剩一副鱼骨架,仍在风化中。近年来,顺哥像一个知音很少的三流公知,总是把休闲欢悦的场面弄得戛然而止。

顺哥凭窗而立,向着窗外。那窗在江城的高空,有些遗世的孤傲。窗外目光所及是蜿蜒的长江,像一条浑黄的飘带落在人间,不见波澜,所有行船都渺小得凝滞,宛如历史丧失表情的姿态。顺哥的身后是一间华丽包房。刘半文和顺哥的几位好友一起侧过头去,望着顺哥伟岸而歪斜的背影。

这是201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包房里,瓷白的枝形灯饰和几只晶亮的高脚杯全然愣怔,空气中略微浮动法国白兰地和中国乙醇的现代香氛,由城市肠肚里传来的天籁之声清晰而芜杂。时光停顿,让人想起变成岁月的往事。半文知道,顺哥是在说他自己。以顺哥而今的境界,没必要抹煞事实。顺哥的故事一直演到现在,像一条奇怪的鱼,虽然尾部早已成了骨架子,鳃头却水淋淋地奋勇向前。

顺哥突然回头,说:半文,陪我再做一件事。

半文当然说:好啊,你吩咐。

顺哥说:有些麻烦的。

半文说:有顺哥,不怕。

顺哥大约是众所周知的,他的故事向来有两个版本:官方的和民间的。官方版本曾经在中国无比响亮,许多馆藏的纸本一定尚未全然腐烂;而民间的版本原本活在口头,几乎可以长久地任意修改或加工。虽然,这两个版本各表其义互不相干,把事情弄得扑朔迷离,但偏偏让人一诧,发现互不相干的并存之外还有更好的故事。就像两种颜色,红与黑,一旦泼在同一画面便起了冲突,在现代眼光里倒是别有意味。那些年,人们拿顺哥佐酒,或者诙谐国事,多半是将一条平原的草鱼说成死鳑鲏或者生猛大鳄。谁能阻止世人的嘴头快活呢?

顺哥的全名叫周大顺,另有许多头衔或称谓。不过,但凡像刘半文那样接近并热爱顺哥的人,若以周大顺之名或某种头衔来讲述顺哥,断然不太顺畅——就像有洁癖的人,面对戴了脸谱的女人总是难以澎湃起来,虽然那女人还是那女人——虽然周大顺还是顺哥。从前,半文几度跟顺哥跑事,近乎谋臣或狗腿子。顺哥闲下来,恰逢心情又好,就跟他谈论世事人生,免不了也来几桩荤段子,而且幽默。

顺哥说,要是在美国,如果一个女人大泄春光,即使别人惩(注:方言,按倒的意思)了她,也不会被判强奸的。那回,老子坐渡轮由江北去江南,单手撑在舱柱上,一个大胸的姑娘也靠着那根柱子。老子一低头,从她翻开的领口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老子就看,不料她大叫流氓,让人把老子扭进了派出所。老子在派出所嚷:她敞在那儿,老子看都看不得?她不敞老子不就没得看了!但派出所的人那时思想不开化,不懂,相信奶子是看不得的。后来老子就按中国套路托人去江正街把你嫂子找来,等你嫂子一到,全体大盖帽都他妈哑了——老子的老婆那么漂亮,犯得着看别人的那两堆破玩意儿吗?立马放了老子。

半文听着,像上海人一样礼貌地微笑,并不点头。因为半文知道的情况跟顺哥的说法不大一样。当时,顺哥在人家领口下看到的东西并不是那东西,而是胸罩,一款能够凸显两颗乳头的胸罩,很新鲜。他观摩时,那女子有了觉察,悄然转身,但人家转顺哥也转,两人绕着舱柱转了至少三圈,人家才忍无可忍地呼叫。到派出所后,顺哥吓得脸色苍白,赶紧申述自己只是研究胸罩的款样而别无雅趣,别人不信,他就扑通跪地,说出自己是做文胸生意的小老板,在江正街的侧巷里开有一间胸罩店。派出所着人去看了店,带回顺哥的老婆和一打胸罩,这才决定放人。临走时,顺哥心有不甘,转头宣讲美国法律,被轰出大门……

顺哥却不在意半文的态度,照例感觉良好。又一回,顺哥从一堆旧报刊中抽出一张报纸,给半文看。那是一份大报,在头版正中刊登的合影照上,一眼可见顺哥的身影。顺哥的尊容不止一次上过报纸,但这次的规格最高:照片里,中国人民所熟悉的中南海是背景,背景前面的背景是一片人物群像,在人物群像前,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正与顺哥握手言笑,态度十分亲切,另一只手还抚拍着顺哥的膀子。半文看照片时,顺哥很洋派地端着烟斗为他做旁白:瞧,当时首长特地把我叫到面前去,让我激动得胡说八道,连说过什么话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半文自然还是那样笑着。记得策划这张照片的人事后透露:当时,顺哥得知首长将于次日接见全国企业家代表并一起合影的消息,紧急邀他合计,而顺哥届时如何出场和怎么说话都照着方案排演过五六次。第二天上午9点,首长正面对站成一片坡面的企业家讲话,顺哥从侧旁斜杀出来,拉着长音呼叫:首长——我来了!于是就咔嚓咔嚓,有了那张把全体企业家变成背景的照片。可见,当时并非“首长特地”,也不至于什么都“想不起来”。至于之前之后都咔嚓过,何以唯独刊登这一张,策划者说,他代表顺哥请人上北海吃仿膳,还带去了若干地方特产……

所以,顺哥的事多有疑案,即使是半文,也不能随意发挥,否则犹如官版和民版的故事,不一定符合。尼采说:真相的最大敌人不是谎言而是信念。至于顺哥本人,他不是职业撒谎者,有时把故事讲得变样,只是凸显故事中本来也有的那个部分,过过干瘾;而且通常只跟半文这么弄,因为顺哥是个半吊子,他明知半文晓得真相,仍要抒情,以为是给人启蒙。所以,自己的真相固然自己知道得多,但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也不一定靠谱。顺哥的故事孤独地搁在我们的时代。

近年,顺哥拄一根褐色藤木拐杖,那藤杖忽然又成为国人考据和推断的焦点,而且迅即形成三种学派:一是产地学派,起初说是云南藤,接着有东南亚藤、南美藤、非洲藤之争,后来就考证哪种藤木最为名贵,以名贵之最做出结论;二是保健学派,依据营养学生物学传导学原理,指出此藤似藤非藤,内含多种天然微量元素,兼具身体预警及急救装备,是美国加州的最新科技成果;三是护身学派,对其他学说一律嗤之以鼻,并诘问难道像顺哥这样有钱的人最为需要的不是防身护身吗?所以此藤固然似藤非藤,而杖内设置的其实是电子侦察兼狙杀的武器;还是一把伞,一把遇上空难可以呼啦一下张开的降落伞……有人当面向顺哥求证,顺哥仰天大笑,人们越发相信自己的论断,仿佛人类又回到了可爱的童真时代。

顺哥拄拐杖是因为腿脚不便,说白了就是一个跛子,北方佬也叫瘸子。半文跟顺哥是乡党,他们那儿有出跛子的风水,跛子们像阴天里的星星在平原的大地上忽闪。顺哥跛于左腿,半文曾经见过:细细的,皮包骨头,像一根有节疤的竹棍,略微弯曲。他的身高接近1米8,因为左腿而不能确定。但顺哥总是在赶路:左脚刚一着地,右脚赶紧跨出一大步,随之将左腿连拖带扯地甩上前来;尤其是上肢运动,双手握拳,两臂大幅划动,仿佛空中另有大道;那已然发胖的身板也协同着,从后颈到尾椎一波一波地耸动,跟一条矫健的打弓虫没有二样。当年,顺哥在中南海就是这样冲向首长的,想想,多么动人的一幕啊!半文每每看到顺哥走来,心头不免怅然而惊异,觉得他的行走真像英东游泳馆里一冲一冲的蛙泳!

顺哥的脸是“目”形的,实际是大过“日”或“国”的大目脸;那目脸的肤色不够纯粹,既白又不白,迎着阳光,可以澄出三种以上的灰暗杂质,像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白净的水中搅不化,混乱而坚硬。这样的目字不搞蚕头凤尾的技法,笔画都很拙重,表现出横横竖竖的坚毅,而如刀的唇吻抿着冷峻,定定的眼珠里有些雄心泄露;除非面对一张让顺哥打着主意的别的什么脸,它的软和的笑样配上歪斜的身子,一定令对方毫不犹豫地信服而踏实,甚至感动。当然,若是跟半文在一起,那目字就散了,嘻嘻地笑。这么说,这样的脸明显掩盖了阴虚阳亢的潜在劳损和杂乱莫名的束缚与荒凉,有了一些国际感——您见过美国人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作《1948年第5号》吗?就是那个意思。

现在,半文和顺哥定居在长江与汉水交汇的江城,但他们都来自各人记忆中的乡下。那里叫江汉平原,大片土地位于江之北、汉之南;在实在没什么值得吹嘘的时代,那里的人以“我们是中国的中”聊以炫耀。显然,这样抒怀有所不妥,谁都知道,中国之中心在北京,这里的人去了京城,连的士司机也礼贤下士地说: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所以,许多经验在顺哥这里是捡不到便宜的!

第一节 π诗

1

1983年正月初三,顺哥第一次去省委冯书记家里。这不是顺哥的起点,而是线索。那个遥远的早晨,一些尖锐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暴露,以致往后时光流洗,不断濯去世相的芜杂,但顺哥当时的心境长久滞留在雪后的晴空下。

大约上午10点,太阳照耀雪地,H省的省城白光灿烂。印象里的天气冷不冷是次要的,寒风或许是有或许也无。在省级“高干”居住的杨柳院里,一棵在冬日失去杨柳面目的巨树坠下一串雪沫,一路发出咝咝沙沙的细响。年轻的顺哥从省委冯书记温煦的家中出来,嘴上冒白气,歪在台阶下,跟书记挥过手,转了身,正欲一歪一颠地离去。突然,身后发出一个小女孩清亮的叫唤:周伯伯(bóbo)——拜拜(bāibai)!顺哥的心头咯噔一下,陡然打住,赶紧回身去瞧,以右脚为支点,扒拉着左腿,缓缓转过身来,仿若老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隆重,即刻就让长长的目脸笑出无数放射的横线,一面蹲下身去。

那小女孩是冯书记的孙女,四五岁的样子,穿红花棉袄,头顶扎两朵辫花,苹果脸漾出天真的笑,由矮胖的爷爷冯书记牵在手上。顺哥蹲着,抬手朝自己这边扇动,招呼小女孩过来。冯书记以为顺哥单是喜欢小孩子,就松手示意孙女过去。待小女孩站到面前,顺哥从胸兜里掏出两张10元的票子(这是当时的大票面),递出去说:对不起呀,周伯伯(bébe)光顾着跟爷爷谈工作,忘了送你压岁钱咧。小女孩怕钱,缩着手,回头去看爷爷冯书记,冯书记说:大顺,太多了!顺哥说不多不多,就抢过小女孩的手,把票子捏在小手中,赶紧转了话题问:小朋友,周伯伯(bébe)给你提两个小小的建议好吗?小女孩点点头。顺哥说:一、周伯伯(bébe)是乡下人,乡下不兴叫伯伯(bóbo),应该喊伯伯(bébe)的;二、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说拜拜(bāibai),说再见——以后周伯伯(bébe)再来,就改过来好吧?小女孩不懂为什么要说错话,茫然看着顺哥,冯书记连忙替孙女应道:好的好的,以后一定按周——伯伯(bébe)——的建议,跟周伯伯再见。

顺哥马上就抓落实,对小女孩说:来,小朋友给周伯伯(bébe)打个招呼,周伯伯就走了。

小女孩使劲儿眨眼抿嘴,终于扬起一只手来,结巴道:周伯(bé)——伯(bo),拜——再见!

顺哥像哭一样笑了,说:好的,再来一遍。

小女孩运足一口气,大声喊:周伯伯(bébe),再见!

顺哥就笑,站起身,快乐地向小女孩挥手,向冯书记挥手,像刚才转过身来一样掉转身子,一歪一颠地离去,不再回头。相信冯书记许久望着他的背影。

如此,这个早晨的亲切和明亮就多了些分量。在H省,哪个老百姓能像顺哥这样在正月初三进入省委冯书记的家中拜年,并承蒙冯书记出门相送的礼遇?杨柳院里,阳光照耀雪地的景象为顺哥一人独有。尤其感谢小女孩,天使一般叫唤周伯伯(bóbo)——拜拜(bāibai),让顺哥灵机一动,做了一番借题发挥的沟通。顺哥知道冯书记不会忽略他是一个跛子,但因了小女孩,冯书记便知道他依然忌讳bǒ(谐“跛”音)、bāi(拜,在方言里跟“跛”同义)二字呢。忌讳是一种深刻的内伤,除了印证冯书记的情谊盛大,又让那恩典加入悲悯,像糖拌入水中。

顺哥揣着一颗丰盈的心走出杨柳院……

可是,不一会儿,途经H省大礼堂时,东南方向的一幢高耸的大厦投来一片阴影,竟然把礼堂正面的一挂红布条幅遮掩了半截。那条幅上写着:向周大顺同志学习!春节前,顺哥来这里作报告,大礼堂内灯光灿烂掌声沸腾,让他光荣得满头大汗呢。顺哥看看阴阳的条幅,感到风景倏暗,仿佛自个儿突然间也不那么光明了。别处的阳光和雪地仍是耀眼,顺哥心头泛起怪异的伤感。

那伤感便随了顺哥,直到坐上一辆红客车离开省城。车子一路摇摇晃晃,车外白亮白亮的,车上的人们在谈论1983年的春天。有一只胳膊毫无理由地捣了他一下。他就那样抱胸闭目,一直没有睁开眼皮……

红客车出了省城,驶向江汉平原。

那里的确是“中国的中”,但那里的人无论是否被京城的士司机问过“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其实没什么实质意味。在那里,除了顽固的方言,中国有的它都有,中国没有的它都没有,中国怎样它便怎样,譬如土地、阳光、风雨雪、四季、村组与乡镇、群众与干部、政策与政治、开会、看党报、人吃大米、好人好坏人坏、所有人都爱钱、所有男人都好色、所有女人都蹲着撒尿、所有性交坚持雄上雌下的姿势、故事隐于春绿秋黄、村头有人拿目光追赶开往城市的汽车;而畜禽无德,牛吃草猪吃糠狗吃屎鸡扒地鸭子划水阳雀子在天上乱飞……虽是平原地貌,因为农业相似,也谈不上独一无二。那里可以同中国一起在地球上别具一格。

而当年,顺哥正在为如何才能跟天下人一个样儿深感焦虑呢……

顺哥打小就是跛子,因此曾经是一个极坏的孩子。大约党和人民都忙,无暇这么看,但他本人知道自己的坏。因为他是故意的。到底干过哪些坏事也说不上来。总之,但凡是白天,他便在麻雀似的小伙伴面前扮成乖戾的鹰隼,很恶。可他偏偏又讨厌白天,讨厌做麻雀面前的老鹰,因为自己还不如一只麻雀。

他喜欢黑夜以及黑夜里的梦。他的心中一直搁着两个无比高级的梦:一次,他在自家的台坡上放眼望去,天下人全是跛子,到处都是跛子在歪在颠,在拖在甩,在晃在摇,在蹦跳在歌舞在欢笑;他兴奋地加入,跛得最为出色,做了跛子们的大队长,他幸福得哭号起来。又一次,居然有阳光白云和悠悠的南风,大地陡然歪成一个无边的斜面,他的左脚走在斜面的上边,身躯正好竖直了,走得无比轻快帅气;而跟随他的一群人,原本两腿一般齐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他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而行;他似乎意识到他不能掉头,那样他的左腿就到了斜面的下边,那便糟了,所以他绝不停步,一路帅气着!

只是孩童的白天总比黑夜漫长。上学识字前,他的耳朵不时听到bǒ和bāi这两个混账的发音。他还不晓得所有人都是有党和政府的,但他们家的堂屋正中挂着毛主席抿着嘴唇的画像,他殷切期望毛主席开口下令消灭这两个坏家伙!他不喜欢跟不跛的人在一起,也不喜欢跟跛孩们同路。他做不做鹰隼都是孤独的。当平原被大雪覆盖时,他仰望天空中一只纯黑的飞鸟……

起初的事是妈爹(祖母)语焉不详的感叹。在他的印象里,一切始于一次紧急的军号。大约1949年6月的一个午夜,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哒嘟嘀嘟声中,十万脚步踢踢踏踏地呼啸,卷过汉江大堤,朝着平原涌来,十万脚步中有一双21岁的脚板是大(父亲)的……此时,姆妈(母亲)听到了那脚步,奋力哇出一声,将一张丑陋的小目脸交给了这个世界。顺哥当然知道这个后来也算长得漂亮的家伙就是他自己,但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别人。

当时,爹爹(祖父)在柴门外焦灼地喊:男的女的?妈爹在屋里尖声回应:是个当兵的!爹爹又喊:就叫“大博”吧(抑或是“大搏”,因为他的儿子已搏过汉江)。之后,那个叫了“大博”的丑货每天哭,吃奶,睡觉,拉屎,屙尿,两条红嫩的小腿朝天可劲儿蹬踏,像是要奔跑,像他的路生来就在空中。一日,大怎么就赤手空拳地回来了。大回来的那天他笑了。姆妈向大献媚,说这小狗日的真鬼,一见他大就笑。大检查他的小鸡鸡,亲他,把他举过头顶,朝腿裆里吹军号;他照着大的大目脸嘘出一泡尿,淋得大眉眼不睁,嘿嘿地笑。大决定不再回部队去。爹爹的眼光跟他的八字胡一样颇有长度,说:共产党就要得天下,划得来吗?大还是个大孩子,双手托着儿子闪闪:这,这就是我的天下!其实大才当了7个月的兵,头3个月在国军那边,后来跟大部队一起投诚,才随了共军。当时,爹爹得知消息,在村头举行隆重的跪哭仪式,大呼:多谢英明的国军长官啊,让我周家得有光明!

可小大博刚刚学会揪着小鸡鸡朝天撒尿,一种跟新社会暂且无关的疾病找上了他:发烧,出汗,拒绝姆妈的奶头;妈爹喂下一勺米汤,勺子还没移开就呕了。妈爹的手一抖,勺子咣当坠地。大赶紧找来板车,将小大博连同姆妈一起拖到街上去,向全区闻名的巫医生磕头,得以打针服药。几日后,小大博似有退烧迹象。但又过两日,烧又来了,来得更凶:皮肤发红,眼珠翻白,蔫猫儿一样喊疼。姆妈贴着耳门问宝宝哪里疼,小大博疼得厌倦,索性闭上发亮的眼皮。姆妈晕了过去。这回,大拉着空板车往街上跑,将巫氏拖到家中。此时姆妈已醒回来,房里的油灯在人风中摇摆。巫名医诊过小大博,不说话,面色沉暗地操作,手指尖在注射器上弹了弹,针头的水珠滴落,就打下一针,让继续喂药。巫名医走了,爹爹和妈爹用老法子配合医术,去屋后烧纸,向着黑暗的旷野呼喊:大博——你回来!声音异样虔诚,有一种越界的力量,直达黑暗深处。家中那盏微亮的油灯瑟瑟动容。油灯不知添了多少回油,小大博的眼角渗出微小的泪虫,慢慢爬成线……就睁开眼睛!

三天后,一家人在房里围观小大博起床下地,小大博的小目脸白白地笑,翻身,挪移,双脚着地——突然,歪倒了!大抢住他,让他再站;再站,又歪倒了!两次都是朝左边倒下……大把小大博交给姆妈,反身向屋外冲去。他在街上的诊室里一把揪住名医巫氏的胸襟,高高地挥起拳头,可那巫氏并不避让,迅即举手投降,嘴边撇出苍白的笑:我知道你会来,你儿子得了脊髓灰质炎的后遗症,也就是小儿麻痹症——跟我家二丫头一样,左腿跛了。大的拳头在空中一阵乱舞……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连禾场上那只向来趾高气扬的花公鸡也瑟瑟地看人,不敢调戏母鸡。周家差不多有两个月无人讲话。后来大对姆妈说:大博他姆妈,该你继续辛苦了!姆妈嘤嘤地哭:那大博呢?大长叹无语。记得姆妈生下大妹这个女娃子那天,大蹲在台坡口抽烟,太阳快要落土,鸡上笼了,姆妈扎着头巾去向大承认错误,将大抱回屋里。直到有一天夜里,大端起煤油灯,照着小大博的腿裆看,姆妈问大在干什么,大无比兴奋地说:快看快看,博儿的小鸡鸡能翘起来!自此,大就开始当着湾子里的人摸他的鸡鸡,哈哈大笑,说反正鸡巴冇得问题……

在周家,因传宗之事世代飘摇,有一句代代相传的三字遗嘱:传下去!顺哥小的时候,听爹爹跟大念叨:他的大及大的大在蹬腿之前都是这么说的。那时,顺哥还不晓得这话跟自己有什么深刻关系,单是觉得像一种击鼓传花的游戏,但又无趣;不久,他的阳具率先懂事,就想象繁殖的操作或许可以很快活的。直到许多年之后,他开始自谋生路并尝到人间甘苦,方知“传下去”并不是空洞的传宗接代,而是历代先辈终生艰辛无乐而唯有寄望后人的生之念想,是他们还愿意浸泡在苦难中活着的最后一点力气。这三个字后来成了顺哥一生的咒语。

但当时他便明白,在两腿不跛的小弟弟到来之前,大是拿他当一条现成的鸡巴在养。他似乎也赞成大对于“游戏”的狂热,大乐意当着外人摸他的小鸡鸡,他就日着肚子由得大去吹嘘。他最喜欢干的事是站在台坡上向着大路撒尿,小鸡鸡翘着,射出高高的抛物线,落打在大路中央;行人路过,会等他抖了鸡鸡再走。小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只知道自己的鸡鸡,以至于长大后总有一条鸡巴在“潜意识”里晃动,让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的学说在中国也得到了少许印证。

不过,他并不浑气,当小鸡鸡无事可干的时候,也会落寞,甚至觉得仍然对不起可怜的大。但他不说。每天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嘴巴紧抿,眼珠子一动不动,目光短短地落在近处。他被大发现了。大当过兵,有自己对男人的看法,绝不会让他做一条蔫不拉唧的鸡巴。大说:小狗日的,给老子雄起,老子的连长就是一个跛子!他听了,忽然眼珠放光,很想打探跛连长的故事。但大到底是个粗犷的丘八,并没在意小屁儿子已然萌生的心眼。大提及跛连长之后,开始让他吃猪油粉子(乡下人坚信这是一种大补身体的营养品),教他学拳,做俯卧撑,练单腿马步,且鼓励他跟人去打斗,倒也符合了他随时准备在小狗日的们那里耀武扬威的志向。而大是这么想的,即使今后无用武之地,在床上对付女人也是使得着的。

有一回,他打败一个同龄的小男孩,那男孩的姐姐找他算账,两人在河坡上扭打,他本来占着上风,但右脚踏空,被那女孩压倒在地,他正要用力翻身,突然感到那女孩的胸脯异常柔软,就举起双手停下,用心体会。而那女孩即刻觉醒,赶紧抬起上身,照着他的肩膀猛捶乱打,直到听见大的一声怒喝,方才起身让开。大扯起他,拽他回去,骂他没用;他哭,心里的事不说。后来妈爹搂住他,推开大,替他擦眼泪,告诉他:打不赢就不打,就讲和;她还打,就跑,就投降,大不了把她娶回来——反正相虎不吃眼前亏。妈爹的话文不对题,逗得他咯咯直笑。长大后,他发现妈爹的策略几乎结合了毛主席的游击战法和美国人的战场原则。

他8岁才穿上有裆裤去红旗小学上学。第一天,他打了两个小男孩。当时,报名登记的老师问他姓名,他说叫周大博,身边的两个鼻涕佬嘿嘿地笑,其中一个喊:好有趣,还有叫大跛的咧!他的脑子一炸,转身左右各抓一把头发,用力碰上,让两副额头冒了青包。然后,他就连跛带跳地一口气跑回家来。妈爹正歪在禾场的草垛上打瞌睡,听见脚步,猛地起身惊呼:博儿你咋的这么快就放学了?一家人闻声冲出堂屋,呼啦地拥到禾场上。他站在台坡口,鼓着嘴,犟着头,在大举起拳头之际,说出了跟那个bǒ字有关的事件。

全家人就傻在台坡上。大博是爹爹取的名,爹爹脱不掉干系。大乌了脸,扭头瞟着爹爹,所有人也都朝爹爹看过去。爹爹的八字胡干扯几下,长舒一口气,背了手转身逃逸,开始绕着土改得来的瓦屋转圈。其时烈日当空,邻居家的小花狗从树荫下跑来舔大博的左脚;几只本来悠闲的麻雀见了景象,于树枝上呆立,看他们一家人。直到太阳偏了一截,爹爹陡然在禾场站住,说:那就不博(搏)了,叫大顺吧。也不听反应,折进屋里去。

改名大顺后回到小学,有老师管束,有两个青包搁在所有鼻涕佬的记忆中,一切平顺。而红旗小学是很好的,可以有除开鸡巴的欢乐。他能摔跤,全校的好战分子无不被他惩到地上;学校有一个篮球架,他的立定投篮十投九中,大家都看着他唰唰地投;老师跟他扳手腕,他把没吃过猪油粉子的老师也按了下去;他用木板砍了两副乒乓球拍子,把教室的老式枢门卸下来打乒乓,门板太窄,球打上“桌”很难,但他打得准,他用粉笔在对方那边画一个圈,对方打上“桌”,他打在圈里,他的圈越画越小……唯一令他反感的是体育课的队列训练,全体学生聚在一起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跑步……这时,他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有一次,一个同学过来脱外衣,说他真舒服,他说你妈的个pī。

另有一桩事,曾经让红旗小学的个别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念四年级时,开始练毛笔字,第一堂课写“永”字,写完后交给老师看,老师用红笔把“永”字上写得好的笔画打上小红圈,贴到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大顺的“永”字也贴上去了,红红的小圆圈圈着“永”字的一捺。过了两天,有同学向老师报告,周大顺把他的“永”字撕掉了。老师将大顺带到办公室去问话,大顺低头不语,老师说不说就罚站,他只有一条好腿,怕站,就开口回老师的话:因为“永”字的那一捺,其实在“永”的左边,所以……老师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要雷霆大作,忽然手中的笔盖掉到地上,弓腰去捡,盯住了他的左腿……

2

1963年春,姆妈生下第四个妹妹时对大说:你要不休了我,要不饶了我,我不怕生,就怕生不好。大没去台坡口蹲着抽烟,用一床蓝花被褥捂住头,在姆妈的产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大露出头来时,灿烂地苦笑:好吧,就指望顺儿做种了。

以男孩为种这是不必说的。问题是这种子日后怎么生长,又如何再造种子?因为种子跛了。这事历来赖不得国家,为人父母的就推算,大约在自己尚能劳作的年岁,可以供养这“种子”到“扬粉”那天,并且还能帮忙弄一个般配的女子到床上来“受粉”。但是,大顺现在上了学,意味着“种子”播到了社会,其生长已不是自家人能全然主宰的,还得指望社会呢。这年,大顺升初中,本来成绩考得上,但中学校长对小学校长说:周大顺这个情况啊,虽然是社会主义,但名额有限,只好放弃。“这个情况”不言而喻。大顺得知消息,便不再上学,每天去到屋后的竹林里:白天在一条长板凳上仰面大睡,闭着眼睛看太阳;到了夜晚,抱着一根竹子,等待月亮升起,有时四妹在屋里哭叫,哭声钻进天上的那轮皓月。

大从竹林的月色中把大顺牵回家,然后一声不吭地出门,开始托人说项。后来,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给出一个提示,说区里新来的区长也是腿脚不便呢,何不直接找跛区长试试?大是上过战场的人,不怕去区里见区长。但没有想到,大跟区长甫一见面,两人竟然抱在一起:原来是大的跛连长回来了!

跛区长次日上午着人把中学校长召来办公室,倒了两杯清茶,一人一杯,对面坐下,像领袖跟知识分子谈话那样,无比战略地对校长“围而不歼”。那些话后来零星外传,归总的大意是:周大顺这孩子虽是跛子,但他也是社会主义的苗苗;如果我们排斥跛子,得摸摸自己的脑子;人不要光看腿跛不跛,1949年,第一个冲过汉江的是谁?是我!为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中学校长一口茶也没敢喝,从头至尾点头,当日下午便亲自去大顺家把大顺接走。后来,这事和跛区长的那些话一度在社会上流传,大顺似乎有些明白,总想更加明白。

大顺进初中后,有老师和校长照着,同学们看老师校长的眼色行事,都跟他好。他当了副班长,每天收作业。从前那个笑他“大跛”的同学在他面前像老地主一样勾着头,他得使劲儿忍住才不会笑出来。他时常想起大的跛连长而今全区人民的跛区长,虽不曾见,但栩栩如生;他试着在校园里大方地跛来跛去,颇有些日后一冲一冲地蛙泳的端倪。但校长有一次在大会上讲,学校对周大顺同学的照顾是新社会的美德与业绩。他听得目脸一派血红。他明白他这个副班长是如何当上的,权且借助这个头衔维护目前,把狠气和目标藏在心底。固然,现在是新社会,英勇杀敌那条路是没得走了,可中学里常有鼓舞人心的消息。书上说: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而美国总统罗斯福是个跛子;一只眼(另一只眼瞎了)的数学老师则讲,中国最大的数学家也是跛子,名叫华罗庚。他觉得做华罗庚比较靠谱,悄悄从旧报上剪下华罗庚的像,贴在笔记本的扉页。

大顺的中学叫五星中学,在五星区区街的南边,隔一条公路,离大顺家所在的红旗大队11小队约有8里的路程。大顺在学校住读。大怕他在学校里缺少油盐,又想侦察他是否用功读书,每个礼拜三总要去学校给他送一瓶油淋豆豉;同学们见到他,都说“星期三豆豉”又来了。在遥远的年代,在日后能够看见自己的幻影的校园里,那油淋豆豉的酱香一度飘绕在少年的天空。

那时,大顺因为数学,因为自己,特别同情和关注那个两腿长短不齐像个跛子的π。有一回,大来了,猫在教室窗外朝里瞅,一只眼老师正在讲圆周率,说到π的小数点后面是没有循环规律的无穷的数字,突然间听到大顺发问:老师,那么说,圆的面积计算从来都不精确?老师说:是啊,连数学有时也不是全乎的。又说:但π是一个伟大的象征,象征真理是无穷无尽的,而意义就在无穷无尽的探寻之中。老师讲的已经不是数学了,同学们鸦雀无声,大顺在鸦雀中。大听不明白,单是觉得怎么就是儿子大顺发问呢?发问便是含糊,含糊便是不懂啰。他不知道儿子大顺早就在贴着华罗庚像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20年后我就是华罗庚!大还愣在窗口,有同学闻到豆豉的酱香,掉头看过来,大赶紧猫下身子。

下星期三,大又猫在窗外。教室里,一只眼老师问:同学们能记住π的小数点后面的几位数?一片黄喙小嘴叽里咕噜回应:3位、5位、7位……最后一人喊出10位。这回,大没有听见大顺的声音,不由皱起眉头。突然,老师点了名:周大顺,你呢?大顺叮里咣当地搡着课桌起立,回答道:100位。全班顿然哇的一声,吓得大一抖,即刻退缩回去。老师说,你念出来吧。大又露出头来,只见大顺抿了抿嘴唇,说前面的“山巅(即3.)”除外,后面是——

一世一孤走(14159),两鹿舞山舞(26535);

八狗吃酒欢(89793),二三把屎留(23846);

两鹿使扇扇(26433),八散而吃酒(83279)。

我拎两粑粑(50288),使力就吃力(41971);

鹿就喊狗狗(69399),喊吃我立停(37510)。

我把两拎抖(58209),吃屎就是屎(74944)。

捂酒两喊停(59230):吃粑亦留屎(78164)?

令溜两粑留(06286),两拎发狗狗(20899)。

发禄两粑行(86280),山山花儿舞(33825)。

山是两光棍(34211),麒麟留吃酒(70679)!

大顺念着,全班静听。老师用一根手指在展开的教本上滑动,跟大顺的语速保持一致,待大顺念完,偏头用一只眼盯着大顺,问:你从哪儿听来的?大顺说:是我自己编的,要是您郎发现哪儿有这首π诗,就撤我副班长的职!老师还想抿紧嘴巴假装淡定,却忍不住笑道:狗日的——全对!教室里响起哗哗的掌声。

待室内的掌声歇下,室外仍有掌声持续,同学们循声看去,窗口上是“星期三豆豉”泪流满面的花糊脸。大顺喊了一声:大!

3

第二年闹“文革”,五星中学初三学生周大顺的π诗被初二年级的马良臣翻了旧账。马良臣那时细瘦而白,五官标致却默默无闻;若干年后,人们才知道他有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前跷着兰花指唱花鼓戏的姆妈。马良臣向来怕数学,对校园里流传的π诗怀恨在心。那天,革命同学聚在操场上,马良臣突然火眼金睛地指出:周大顺在π诗里自称帝王(孤),十分狡诈,一心想发财,他凭两个粑粑骗取狗和鹿的酒,反复使用肮脏伎俩,这是什么思想?是资产阶级贪婪思想,是修正主义!大顺顿时气得牙痒,拳头捏得手背都白了,但想到这是革命,革命讲“文斗”,就说:这个孤并不残暴,人比狗和鹿聪明不算狡诈;而π的小数点后面数字无限,方音只有10个,同音近音并能串联意思的字太少,我只知道吃喝拉撒,不反复使用那些字怎么行呢?再说,那酒是跟麒麟一起喝的,毛主席说过麒麟是坏蛋吗?马良臣辩不过,去向学校领导反映,领导为难,又把问题交给全体革命师生讨论。

大顺不服,决定上区里找跛区长评理。大清早,他歪歪颠颠地赶到五星区街口,忽然听见前方敲锣打鼓喊口号,一队人马浩荡而来;再近一点,看清一个跛腿的人戴一顶半人高的白尖帽,两只胳膊反绑于身后,被人用绳子牵在手里,口号中喊着打倒跛区长……大顺便仓皇让道,裹入街边围观的人群。他的心口怦怦直跳,并且发现跛区长的跛法其实跟自己很不一样!

革命太猛,大顺赶紧顺应。一天,他颠上教室的讲台,向全班同学宣告:我们是无产阶级接班人,不要再读封、资、修,我决定去革命圣地湖南韶山,瞻仰毛主席故居,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如果大家跟我志同道合,明天早晨我们在教室集合,一起上路!他的呼喊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但是,第二天早晨,他背着黄挎包跛进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黑板上写了几行粉笔字:大顺同学,我们已于凌晨两点跟随马良臣同学向首都北京进发,因路途遥远,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没有通知你,致以革命敬礼!他诧异地望着黑板,喃喃道:这是阴谋还是阳谋呢?明明热烈鼓掌,却另搞一套;明明另搞一套,还明白告之?什么特殊情况?我的腿只有一条,可革命精神是你们的十倍呢!想到马良臣长得像豆芽菜,只会屁扯扒拉,很是气恼。什么时候,教室门口一暗,他掉头去看,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生,一人背一个黄挎包,都是本班的,就干咳一声,对两个三年来没讲过一句话的女同学说:你们好,我们出发吧!两个女生互看,莞尔,算是表示同意。

上了路,三人并不清楚韶山在哪里,单知道湖南在南边,就依据太阳的方向往南走。也不用担心,反正是革命,革命只要大方向。起初,两个女生走得急,大顺倒是落在后面。当时太阳很红,杨柳很青,两个女生唱起了歌,歌声随风飘向路边的田野。瘦个的蹦蹦跳跳,伸手扯下一根柳枝,在空中轻快地甩动。大顺无事,革命道理又无须多想,就望着那两个因革命而欢乐的女生。忽然,他觉得她们的背影有些异样,丰盈柔婉,不大像女生,而是女人。他的心头热了一下。他决定不想这些,偏偏两个女生活灵灵地就在面前,他只好假装不是故意地想:胖个的高而白,鹅蛋脸,五官均大,眼角吊梢,衣服勒得身子满满的;瘦个的不高,但也不矮,油亮的肤质,瓜子脸,高鼻梁,眼珠像葡萄,身材苗条如柳。那么,是胖个的好看还是瘦个的好看呢?为什么胖个的分明健壮饱满,而瘦个的却更合心意?两个女生的屁股竟然越来越清晰,虽然型号不同,可都是圆圆的生动。他的心口猛跳一下,即刻感觉到下面的动静:而今作为初中生知识分子,虽说早已扬弃了那家伙不雅的名字,但那个无名的家伙却是庞大的存在。忽然就想:这庞大的家伙如何在那圆圆的屁股上安放呢?他吞了一口涎。然而他吓了一跳,即刻从思绪中逃出,无措地念起“下定决心”的语录,甩开膀子,一冲一冲地向前颠奔,很快就超过了两个女生。他从她们身边掠过时,红着脸,不敢看她们;待颠到老远的前面,才不时歇下,回头看着她们跟上来。他当然知道她们的名字,胖个的叫叶春梅,瘦个的叫叶秋收,但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两个名字,他还不习惯叫唤她们。

太阳就要落土了,三人准备去路边的农户落脚。走近村子,路口正中立着一黑一白两条大狗,各挂一条红舌,不吠不走,瞪着他们。瘦个的叶秋收吓得躲到胖个的叶春梅身后,扯了衣服不让动。大顺说别怕,从挎包里掏出半个米粑,自己先咬一口,递给两个女生各咬一口,既让黑白二狗看着,也为了节省,然后将吃了三口的小半个米粑掰成两半,朝路边的草地掷去,两条狗便让开道,去抢米粑了。进村时,叶春梅对大顺说:你还真的蛮会骗狗呢。大顺默然不语,叶秋收向叶春梅使眼色,叶春梅赶紧补上一句:我并不反对那首π诗的。然后就进了一家农户。农户主人自称是八代贫农,三人得以落脚过夜。

但是,“南边”太广,方向太大,大顺他们跟唐僧取经一样走了许多弯路。四天后,一支举旗的队伍过来,他们混入进去,这才被带到了韶山冲。当日,三人站在冲下,仰头环看绵延的群峰,胖个的叶春梅赞道:真是一个大摇篮啊,而且摇出了一颗红太阳!瘦个的叶秋收没听清,却说:我看见了一对喜鹊,跟我们那儿的长得一模一样呢。大顺神情庄重,在心中念叨:若是我出生在这冲里,进出两难,怎么闹革命呀?那时韶山冲没有纪念馆,也不见讲解员,关于韶山的故事,都是前来瞻仰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宣讲。大顺先领着两个女同学去各处的人堆里听,两天后开始把刚进冲里的人聚起来讲,革命就在一听一讲中开展起来,十分有条不紊。

晚上,外来的人睡韶山人民搭建的临时帐篷。大顺他们男女三人,本不该睡一个篷的,但睡到了一个篷里。因为瘦个的叶秋收喊怕。她说平时她大要是不在家,她就燃着灯,整夜不睡。大顺说冲里这么多人怕什么怕,叶秋收说家里没有男将就是怕嘛。胖个的叶春梅不喜欢纠结,扬扬手:干革命何必计较睡觉,要不周大顺做一回男将,跟我们睡一起。大顺吓了一跳,坚辞不肯。叶秋收四下张望,说我看见好多帐篷里都是男女同住呢,你一个人去哪里跟别人挤?大顺抠着头皮不表态,二人推他进篷,扭捏之际,他的左右膀子碰着柔软的胸,只好老实服从。夜深了,大家和衣睡下,两个女生睡一头,大顺睡一头,瘦个的叶秋收在中间。起初,叶秋收不时甩手蹬脚,到后半夜,方才一腿压着大顺的跛腿,一手搭在大顺的右脚上,嘴里吧嗒着平静下来。大顺一直不敢动弹。虽然他已是17岁的小伙,有过男性生理反应,来韶山冲的路上曾经心血来潮,而两只碰过柔胸的胳膊仍然麻酥酥的,可不知何故,在韶山冲的第一个夜晚(以及随后的晚上),那个“无名”的家伙不进反退,怯怯地往小里收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却不去想。他不动弹,是为了让瘦个的叶秋收睡得安稳。胖个的叶春梅打着小鼾,翻一次身说一句梦话,都是跟革命相关的意思。第二天醒来,帐篷里就他一人,外面有宣讲韶山的声音,是叶秋收和叶春梅带着江汉平原乡音的普通话。大顺感到一种别样的亲切,心里温温的……

那时,大顺单是在革命的罅隙中领会细小的快乐,不可能想到,多年后这两个女同学将跟他发生不同寻常的关系,而其中的一个秘密就在帐篷里。

7天后,大顺他们撤离韶山冲向北返回。因为来时吃了弯路的亏,不明路径的归程令人发怵;而激情的高潮一过,人也蔫。走了小半天,瘦个的叶秋收开始喋喋不休,先是脚疼腿疼,然后腰疼膀子也疼,一疼便蹲在地上,像是尿频尿急。胖个的叶春梅气喘吁吁,趁瘦个的歇下,赶紧擦把汗,叹息:唉,兴冲冲找到革命,可革命的力量没了。大顺不吱声,去路边折几根杨树枝,剥下皮,结成绳子,过去系在瘦个的叶秋收的手腕上,另一端牵在手里,说我拉你吧。于是,在华中大地那条漫长而蜿蜒的土路上,烈日当顶,野风浩荡,大顺一冲一冲地颠奔,像而今的人贩子拖着一个瘦小女孩……胖个的叶春梅跟在后面,张着嘴巴喘气,想笑,却一点笑的力气也没有。几只画眉拿他们当稀奇,一直追随,扑扑地在道边的树梢窜飞。

后来大顺也累了,三人在树荫下席地而歇。大顺记起挎包里还有韶山人民送给他的米团没吃完,就翻包寻找,找得急,干脆将包里的东西抖在草地上,可他拾起那块还剩半个鸭蛋大小的米团,分成两半,朝胖瘦两个女生递过去,突然看见她们愣怔地盯着地上——地上是一本展开的笔记本,扉页上贴有一张人头像!他正要解释,两个女生唰地起立,胖个的叶春梅惊慌地喊:周大顺,这绝对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呀!叶秋收瑟瑟地抓着叶春梅的一只膀子。大顺坐着没动,手里举着米团,仰头与她们对视,发现她们的目光既惶恐又犀利,赶紧一笑:难道你们以为是蒋介石呀?蒋介石是个光头呢——请看仔细,这是数学家华罗庚!两个女生勾头再看,看清了一排印刷体小字,叶春梅长舒一口气:哎哟妈呀,吓死我了!然后两人从大顺手里接过米团,各人再掰一半分给大顺……

第二天下午,路边出现一片荷塘。荷叶田田,荷花绽放,一些青嫩的莲蓬探头探脑。大顺说:哎,我去弄晚餐。就和衣走进塘里。两个女生正要阻止,他却一扎头,全身没入水下。他在水里笑着,心想等我露出头来,看你们谁更焦急,我就喜欢谁!许久后,他悄悄浮起头,听到两个女生都在呼喊周大顺,抹一把脸上的水帘,看见她俩已站在齐腰的水中……他终于没能验证谁更为他焦急,可心里无比幸福,就批评两个女生,令她们赶紧上岸,一边采摘莲蓬向岸上甩……那天的夕阳比革命更红,三人吃着莲蓬往回走!

当年,他们是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回到五星中学的。可是,校园里除了打铃的白发老翁、东张西望的麻雀和革命过后的满地遗迹,已见不到声情并茂的同学。三人站在校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诧然凝望,然后无言地分手,各自回农村的家里去。想起未来都将绑在自己的生产队里,或许即此永别……大顺的心头一颤。

不久,大去学校讨要大顺的初中毕业证,空手而归。关于这场革命,后来许多人都说,在当时他或者他的某位朋友都曾为政治而困惑,并有所思考和觉悟。顺哥只是依稀记得:在圣地韶山他于刹那间碰触了两对柔软的奶子,而由韶山回来的路上,他曾茫然望着一群灰溜溜的小鸟从头顶飞过……

4

“文革”第二年,6岁的刘半文去红旗小学上学。在半文的印象里,红旗小学位于红旗大队的大队部西边,是两排灰瓦白墙的平房,长长地前后并列,所有教室向南,四周有腊柳篱墙,校门开在南边篱墙的东头;出门往东是大队医务室,再往东是大队的会堂、机务房、杂货铺什么的。当年,红旗小学一度凭借周大顺而闻名五星区。因为周大顺是个跛子,目字脸很奇特,是个写过π诗的像跛子华罗庚一样的数学天才,还去过革命圣地韶山冲;他由红旗小学升到五星中学,又从五星中学回到红旗小学来当老师,应该是一个人物。

半文家住红旗2队,周大顺是11队的。上学前,半文不曾见识周大顺,但听父亲讲过周大顺写π诗的故事。母亲则是提醒,在周老师面前千万莫提“跛”字,半文问,要是课文中有一个“跛”字念不念呢?母亲说,小声点,要不跳过去。

老实说,半文最初见到周大顺老师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时,一点也不喜欢他。倒不是跛,而是那张目字脸太长,脸上的眼睛和嘴唇横横的,浓黑的眉毛像两条大黑虫,鼻子架着朝天炮筒,两只耳朵被无形的手向上拉得很尖,让年幼的半文看着觉得不那么像人类,却又想不到是某种异兽。不过,孩童的心终是纯美的,大人们都说周大顺老师有才,半文宁愿相信这样的一张目脸多半是与才有关,就努力去喜欢,且一直在等待课文中出现了“跛”字跳过去呢。只是半文打小就有半吊子的征兆,有一次差点就“半”出大错。那天,周老师上语文课,他听到周老师将“簸(bǒ)谷子”念成“簸(bò)谷子”,哐当一声举起手来,周老师陡然停住,长长的下巴朝他一挑,示意发言,他起立,刚刚说出“您把”,猛地记起母亲叮嘱的另一“半”,就改口,结巴地说:“您把——粉笔掉在地上了。”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周老师似乎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地面,生气地冲他骂道:吃多了!

周老师骂他是应该的,半文没有怪嗔周老师。事实上,周老师并非总是怪异和凶恶,也有特别让人喜欢的时候。那时学校里的三个篮球都瘪了,无法修复。周老师为了让他们下课后有什么玩,托一个杀猪佬弄得一个猪尿脬,洗一洗,拿到嘴上吹大,再用索线缠裹得圆圆的,于教室门前抛向空中,他们从此便有了一个抛来抛去的“篮球”。有一次,球落在周老师的面前,他蹲下身去捡,动作极慢,同学们朝他看了好半天。许麻子校长逢人就说:周老师是个好老师。

可是,不久,半文没有“吃多”也惹了一桩祸。那天课间,班里一个诨号叫“别龅牙”的男生在走廊里学周老师走路,左腿一拖一甩,很像,引来同学围观。半文上去推搡龅牙一把,不许他学,他却跟半文扭打起来。这时,周老师来了,扯开他俩,问谁先动手的。半文说是我,周老师问为什么,半文沉默不语。周老师连问几遍,越问越急,旁边的同学就把真相告诉周老师。只见周老师的脸色倏地灰乌,眸生凶光,掉头去看别龅牙,冷冷地问:是吗?别龅牙仰起头,鼓着腮帮不开腔。周老师的右手渐渐颤抖,突然一巴掌扇去,啪的一声,龅牙原地转了大半圈,两颗龅牙不见了……而且,半文没有想到严重的后果还不是这两颗生来就不恰当的龅牙没了,而是这两颗龅牙具有非凡的背景,它们是区里一个“造反”的龅牙头头的遗传。两天后,龅牙头头在区里拍了桌子,学校只好请周老师不要再来学校上课。

周老师走的那天,站在教室的窗外向半文勾手指,半文即刻冲出去。他的目脸僵硬地笑着,对半文说: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周老师了。半文早已听到消息,默着脸,不知对他说什么。他仍是笑,伸手在半文头上搓了一把:以后好好学习。半文就点头唉了一声。然后,他挥挥手,以右脚为圆心,扒拉几下左腿,转身离去。那一次,他虽然一歪一歪地走得急,但不是一冲一冲颠奔的样子,倒像是每颠一步就歪到左脚那边去捡一次东西……

周老师回11生产队后又是周大顺了,矮小的队长黄二五心肠软,让他放牛。6月流火天,周大顺牵一头刚出田的水牛去塘里喝水,那水牛见水就往塘里扑,将他猛地拖下了水。周大顺啊噗啊噗地差点淹死,幸亏水牛厚道,用两只犄角将他托起。出了这事,黄二五队长不敢再让周大顺放牛,安排他做专职记工员。生产队记工分不用数学,只要算术就够了,周大顺做起来很舒服。因为舒服,就有心情改良工作,每月完了用大白纸把社员的工分抄出来,贴在队屋的墙上公榜,让大家查看,以便心里敞亮。社员们觉得他做得对。

但是,在半年累计公榜那天,湾子北头的麻大嫂问周大顺为什么给她少算6分工。周大顺去榜上找麻大嫂的名字,见数字的小数点后面是1,马上明白了——他有个不好的习惯,老是把7的弯处写得太直,几经转抄,有时连自己都看成1,而他的记性好,记得麻大嫂工分的小数点后面是7,就连忙向麻大嫂道歉,表示马上改正。但麻大嫂不依,问他何以单单记错她的工分,是不是因为她麻——麻怎么了?每一颗麻子都是旧社会造成的,每一颗麻子都是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你呢?新社会不待见你!麻子虽丑,麻子不是残疾!你跟新社会过不去,你欺负我就是仇恨新社会,难不成你是狗鸡巴日的旧社会!麻大嫂喊一句向前推进一步,周大顺一右脚接一右脚地往后歪,直到贴着墙壁歪无可歪,被麻大嫂的唾沫星子打得脸上生疼。突然,周大顺将手中的毛笔和账本朝天一抛,大喊:老子不干了,你们自己去记吧!侧身脱逃而去。但麻大嫂骂上了劲,仍是追赶着叫喊:跛子你有本事别跑!周大顺一听喊他跛子,陡然站住,转身指着麻大嫂,像一条准备下口的狼狗,呼呼地吼道:你想么样?你要再喊一声,老子就把你打得跟老子配对!麻大嫂在“新社会”里愣怔了,忽然腿子一软,坐在社会主义的大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从此,周大顺歇在家中,偶尔去屋后的竹林睡觉,见人见事都用鼻子一哼,而且开始骂人,除了毛主席,谁都敢骂。没有人骂的时候,就无端地骂一句妈的个pī,像一个比初中生更牢骚的知识分子,长长的目脸斜向天空。本来,他是动过自学数学的念头的,然而,且不论日后谁给他饭吃的问题,据说乡村少量的“数学”全都锁在革命的柜子里,照例是他妈的个pī!

这时上边正号召挖防空洞。防空洞是防“苏修”空袭,本来苏联跟中国是两个互相取暖的社会主义兄弟,但现在互骂对方背叛革命,结果反目的兄弟比敌人还敌人。周大顺的大因为有军人底子,黄二五队长安排他指导全湾子的人在自家的屋里屋外挖洞,大十分亢奋。但大从前只是背着米袋和步枪跟随大部队奔跑,并没打过猫洞防空的仗,其实不懂怎样挖防空洞。一天,大拿着两支白纸卷成的烟,来到屋后的竹林,庄重地递给周大顺一支,19岁的周大顺从没抽过烟,见大郑重其事,就接到手上;大给他点火,也给自己点了,两人各吸一口,他咳得眼泪直涌。大隔着袅袅的青烟说:“苏修”可能要放原子弹,全国都在挖防空洞。他想,原子弹是土洞防得了的吗?只管专心吸着第二口烟。大说:原子弹不一定落在我们这里,但冲击波很广,土洞可防一防的。他觉得这样讲倒有些道理,就吹出嘴里的烟看大。大说:我来向你请教呢。他本来想笑,但还是从理论上想了想,提出三点建议:一是洞要拐弯,二是挖成弧顶,三是插换气管。大听了很高兴,激动地说:儿子,反正也是个穷,老子还真盼着打一仗;万一开战,你和家里人下到洞里,我上前线,但这回老子决不会中途开溜。大耸了耸40岁出头的高大身板,鼻尖下一笑,意思很明显:老子就不能弄个营长连长的干干?大去满湾子吆喝一圈回来,把自家的防空洞入口选在正拖宅的黄桶下。黄桶的直径不下1米,高1米半,是储粮备荒用的,因无粮可储,空着,大一把就挪开了。时值春末,全家人脱成单衣,一起上阵挖防空洞。大负责挖,姆妈率领爹爹、妈爹、大美、二美、三美列成长队,一箢箕一箢箕地往竹林里传土;小美只有6岁,跑前跑后把散落在地上的土块捡起,蹦跳着朝竹林里扔,扔不到,跑过去捡起再扔一次。此时周大顺坐在竹林的长凳上一动不动,把头偏向一边,看也不看他们。他不是不晓得一家老小这是为了防空保命,不是不晓得自己这么干坐着不去搭帮手很是残忍,可他想到原子弹的蘑菇云,觉得可笑,宁愿用残忍的感受虐待自己。小美的一粒土块打中了他的肩,他照样岿然不动;小美呆呆望着,知道哥心情不好,不敢过去赔礼道歉。防空洞挖成后,大等着打仗……

后来的情况自然不必说:仗未打起来。1970年末(或1971年初),五星区“革委会”成立,跛区长被“结合”到“革委会”。大把防空洞盖起来,去了一趟区里。没多久,跛区长落实社会主义优越性,周大顺出现在红旗大队医务室。一天,半文从医务室门口经过,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脸很“目”,停下再看,果然是他,就兴奋地大喊一声:周老师!他也记得半文,眼睛明亮地笑,说你是刘半文,长高了呢。半文说你做医生了?他笑着:是赤脚的。

之后,每天上学和放学,半文都会朝着医务室门口喊周老师。有一次,周老师叫住半文,让半文以后不要再叫周老师。半文说不叫周老师叫什么呢?你本来就是周老师!他说我已改行咧。半文问:难道叫你周赤脚医生不成?他摇摇头:也不叫这个,就叫顺哥。半文说:不,这样不尊重的。他歪了头想想,故作惊慌地指着半文的脸喊:呀,我发现你肚子里有几条筷子长的花虫!半文嘿嘿地笑:不可能。他越发严肃:真的!如果有,叫我顺哥行吗?半文眨眨眼:怎么证明?他就让半文等着,去房里抓了几颗锥形的药丸转来,说是宝塔糖,甜的,让半文一次吃下。当日回家,半文执行了他的交代,第二天一大早,他的判断果然应验——那几条虫不仅都有筷子的长度,而且闪耀着朝霞一般的粉红。

半文来到医务室门口,站着不作声,周老师背着诊箱从屋里歪出来,见他要逃,就快活地招呼:叫啊,叫顺哥!

第二节 爆炸

1

半文问:你怎么知道我肚里有巢屎虫?

顺哥说:你脸上有白斑点。

半文又问:巢屎虫吃什么呀?

顺哥说:吃人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半文破口大骂:日它娘——人都吃不饱咧!

顺哥笑笑:你还小,日不成,我可以。

半文忽然凝眉:巢屎虫那么小,你也日不了。

两人都笑。笑到一半,半文背着书包跑掉,顺哥转身跛进医务室。

半文跑到红旗小学门口站住。小学其实没有门,只是一个直接进入操场的篱笆口子。半文站在口子上,望着一片凸凹不平的黄土操场,那只猪尿脬“篮球”正在空中抛来抛去,许多灰不溜秋的同学活蹦乱跳的……他们跟他一样面黄肌瘦——早晨去灶屋打算添一碗胡萝卜稀粥时,铁锅里早已精光——而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白斑点,包括那个被顺哥打掉龅牙的“造反派”的儿子!他的眼前浮出一片蠕动的巢屎虫,比操场上的同学们更为活跃……心里便有了最初的忧伤。

不久,顺哥宣布他将立志从医。半文为顺哥喜悦,说你今后一定能为人民服务的。顺哥就笑,在他头上搓一把。可是有一天,顺哥把半文喊到医务室,拿他当大人邀他就座,跟他说:你虽小,但你是我唯一的知音,跟你讲心里话,其实我没什么高尚理想,因为书没得读,教书也教不成,放牛又放不好,做记工员遭人骂,只能当个赤脚医生找生路。赤脚医生毕竟不必真的赤着脚,虽然“赤脚”二字老让我心里起鸡皮,一提“赤脚”我的左脚板就发麻,但我能压住这感觉。顺哥的面色灰暗,嘴角飘出荒漠的笑。他最后总结:你知道吗?我的出路就是“出人头地”!半文迷离地看着顺哥,觉得他是做过周老师的,不该讲这种没觉悟的话。

后来,顺哥说中国医学界有扁鹊、华佗、张仲景、李时珍、葛洪、皇甫谧等人物,他打算把医务室的一本书上的李时珍画像撕下来据为己有,半文表示反对。但顺哥说,他最幸福的时光是读初中时,一只眼数学老师听他念完π诗后说“狗日的全对”;又说,他也晓得“大公无私”光荣,但“大公无私”是要条件的,他的条件是个跛子。顺哥或许是作些解释,又更像自言自语。三个月后,他大致背下了234页的《赤脚医生手册》,而“没觉悟”的动机并未影响工作,他在临床治疗上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业绩:除了用土霉素帮人止住痢疾,用洗胃法救活一个吞服1059农药的大姑娘,用自制的稀狗屎将党支书老婆屁股上的脓包敷退,还每天往各小队一歪一颠地奔走,派发宝塔糖,打下了红旗大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巢屎虫……

春天来了。一个晴日的晌午,顺哥吹着口哨,在旷野的小路上站住,扯出鸡鸡来放尿,一边尿着,一边举目闲看,路边的坡地开出一片油菜花,在阳光下金黄金黄地灿烂。他一走神,尿湿了左边的裤腿,温得咯咯直笑。

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回到医务室,只见党支书李四六端坐在问诊间,锨板脸铁青铁青的。顺哥停在门口,瞅瞅湿裤腿,讪笑:您郎知道了?党支书不吭气。顺哥说:怪我,不该看花的。党支书仍不吭气,眼珠子斜向一边。顺哥眨眨眼,心想不是追究尿湿裤腿,准是因为我看过他老人家的老婆的屁股,便哈下腰来赔笑,一边说:您郎晓得的,我这双眼睛并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普通人的眼睛,更不是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名赤脚医生的眼睛哩。不料,党支书猛踢了桌子一脚,吼道:医个狗屁,你是个什么狗鸡巴的医生!顺哥吓得直抖,差点歪倒,就干脆踉跄几步,比较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残疾。党支书没有扶他,默了一会儿,方才痛心疾首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给老子捅了多大的娄子?

一听不关看屁股的事,顺哥倒舒了口气,挺挺胸,盯着党支书问:您郎说的是么事?党支书迎着他的目光反问:你是不是让一个叫刘半文的小家伙给他的同学发过宝塔糖?顺哥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党支书又问:他的同学是那个被你打掉龅牙的小家伙吗?顺哥仍是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但忽然一愣:怎么了?党支书翻起白眼:怎么了——他的巢屎虫不是从屁眼里屙出来的,是从口里呕出来的!顺哥差一点扑哧,连忙说这是临床上的特例……但党支书打断了他:什么鸡巴的临床啊特例的,怎么单单特在龅牙身上?顺哥的脸就乌下来,呆怔了片刻,仰仰头,义无反顾地说:我知道了……您郎和区长都不要夹脚(注:为难的意思),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党支书许久不说话,起身走了。

次日上午,顺哥主动在医务室收拾行李,准备告别“医学”,忽然有人来向他传达党支部的处罚决定:停医察看——察看期间去各小队刷“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这么说,他被判了缓刑,不留也不必走。顺哥愣巴巴地看着来人,不大情愿地摇头苦笑,两手拍拍灰垢,朝门外努嘴,由人领去。之后,红旗大队湾子端头的墙面陆续出现字大如筐的标语,清一色正楷,醒目的石灰白,在日头下字字刚劲有力。标语还没刷完,顺哥感冒了,成天拿石灰手捂鼻抹嘴,目脸上像是戴了个大白口罩,却嘻嘻地笑。其间,有人向党支书李四六报告,说周大顺嘴里老是念叨“为什么抓革命可以促生产呢”,党支书恶道:个鸡巴的!不知骂谁。

最后一站是红旗小学。白日野风,道草蔓爬;高大的顺哥歪颠而来,左手石灰桶,右手扫帚笔,如冷面提刀、替天行道的大侠,也略带着几分倦意。许麻子校长赶紧招呼几个大块头同学,抬出两张课桌,摆到正对校门口的墙边。顺哥将桶和笔放到桌面,双手着鞍马似的一跃,上到桌上。很多同学都拥来围观,场面立时热闹。半文发现课桌的接榫地松动,桌上的顺哥摇摇晃晃,就喊顺哥我来帮你,过去扶住桌子。顺哥开始刷字,几滴石灰水洒到半文脸上,溅入眼角,半文使劲闭一只眼,咬牙忍住。可是,顺哥写到“产”字最后一笔时,忽然哎哟一声,举着扫帚笔黑黑地歪下来,随之哗啦啦地跌倒在地。围观的同学一片惊呼。顺哥呻吟着,挣扎几下,无法站起;半文扑上去搀扶,顺哥刚一站立,又垮了下去。许校长冲进人群,让半文和几个同学把顺哥拉到自己背上,背起后往医务室奔跑。顺哥犟过头来喊:半文,把“产”字的最后一笔加上!

“产”字的最后一笔是竖撇,像顺哥的左腿,半文把它加得特别粗大。然后半文就去医务室看望顺哥。顺哥躺在一张窄床上,裸出上身和粗壮的右腿,肩、肘和膝盖处都涂了红药水,看得见皮肉破开的口子。半文暗自寻找顺哥的左腿,那左腿盖在白布单下,细细的一根棍子,像是没有,也不知伤情如何,只见布单上渗出几处血印。顺哥看着半文笑,说骨头没断,让他放心,却突然表情一暗:是别龅牙打我的屁股吧?半文不由愣住。顺哥自语:一定是一副好弹弓射出的石子。半文问:我咋没看见?顺哥扬起眉毛:你小子怕事!半文就喊:我怕什么事,要是看见是龅牙干的,老子非揍他不可!顺哥不吭气,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过了一会儿,半文说顺哥我走了,就揣着心事离去。

两天后,顺哥还躺在医务室,党支书李四六带来好消息:红旗小学揪出了射击顺哥的坏家伙,又是“造反派”老别的儿子。但老别这回还算公道,让小龅牙写了检讨书,小龅牙决心今后再不拿弹弓打周老师的屁股。而顺哥这么一伤,老别也同意恢复顺哥的工作。党支书走了,顺哥看着半文:肯定是你破的案!半文就笑:可我没有揍他呢。顺哥说:可以了,人家的巢屎虫毕竟是从嘴里呕出来的。

2

但是,顺哥恢复工作不久,因为无法阻止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变成跟他一样歪歪颠颠的跛子,情绪日益低落。有一天,他对党支书笑嘻嘻地,一语双关地说,《赤脚医生手册》才234页,跟队里分的粮食一样,吃不饱。

顺哥开始歪在诊桌上打瞌睡,一溜涎水从嘴角流到桌面,线没断,桌上歇了一摊。一次,党支书捏着袖口,先擦桌面,再帮他擦嘴,将他擦醒。党支书问:大顺怎么了?他晃着头“啊啊”地张望。党支书等他清醒一些,再问大顺怎么了,他就笑:没什么,睡一下不行吗?党支书无言以对,取出一支烟,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杵着,杵了一阵才说:大顺啊,要珍惜!顺哥就站起身,假装周章失措地掏火柴为党支书点烟,却毫不正经地嬉笑:您郎是指珍惜什么呢?党支书停住嘴上的吧嗒,翻出白眼来看他:珍惜什么?珍惜社会主义!没有社会主义,你会得到照顾吗?顺哥丢了快烧完的火柴,再取一根划燃,一嗤:也不见得,全大队那么多跛子,为什么就我有这个机会?党支书大吃一惊,一掌掀开顺哥的手,吼道:你混账!就甩甩没有点燃的烟,悻然而去。顺哥撇撇嘴,将火柴摇熄……

半文疏远顺哥很久,到小学毕业前夕,去医务室跟顺哥打招呼,顺哥见了依旧高兴,批评他好长时间没来。半文说完话要走,顺哥伸手拉住他,说陪我聊聊嘛,半文站着不表态,顺哥赶紧提议教半文认识一字,一面在处方笺上写下一个“屌”,告诉他念diǎo,就是鸡巴的意思,逗得半文笑了。但顺哥接着又要教pī(bī)字怎么写,吓得半文满脸通红,连说去去去,太流氓了!提起书包便跑,从此告别了那个猪尿脬“篮球”已瘪在操场一角的红旗小学……

过了一年,半文虚13岁,在五星中学读初二。一个周日,半文去红旗大队医务室找顺哥,顺哥趴在诊桌上说梦话撩舌头,半文把顺哥摇醒,顺哥正要发火,见是半文,就眉毛一挑,喜悦地咋呼:伙计,是你呀!嘴上都开始长胡子了呢。半文说:顺哥,2队有人的脸上冒出了白斑点。顺哥一愣,摇头笑道:操什么闲心?皇帝不急太监急,心操多了屙夜的。半文被呛住。顺哥又笑:喂,还有一个字没有学呢。半文脸上一热,怏怏地回道:我自己认识了。顺哥眨眨眼:那么,我们上新课吧?半文不知顺哥又耍什么花招,却莫名地被诱惑,就默不作声。顺哥看出半文默认,起身跛进里屋,拿了一张折叠的白纸出来,哗啦一下展开——那白纸上印着医用人体图,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半文猝不及防,13岁的心怦怦直跳,还没想起逃跑,目光已被那女体黏住。顺哥就鼓励:没啥,迟早都要看的,迟看不如早看。一面拿手指头在那女体上滑动,嘴上啧啧连声,突然指头停在乳房上,叹息:我做赤脚医生这些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碰过真人的奶子。又问半文:想不想看女人的下边,有专门的图。半文当然想看,但坚定地摇了摇头。顺哥就抿着笑,甩甩手指,慢悠悠把人体图合上。顺哥越来越坏,半文竟忘了要宝塔糖。

等到放暑假,半文又来到大队医务室。顺哥招呼半文在诊桌边坐下。东扯西拉一通,顺哥突然问半文:你知道红旗大队哪个姑娘最漂亮吗?半文摇摇头(脑子里只有那个裸体的女人)。顺哥说:六队的马大菊唦!半文细了目光,眼前任由许多真实的女人飘过。但顺哥等不及响应,兴奋地宣布:告诉你吧,我把马大菊看了!半文一惊,却撇嘴道:吹牛!顺哥越发激动:还不信呢,我都知道她肚脐眼下边三寸、紧挨那东西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墨豌豆儿那么大!半文就瞪着一双大眼呆住,有些羡慕和嫉妒。顺哥用喜滋滋的样子折磨半文一阵,向半文探过头来,小声说:喂,这事你知我知,不能说出去的啊!半文有些烦,扭头冷笑:我才不会说这种流氓事呢!便站起身,去药柜里抓了两把宝塔糖。

正是顺哥趴在医务室诊桌上流涎的日子,党支书李四六从区里带回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诊桌没有涎水的地方。顺哥猛然抬头,仓皇看着党支书。党支书兴冲冲地,骂道:狗日的,你福气好,这张表是区长给你弄的,你给老子悄悄填了,赶快滚开农村,去省城上工农兵大学!不用说,这是喜从天降,顺哥一时激动得目脸上七歪八扭地蠕动,连忙捏了袖子擦桌上的涎水,说:谢谢区长!谢谢李支书!我一定好好填表,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接下来的日子,顺哥端坐在诊桌前,等着李支书遮遮掩掩地走完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程序。可就在这当口,关于马大菊“紧挨那东西的地方有一颗黑痣”的秘密,在红旗大队的“地下”传播开来,而且走了样,说那黑痣就长在那东西的上面!顺哥慌了神。到9月2号,工农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来,顺哥一冲一冲地“蛙泳”到五星中学,把半文拉到操场边的树荫下,气喘吁吁地问:小兄弟,那事是你说出去的吧?半文没料到顺哥是来问这个的,猛一甩头,骂他胡扯!顺哥看看半文,嘴上咕哝:我知道了,不是你就是他。半文问:谁?顺哥恨恨地回道:小学的许麻子校长呗!就扯起左腿一旋,转身一歪一颠地往回赶。

太阳快要落土,顺哥在半道上被他的大拦住。大说:顺儿,你先歇着,等天黑再回家,我把后门虚着,你从后门进屋,下到防空洞里!顺哥估计事态严重,偏要斗狠:怎么,不就是不让我上工农兵大学吗?难不成有人要杀我?嘴皮子却禁不住哆嗦。大就拉着顺哥,将他还不知道的详情告诉他:原来那马大菊有个未婚夫,在中苏边境的部队上当侦察排长,近日回来探亲,正在筹办婚事,而邻居的大婶嘴叉,又很“拥军”,就把嘴巴对着侦察排长的耳根,一五一十地说了外面流传的消息。这侦察排长当即气得一把抓下军帽甩掉,跑到马大菊家里,将马大菊扯进闺房,质问马大菊让谁看了下边。马大菊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从回答,大骂侦察排长发神经。侦察排长也不管神经不神经,向马大菊提出让他侦察下面的情况,马大菊想到两天后就是他的人,心一横褪下裤子。侦察排长一眼扫去,果然见到一颗墨豌豆儿大小的黑痣,紧挨着那东西,便暴跳起来:你看你看,别人传说的没错!马大菊辩不了了,急得哭,一边哭一边就彻底脱裤子,请求侦察排长进一步侦察。侦察排长本来已按捺不住暗藏的冲动,索性拿出自己的东西来侦察,结果证明“贞洁”还在……两人言归于好。但两人好归好,流传的消息仍是敌情,就商量一定要把“看了下边”的敌人揪出来。分析时,马大菊终于想起年初腿沟处生脓包,去大队医务室敷过药……大说:叉嘴大婶见侦察排长反应太凶,怕出人命,来家里通了风,这会儿,估计党支书正陪着侦察排长往家里去呢!我给你报了信,还得赶回去应酬人家!顺哥听完,只得摆手让大快走,转身扶住路边的一棵歪干柳树。

天黑时,顺哥沿着篱笆跛上了自家的台坡,但他不想躲进防空洞,就绕到屋山头去,贴在窗边。屋里传出清晰的说话声:“排长同志啊,即使周大顺说了这个这个这,也只说明周大顺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就是说,您的未婚妻马大菊同志实在太漂亮、太招人,这个周大顺只是羡慕,您说是不是?您就包涵包涵吧,他是一个医生,我老婆的屁股也被他看过,反正大菊同志一点也没受损,您就安下心,跟我一样,照样好好地用吧!”(是党支书李四六假装胆怯而诚恳的声音)“是是,排长大哥,我这儿子是个残货,明知自己低贱,却喜欢往天上望,看到星星说月亮,看到月亮说太阳,他这是把那个黑痣当太阳来说呢!您饶了他,同情他这个样子,也给我一点薄面,我也当过兵,打过渡江战役,现在又配合你们在后方挖防空洞,当然,比不上您,您是排长,胸怀太大太大!”(大完全是照抄党支书的腔调)“你们说的,我不全反对,要不是因为这些,老子就一枪扣了他。但是,周大顺讲大菊同志的黑痣影响很坏,是破坏‘军婚’的行为,要不是大菊同志求我‘证明’,我们和好了,周大顺是要判徒刑的。再说,周大顺的思想意识有很大隐患,一个医生怎么能心里有毛呢,一根毛都不能有!周大顺要是腿不残,心里有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的问题不能草率处置!”(显然是那个侦察排长别了北方腔调的声音)……

顺哥听着,起初,觉得党支书李四六的话还算在理,一切不过是“这个这个这”而已,马大菊那么漂亮,“这个”一下算得了什么?但接着大的话就很不妥了:什么,“残货”,什么“低贱”,什么把“黑痣”当太阳,我朝天上看了吗?看我今后非他妈的找个比马大菊还漂亮的来日不可!到后来,这个鸡巴的侦察排长越说越混账:还一枪扣了老子,你有枪吗?部队会让你带枪回来吗?吹!还“军婚”,“军婚”该比别的婚了不起?要把“军婚”弄成“皇婚”呀?现在是和平年代,你没有像老革命那样打过仗,说不准是开后门去当兵的呢!鬼才信这是党的态度!还心里一根毛都不能有,没有毛还是人吗?不如死算了!还“问题不能草率处置”,你想怎样?老子人一个,屌一条!顺哥不想听了,转身一屁股坐在墙根下。

一会儿,堂屋门嘎吱响过,一串脚步出来,接着,有人叼着烟,走到屋山头,朝篱笆尿尿。顺哥缩在墙根处一动不动,夜色中,他看见尿尿的人戴着搭帽,肯定是侦察排长。排长尿着,射出一弯弧线,嗞嗞地打在篱笆上,停顿一下,又嗞地射出一簇。顺哥便从“医学”的角度想:这家伙还真的是色厉而内不荏呢,想必把马大菊祸害得很惨!这样,他的心里不免有些颓丧。排长尿完走的时候,随手扔出烟头,烟头落在顺哥的左脚边,差点烧灼了他……

后来,顺哥的问题果真没有“草率处置”。据说有关材料报到区里后,“造反派”老别签转跛区长“酌处”;跛区长“酌”了三日,又回头当面听取老别的意见;老别抽完一支烟,说还是你决定吧。再过三日,跛区长决定:着红旗大队遣送周大顺回生产队务农。当时关于这个结果有种种传言:有的说老别其实并不想处罚周大顺,因为老别看不得侦察排长比他还凶;有的说不是,是老别也厚道,老别想到自己的儿子用弹弓打过周大顺的屁股,周大顺那一跤摔得不轻,老别同情他;还有人说,老别其实是想将跛区长一军……至于跛区长的这个决定,不轻不重,比判破坏“军婚”轻,比“记过”和“扣工分”重,算是平衡了各方。

倒是顺哥差一点经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事被阴了下来,一直不被外人所知。五星区的人们只晓得,当年是跃进大队的马良臣去省城上了农学院,马良臣在大队当团支书,人也不错。关键是时任县农办主任的从唯尚同志蹲点吃“派饭”时,马良臣的姆妈每次给从主任打6个荷包鸡蛋,还跷着兰花指哼过几曲……

3

顺哥告别医务室回到红旗11队时,脸上喜气洋洋,好像刚看过一场马戏,心里正为各种小动物的滑稽乐着。不是他没心没肺,是经历得多,看穿了:想不开又咋样?难不成去上吊!至于利用职务之便看马大菊的“黑痣”,也算不得丑,全大队除了侦察排长,保准百分之百的男人羡慕得要死——还是不小的光荣呢。

但红旗11队毕竟是共和国的一个最小单位,有黄二五小队长担任党和政府的最小领导,全权管理中国约两百万分之一土地上的生产、生活以及阶级斗争。顺哥回到小队,无以再回,实际上回到了最后的领导手里。回来后,顺哥一度去西流河的河坡上独自行走。那河坡的斜面符合他的梦境。而且,坡上有树荫,有鸟鸣,有清风;河水嫩黄,静静流淌。他在河坡的斜面走得很端正。只是河坡上没有粮食,他饿了,还得跛下河堤,在烈日下怏怏地跛回家去……

不久,顺哥去11队的各处晃悠,找小队长黄二五。在田间的一座闸口边,黄队长正敞着瘦溜的鸡胸,拄着铁锹,在树荫下抽烟。顺哥老远就招呼:队长,我回来了。黄二五矮小猴精,窄窄的黑脸,一对沧桑大眼,是那种爱公家也爱私人、听党的话也听自己的话、讲原则又没啥原则的人,望着歪颠而来的顺哥笑道:狗鸡巴的,你爽了,大队消灾了,又把社会主义的球踢给老子了。顺哥迎过去,陪队长笑:谁叫您郎是最小的社会主义,您郎不管我,我就被抛弃了。黄队长皱皱眉头说:这样吧,先去看禾场。顺哥问:看禾场每天多少工分?黄队长说:7分。顺哥说:才7分?那我怎么孝敬您郎?黄队长连忙摆手:得,我不要您郎孝敬,您郎不让我为难就是大恩大德!顺哥就点头:7分就7分吧,我照样感谢社会主义。

禾场在队屋前面。看禾场基本属于不劳而获。禾场上晒谷、晒棉花,那些还没有被农药药死的麻雀总是飞来,要么歇到篾席上吃谷子、拉屎,要么歇到苇帘上啄棉花虫,也拉屎;顺哥只需举一根长竹篙,在禾场上跛来跛去,嗖嗖喊几声。偶尔还有意外的乐趣。一天,顺哥经过禾场南边的谷草堆,一个女人扯着裤子从地上蹿起,惊呼:是你呀,吓老子一跳。顺哥转过头去,见麻大嫂正系着裤子,就故意过分地解释:我没看啊,真的一根毛也没看!时过数年,麻大嫂早忘了跟顺哥的仇怨,仰起头笑道:晓得,你看过那么多高级屁股,还稀罕一个麻屁股。顺哥被撩发了邪气,说:那倒不一定,给我看还是看的咧。麻大嫂咯咯地笑,没给他看。

这样的,赶麻雀的确是比当赤脚医生要快活许多。

但顺哥仍要追求。他从村头老地主家的草棚里寻出一面破锣,用一根枣树棍削成锣槌,一敲,发出哐当的长响。于是,他扔了竹篙,不再嗖嗖地喊,也不用去禾场上颠几趟,只在禾场边的树荫里坐着,瞅见麻雀影子从空中掠过,一槌子敲在破锣上,哐当——,吓得正要歇落的麻雀仓皇而逃。如此,顺哥就越发舒服,舒服得连自己都过意不去。太阳即将落土,社员们卷着裤腿扛着犁,或者挑着担子,从红光笼罩的田野向禾场这边归来,顺哥就赶紧离开树下,去禾场中央一歪一颠地敲锣,让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天空回荡,为自己宣传。

后来,破锣的吆喝对麻雀渐渐失效。因为,那时麻雀们也饿得疯,而饿疯了便没有胆小的,何况天下麻雀都能急中生智。面对锣声,有几只麻雀频频地向禾场上飞窜,且在锣声中一次比一次飞得更低。另几只则躲在树冠里窥视,终于探明顺哥除了敲锣,其实别无伎俩。没几日,麻雀们就开始大胆偷袭,不时歇到篾席和苇帘上去。起初,顺哥给出一声锣响,麻雀们旋即飞离,不久,锣声响过几遍,麻雀们充耳不闻,而且偷袭的频次越来越密。从此,顺哥的舒服被麻雀们破坏了,又得亲自去禾场上颠来跛去。顺哥无比烦躁地骂道:妈的个pī,跟老子斗智呢!

一天收工后,顺哥去湾子后面砍了一捆长不成器的小竹子,扛到队屋禾场上,按“田”字格局栽下;再从队屋里抱出一团尼龙绳,依序系在竹竿上方,连成“田”字线路,把绳头牵到树荫下;然后弄来一卷废旧亮纸(即塑料薄膜),剪成书页大小的碎片,像万国旗一样密密地挂在“田”形绳网上。第二天,麻雀们见了如此阵仗,歇在树蓬里不敢造次。有两只试飞过来,顺哥在树荫下抓着绳头一扯,禾场上顿时千军万马齐奔腾,吓得那两只试飞的麻雀差点在空中跌倒。麻雀们越来越饿,越来越急,已经在树蓬里哀鸣了。不怕死的以为“千军万马”仍是空城计,决定突袭,就组织小股部队俯冲,结果“千军万马”即刻奔腾,一只麻雀在慌乱中被亮纸片割了翅膀,率先一逃,引得全体逃奔。顺哥在树荫下呵呵地笑。

又过了几天,两只跟顺哥一样顽强的麻雀再次发起挑衅,顺哥照例以逸待劳,你来我扯,不来不扯,再来再扯;经过几十回合的对抗,那两只顽强的麻雀终于精疲力竭,虽然仍是恋战,飞来也踉跄,飞去也挣扎,最后竟累死坠地。那一刻,顺哥似乎听到细微的坠地声,不由感到几分残忍。可残忍也没法的,人都看着粮食饿肚子呢(禾场上的粮食大半是要交公的)。顺哥歪在树荫下,远远地望着那两只麻雀在地上蹬腿,心中恻隐一会儿,慢慢跛过去。那对麻雀已决绝地闭了眼,松软地趴在地上,呈现一劳永逸的解脱和哀伤。顺哥弯下右腿,将它们捡起,嘴上念起妈爹每次杀鸡时念个不停的话:鸡子鸡子你不怪,你是阳间的一碗菜。

傍晚,顺哥拔尽两只麻雀的毛,剖肚去杂,让妈爹把它们炸得焦黄焦黄的,一只留下,一只放在盘里,端了出去。夜色幽幽,一弯上弦月随顺哥一歪一颠。顺哥敲开了黄队长家的门。黄队长站在油灯旁,看不清顺哥手里端着什么,单是吸着鼻子问:啥东西这么香啊?顺哥说:油炸麻雀,黄叔尝尝。黄队长取了过去,扯下一条腿送进嘴里,嗯嗯地点头,说不错不错。忽然抬头看顺哥:找我有事?顺哥不好意思地笑:这些天,我反复数过,每天在禾场边等着偷食的麻雀至少有340只,就算300只吧,每只每天吃半两谷子,一天共吃15斤;每斤谷子交公粮换1毛钱,15斤就是1块5毛,也就是说,我每天为队里至少挣1块5;可是,因为我的腿不方便,队里每天只给我记7分工,一个工划2毛3分,7分工只有1块6毛1分……黄队长听到这里,举起麻雀腿直甩:停、停、停,我明白了!顺哥问:黄叔的意思是……黄队长顿一下,只好苦笑:狗日的,还能有啥意思?麻雀都吃了!给你加1分工,一共8分。顺哥还想得寸进尺,就笑:这麻雀是我妈爹为我炸的,放了蛮多油!队长摆摆手:行了,8分不少了,总得跟别的全乎人有点区别么!

顺哥回家去。这1分工是顺哥平生第一次取得的“公关”成果,只是顺哥的心里仍然不爽:因为自己跟“全乎人”还有2分差别!

4

1975年初夏,稻子棉花还没有收获,黄二五队长让顺哥照西瓜。西瓜种在西流河外滩的高地上。那高地20余亩,沙化得很,在一律种植水稻棉花的年代,即使农业学大寨,也没有虎头山的出息;同时上边又不允许社会主义土地长资本主义的“苗”,历来似种非种地半闲着,任由社会主义的“草”蓬勃蔓延。年初,省里刚刚“复出”的省委冯书记下来检查生产,走到西流河外滩的高地上停住,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捏了捏,对陪行的跛区长说:可以种西瓜的嘛。又把黄二五队长叫到面前,回忆当年老百姓在西瓜里装炸弹送给“皇军”品尝的往事。冯书记走后,黄队长很活跃,立即组织种西瓜,三月育苗,五月开花,六月就有瓜蛋儿了。

顺哥不大乐意去照西瓜。黄队长说:“万国旗”的确是你的发明,但这法子不仅给队里也给你个人做了贡献,就交给马瘫子吧。你看他那样儿,也是社会主义的瘫子呀!顺哥同情马瘫子,不好不从,只说:照瓜是照人呢。黄队长就告诉他:队里准备在西瓜地四周围一圈篱笆,在靠河堤那边搭一个照瓜的棚子的。又说:人比麻雀好照,麻雀毕竟没有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没觉悟,人民群众不一样,你只要守在那里,见了苗头不对,喊几句毛主席语录就行了。顺哥被队长开导得直笑,刚要说话,队长赶紧摆手:不说了,等收瓜的时候,再给你加1分工。

顺哥躺在瓜棚的竹床上,穿一条大长裤,光着壮硕的上身,手里悠悠地摇打芭蕉扇。他在想,万一见了“苗头”,毛主席的哪段语录可以阻止来人偷西瓜呢?正想着,瓜地某处发出动静,便弹身而起,踮起右脚观察。还好,不是“苗头”,是一条黄鼠狼窜动,一闪就不见了。又一次,也不是“苗头”,是一只雄画眉搞一只雌画眉,动作过大。照瓜的日子,顺哥每天不得回家吃饭,都是三妹周三美用篮子提来。大妹周大美出了嫁,听说哥要在野地过夜,卸了自家的蚊帐,拿到瓜棚来挂上。二妹周二美也出了嫁,怕哥夜里怕,给他买了一只手电筒。顺哥有些寂寞,着三美给四妹小美带话,让小美给他弄小说来看。小美在五星中学念初二,已出落成五官标致、身材窈窕的姑娘,而且脸蛋彻底否定了周家兄妹的目形,近乎好看的鹅蛋。小美正暗中喜欢念高一的刘半文,得了三姐指令,去见半文,托他为哥找小说,借故说个话儿。半文恰好手上有一本黄不溜唧的缺头少尾的书,看过一半,自己起名为《阿凡提故事》,听说顺哥要看小说,就从书包里取出来给小美,但小美不接,说我哥那么喜欢你,你不去看看他呀?于是,半文随小美来到西瓜地。

顺哥见了半文,格外欢喜,一歪一颠地往瓜地里奔,半文上去拉住顺哥,问干什么,顺哥说西瓜熟了呀。半文笑:你是照瓜的,怎么能监守自盗呢?赶紧把顺哥拉回瓜棚。小美从半文书包里取了书,放到竹床上。顺哥问:么书?半文说是阿凡提的故事,当即讲了老爷让阿凡提“看门”的那一节。顺哥听得哈哈笑,连连摇手:不许讲不许讲,留着我自己看。从此,顺哥穿一条大长裤,光着上身,躺在瓜棚的竹床上,一手举着《阿凡提故事》,一手悠悠地摇打芭蕉扇……

可不知为何,偏偏是黄二五队长要抹煞一次“阶级斗争”。那日,他来了,顺哥陪他去瓜地查看,走到东南角的篱笆下,顺哥发现一根断藤高高地刺着,藤梢如老妈子的奶头一样枯萎,似有刀削之痕,不由惊呼:哎呀,这是瓜蒂,有人偷瓜!一面拾起瓜藤给黄队长看,黄队长瞟了一眼,极武断地摇摇头:这不是瓜蒂咧!就转了身,说我有事,背上手向瓜地外走。顺哥茫然望着黄队长矮小的背影,直到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河堤的树林里。但顺哥的腮帮棱棱地蠕动,决定侦破此案。

他盯着瓜蒂看了一阵,看不出名堂,再去查看四周的篱笆,篱笆上也没有窃贼进入的迹象。他出了西瓜地,顺着篱笆一歪一扭地绕圈,在正对着那个瓜蒂的篱笆外停下。忽然,他看见沙地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到了篱笆下变成混乱一片。他拨开篱笆的枝条查看,一枚四眼的黑色塑料扣坠在地上。于是他明白了:窃贼是在篱笆外将西瓜扒到篱笆边,切下瓜,从篱笆缝中拿走的。但窃贼是谁呢?他拾起那枚黑扣子,看看,闻闻,没有发现,就折取几根细枝条,去比量脚印的尺寸,将长长短短的枝条留下,然后蹲在地上,长久看着尚且留有鞋底花纹的脚印。第二天,他叫三美通知小美,让小美通知半文来瓜地一趟。

半文来了。一枚黑扣子和几根比量脚印的树枝摆在瓜棚的竹床上。顺哥介绍案情后,提出:可否拿着这颗扣子,去湾子里对比每个人身上的扣子?但半文摇摇头:别说是一个湾子,就是全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男人的衣服都用这种扣子呢?顺哥说:还可以比脚印呀!半文问:怎么比?顺哥分析:这个偷瓜的人显然不是专门的偷瓜贼,因为只偷了一个瓜;另外,偷瓜的人熟悉瓜地的情况,不然怎么知道那个位置可以拿到一个熟瓜呢?半文说:你的意思是,偷瓜的人是进过瓜地的?你知道哪些人进过瓜地吗?顺哥说:大概有十几个人,先后来瓜地施过肥、灌过水。半文便喊:有了,你在篱笆门口整出一块平地,把面上的土刨松软,盯住每次来人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地量。顺哥觉得这个法子对头。

可是,前案未破后案又发生了。这天早晨,顺哥感觉天光大亮,翻身起床,哗啦一下,整个人掉进水坑,啊噗啊噗地吞了几口水,方才踉跄地站稳右脚。水没齐腰间。顺哥摸一把脸,发现自己是站在瓜地中央的蓄水池里,而竹床斜斜的,有一只脚还搭在岸口。他即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找一处斜坡爬上岸来。在岸边,他发现了两双脚印,大小相近,其中一双脚印的花纹为菱形套菱形,另一双则是方格套方格。他去瓜棚里将几根树枝“尺寸”拿来,经比对,尺寸跟菱形纹的脚印毫无出入。他皱起眉头,依稀记得那天在篱笆外看到的脚印也是菱形纹的,但顾不上责怪自己对蛛丝马迹的马虎,即刻顺着这两双脚印往瓜地深处走,进行拉网式排查。可网拉上来,结果出乎意料:整个瓜地只有两个被摘走西瓜的绿头瓜蒂!

这样,案件的离奇使案件变得不大像案件了。顺哥笑道:他妈的,这两个瓜贼原来是两个喜欢开玩笑的好贼呢!

顺哥把竹床从水池里拉上岸,扛回瓜棚,因不得其解而坐在竹床上发呆。身上湿漉漉的,水珠滴滴答答。太阳升起时,顺哥要查破这两桩盗瓜案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不单是抓获瓜贼,主要是弄清这瓜贼的幽默。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几天后,这桩案子破出了红旗11队最大的“阶级斗争”!

那天早晨,黄队长领着几名社员来西瓜地浇水。顺哥依计盯着篱笆门口松软的地面,一眼就看见了那双菱形纹的脚印——那双脚毫无警惕地走着,那双脚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红旗11队的黄二五队长!顺哥顿感周身血液凝固,心口扑通直跳。他想大喊一声,可又喊不出来,整个人就杵在那儿。黄队长从他身边经过,向他招呼:哎,看什么呀,不认得了?也不等他回应,带头去水池那边取水浇灌。顺哥不敢相信,回瓜棚取来“尺寸”,快快地去篱笆门口比对菱形纹脚印,结果尺寸无情地支持了他的目光!他又想起黑扣子,就借故尿尿,向瓜地深处走;他瞟了一眼黄队长永远穿在身上的土黄色上装,那上装的黑扣子果然不全——已脱落两颗,而不是一颗。但这并不冲突,两颗包含一颗呢。他尿着,一边扭头去看浇水的那些人,他无法否定他看到的事实:黄队长像什么事也没有做过的,正埋头干活,提水比别人跑得快,泼水比别人洒得开……而且身子那么猴小!

怎么办?顺哥能认定黄队长是盗瓜贼,却无法推进这场“阶级斗争”。他在瓜棚的竹床上折腾了两天,再次让小美找来半文。半文进了瓜棚便问瓜贼抓到没有,顺哥无精打采地摇头。又问有没有人走过门口的松软地,顺哥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半文还要问,顺哥打断他:这桩案子先放一放吧,我约你来,是想跟你研究研究,怎样阻止新的“阶级斗争”发生。半文还是学生,当即反问:“阶级斗争”是可以阻止的吗?顺哥没应,顿了一会儿,自语道:我一定要阻止“阶级斗争”。半文便笑:怎么阻止?顺哥目光定定地沉默,忽然问:你说造地雷简单吗?半文没经意地回道:太简单了,500年前中国人就能造。顺哥问怎么造?半文这时一怔,盯着顺哥,立刻抬起手来摇摆:我才不告诉你——你想炸人呀?顺哥说:看你,想到哪里了,我会炸人吗?半文说:反正我不会告诉你的。顺哥刺激道:哼,哪里是不告诉我,是白读了高中,不会。半文已识破顺哥,顺他的话说:是是,白读了。顺哥忍不住喊起来:我的小祖宗啊,我不会炸人的,骗你是你屙出来的巢屎虫!半文有了犹豫,问:真的不是炸人?顺哥忽然想到一个借口,诚恳地说:真的不是,是炸黄鼠狼呢。于是,半文讲了造地雷要用的材料,包括小罐子、玻璃片、硝酸钾、撞针等等。还告诉他,硝酸钾可以从阴湿的墙面上刮下来……

没几天,瓜地四面的篱笆上各挂了一块木牌告示:

所有盗瓜者注意:瓜地里有地雷若干,如踏雷被炸,无论死残,革命群众概不负责。

这日中午,黄队长来到瓜棚,对仰躺在竹床上的顺哥说:大顺啊,下午队里来人采瓜,你把地雷拆了吧。顺哥不耐烦,朝里翻过身去,呜出一句:即使白天拆了,夜里也要埋上的。黄队长没再说话,走了。黄队长走了许久,顺哥起床去拆雷。其实,整个西瓜地里就只有一颗地雷,还不一定炸得响呢。

下午,采瓜的阵势很大,一台手扶拖拉机,六辆板车,二三十号人。黄队长站在篱笆门口喊:都注意脚下,不要踩了藤子;瓜拿起来拍一拍、听一听再摘;大瓜,颜色顺亮的,上手扶拖拉机。顺哥没有去帮忙采瓜,地雷放在竹床下,用蛇皮袋遮着,他得在棚里看守。一会儿,开手扶拖拉机的师傅进来,顺哥问为什么好瓜要装到手扶拖拉机上?师傅说给干部送去呀。顺哥问哪里的干部?师傅说区“革委会”。顺哥哦了一声。师傅解释:还不是为了多批点化肥条子。顺哥问板车上的瓜呢?师傅说拉到街上卖了买化肥呗。顺哥急了:那队里的社员分不分?师傅说:到最后分点秋货啰。顺哥便嘟哝:原来寄生虫是人们不能不让它寄生呢。师傅没听懂。过了一会儿,队长喊师傅准备出发,师傅出去,队长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太阳还很高。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远去,板车队也上了河堤。采过瓜的社员们踏踏踏地跟在车队的后面。有人撩拨地说:好渴哟!有人问:谁敢捶一个瓜?更多的人喊:他敢,他敢……

黄队长没走,拿了一只瓜,走进瓜棚,挨着顺哥坐到竹床上,打开折叠小刀,在瓜上划一道口子,掰开。顺哥心想,还随身带着小刀呢,冷冷地说:社员们都没吃?黄队长一笑:你以为那些狗日的们不在半路上捶几个呀!就拿一半瓜递给顺哥。顺哥接过瓜,狠狠地啃一口。队长也啃一口,等顺哥啃过几口后,说:大顺,我来求你帮个忙——你看,你婶子贫血,一年四季躺在床上,过去还能纳几双鞋底,现在也纳不动了。家里的鸡蛋都换了药,她想吃几口西瓜,觉得西瓜的红水可以补血,我儿子要去卖血帮她买,我想今天带一个回去……顺哥嘴上的吧嗒陡然停住,转头看黄队长,看着看着,丢了手里的瓜,起身向瓜地一冲一冲地颠去!

顺哥抱了一只西瓜回到瓜棚,塞到队长怀里。

黄队长坐在竹床上,没动,怕眼泪掉下来……

5

三美每天送晚饭来,顺哥都让三美趁夜黑给黄队长家带去一只西瓜。正是西瓜一个接一个赶着成熟的日子,顺哥不想拆除篱笆四周的告示牌,并且又把地雷放回了瓜地。黄队长再也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来到瓜地,但他必须防住别的瓜贼,这样或许可以为队里弥补“每天一瓜”的损失。

一天,几只麻雀从瓜棚前飞散,黄队长悄悄来了,讷讷地望着顺哥,嘴皮子似动非动,顺哥赶紧扬手:队长,工分的事暂且不要提。

可是,顺哥防得住瓜贼,却无法拒绝来瓜地“打秋风”的人。太阳落土时,顺哥听到篱笆门口传来嗡嗡的呻吟,出去看,是四个枯瘦的老婆婆,气息奄奄地坐在堤岸上。他问:老妈爹们,您郎们怎么了?一个老婆婆说:娃儿,我们要去投西流河,给家里省几个月的口粮,你弄个瓜来,给我们解解馋,让我们做个饱死鬼吧。顺哥顿时慌乱无措,直喊:不可不可,西瓜我去摘,但您郎们绝不能投河的!四个老婆婆嘴上叽里咕噜,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嗷嗷待哺的小雏鸟,伸出细长的脖子,颤颤地晃荡。他赶紧去摘了瓜,回来,一捶打开,分给四个老婆婆。吃过瓜,他且不让老婆婆们走,等到三美送饭来,托付三美送她们回家去。

三美监护老婆婆们上了堤,往村子里走。顺哥冲出瓜棚,站在堤岸上,仰头大声喊:老妈爹们,明天再来呀!

第二天,来了三个老婆婆,一个老婆婆病倒在家。老婆婆们吃着瓜,一边跟顺哥讲:今年收成不好,公粮又交得狠,有的家里都派人出去讨米了……6队那个姑娘,几年前喝1059让大队医务室灌水灌活了,听说前天还是走了。顺哥听着,心里不是滋味,目光越过三个吃瓜的老婆婆,去看烈日下的大千世界,忽然,看见阿凡提骑着毛驴走来……便干咳一声,对老婆婆们说:前天夜里,月亮很亮。有个高人,白头发白胡子,脸朝背后长着,站在瓜地中央,向我招手。我过去,他说,地球就要爆炸了,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要忙着把粮食往外面送……我正要问他从哪里来,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白光消失在天上!婆婆们听着,停了吃瓜,浑浊的眼珠骨碌骨碌地晃荡,发出一阵啊啊喔喔的唏嘘。

不久,关于“地球就要爆炸”的消息果然在红旗大队传播开来……到了这年秋天,红旗大队发生了一桩大案——跟30年后世人想到地球危机而无比颓唐和堕落的情形乃是异曲同工……

不过,那是后话以及后话的后话。在红旗大队的那桩大案尚未发生的一个漆黑的夜晚,西瓜地里的土地雷率先发出一声“轰隆”的爆炸——有人倒在了瓜地!

天亮后,区里的两名公安来到顺哥家。顺哥站在他们面前干笑,换上一套新衣服,礼貌地伸出双手,戴上铐子,随他们走了。

顺哥的地雷自然是被瓜贼踩着的,而且炸伤了一个卵子和两条腿。虽然顺哥挂过告示牌,但公安说这样的行为属于“间接故意”。其实,真正“间接”的原因大家都知道:那瓜贼是马大菊的堂弟,顺哥对马大菊犯有前科,而马大菊早已跟保卫红色江山的侦察排长结为革命伉俪!随后的日子,旭日每天冉冉东升,区“革委会”的大门照例按时打开;顺哥蹲在院内的临时监号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暗……

第三节 奶子

1

那个早晨,顺哥从临时监号出来,站在“革委会”院内的空场上,抬手搭上额头,以歇着两坨眼屎的细眼不那么恭敬地望了望天上的太阳,一歪一颠地向大门口晃去。突然,他看见门外的地上跪着一排人,全都无声地耷着头,发梢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乞怜的样子纯粹而坚忍,犹如遭遇太阳拒绝的向日葵——他们是大和四个妹妹!那一刻,他大惊失色,疾奔过去,一把抓起大,接连扯起大美、二美、三美和小美。亲爱的骨肉们见到他,顾不上别的,抱着他号哭起来。顺哥被淹没了,由着他们畅快地哭。毕竟,这是他用坐牢为家人换取的一次难得的喜悦呢。哭完了,大替顺哥揩眼屎,顺哥为大擦眼泪,两人举着手一派忙乱,像是逗闹。

顺哥问今天几号?大说今天立秋。四妹小美说:今天是1975年8月8日。

然后顺哥被簇拥着回家去。没走几步,他们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的街口,是半文眯着眼,迎着灿烂的阳光微笑……大家便停住,在祖国的立秋之日,看着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半文,一起凝固了。

当年,顺哥在关押数日之后何以被释放,一直是一个地方政治的疑团,没有人相信是顺哥的大和四个妹妹顶着晶亮的露珠跪出来的胜利。流传的内幕消息依旧以顺哥为政治的棋子:说分管政法的“造反派”老别旗帜鲜明地“主放”,而政治上的“破脑壳”跛区长为了不因老战友的儿子丧失革命性,虚张声势地“主判”。老别反问:判了周大顺,判不判盗瓜贼呢?表面上袒护顺哥,实际则是逼迫跛区长不要放过盗瓜的人,进一步打压政治上过于嚣张的侦察排长。跛区长也狡猾,就借坡下驴,玩两不追究的手法,让战友的儿子躲过一劫。那时,顺哥本来已经开始斜着眼睛看日头,听了现实里的传言,就朝天闭眼,一口接一口地干吞涎。

直到7年后,顺哥应邀去省城开会,有一次被安排跟省委冯书记同席进餐,冯书记于谈笑风生之际透露了往事的真相。冯书记说:大顺那个事啊,当时在下面扯来扯去,到了上面还是扯来扯去。我说你们扯什么呢?我们还是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看看这些人现在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放了吧,且让他们活下去。冯书记说着,转头朝顺哥呵呵一笑:可我把你放出来后,又歇了两年哦——当然,不都是因为你的事。这时,顺哥就赶紧离座,跛到冯书记面前,一连敬了三杯酒,满脸的泪水胡说八道。冯书记拍着顺哥的膀子宽慰:好了,现在好了。然后向在座的人发表感慨,大意是我党同志要有大目标、大胸襟、大视野、大关怀等等,每句话的后面都带一个祈使的“啊”字。当时顺哥还不知道冯书记有一只耳朵听力不好。

但是,7年前的顺哥断然不会料到后来的这番光景。7年前,顺哥从区“革委会”的监号回到红旗11队的第二天,红旗大队发生了一桩真正的大案:大队党支书李四六伙同11小队队长黄二五以及另外三名小队长,组织实施“私分公粮”,被县里的公安一锅端掉!顺哥闻讯,呆怔在秋天的阳光下:因为“私分公粮”正是他传播“地球即将爆炸”那个恐怖消息的目的,他才是这桩案子的幕后策划者!他想都不用想,直奔区里向跛区长报告:“私分公粮”是他指使几个老婆婆煽动的,生产队眼下农事为重,请区长帮忙让他替换李四六等人。跛区长不知是怎么也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是怎么也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骂他胡闹,蹲号子蹲上了瘾,还不快些滚回去!他不滚,歪在跛区长的办公室门口,不肯放弃这个可以让跛子闪亮一回的机会。跛区长就派人通知他大,大把他从区里押了回来。后来,“私分公粮”案作为明明白白的“阶级斗争”,自然不必往上边呈报,也就没有机会落到像冯书记那样开明的上级手里。不久,李四六和黄二五等人被判了刑。

1975年的秋天就这样荒凉地立在了顺哥的心头。

顺哥每天坐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好长一段时间,他不见湾子里的人,湾子里的人也不曾见过他。他的屁股下是一条三条半腿的板凳,一样的跛子,他体谅跛板凳,将身子倚在竹子上纹丝不动,板凳也就稳稳当当。他没有再去西流河外滩的瓜地,瓜棚里的那张竹床是自家的,大去扛回来,搁在堂屋里。他懒得洗澡更衣,一直穿着那身上白下蓝的套装。这套衣服是他目前最好的装备。去年,家里托人为他相亲,姆妈凑了钱,去五星街按“造反派”老别身上的颜色扯布,请铺子里的裁缝做了这身衣服。但他知道姆妈是想拿衣服来弥补他,甚至妄想沾点儿区干部的样子,他便越发要搞破坏,穿着“上白下蓝”恶意打粗,很快让汗渍把白棉褂的领口和肩头浸染得黄乎乎的,洗也洗不下来,蓝卡其布长裤的右膝处磨出灰白的一块,本来一阴一阳的左右两条裤腿更加被提示。公安来捉他那天,姆妈拦不住,只提了一个请求,说我儿子怎么也是上区里去,不能折社会主义的人,得换个行头,就替他换上这身衣服,忙不迭地扯袖弄领,像是出征仪式。现在,这身衣服不仅破旧,还带有监号的印记,左肩的汗斑上蹭了一片红色,是“坦白从宽”的油漆。而且,衣服的里外透着一股但凡进过监号就再也褪不去的腥气,不是飘在鼻尖上,是浮在脑子里。只是,他没有料到,这监号的气味现在分明已布满整个秋天的时空,因为党支书李四六他们都在监号里……

天凉了,妈爹喊他回屋去,他不应声,妈爹不敢惹,干看着。后来,妈爹踩着三寸小脚走到他身边,还没开口,他便烦躁地伸出双手,嚷道:您郎看您郎看,我满手心都是汗呢!妈爹看了,却不走。他只好求饶:妈爹,您郎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想想!妈爹似乎哭了,抹着眼睛离去,小脚被竹根绊着,扑跌一下,扶住前面的竹竿。他本要起身去扶,见妈爹站稳,也就未动。

他决定不再想李四六他们的事。他无能为力。他开始想自己:他已过了26岁,而今一事无成,未来怎么办?过去,当小学老师、放牛、干记工员、做赤脚医生、照禾场、看西瓜地,不必像那些手脚全乎的人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几乎把乡村社会主义的所有优越性都用尽了,他还能从社会主义身上榨出什么油水呢?社会主义过得也不容易啊!

而且,他知道,只要他还坐在竹林里,全家人一定是聚在堂屋中央商讨他的未来。大的烟雾永远是堂屋的一团乌云,大家已在乌云中达成共识:他的未来就是找个女人结婚。他不用在场便能想到每个人的态度和说法,一切都是务实而令人厌恶的。这时,堂屋里的商讨即将进入实质阶段。爹爹咳嗽一声说:既是有这么多的机会,就赶紧定下一个。妈爹向爹爹白去一眼,说这不是在定吗,就提议:要么把三美嫁给五队的张聋子,让顺儿把张聋子的妹子娶回来;要么同意娶跛区长的堂侄女大花,大花虽是一个跛子,但跛在右腿上。三美坐在二美的身后,一直呜呜地抽泣,一口气上不来,猛地呃出一声。大闭上眼,说:若是顺儿和大花结了,也算是沾上官亲;而且,一个跛在左边,一个跛在右边,说不定生的娃儿会取两条好腿呢。大的意思是不要让三美再哭了。但姆妈担心地问:要是恰恰取了两条坏腿呢?小美听得心烦,吼道:都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哥和人家大花的腿又不是遗传的!大就问:你的意思是同意你哥?小美立刻澄清:我说了同意吗?我宁可我哥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同意他娶大花那样的,我哥毕竟是有知识的人!大美是替张聋子那边拉纤的,立刻是是是地赞成。但二美负责为跛区长那边传信,见势头不妙,马上反诘:你们还想不想哥今后有个发展的?至此,讨论陷入胶着。大朝姆妈翘下巴,说还是你去问顺儿吧?姆妈是吃过几回枪药的,说要问你自己去问。

正在这时,堂屋大门吱的一声破开,顺哥手提一把菜刀,右脚跳进门槛,甩过左腿来,黑脸立在众人面前。大霍地蹿起,喊道:顺儿,你要做什么!顺哥抬起空着的左手挡出去,说:大你别动!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知道你们窝在一起不会说别的,但今天我把话给你们挑明,如果今后再有人向我提相亲的事,我就把自己乱刀剁掉!堂屋里顿时一片惶恐,纷纷响应:不提了!不提了!

顺哥迎着家人的惊慌向堂屋里面走,一边说:大,我跟你单独说几句话。众人就相扯着往大门外退。小美从顺哥身边经过,卸了哥手中的菜刀。堂屋里剩下顺哥和大。顺哥说:大,您郎放心,我向您郎保证,10年内我若结不了婚,就是犯强奸,也帮您郎养一个“全乎”的孙子!大垂下头,好半天抬起头来,问:我能帮你什么吗?顺哥说:这事您郎帮不了,您郎和姆妈再辛苦几年,能让小美多读几年书就行了。说完,转身向厨房那边喊:妈爹,我肚子饿了,要吃!

2

次日早晨跟从前所有早晨一样平静。但全家人起了床,不见顺哥。正疑惑着,屋后隐约传来噼啪噼啪的砍柴声,一行人穿过后门来到竹林里,循声望去,看见了顺哥在湾子外的荒坡上挖树蔸。他已经挖出树蔸周围的坑槽,一圈新鲜黄土凸隆在坑沿上;人在坑里,长长的脑袋合着噼啪的节拍一起一落,篾刀一下一下地挥出黄土的顶部,一片白刃在阳光下闪烁光芒。大无声地望过一阵,转身回屋去;一家人也收了目光,跟着回来。妈爹慌忙吩咐:四丫头,快给你哥热一碗粥端去!

小美就来了,在噼啪声中叫唤:哥,喝粥呢。

顺哥听见,就把篾刀砍在暴露的树根上歇住,掉头朝小美粲然地笑,从坑里站起身,伸手去接小美递过来的粥碗。小美见哥满脸汗水,心疼地唤一声哥,赶紧捏了袖子去擦。

顺哥喝着粥,问:怎么不上学?

小美说:今天学校学农,我不去。

顺哥说:你要好好地念书。

小美说:书念好了也没用。

顺哥的嘴巴搁在碗口停下,冲小美一笑:你不念好书,他不要你的。

小美拍打了哥一巴掌,嚷道:他是谁呀?他是谁呀?

顺哥说:我也不能确定他是谁。

小美说:哼,要是他不跟我哥做朋友,我才不喜欢他!

正说着话,一只黄鼠狼贴着面前的草丛窜过去,顺哥眸子一跳,含着一口粥,目光去追那黄鼠狼。小美惊呼:哇,好漂亮的毛色!顺哥回头来喝粥,一边说:三天之内,我一定把它的皮剥下来。小美就喊:不许捉它,我们湾子里怕是就剩这只黄鼠狼了。顺哥抬头笑:傻妹子,人重要还是黄鼠狼重要?我要用它换钱。

小美问:挖树蔸也是换钱?

顺哥说:是呀!

小美问:上哪儿能换到钱?

顺哥说:五星街背后的一个小巷子。

小美问:换了钱做啥?

顺哥说:做啥?为我们的大找个儿媳妇呗。

小美的脸色阴下去,说:哥,你不急呢。

顺哥笑笑:哥不急,哥要把三妹、四妹先嫁出去。

小美埋下头,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哥,我要不是你亲妹子多好啊!

顺哥发现小美神情不对,赶紧挥挥手:不吵我了,快回去,让大拿扁担和绳子来,帮我抬树蔸!

小美走了。顺哥悠闲地坐在挖脱出来的树蔸上,因为家中已经安定,因为屁股下的树蔸,也因为刚刚喝过一碗稀粥,心里很滋润。他调了调嗓门,想唱一首歌,一时想不出一首合意的,就胡乱地吹口哨,找自己的曲子。

过了三五天,屋后的竹林里已排列大大小小七八个树蔸。大派爹爹去五星区街上转了一圈,爹爹回来说,这些树蔸起码可以卖出四五十块钱。这么多的钱,简直是比解放台湾岛还重要的消息。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顺哥自制了捕捉黄鼠狼的木笼,扛去队屋禾场上,放在草垛边,用草掩着,估计剥下黄鼠狼的皮是早晚的事。至于即将到手的钱,顺哥还来不及想该怎么使用。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些天靠旁门左道换来的钱已超过一个“全乎”劳力大半年的工分,让他很是惬意,也很惊诧。他记起西流河的堤坡上还有不少树蔸,得赶快行动,就拿了篾刀,扛着铁锹,一歪一颠地向着河堤那边跛去。

那是一个刮过一场夜风的秋日。长长的河坡上落满黄树叶,浓密的树林忽然清朗。林间散布了零星的人,灰黑的一坨一坨,是一些无力出工的老人和失学的小孩,正沙沙地扫着树叶,为家中收拾过冬的柴火。顺哥家也缺柴,但顺哥现在得先挖树蔸。额上的汗珠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亮时,顺哥已挖脱两个树蔸,平整了树蔸坑。他感到有些饿,也有点累,却又瞅见堤脚的一个树蔸,便吹起口哨下坡去,到了那树蔸前,朝左右掌心各吐一泡涎,搓一搓,就拿起锹来挖土。一会儿,三妹三美用竹篮提来午饭,顺哥正为三个树蔸的收获而喜悦,见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像绅士一样礼貌地说了声谢谢,逗得三美咯咯乱笑。

可是,顺哥没有料到,一桩奇耻大辱的事件已然埋伏在他的喜悦里!

三美把篮子递给哥,说:哥,你趁热吃,我去打柴。就走开了。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查看树身,发现一根枯枝,就伸手折下来。三美跟姆妈一样,是分秒都闲不住的。她今年虚20岁,已过了大美、二美出嫁时的年龄,但她至今没有对象,不是条件差,是她谁都不答应,她说哥不成家她就不嫁人,她要留在家里照顾她哥;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让她嫁给一个聋子为哥换回一个全乎的老婆,为此她觉得欠了哥的。在几个妹子中,顺哥最喜欢小美,最疼的是三美。他忙着挖树蔸是为了把自己弄好一些,目的之一就是让三美早日安心嫁个好人家。

顺哥吃完了,将碗筷放回篮子,正要抬头去唤三美,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嘿嘿的狂笑,接着便是众人齐声叫喊:大奶子!大奶子!好大的一对白奶子!那笑声和喊声恣意飞溅,仿若乱石碎瓦扑簌扑簌地飞来,打在所有树干和树枝上,让河坡上清朗的树林顿时变成了野人出没的原始森林。

顺哥预感不祥,跳出树蔸坑,循声望去,果然就看见了令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一幕:在一棵歪干的柳树下,三美双手抓着树上的一根杈枝,两脚蹬打着,怎么也踏不住树干;她渐渐蹬不动了,两腿垂下,两脚离斜坡地少说也有三尺……她的灰布单褂被旁边的树枝挂着,扣子全脱了,两襟大开,露出整个白白的胸脯……可三美不知道是仍在跟那根粗大的杈枝搏斗,还是害怕离地太高不敢松手……一群挑担走在河堤上的男子歇下来,拥到半坡上,齐齐地看着树上的三妹,有人开始跃跃欲试地靠近,一群扫树叶的小男孩也围拢过来……

顺哥浑身的血液蹿上脑门,独步向那边跳奔过去。他抱住三美的腿,叫喊着,将她放下来,一把捏拢三美的左右衣襟,一手照着三美脸上甩了一巴掌。三美被打得偏过头去,回过头来,却不哭,也不反抗,单是双手捂着眼睛,哀哀地说:我以为是一根枯枝,爬上去,没折断……顺哥黑着脸,不松手,拉三美往堤上去,那些围观的男子和小孩看到顺哥发怒,已是噤若寒蝉。但顺哥抬手向他们指去,吼道:狗日的们,老子操你们全家的女人!有本事的跟老子等在这儿!

上了堤,忽见半文和小美迎面跑来,顺哥抓着三美停下,等他们过来了,也不说话,单是拿起小美的一只手,换下自己抓着三美的手,转身往回奔。半文还愣着。三美趴在小美的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顺哥冲到那些“原始森林的野人”面前,眼珠子血红地问:说,刚才是哪个狗娘养的先喊的?所有“野人”被顺哥的眼睛吓得不敢吭声,一个年轻的光头“野人”却说:又不是我们强行看的。顺哥二话不讲,跳将过去,抓了他的领口,往河边拖,突然两手一拿,将他高高举起,扔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河里鼓起一片水花。顺哥转过身来,冲着堤上的“野人”喊:你们给老子听着,谁要是说了今天的事,老子一定抠下他的眼珠子!说完,就朝着那个还没有挖脱的树蔸一歪一颠地去了。身后有人呼喊:哎呀,河里的那个光头不会水呢!顺哥头也不回。半文跑过来,唤道:快,都跟我去!一阵踏踏的脚步奔向河边……

这事发生之后,顺哥努力在脑子里屏蔽了它的全部影像。然而,这是一个永在的黑暗,多年以后,顺哥总会把自己的辉煌跟三美的不幸联系在一起……这是顺哥一生都不为外人所道的人生绝密!

3

家里人都知道三美出了事,但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黑过一会儿,顺哥抓着三美的袖子,牵她去屋后的竹林。初秋的月亮看得见人间,静静地苍白而忧伤。竹林里半是黑暗半是清明。顺哥说:三妹,你要是想不开,哥肯定也会去死。哥要是死了,大和姆妈也不会活着……我们周家就算灭了!三美不说话。顺哥又说:三妹,你答应哥,让哥活着,让大和姆妈也活着!三美漠然摇头,喃喃自语:真后悔那会儿没松手,我怎么就不摔死呢……我给你们丢了这么大的脸,我没脸答应你。顺哥实在没法子,就一腿给三美跪下。三美受了惊吓,赶紧拉扯哥,一边号哭起来:哥,我答应,答应你,为了你,我不去死!顺哥站起身,双手抓住三美的两只手腕,喊三美不哭不哭,等三美平静了,就开始跟她讲挖树蔸的收获,讲家里的生活在湾子里还算中等偏上呢……

但三美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你也答应我一桩事。

你说!顺哥愿意满足三美的任何要求。

三美说:让我嫁给五队的张聋子。

顺哥回道:什么呀?你疯了!

三美说:我没疯,但我已经这样了……

顺哥反问:这样了怎样了?

三美说:这样了跟残疾有什么两样?

顺哥就骂:你、你是脑子残了!

三美说:哥就当我是个残废好了。

顺哥喊了起来:你敢再说?再说,看我揍死你!

这时,屋后门咣当一声打开,大和姆妈的影子冲到竹林里来。顺哥正在气头上,不等大和姆妈开口便吼:你们来搞么事?还不快回去歇着!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就清晰地愣住,透过竹林的幽明,看了看跛腿的儿子和三丫头,转身回去。屋后门嘎吱地合拢,影子似的小心翼翼。

当夜鸡鸣时分,顺哥来到了大和姆妈的房门口。他要向二老隐瞒该隐瞒的,澄清该澄清的,说明该说明的。他轻轻叩了叩房门,唤:大、姆妈。姆妈应答着,披衣来打开门,他跛到大和姆妈的床前。大已坐起。姆妈点燃油灯,回床边坐下。房里很安静。他知道大和姆妈在等他说话,而他们最想听到的消息是三美答应嫁给张聋子,这让他突然间不知如何向二老启口。他们的心都操碎了。大摸摸索索地点燃一支烟。大已经不再是那个强悍的渡江战士,一天一天地在儿子面前衰弱。姆妈是不怕大的烟雾的,却咳了一声,是在催促他说话。

大、姆妈。他说,昨晚是我态度不好。

姆妈就笑:没事,儿子百岁也是娃呢。

但是,他不得不说出一个令大和姆妈失望的消息,他说:三美要嫁给五队的张聋子,被我骂了一顿。

姆妈听得明白,转头去看大,大木然,干吞一口气。

他又说:三美为这个家牺牲了太多,你们不要再逼她!

大被喉咙的异物呛了,连声咳起来,姆妈赶紧替大捶背。

他咬咬牙,接着说:还有,我想把树蔸卖了,买一台缝纫机。

姆妈又去看大,大深吸着烟,脸颊凹陷了许久,吁出一道长长的烟雾,说:这个,我们没啥意见,你想好要做的事就做吧。

日出前天色已亮,湾子还在宁静中。顺哥拉着一辆满载树蔸的板车上路,往五星区街上去。秋天的平原很旷荡,路上还没有行人。顺哥抓着板车把手,一歪一颠,板车上的树蔸一摇一晃,半小时之后一手交货一手拿钱的动人情景已经浮现在他的眼前。突然,顺哥闻到一股黄鼠狼的气味,停下板车,回头向后看,是大提着一张皮毛追来:大居然不会跑步了,端着两只胳膊筛糠似的左右直摆,活像一个被解放军打败的老壮丁。他看着大追过来,放平板车,对大说:大,您郎爬到车上歇着吧。大嗤地一笑:瞎扯么事!一手就搭上板车去推。顺哥把着车把手,向前歪颠,感到板车不用拉便走着,连忙喊:大,你推急了,我跟不上呢。大知道儿子心疼自己,只说:不急不急,你扶住把手就行了。顺哥说:要不,您郎来扶把手吧?大自以为幽默地回道:你是主力,方向该你把握咧。太阳出来了,照在顺哥和大的身后,远远看去,两颗一黑一白的后脑勺在晃动……

树蔸分三批卖到五星区街上,加上一张黄鼠狼皮,总共卖得119.60元!

接下来是买缝纫机。缝纫机每台价格在百元以上,相当于20年后买一辆富康轿车。但问题不光是钱,主要是票(购物凭证)。票是要走“后门”的。所谓“后门”,就是而今的腐败,或者可以说,而今的腐败就是“后门”的后人,是“后门”偷人养的,只有“后门”知道它的大是谁。那时,“后门”也善于演戏,总是扯起嗓门吆喝“前门”光明正大,只是观众还幼稚,好骗。在五星区,获取缝纫机购买票的“前门”在区供销社,那里有一个跟机枪扫射眼一样大小的窗口,可以去那儿排队领取。

顺哥到窗口前排队时,数了数站在自己前门的人,一共21人。等了五天四夜,再数,少掉一人。顺哥算算,日他妈,领到票还得整整一百天!大到街上来给顺哥送烧饼,小声告诉他:听说票都捏在区干部手上,到这里排队等于白排。顺哥一边咬烧饼一边摇头,说:不会,我前面已经少了一人呢。他的话被跟前的人听见,回头朝他笑:少个屁,那人跟我一个湾子的,他老婆过了世,回家号丧去了。顺哥一听,烧饼插在嘴里,许久地刺向空气。大劝顺哥撤退,顺哥拔出烧饼说:不,我一定要等到捶开窗户,问个究竟!

顺哥在区供销社窗前排队排得太久,已成为红旗大队的一桩新闻。星期天傍晚,半文来到供销社门口,喊一声顺哥,向他招手眨眼,顺哥跟前后的人好言交代过,从长长的队伍中出来,去半文那边。半文激动地告诉他:有希望了!顺哥不明其意,问啥希望?半文压着嗓子喊:缝纫机票啊!原来,半文从小美那儿得知顺哥的消息后,去找了数学老师,因为半文的数学好,一向讨数学老师喜欢——而数学老师又是五星区供销社主任的夫人!顺哥觉得这事靠谱,一时喜不自禁,就问:哎,数学老师是不是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半文愣住:怎么?顺哥假装担忧地说:要是你得了人家的缝纫机票,不会去做倒插门女婿吧?半文嘿嘿地笑,说就你会这么想。半文走后,顺哥出于谨慎,当晚没有从排队的队伍中撤退。

第二天上午,半文果然来了,手里捏着一张盖有红戳子的纸条!

顺哥迎出去,一把揪下,也不管半文是否倒插门的事,转身疾歪疾颠地冲进供销社……抱住了一台黑得发亮的工农牌缝纫机!

这天,是顺哥重获生命的日子——因为缝纫机是自己搞钱买的,而缝纫机只需要一只脚就可以发动,由得他踏踩多快——原来世上尚有不动声色的伟大仁慈!在供销社抱住缝纫机后,顺哥再也没有松手,一直抱回五星大队11小队的家中,抱进了作为他的卧房的南拖宅。缝纫机的机架和面板是大随后扛回来的。南拖宅有一面南窗、两片明瓦。顺哥把缝纫机安装起来,置于窗边,在缝纫机前摆一张“四腿全乎”的凳子,坐上去,将一块布片铺在针嘴下,右脚小心轻放地拿到踏板上,试着一踩,响起一串嗒嗒嗒的声音,只见那针头飞快地插动走线……南拖宅顿然隆重起来!但顺哥暂时只能让他一个人打理这隆重。他抱着缝纫机进屋时交代过,家里人都得离他和缝纫机远一点,不要吵扰。大、姆妈、三美、小美就挤在房门口,勾着头往里看。爹爹和妈爹站在人堆外,什么都瞧不见,也使劲地瞧。等到缝纫机嗒嗒地响起,一家人欢呼了,也只是欢呼,不得评说。谁都要顾着顺哥的脾气。

南拖宅的嗒嗒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三天。第三天的傍晚,顺哥来到北拖宅。北拖宅是三美和小美的闺房,小美平时去学校住读,只有三美在房里。顺哥拿着一件有布带的衣物,递给三美,说:是个胸兜,以后出门穿着。三美接到手上,低头去看,忽然惊呼:哥,这不是拿你那件白褂子做的吗?顺哥没应,转身跛出去……

4

自然,缝纫还不等于裁缝。裁缝裁缝,先裁后缝,真正的手艺在于裁。顺哥为三美做胸兜时,虽说先裁过的,可裁之前省略了量身,只能拿过去当赤脚医生见识的通用人体图做参考;特别是在布料上画与剪,没有半点经验,全凭回忆初中平面几何去估摸和试探。这样,给到三美的那件兜胸是否贴身合度,就看运气了。顺哥没去问三美。兄妹之间虽是同血同肉的异体,但毕竟而今都是成人。顺哥想,若是三美觉得哪儿不合,会说的,她说哪儿不合,再估摸着改哪儿吧。

现在,顺哥手上还有21块6毛人民币。他在姆妈手里塞了10块,拿着剩余的钱来到五星区街上,先配几样裁缝用的小工具,又买了各色线坨,最后上供销社去扯布。他还不懂布料,拿手去摸,手停在光滑的府绸上,就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选了米黄和草绿两样。他的第一步计划很明确:给姆妈和小美,还有已经出嫁的大美和二美,各做一件胸兜!

星期六,小美离校回家,晚上就寝时,三美对小美说:哥做了一件胸兜,蛮包人的,你试试看。就放下蚊帐,拉小美跟自己进去,把身上的胸兜脱下来给小美试,小美穿了,顿感胸脯满实服帖,走出蚊帐,在油灯前甩甩臂,扩扩胸,禁不住兴奋地说:太好了,下周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我要是穿上胸兜,一定杀遍全校无敌手!三美从蚊帐里探出头,看着小美,说:真是不错,你就先穿上吧。小美听了一个“先”字,想到胸兜只有一件,马上改口:算了,我让哥再做一件。三美连忙阻止,说不行,这一件都是哥用他的白褂子改做的呢,家里哪还有布料?又说:这件胸兜小了一些,我穿太紧,也只能你用。小美暂且答应,说借穿几天后还给三姐。

小美借了三美的胸兜就没有去找哥。她还不晓得,哥正在南拖宅为她和家中的女人们赶制胸兜,只是因为尺寸问题影响了进度……

五星中学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如期举行。周小美报名参加了女子田径的所有项目。在跳远、跳高、跨栏等小场地比赛现场,因为除了裁判,所有男性师生都按不成文的规矩自觉回避,女生们穿着短衣短裤不用害怕“男目光”,大多发挥正常,小美只得了一个跨栏季军。但是,到了中长跑项目,要用整个操场,男性师生没法避开了,这样,参赛女生的动作就得大大收敛。跑1000米时,只有一个浑然“不怕”的女生敢跟“不用怕”的小美死拼,结果两人并列冠军。接着跑5000米长跑,一些胸大的女生用膀子夹着胸脯跑过几圈便纷纷退出,很快只剩下几个没胸的小女生和那个照例“不怕”的女生跟小美竞争。跑到后来,小女生们越掉越远,小美和“不怕”的女生也渐渐汗流浃背。突然,“不怕”的女生发现自己的上衣湿淋淋地粘在胸上,赶紧抬起两手遮挡胸前,可一旦加上这个动作,立刻就落在小美身后。小美一个人从容地跑在最前面,快要冲线时,看见半文站在跑道外,正挥舞拳头为她“加油”,抽空一笑,向半文摆了摆手!

小美的秘密很快被同寝室的同学发现了。消息传出,全校女生都羞答答地前来观摩小美的胸兜。那个一度“不怕”的女生不服,提出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跟小美单挑。小美很无奈,只说我跑那么快又不是单单冲着你的。旁边一位同学就打趣:算了算了,下次干脆让学校定个比赛规则,要么一人发一件胸兜,要么谁都不许戴胸兜。在场的女同学咯咯地笑,笑完,那个“不怕”的女生不见了。

正是小美在五星中学运动会上大出风头之际,顺哥又制作了四件不一定合身的胸兜。他把四件胸兜交给三美,让她对应大小号分别给到大美、二美、小美和她自己。他不晓得小美穿走了三美的那件,特地提醒三美:你那件旧的就给姆妈吧。三美拿着四件胸兜回房里,一件一件比试,给自己挑出一件大号的,但穿着仍是太紧,就脱下来,在胸兜背后挂钩的“母子”上加一个索套,再穿时将“公子”挂在索套上。然后,三美把剩下的三件铺在床上,比出大小,想象大姐、二姐和小美的胸脯,为小美留下一件小的,另外两件打算择日给大姐、二姐送去。

红旗11队的人知道顺哥扛回了一台缝纫机,满湾子都竖着耳朵听那嗒嗒嗒的缝纫声。一日麻大嫂拿来一件土灰色旧裤和一块蓝棉布,让顺哥比照旧的做新裤。顺哥答应试试。几天后,麻大嫂再来,见蓝棉布变成跟土灰色旧裤一样的裤子,喜欢得满脸闪麻光,当即要在南拖宅换个新鲜,顺哥吓得大喊:我的老妈爹,您郎回去穿咧,莫让我看了相应!麻大嫂就笑嘻嘻拿着裤子去了。不一会儿,穿蓝裤的麻大嫂折转回来,手里端着一瓢鸡蛋,说是权当工钱。顺哥坚辞不收,反而感谢麻大嫂让他练了手艺。麻大嫂过意不去,抢着抓两只鸡蛋放在缝纫机的台面上,说:就补补你下面那两个蛋吧!转身跑掉。

于是热闹了,拿灰棉布、蓝花细布、卡其布和尿素袋子的,做短裤、长裤、衬褂、夹袄以及中山装的,纷纷找到顺哥家里来。顺哥不能让人入侵缝纫重地,一律扬起双臂拦在门前,请婶婶叔叔大姐大哥们到南拖宅外面的窗口去谈。从此,顺哥得以一桩一桩地接活儿,只是对量身定做还没有把握,每样衣服都得留下一件“比子”。工钱借鉴麻大嫂的方式,以物抵当,主要是鸡蛋:一条短裤两只鸡蛋、一条长裤四只鸡蛋、一件衬褂六只鸡蛋等等,如果没有鸡蛋的,可用升子(注:一种木制容器)量米或者面粉,以鸡蛋价换算米或面粉的量。“工钱”的事由妈爹负责。妈爹不是一个苛刻的人,一般少一只鸡蛋或半升米,也就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有段时间,顺哥一家人吃鸡蛋都快要吃中毒。妈爹让爹爹把吃不完的鸡蛋提到街上去换些油盐钱,心想,万一让人抓住“搞贩卖”,也只是一个老不死的“尾巴”。

这天中午,一家人在堂屋里喝丝瓜鸡蛋汤,门外传来扑扑的脚步,众人扭头去看,二美已站在门口,马着脸,嘴巴气鼓鼓的。妈爹急忙招呼:二丫头快坐,我去盛汤。二美不坐,冲到顺哥旁边,从胳肢窝里拿出一团草绿的衣物,塞给顺哥,嚷道:为什么大美、三美、小美的都合身,唯独我的绑死人?顺哥知道窝在手上的是胸兜,眼皮直眨,没法解释。姆妈就劝:二美,你哥是估大势做的,也没规定哪件是哪个的。你不是在奶孩子么,奶孩子肯定会发大的,等过了这段日子再穿呗。二美是个蛮性子,仍是嚷:反正我不要这件,哥必须给我重新做!我要两件,难不成穿上了不换洗呀?小美一向反感二美的作风,起身过去,从哥手上拿走胸兜,说:她不要我要,哥忙,等有空了再给她做。二美就和小美交上了火……

5

顺哥没料到胸兜这么难弄,还惹出了麻烦,心想,算了,再给家里人做几件后就收手,一心一意去缝纫别的,莫耽误了换鸡蛋。那时,他跟平原上的人一样,还不知道自己对人类生活缺乏应有的体验与眼光,自然也不知道,即使在求生存的年月,人们对体面生活的念想也从来没有死掉,那念想就像聚在天上的一块云团,一旦落下雨来便是无比汹涌……

大早晨,阳雀子在屋山头喳喳叫唤,妈爹朝门外张望,果然看见一个丰满高大的姑娘,背着黄挎包,已经红光满面地登上自家的台坡。姑娘客气地问道:妈爹,这是周大顺的家吗?妈爹见这么肉实的一个好女子找顺哥,连忙回应:是呀是呀,丫头进屋喝茶。掉头朝南拖宅喊:顺儿,来客了!顺哥跛到堂屋,却见这姑娘面生,觑了眼问:你是……姑娘咯咯地笑:看你的记性——我是叶春梅唦!顺哥不敢相信叶春梅变得这么魁梧和光明磊落,像个妇联主任似的,就以欢呼掩饰:哎呀,是你!瞧这气质,我还以为是“下放知青”呢!于是,两个分别九年的初中同学就依照社会男女的油腔滑调热闹起来。妈爹给叶春梅倒了一碗水,闪身往灶屋去。

说话间,叶春梅取下肩上的黄挎包,大方就座。顺哥说这个挎包还在呢,便忆起当年去韶山冲的往事。谈到一起睡过帐篷,叶春梅恍若隔世地笑,顺哥也不再心跳脸热,只问:那个一起去的瘦丫头叫什么的?叶春梅批评顺哥缺心少肺和薄情寡义,告诉他:瘦丫头叫叶秋收唦。却不晓得顺哥是有意问起叶秋收,把话岔到了别处。有关各自毕业分别后的情形,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一个感叹社会跟学校不一样,一个说生活跟理想是两回事。渐渐地,顺哥被叶春梅“丰满高大”的女性笼罩,生出愉悦而亲切的感觉。不料,叶春梅叹道:唉,而今我都是娃儿他妈了哟!这个消息本该祝贺的,顺哥迟疑未应,感到有点什么从心头滑落。

中午,妈爹安置顺哥和叶春梅吃饭,叶春梅拉妈爹一起吃。妈爹坐在桌边,自己不吃,专给叶春梅搛菜、舀鸡蛋汤,吹嘘顺哥做缝纫赚的鸡蛋吃不完。顺哥就绝不提及叶春梅家的娃儿。秋天返热,叶春梅解开外衣扣子,露出水红衬褂,由于胸大,襟口绷出一道缝。顺哥发现妈爹朝叶春梅的胸上瞅了一眼,时间明显滞得太长,知道妈爹是比他更喜欢叶春梅的大奶子。以前,但凡有人给顺哥介绍对象,妈爹不看脸只看胸。她相信大胸不仅能生娃而且是男人的爱好。吃完饭,妈爹说:丫头,去看看大顺的缝纫机呀。显然是把大姑娘往顺哥房里赶的意思。叶春梅回道:会看的,妈爹,我知道他手艺好才来的咧。

叶春梅进到南拖宅,摸摸瞧瞧缝纫机,转身将黄挎包往顺哥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了木板床的三分之一,像新社会里回家的妇女一样豪迈。顺哥略微愣怔,想起麻大嫂的泼辣,怯怯地退到缝纫机前的凳子上去坐。叶春梅说:周大顺同学,我是来找你做两件胸兜的。顺哥不由一诧:你怎么知道我做这个?目光忽闪,像女人突然被揭发了偷人。在江汉平原,传统的大粪一直肥沃着社会主义新人:一个大男子,宁可去野地捡粪,也不该做女活,何况是做女人的胸兜。不过,顺哥不是叶春梅的男人,又是一个跛子,叶春梅不必理会的。她告诉顺哥,她家小姑子跟顺哥的四妹周小美同班,小姑子跟她说起过周小美的胸兜。顺哥听了,淡然而笑:结婚生娃了还讲究这个?叶春梅嗤道:你以为新社会的女人不出门、不干活呀?出门干活,那两堆东西晃晃荡荡甩来甩去,多不自在,多不雅观!还影响夫妻关系呢,每次老子从田里回来,那死鬼就问老子躬腰时有没有被别的男人看见,烦死人的。有一回,他老头(父亲)看了一眼,他半年没跟他老头说话。老子只有不做事,一天到晚直挺挺站着,顶多到了晚上,往床上一倒,把自己交给黑暗!顺哥便笑,却道:我不一定做得合身呢?叶春梅以为明白了顺哥的暗示,陡然起身,双手一摊,没所谓地说:不就是量身体吗?我给你量唦,反正就你一人知道。顺哥呆住。

叶春梅见顺哥不动,走出两步,痞气地笑:看你这样,还不好意思呢,来,我今天给老同学看个相应。说着,三两下便剐了身上的褂子。顺哥来不及阻止,一对高耸的白大奶子已顶在眼前,只觉得浑身血涌,脑子木木的。叶春梅催道:快量唦!一面伸手去顺哥身后的缝纫机台上取皮尺,那对奶子差不多打着了顺哥的脸。顺哥仍坐着不动,叶春梅把皮尺塞给他,教育道:哪有当医生的不看人屁股的,既然做裁缝,就得量身,快,别磨叽了!顺哥接过皮尺,站起来,不知如何下手。叶春梅向他挺挺胸,他的手直抖动,放不上去。叶春梅就转身把背交给他,等着皮尺落下,可等了许久仍没有动静,转回身来,屁股竟让他裤裆里的东西戳了一下。这时,叶春梅发现,顺哥双手举皮尺,双目紧闭,浑身筛糠,呼呼喘气,下面被顶起的裤裆一闪一动……不由摇头叹息:周大顺啊周大顺,看你欠成了什么样子!便毅然决定:好吧,老同学今天先让你开个荤!说着就帮他解裤带。顺哥颤抖着,不做阻拦,皮尺掉到了地上……之后,叶春梅任由顺哥毫无章程地单干一通,推他起身。两人扯裤子时,顺哥那东西还没有熄火,叶春梅骂顺哥色鬼,没想到比别的男人还狠。顺哥扣着裤带问:你男人做什么的?叶春梅吓唬他:玩枪的。顺哥嘴上一抖:当兵呀?下面的东西便彻底低下头去。叶春梅却笑:胆小鬼——他没有火枪,是扛红缨枪的民兵连长呢。顺哥讪讪地笑,像得手的小偷一样窃喜。

接下来,顺哥开始为叶春梅量尺寸。他憋住一口气,决定不再理会女人的身子,倒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研究一下女人的立体几何。他让叶春梅站直,按他的要求侧身转体,先量肩宽和乳房上下的胸围,一边量一边记下数字。然后,他扶正了叶春梅,与他面对面量乳房。叶春梅的乳房是两座土坟,规模如反扣的大汤碗。顺哥量了左右“汤碗”的直径,拿来一根直尺和一个直角三角板,将直尺平在乳头上,用三角板测量“汤碗”的垂直高度。他像一个专心致志的考古专家,目不转睛,一言不发,轻手操作,反反复复,只是鼻子里呼出的气息一丝一丝地袭上叶春梅的皮肤,很冲。量完了,转身去缝纫机台上画示意图,标注数字。可是,叶春梅经顺哥一番轻柔的触碰,神经酥痒,体内暗生涟漪,整个人柔软了。她站在顺哥身后穿衣服,有些莫名的落寞,说:周大顺,你做这个手艺蛮划得来呢。顺哥忙着写画,随口应道:有什么划得来?叶春梅说:可以量很多的奶子呀。顺哥便笑:也不一定都给量的。叶春梅反驳:不量怎么裁剪得合适呢?顺哥说:估个大势嘛。叶春梅指出:那可不行,每个女人的胸围不同,奶子也不一样,而且胸和奶子的大小没有固定的比例,估是估不上腔的。顺哥听了,停住笔,掉头看着叶春梅,疑惑道:照你这么说,那不是没什么规律可循了?叶春梅就笑着,在顺哥肩上打一巴掌:所以你有机会量很多奶子唦。

但是,叶春梅流露的那点小醋意让顺哥不那么相信她的观点。顺哥转回身,继续完善叶春梅奶子的示意图。突然,他发现一个问题,连忙起身,要叶春梅让他再看看奶子,叶春梅这时有些迟疑,顺哥说有个地方忘了量呢,催她快点,叶春梅敞开衣服。原来顺哥忽略了乳头的大小。可这时再看,乳头跟之前留下的印象有了变化:之前是两个低矮的痦子,现在成了两颗凸起的樱桃。顺哥问:这是咋回事?叶春梅心里有数,撇撇嘴:不告诉你。顺哥因两颗樱桃的凸起复又陡生冲动,就邪劲十足地说:你不讲,我像刚才那样再来一盘的?叶春梅几乎吓了一跳,赶紧合上衣服,坚决地摇头:不行,刚才是刚才,这会儿不行了,就那一回!说完,从挎包里取出一块蓝花布丢给顺哥。

顺哥眼巴巴地看着叶春梅,口干舌燥地说:谢谢你呀,春梅!

叶春梅不知顺哥何意,心里有些怅然,说:我知道你不容易。

夕阳搁在远处的树梢,正对着顺哥家的台坡。叶春梅背上空荡的黄挎包往台坡下走。顺哥站在台坡口目送叶春梅,突然大声招呼:哎,放心,我会帮你做好的。叶春梅掉回头,朝顺哥亲密地笑笑。一只画眉随叶春梅飞去,殷红而透明的晚霞就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秋天令人心动地滑过……妈爹在身后唤了几声顺儿,安慰说:不急,你们都那样了,这丫头还会回来的。

顺哥猛地转身,看着小心翼翼的妈爹,恨不得狠抽自己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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