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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子虚先生在乌有乡

木石居主人、房地产商姚碧轩过了旧历年就将衣锦归乡了。吃了分岁酒,他便带着一家老小坐车来到报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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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石居主人、房地产商姚碧轩过了旧历年就将衣锦归乡了。吃了分岁酒,他便带着一家老小坐车来到报恩寺,跟几个政界和商界的朋友约齐了,准备烧头香、撞吉祥钟。姚夫人究竟是体己,给他买下了报恩寺的头十二槌钟。报恩寺的钟是有些年头了,钟声悠远,可传好几里。每逢新年,报恩寺照例要举办迎新撞钟活动,一百零八下钟,传出的已不是青铜之声,而是被放大的铜钱的声音。有此一说,一百零八下钟是指一百零八种烦恼,敲钟便是为了消除烦恼;也有一说,一百零八下钟是指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总和。所以,报恩寺的吉祥钟便分成三段来卖,姚碧轩要的是头十二槌,一一分赠给几位朋友,剩下的,就让别人分摊了。敲完了钟,姚碧轩让夫人去招呼那些朋友,自己一人抄小径去了后院一个僻静的地方。后院还保留一些旧式建筑,有明代某位高官的读书堂的门台一座,清代县学泮宫牌楼一座,池边还有一株老桂,听说是某位高僧手植,但最古老的还是一座宋代的精舍。那里面只住一个和尚,法号聪辩。这座精舍很古怪,没有门,窗子代门,人要佝偻着腰进去。

姚碧轩站在门口有礼貌地问了一声,大师在否?没有人应答,但里面传出了聪辩法师念诵经文的声音。姚碧轩推开门,躬身进去。他把一个红包放在案角,默不作声地站在书橱前翻书,低头时,瞥见聪辩法师的脚下有一个钵盂,内有一只背上长着绿毛的乌龟,脑袋一伸一缩,仿佛也在听经。聪辩法师做完了功课,站起来,指着书橱里的佛经,自鸣得意地告诉他,这几个月他云游四方,从扶风法门寺、普陀山普济寺、姑苏寒山寺、天台山国清寺等地带回了好几部佛典。还有几部,就出人意料了,是基督教的书。姚碧轩指着一本意大利神学家的书,惊讶地问,你为什么会看这些书呢?聪辩法师笑着说,有些事你不能问,一问便俗。姚碧轩又指着那只绿毛龟问,那么,这位“贵客”又是从哪里带回来的?聪辩法师敛了笑容说,这是昨日我在路边摊头发现的,只剩下它一只,很是孤苦,就买了过来,也好陪我过年。你瞧它抬头的样子,好像也能听懂我在念什么。有时想想,我成天躲在这个小阁楼中,不问世事,一心事佛,不正像这只钵盂里的乌龟么?我倒是很愿意拿乌龟自比的。姚碧轩说,你在这座寺庙里研修佛典这么多年了,不见得以后能当得上方丈,还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我给你修一座寺庙,让你做一方之主。聪辩法师伸开双手,坦然一笑说,你看我这里,高一丈,长一丈,住的已是方丈之室,还要做什么方丈?聪辩法师把一根沉香线放入炉中,转身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姚碧轩坐了下来,说,是的,这些年我做房地产生意,让猪油蒙了眼睛,幸得大师指点,使我能在尘净之间有所领悟。现在我也上了年纪,有了落叶归根的念想,这回回乡,就是要为家乡做点功德。这些年,姚老板赚了满盆满钵的钱,太多了,怕压身,所以见好就收。这钱既然收了,就要找个可放处。放到哪里去?这是个问题。聪辩法师说,我在佛教网上查过一份资料,说你老家那边有一座很有名气的古庙,可惜现在已是香火冷落,你若是有心,就把一部分钱舍到那座寺庙里去。舍得舍得,有舍才会得。姚碧轩叹息一声说,以我手头的钱,可以造上百座庙,但未必能请得动大师您。聪辩法师心中一凛,双手合十说,姚居士,我们不如坐下来杀一盘棋。姚碧轩呵呵笑道,新年说杀字,似乎不吉利。聪辩法师摆摆手说,不妨不妨,佛家的禁忌太多了,不能杀人杀狗杀鸡杀鸭杀乌龟杀蚂蚁,在棋盘上总是可以杀的吧。姚碧轩也盘腿坐了下来,说一声,好。聪辩法师执黑,姚碧轩执白,聪辩法师照例要让三颗子。下完了棋,聪辩法师收起棋子,笑道,我知道你请我出山要做什么了。

正月初三那一天,木石居主人、房地产商姚碧轩带着车队浩浩荡荡地向自己的老家进发。姚宅深藏在大隐山的深山之中,地图上恐怕也难找。这个村子有点神奇,乱世的时候,刀兵不侵,遇上凶年,也不歉收,但在太平盛世,反倒成了贫困村。姚碧轩人还没回家,早已派人打通了山路,修好了桥梁,造好了“木石居”。所以,车队刚到村口,县长、乡长、村民早已列队迎候,跟迎财神似的。到了牌坊口,就没有可容车辆通行的大路了。古时的县官到了这里据说也要停轿步行的。姚碧轩下了车,约步行两百步才进了村中。一股久违的气息随即扑鼻而来。那是腐烂在泥土里的草木的气息、花的气息、牲畜的吃食和它们拉出的粪便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把他鼻孔里的记忆全都激活了。在这里,随便打开哪一扇门,仿佛都能看到童年的影子;那些久远的贫穷和酸痛现在回想起来仍是美好的。所谓近乡情怯,就是忽然发觉眼前的一景一物浑然不似念想中的样子,好像在哪一处有点走样了,但又说不上,总之,是让人心底怯生生的,亲近不了。姚老板刚刚踏上故土,就跟舍舟登岸一样,双腿和脑子还有一点不着实的感觉。他的心神还没安定下来,县里头的官员和村支书们已上来迎接了。在鞭炮声中,姚老板也甩开大步上去跟他们一一握手。后面还跟随着两个秘书,向大家分赠姚老板的一本新著。大人小孩都围了过来,仿佛上学堂领新书一般。领到书的,都啧啧称赞,说这书真厚。

姚碧轩向村上的人介绍聪辩法师时,他们都只是冷冷地瞥上一眼,也没上去握手。聪辩法师看到那些住宅门口张贴的十字架,就知道为什么了。聪辩法师无人关注,乐得自在,便从喧闹中抽身出来,绕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看看四面的山形。姚老板手下的人好奇,问他看什么,他指指点点说,这里的山,脉线很长,而且是大开大合,可收旺气。要知道,聪辩法师还是房地产风水师,姚碧轩相中一块地,先要让聪辩法师勘测风水,做成了之后还要请他给楼盘立向、定向,这样或那样,都是由聪辩法师铁口直断。这些年来,姚碧轩经手的楼盘之所以从未死盘,大半得力于聪辩法师的指点。那本大讲特讲风水文化与房地产开发的书,虽说是木石居主人姚碧轩著,其实是聪辩法师在竹榻蒲团间挥笔写就的。

聪辩法师正在看山脉时,姚碧轩的助理递上了一个钵盂,打开盖子,说,“糊涂先生”安然无恙。聪辩法师看了看,说,等一会儿到了住处,你就把它放在我的房间。“糊涂先生”是聪辩法师给那只绿毛龟起的绰号。至于它为什么叫“糊涂先生”,谁也不晓得。

山居的日子赛神仙,但人间烟火还是要的。开灶之初,姚老板做的第一件事是按照乡俗,烧了一大壶茶水分赠邻里。第二件事就是煎药。姚老板看上去身体硬朗,满面红光,不带一丝病色,却偏偏要吃药,这就让人费解了。秘书小周问他吃的是什么药,姚老板便以卖弄学问的口吻说,我与常人不同,人家是有病吃药,无聊读书,而我是有病读书,无聊吃药。姚老板把煎好的药端到阳台上,坐下来,怡然自得地看着四周的山景。小周提着一份文件走过来,请他批示。姚老板皱了皱眉头说,住到这个清净的地方,我宁可拿这样一份让人头痛的文件换三帖苦药。把文件夹往茶几上一撂,做闭目养神状。小周带着几分尴尬说,这份文件是老板娘发来的,十分重要。姚老板看到小周温柔沉默地站着,双手垂挂,像一株宁静的小树,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拿起来看了几眼。他看文件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小周身上。这让小周有些不安地绞动双手,好像她在什么地方做错了事。小周并不算漂亮,但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纤长、柔嫩、白净,这是一双适合给老板递文件的手。这样的手,只能看,不能摸,一摸,就毁掉了。毁的不是手,而是欣赏这双手的好心情。有人说,秘书就是一本秘密的书,是供老板一个人看的。姚老板同意这种说法。姚老板的床头倒是真的放着一本秘密的书,他一直没有翻看,却对它敬若神明。那本书被一层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还没有撕开,只是静静地摆放在枕边,如同神赐之物,临睡前他只要瞥上几眼,便可以安枕了。小周的手就是这样一本书,也是可以让人心神安宁的。姚老板谈不上有什么恋手癖,只是习惯于让一些东西通过小周之手转交给他。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小周见姚老板目光走神,就提醒了一句,姚老板立马回过神来,把文件草草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又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摘下老花镜,吩咐小周说,你去请聪辩法师过来一趟。小周说,聪辩法师出去了。姚老板问,去哪儿了?小周说,游山玩水去了。姚老板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小周转身离开,姚老板打开茶壶,一缕细小的茶烟袅袅升起。姚老板的目光顺着烟指的方向望去,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向往,那里,应该有很多白云,几个不太讨厌的老和尚,可以谈谈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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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辩法师带着一架照相机,独自一人向后山走去。走到半道,天气哗变,下起了雨,聪辩法师打起了早已备好的雨伞,继续前行。绕过一条狭窄的小道之后,山形豁然开敞,那里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向山外。对岸起了烟雾,隔河如隔世了。有钟声从雨雾里传来,十分清越。聪辩法师沿着一道板桥走过去,看见了一座破败的寺庙。寺庙周围散落着一些残垣断壁,隐约可见旧时规模庞大的寺址。聪辩法师拿起照相机照了一圈,然后踩着瓦砾走过去,门口横着一块石匾,上题:梅林禅寺。诵经堂里只坐着一个老僧,正在编织草鞋。雨水从屋顶的漏洞滴下来,正好落入一个大镬里,叮咚作响。大镬似乎也有漏,就搁在一个捣臼上。聪辩法师向前施礼后,忽然朗声念道,有漏有漏,有漏皆苦。漏是禅家的话头,指的是烦恼。老僧抬起头来,还了个礼问,你说的是哪个漏?聪辩法师指着屋顶说,是屋漏。又指着大镬说,也是镬漏。老僧说,我数着屋漏,便如数着佛珠,不觉着苦。聪辩法师拣了一个稍稍干净一些的蒲团坐下,对老僧说,梅林禅寺,徒有虚名,现如今不见梅林,也不见像样的寺庙,你还守着做什么?老僧说,这里什么也没有了,但还有一门禅风。聪辩法师说,这梅林禅寺是天造道场,就这样败落了未免可惜。如果有位居士要在这里重新盖一座大殿,你意下如何?老僧说,有一寸土即是寺,何须恁大的寺庙?聪辩法师觉得这个老僧说话不简单,就向他请教法号。老僧说他没有法号,这里的人都管他叫郑头陀,因此他就叫郑头陀了。郑头陀说自己在梅林禅寺住了整整一个甲子,他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当逃兵逃到这里的,本意是借寺庙躲一躲的,不承想竟躲了一辈子。郑头陀说,他刚来的时候正是寒冬,天上飘着大雪,他进庙找膳宿,却发现里面的和尚早已跑光了,不留片席,也没有一粒米。他又饥又冷,躲在一尊佛像下面的稻草堆里直哆嗦。到了三更,冷风挟着雪花从墙洞口吹进来,他冻得不行了,蜷成一团,求佛祖赐给他片时的暖和。就在这时,佛像的一只木质手臂忽然掉了下来,落在他跟前,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当木柴烧了,他坐在微弱的火堆旁,总算熬过了那一夜。从此他就在梅林禅寺住下来,还刮掉了三千烦恼丝,自称头陀。现在,这座庙里就四个和尚,除了郑头陀,还有三位分别是石头陀、王头陀和裴头陀。郑头陀指着门外边屋檐下一个正在接雨水的老僧说,喏,他就是石头陀。石头陀极瘦,直似骷髅上裹肉,肉外裹布。他是个聋子,绰号“木耳师父”,意思是说他的耳朵像是木头做的,不中用。石头陀不礼佛,不念经,只是偶尔手持扫帚,但从不扫地。落叶齐阶,也不扫。照他的说法,狂风一吹,落叶自然飘走,不飘走的,迟早也要腐烂。人安于懒性,也便莫名其妙地带上几分仙气。聪辩法师走到门外跟他打招呼,他没理会,或许是因为耳朵听不见。聪辩法师很想见一见另外两个头陀,于是就向郑头陀打听。郑头陀说,王头陀就在钟楼里,裴头陀不在,恐怕是又去吃酒了。聪辩法师说,我方才听到钟声,才晓得这里藏着一座古庙,这钟听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我细数了一下,钟声长达百秒,是上好的古钟。郑头陀说,看来你是行家,这古钟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四个老家伙的年龄相加起来也没有它老,我不妨带你去看一下。上了钟楼,见过撞钟的王头陀,各自行了礼。聪辩法师夸王头陀撞钟撞得好。王头陀说,我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这僧家岁月,譬如经书上说的猕猴骑土牛,实在是虚度了。聪辩法师问他,在这座寺庙驻锡已有多少个年头了?王头陀不假思索地答道,三十四年零六十三天。聪辩法师不由感叹说,当和尚每天撞好钟也不容易啊。聪辩法师拿起手中的照相机,给两位头陀各自照了一张相。

下过了雨,天青地白,水满捣臼。聪辩法师挟起雨伞,对郑头陀和王头陀说,我就住在山那边的姚宅,以后有空我还会再来。郑头陀双手合十说,不送。出门时,聪辩法师向石头陀行了个礼,石头陀却拿起了一把扫帚,在后面扫着。他扫的是聪辩法师的脚印。

过了些日子,有个菜农在梅林禅寺附近挖出了一块石碑,上书:三百年后,此庙必当重兴。立碑时间是康熙年间,有人掐指算了算,三百年后正好是这一年。这一天中午,聪辩法师带了一坛酒和一个布包来到梅林禅寺。裴头陀远远就闻到了酒香,跑出山门外大叫一声:阿弥陀佛,有酒吃了。聪辩法师哈哈大笑说,莫非你就是那位嗜酒如命的裴头陀了。裴头陀还了个礼说,正是,正是,莫非你就是郑头陀常常提起的那位聪辩法师了。二人虽是初识,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聪辩法师把一坛酒放在石凳上,跟裴头陀聊了起来。裴头陀说他不贪财不贪色只贪杯,一杯在手,万事可休。聪辩法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说,我送酒给人,是为他人造业,自家也要受报。裴头陀顾不上什么受报不受报,打开酒坛子就喝上了。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这酒味道厚实,少说也陈了二十年,你一个出家人怎么会藏有这样的好酒?聪辩法师说,这酒的确是陈了二十年,原本是用来泡制一种药物的。裴头陀也没心思听他说话了,又拿起酒坛子连喝了几口。村上的人都知道,裴头陀有一种本事,喝完酒后就开始背经文,而且一字不漏。因此,他喝到三分时,聪辩法师就照例请他背经文。裴头陀说,他先前喝了酒,经文倒背如流,现在上了年纪,脑子长锈了,时常忘词。即便如此,裴头陀还是滔滔不绝地背了两章经文。酒到六七分,他说了句“万言佛经也抵不上一杯黄汤”,就在石凳上打起呼噜来。

聪辩法师又来到诵经堂,郑头陀依旧坐在蒲团上,走近细看,他正在打瞌睡,嘴边还挂着一道口水。聪辩法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等他醒来。约一炊许,郑头陀张嘴噫了口气,伸了伸懒腰,忽然察觉身边有人,就立马扳直了身体,随手抹掉嘴角的口水。他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聪辩法师,似乎在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聪辩法师也不说话,径直打开布包,拿出一块木头,放在旁边的蒲团上。郑头陀问道,你把一块木头放蒲团上是什么用意?聪辩法师“嘘”了一声说,我要是让它在蒲团上放一千年,它就可以得道成佛了。郑头陀嘿嘿一笑说,木头是木头,没有血肉和思想,如何可以得道成佛?聪辩法师反问道,有血肉和思想的人天天坐在蒲团上,难道就可以成佛么?有些人即便天天坐在蒲团上,也像是睡在床上,有些人无论行走卧立,都可以参禅,正如我们念佛号,何必一定是念阿弥陀佛呢?你好谢谢对不起之类的日常用语也是佛号啊。郑头陀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外,拍着手掌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当晚,郑头陀就把蒲团烧了。以后他逢人就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没过几天,姚宅村外的山壁上贴出了一份《重建梅林禅寺缘启》。大意是说,宋代名刹梅林禅寺要重建,为此有赖十方善信踊跃乐助,多多益善,少亦无妨,倘得早日建成,凡乐助五百元以上者均立册造碑;凡乐助一万元以上者,荣登龙碑。下面还写着发起人梅林禅寺四头陀的法号。姚宅的人都是信奉基督教的,自然不会乐捐。整整五天,没有一个人响应。姚宅的人都想知道姚老板那边会有什么动静。但姚老板却一直不露声色,直到四头陀亲自登门拜访,直到聪辩法师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他才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必须顺应佛祖的旨意,重建古刹。

梅林禅寺推倒重建,全是姚碧轩一手出的钱。寺庙的砖木早已是不成样子,瓦片也酥松得像饼干似的。唯一值钱的是一块古碑和一口古钟。姚碧轩查过县志:说此钟的金属配方得自寒山寺,重四吨,铜占六分之五,锡占六分之一,钟声长达一百二十秒。有了这口古钟,寺庙就有许多说头了。那块写着“梅林禅寺”四字的石匾经过重新刻印,被说成是康熙皇帝书额赐名的。姚碧轩姚老板还请来本村才子“北山野老”姚宗晦,把这些事都写进一部正在修纂的村志里面。

一年之后,梅林禅寺重建竣工,殿大,佛大,钟大,鼓大,宝鼎大,号称东南第一名刹。四方风闻,缅甸送来坐式、卧式玉佛各一尊;泰国送来金身小佛像一尊;还有一些寺庙送来了手抄佛经、石刻佛经、血书佛经数部。主持这项工程的聪辩法师自然就成了方丈,姚老板还特地为他举办了十分隆重的晋院升座大典。此后,来梅林禅寺参访、游览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聪辩法师脑子活泛,给那些善男信女安排了“一宿禅”的活动,说是要让他们感受佛门清净,体验修行清苦。善信的功课也由聪辩法师安排:中午在素菜馆用餐,品尝素面、素鸡和其他素菜浇头;下午二时由寺僧陪同放生,诵放生仪轨;五时用餐,晚上七时做晚课,课后禅茶,听禅师说法,事毕入住僧寮;次日清早参观钟鼓楼,逛寺庙,最后便是让他们购买佛具,“满载佛陀加持而去”。

3

建庙之初,管理还很乱。库房、寮房、衣钵寮、客堂、禅堂等都要有一个主管。梅林禅寺的四大元老自然是在优先考虑范围之内。聪辩法师推荐王头陀、石头陀、裴头陀和郑头陀担任执事,但王头陀推辞说,老朽无能,平素只会做三样事:撞钟、穿衣、吃饭;石头陀呢,更不用说了,拿着扫帚不扫地,拿着佛经不诵佛,一听说要他管衣钵寮,就赶紧走开了;裴头陀嗜酒如命,一杯在手,哪里还会在乎佛事;郑头陀听说要他当都监,就瞪大眼睛问:要我天天坐蒲团么?我不干。四大元老不做职事僧人,自然有人争着做。

夏日黄昏的凉风徐徐吹来,聪辩法师穿着一件灰色无袖对襟罗汉褂,坐在窗口,翻看着佛经,偶尔啜上一口浓茶。饭后吃茶,已成了习惯,涤肠的汤水一灌,胜过松风的吹拂。这是做和尚的闲趣,不能说给寻常人听。

裴头陀来了。他脱掉罗汉鞋,立时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气味。聪辩法师拿起一把扇子,捂着鼻子不停地扇着。裴头陀说,你是嫌我脚臭,还是火气大。聪辩法师笑道,你的脾气倒是比脚臭。裴头陀刚刚跟寺里面新来的和尚儿(小沙弥)吵了一架,正窝着一肚子火。今早做功课时,聪辩法师让裴头陀上殿领诵,其他和尚有些不服,认为他一个酒鬼没有资格领诵。他们大都是聪辩法师大师通过上网,从国内佛学院或各大寺院挑选过来,个个都有学位,自视很高,对眼前这个酒肉穿肠过的老头陀自然看不顺眼,做完功课后有人走到裴头陀跟前说,别以为自己剃光了头就是和尚。裴头陀也不示弱,反问说,你们也别以为自己会念经就是和尚。下午做功课的时候,有个和尚儿念经时错漏连篇,被裴头陀一一指出,于是两人就开始吵起来,和尚儿气急了咒他入地狱吞热铁。裴头陀气不过,就找聪辩法师论理。裴头陀说,我是假头陀,念的是真经,你手下这些真和尚念的却是伪经、歪经、不正经。聪辩法师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他说,我这里有一瓶好酒,陈了三十年,就送给你消消气吧。裴头陀得了酒,嘿嘿笑着说,你递给人酒,给人造业,不怕受报?聪辩法师一边做出伸手夺回酒瓶的样子,一边嗔道,你得了便宜还说风凉话。裴头陀也不客气,赶紧把酒瓶搂进怀里,不撒手了。他起身要走时,聪辩法师叫住了他,说,是你自己要偷酒吃,我可没给。裴头陀说,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在佛前会替你说好话的。

做晚课时,聪辩法师招来了所有的和尚,也请来了裴头陀。裴头陀一身酒气,熏得身边的和尚都往一边躲。聪辩法师对众和尚说,你们听好了,现在裴头陀要给你们背诵佛经,你们谁认为他念错了,就向我当面指出。裴头陀清了清嗓门,背了一段经文,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众和尚都摇着头,说没听过这部经书,莫非是他信口胡诌的。裴头陀急得涨红了脸,正要张口申辩,聪辩法师已抢先说道,这部经书我曾读过,它是宋代高僧翻译的佛典,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众和尚坐在那里谛听垂诲,脸上都有些愧色了。讲完了话之后,聪辩法师环顾四周,问,诸位还有什么话说么?一名刚刚当选首座的老和尚对裴头陀说,酒会乱人心性,你以后还是戒掉为好。裴头陀说,我喝酒非但不乱性,还会长记性。聪辩法师说,茶是好东西,可以长精神,做完功课后我请你吃茶。裴头陀摸摸头皮说,我对吃茶全然外行,除了做法事时解解口渴、教人不困之外,我实在不晓得它还有什么用途。再说,茶与酒一样,吃多了就会醉人。聪辩法师说,我从未见过有谁吃茶吃醉了的。裴头陀说,你不信么?不信就跟我以茶斗酒。聪辩法师身边的和尚跳出来说,我跟你斗。聪辩法师指着那个和尚说,他这是激将法,你又输了一着,戒斗,戒斗。

当天晚上,有人来报,一名和尚跟裴头陀以茶斗酒,结果真的吃醉了,正在山门狂吐。又问,裴头陀呢?答,他在那里背诵佛经。

首座带着一股怒气走进了方丈室。首座说,裴头陀时常饮酒,乱了寺规,你为什么不惩罚他?

聪辩法师说,我来之前他就已经吃酒,我来了之后他照样吃酒。我如何可以制止他的行为?

首座说,喝酒喝出魏晋风度来自然是好的,可是,这里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呀。每回念经,他的嘴里总是喷出酒气来,让人简直无法容忍。

聪辩法师说,郑头陀的肚子可以容别人难容之酒,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容一个难容的酒徒?这说明你修炼得还不到家。

首座听了,一脸的不高兴。聪辩法师指着首座身边那个八角茶盘说,请你把它端过来。首座把茶盘端了过去。聪辩法师用左手把右边的茶杯端到左边,然后又用右手把左边的茶杯端到右边。首座不知道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是否包含了一个复杂的道理,就带着询问的目光等他发话。聪辩法师说,我现在手头还有点活,所以我的左右手都还能听我使唤。首座听出了话里头的意思,点点头,面带愧色地下去了。

晚凉天静。做完了功课,聪辩法师还坐在方丈室里,若有所待地捻着念珠。外面的雨停了,檐头的雨水也跟念珠似的,若断若续地滴着。不久之后,裴头陀又来了,手持一幅卷轴。聪辩法师问,这是什么?裴头陀说,是一件宝物,除了你,我还从未给人看过。裴头陀缓缓打开卷轴,里面竟是一张发黄的地图,散发着一股被晒干的秋草的气味。聪辩法师仔细一看,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狂喜,上面绘的原来就是明代梅林禅寺的全景图,图右还有几十行蝇头小楷,记的是寺庙的历史。原来,明代的梅林禅寺是现在的五倍,住僧千众,地广十里,连姚宅那一带全都属于寺田,平原那一块是福德林,种满了梅花,梯田那一块是功德林,遍布墓塔。这幅图是明末一位老和尚绘制的,从文字记载来看,寺庙经历了五次劫难。聪辩法师抬起头,问裴头陀,这幅图是从哪儿来的?裴头陀说,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爷爷的爷爷曾在这一带做过三年知县。聪辩法师晓得裴头陀的肚子里有许多掌故,因此就请他慢慢道来。讲到关键处,裴头陀忽然停住了,伸出舌头,又要讨酒吃。聪辩法师说,我这里还有一瓶陈了三十年的酒,不过,你回头喝酒时得关上门窗躲进被窝里喝。裴头陀满口答应了。聪辩法师说,你喝多了酒就开始背经文,没有人听多寂寞。说着就把一个陶罐打开,里面露出一只绿毛龟来,聪辩法师把它托在手中说,我把“糊涂先生”送给你,你以后就对着它念吧。裴头陀试着念了几句,乌龟的脑袋果然伸了出来,仿佛也在聆听。裴头陀得了乌龟,满心欢喜,见聪辩法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图,就说,我爷爷早年告诉我,这幅画和旁边的文字里面都藏有玄机,有心人看了自然会勘破。我不识字,放在身边也没有用处,放在你这里慢慢琢磨,兴许还能识破个中的玄机。聪辩听了很纳闷,问,你会背诵那么多经文,怎么会说自己不识字?裴头陀说,我所背的经文都是师父口传给我的。聪辩法师点了点头说,看来你天生就有佛骨。裴头陀用双手托起绿毛龟说,这乌龟长得跟我师父倒是有几分相似,以后见此物如见师父了。

裴头陀走后,聪辩法师拿起了那幅卷轴,又饶有兴致看了起来。自从他当上了方丈之后,他觉得很多事都是可以把握的,就像每样东西都已经摆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可以任意地摆布了。夜来气清,聪辩法师写了一幅字,按捺不住兴奋,又站了起来,走出门外,凉风从南面吹来,十分惬意。他拐过走廊时,刚好撞见一个小沙弥正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嘴里含着一块巧克力。聪辩法师看了也不上去责问,只是偷偷地发笑。

裴头陀说梅林禅寺的全景图中藏有玄机,可聪辩法师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就给姚老板发了一个短信,请他过来一叙。姚老板很快就来了,聪辩法师把卷轴缓缓打开。姚老板戴上老花镜,在灯下细细看了一遍,说,几百年来,我们姚宅人跟梅林禅寺的和尚就是因为这张地图发生了好几场争斗。后来官府为了平息祸乱,就当众把地图烧毁了,给僧俗之间画了一条清晰的界线。我来了之后,也曾暗中托人打听梅林禅寺中是否还藏有原来的老地图,但一直没有打探到消息,不知大师是用什么法子拿到的。聪辩法师说,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一说就俗。姚老板听了,微微一笑。他把地图边上的一段文字看完了之后说,我们的祖先原来也算得上晚明的衣冠旧族,清军入关后,我们的始迁祖季明公为了避乱,带着家眷、奴仆数十人来到这里,季明公看着四周的良田美景,疑心自己进入了世外桃源,于是就写下了一首诗,这诗现在还能在县志的艺文篇里找得着。当时,季明公看中的这一块地,还是梅林禅寺的寺田。方丈见季明公知书达礼,就收容了他们,让他们在福德林的僧寮中住了下来,还把山下的田地交给明季公一家人打理,年成三七分。从此季明公就在这里半耕半读,扎下了根。他还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释卷先生”,别署“亦耕山人”。古书上有时称季明公为释卷先生,有时又称他为亦耕山人。我们村上的人没文化,都以为释卷先生和亦耕山人是季明公的兄弟,其实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季明公死后几十年间,他的后人和奴仆的后人很快就繁衍成群了,他们把福德林的梅树都砍伐了,辟成居地。梅林禅寺的和尚知道此事后,就下了逐客令,要让他们全部迁出福德林。可季明公的家人已经反客为主,死活不肯移动半步。僧俗之间僵持之下就发生了械斗。那时正赶上灭佛运动,姚家的人就借助地方官的力量战胜了寺僧,从此福德林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姚宅。这几百年间,僧俗之间的恩恩怨怨总是断不了。寺庙兴了,姚宅人就吃亏;姚宅的人丁旺了,寺庙就吃亏。姚宅的人向来不信佛,大约也是这个缘故吧。姚老板说到这里,就指着地图左边的落款时间说,可以证明,在清代以前,这里是没有姚宅的。这些话若是说给姚宅的族人听,他们定然会把肺都气炸掉。经姚老板这么一说,聪辩法师似乎已经从图中洞察玄机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一轮圆月,意味深长地说,你看到了过去,我却看到了未来。姚老板说,你这话有点深奥,我一时间不明白。聪辩法师指着地图说,你看,这里九座山连绵环绕,犹如北斗,姚宅后面那座山居中,正锁住了斗口。由此可见,当年建福德林和功德林的人定然是懂得风水的。姚老板问,以你的意思,要恢复当年的福德林和功德林?聪辩法师说,我在网上看过姚宅一带的卫星图和空测图,平日也曾带着罗盘把四周地形看了个遍。姚宅这个村子方位极好,旺山旺向,如果把福德林做成别墅区,会卖出一个好价钱。姚老板说,这里是穷乡僻壤,造别墅就等于太阳底下点佛灯。聪辩法师摇摇头说,我说的别墅不是寻常人可以居住,而是给那些有钱的居士住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姚老板经他一点,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一切佛法皆为世间法。聪辩法师说,现在的梅林禅寺已是名声在外,过来礼佛的人也有不少,但姚宅的人偏偏在门口或路口挂个十字架,这就有点冲了。梅林禅寺以后若是扩建,只能是向姚宅这边发展。姚老板说,你的意思是让姚宅跟梅林禅寺连成一体?这不可能。不,聪辩法师说,我说的是让福德林将来成为梅林禅寺的一部分。姚老板说,我若是再造福德林,就得让姚宅的人迁出去。村上的人都是世居,断然不会轻易迁居。聪辩法师用毛笔蘸了水,在姚老板的手心写了一个“舍”字,下面的“口”字写得很圆,仿佛一个铜钱。姚老板微微一笑,走了。

4

中秋之夜是晴夜,天上云淡于水,几近透明。一轮圆月从东山升起,庞大的山影在月光下都变得柔和无声了。姚碧轩姚老板在木石居摆下了一桌丰盛的素食,请的是姚宅的几位村官。村支书、村长等人都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了。自从姚老板入住姚宅以来,他很少外出跟村上的人打招呼,村上的人也很少进他的家门。都说姚老板家豢养了四条狗,把守四个方向,只要其中一条狗吠叫,其余三条就会跟着狂吠,声音比梅林禅寺的钟声还要传得远。但姚老板家的门庭并不冷落,隔三岔五,总会看见几辆轿车进进出出,来的自然是外面的头面人物,找的自然是姚老板。村支书和村长若是要见姚老板,都要事先挑好日子,候着机会。但今晚不同,今晚是中秋,姚老板主动发帖子请他们的。餐厅正对着一座后花园,隔着一堵花墙,可以窥见一轮圆月。正在谈笑间,有人指着外面的月亮感叹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姚老板把灯一拉,整个餐厅顿时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清辉之中。有月色照耀的窗子毕竟不同,姚老板家的窗子做得精巧雅致,连月色都不一般了。姚老板举杯照了一遍,说,家家户户都有相同的月色,但能欣赏月色的人都是有福的。来来来,我用有福之水敬有福之人。大家都一齐干掉,把杯子朝下晃了晃,以示诚意。姚老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月色说,小时候的月色也很美,但我却无心欣赏,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太穷了,干完了农活谁还会有心情赏月?姚老板说起往事,语调就显得低沉了。姚老板也是苦孩子出身,四十年前,村上有个老人说他骨相长得好,将来定能干大事,于是他就带着一点干粮走出大山。他在森林中迷了路,身上的干粮也吃完了,彷徨无奈之际,遇到了一名伐木工,他肚子饿得慌,第一件事就是向伐木工讨一碗饭吃。伐木工要他先做半天帮工才会给他饭吃。他硬撑着身体干活,而伐木工倒是得了闲去山里游荡了。到了中午时分,一个和尚带着一条狗送来饭,和尚走了,狗还没走,蹲在那里看他吃饭。他吃到一半时,狗站了起来,摇晃着尾巴。这时他才发现,狗尾巴上竟然有几粒掉下的米饭,他伸手去抓时,狗尾一晃,落了个空。他放下了那半碗饭,用草帽盖着,再次伸出双手去抓,狗已经从他手中风也似的溜走了。他是一根筋,越是抓不住的东西,他就越想到手。狗也怪,跑得不快不慢,好像是故意在逗弄他,他追着狗,一口气跑过了一座山。山麓有一座寺庙,那狗回头看了他两眼就钻进了山门,门内有个年轻和尚,向狗挥了挥手,狗就停下,在他身边打着小圈。姚碧轩向和尚说明来意后,和尚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是惜福之人,以后定会是有福之人。和尚请他吃了一顿饭,还给他指明了一条生财之道。姚碧轩在寺庙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又回到原来的山林,那个伐木工已经不在了,那个碗居然还被帽子压着,散发出一股馊味。碗是原来的碗,人却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姚碧轩换了一副行头,从此做起了“上山木客”,把木材顺着溪流运抵县城,赚了一笔“水脚钱”。后来又做起了介绍木材买卖的伢行,再后来又做起了木行老板。多年后,他的木材生意做得也算顺风顺水,但就是做不大,于是又跑到深山去找那个和尚,向他请教。到了那里,才发现那个和尚早已到报恩寺挂单去了。讲到这里,姚老板忽然发问,你们猜猜他是谁?见众人不语,他就说开了,此人就是梅林禅寺的现任方丈聪辩法师。大家听了,都发出一片惊叹声。

姚老板打开了灯,说话的声音一下子也像是亮了许多。姚老板说,我昨日翻看我们姚家的族谱,才晓得我们的老祖宗原来是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想当年他们在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风光啊。可是,到了后来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村支书说,这也是人之常情,祖上拿朝笏的,儿孙后来拿起唱莲花落的板子,都是常有的事。姚老板说,我们可以忍受一时的贫穷,却不能忍受永久的贫穷。我们的家族自打迁居这里,整整三百年多年过的都是穷日子啊。我十八岁时从这座大山走出来,有幸得了高人指点,十年之后,总算有了出人头地的时候,可是,还有多少人一辈子出不来,最终老死在山坳里?想到这些,我才会有今日的想法。姚老板讲到这里又打住了。大家都觉得姚老板的内心似乎隐藏着一个庞大的计划,于是就急着问他究竟有什么想法。姚老板淡淡一笑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出点钱,把在座几位的子女都送到县城最好的学校念书。村支书听了竖起拇指说,人家都喊你姚老板,我今日就叫你姚善人了。大家也都举起酒杯,纷纷称他为“姚善人”。

5

中秋夜宴之后,“姚善人”的外号很快就传开了。村上的人听了却不舒服,他们说,姚善人只是给村支书他们的子女好处,算什么善人?倘若他把全村的孩子都拉到县城去念书,那才是真善人、大善人。这话传到了姚老板的耳朵里,他把聪辩法师请了过来,跟他谈起了下一步的计划,并且征求了他的意见。聪辩法师拿起手中的佛珠,就像拨打算盘一样,来回拨了几下,得出了一个准确的数目。然后告诉姚老板说,此事可行。

新学期开始之后,两辆披挂着红花的大巴车从县城开过来,要把姚宅的一百多名中小学生拉到县城念书,一切学杂费、食宿费都由姚老板一手操办。姚宅的孩子们都集中在晒谷场上,庠序有次地排列开来。姚老板按照旧俗,收了当天的晨露,和墨磨了,再用毛笔蘸了,点在每个孩子的眉心。村上的人纷纷竖起拇指,夸姚大善人说到做到,功德无量。

不久之后,村上又传来了爆炸性新闻:姚大善人要搞新农村运动了。凡是愿意拆迁的村民,均可以在县城里享有一套商品房和一份工作。工作的地方是姚老板买断的一家国有企业,居住的,也就是国企的公寓。一开始,村上的人都有些不敢相信,恐怕其中有诈,免不了这样或那样的猜疑。村支书把全村的人都召集到晒谷场上,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讲道理。村支书说,姚大善人安的可是好心,他给你们饭吃,你们却偏偏不要,这不是坐在饭桶边等着饿死么?讲到最后,村支书还拍着胸脯,向大伙做了保证。年轻人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喊着要去城里打工,他们宁要城里的粗茶淡饭,也不要山里的鸡鸭鱼肉;有孩子在城里念书的人家,权衡利弊之后,也愿意拆迁;只有那些老人,还有些恋土,舍不得离开。姚大善人说,村上的老人要是愿意留下来,他会盖一座养老院供他们居住。当然,姚宅的人向来是以孝行著称,不会让家里的老人留守家园。送行那天,姚老板给每人准备了一袋灶心土。然后,就像清风吹送白云一般,轻轻松松地送走了他们。

姚宅的人迁居之后,几辆推土机像恐龙般开进村庄,把所有的房屋都夷为平地。姚宅也算得上是古村落,连一块砖头都充满了古意,但姚宅的人认为那东西不是古,是旧,是破,破旧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保留的价值了,拆掉了也就拆掉。机器的轰鸣声向人们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姚宅作为一个血缘聚落的村庄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并将从地图上无情地抹去。这就像一条河流或一个物种的消失。然而,就在动土第一天,姚宅后山出现了山体滑坡,一名民工惨叫一声就被纷纷滚落的砂石层层压住了。等人们挖开砂石时,没有发现民工的尸首,却找到了一具骷髅。这就邪门了,很多人抛下了工具逃开了。用本地人的话来说,是水鸡被佛吓着了。那时,姚老板正在吃茶闲话,闻讯后立马带着手下过来了。担任工程开发指挥部经理的村支书从旁观的民工那里了解到了事实,就过来报告姚老板,说那个民工是被山体塌方后的乱石压死的,应该属于工伤事故。姚老板赶忙让他打住,正色说,有些事不能乱讲,就像别人下棋,你可以站在一旁看,但你不能讲,你讲了一盘棋就讲死了。我看这事有些蹊跷,不像是一般的塌方事故。姚老板立即打开手机,给聪辩法师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聪辩法师就带着几名寺僧过来了。聪辩法师四处看了一遍说,此人是撞了煞,平常的人看不出,但这里的确是有煞气出来了。原因嘛,很简单,那些死者看见自己子孙的房屋被人拆掉了,就兴起来作怪。姚老板说,看样子,活人要安住,死人也要安住。聪辩法师说,现在的权宜之计是在前面那块空地挖个池塘,再立一块照壁,也好挡挡煞气。姚老板说,你说的只是权宜之计,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聪辩法师指着山上的墓群说,公路从这里绕过,砂飞水走,低处的坟墓没有避煞;至于高处的坟墓,也没有护砂,不能藏风得水。俗话说得好,穴怕风吹,砂怕反背,水怕反跳,要想让底下的人相安无事,这一带的坟墓统统要迁,另寻一个砂环水抱的地方。

姚老板把目光转向村支书,要听听他的意见。村支书说,我们姚宅人在这里落脚少说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他们宁可迁活人,也决不迁死人,不信你去问问那些村民。

聪辩法师说,你们的祖坟都安在无砂水环护的石头上,子孙必然骨硬,性格多犟,这也是不奇怪的。

姚老板指着山上那些坟墓说,我的祖坟也在那里,但我愿意带头迁祖坟。

聪辩法师说,此事不必着急,眼下那些村民刚刚迁走,他们的先祖自然有些不舍,我姑且在此做三场法事,安抚亡灵。你大可以放心,一切都会由我们的老大罩着。聪辩法师有时也把佛祖称为“我们的老大”,这样的称呼别致、亲切,仿佛一下就可以让人跟佛祖套近乎了。

法事当然要做,不能不做。法事是做给大家看的。聪辩法师弄来了一只羽毛倒戗、活蹦乱跳的公鸡,放在八仙桌上,只是念了几句咒语,鸡就定住不动了。这叫“定鸡”,可以压凶的。做完法事,姚老板又重新让人开工。民工们上班前都要念三遍法师传授的咒语,据说可以辟邪。

6

那名遇难民工来自山那边的邻村,叫尚梅村,那儿是离姚宅最近的一个村庄,只有一条盘驮路相通,翻山越岭少说也要走上三炊饭的时辰。姚老板备了几份礼物和抚恤金,带着村支书等人向尚梅村走去。一路上所见的,与姚宅大不相同。那里,山是野的,水是野的,猫狗是野的,人的野气也很足,仿佛是上古时的人物。村上只有几十户人家,小孩和老人居多。村支书拉住几个小孩,指着姚老板说,快喊他一声“姚大善人”,你们喊了他就会供你们上学堂。可那些小孩子愣是不喊,就像他们压根不愿认字一样。姚老板遇到了几个砍柴的年轻人,就跟他们拉起了家常,问他们是否愿意出去打工。他们对打工赚钱似乎缺乏足够的热情,因此,回答的语气也是淡淡的。村支书向他们介绍姚老板的身份时,他们只是拿平常的目光看着他。很难想象,他们对有钱人会显示出怎样恭维的态度。他们的淳朴好像不是读书读出来的,而是同木叶一道从土里长出来的。姚老板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位遇难民工的家。家中只有一个老人,正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坐在门口乘凉。姚老板说明来意后,把钱物递了上去,老人却推辞不受。老人说,我们家还有几亩闲田地,吃喝受用。我的儿子死在外头,你们拿这笔钱把他的尸体敛了就是。说完之后,老人又在墙角坐了下来,姚老板和村支书又走上前去,老人说,我原本在这里乘凉的,你们却把我的通风道给挡住了。姚老板听了,只是苦笑一声便退出了那条狭窄的过道。老人也不送客,兀自坐在那里,看着野草闲花,目光还是一片散淡的。

姚老板在村中转了一圈,无意间瞥见了一座园子,门台还在,上书“红梅馆”三字,透过残垣断壁可以看到园子里的几株老梅。走进园子,里面的屋子已经散架,犹如瓜棚豆架。园是废了,形迹脱落,但“神”还在,那点“神”不是靠几块砖头、几棵老树支撑起来的。它近似于一种气息,似乎在流动,难以捉摸。姚老板就是被这种气息迷住的。再往前走,还可以看见几堵花墙,上面写着:踏雪访梅。署名是“梅村居士”,没有纪年。姚老板停下脚步,问村支书,这是谁家种的梅树?村支书说,是李屠家的。姚老板小时候就听老人讲过李家种梅的事。李屠祖上是徽州人,众所周知,徽州人喜欢种五福花,这五福花就是梅花的别名,李屠就出身种梅世家,而且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所取外号也都与梅有关。李屠后来尽管操持杀牲畜的贱业,但也有一个很雅的外号,叫梅花太瘦生。李屠一边杀牲畜,一边种梅,两不误。他种了好几个品种的梅花,尤以腊梅和黄梅见长。别人借李屠的树苗种植,往往枝瘦叶落,而李屠种的梅花开得很恣肆,老梅还结梅子,年年可以做成果脯。眼前这些梅树虽然尚未着花,但枝叶之间依然有着一种乡野的傲气。姚老板在园中逗留片刻,就对村支书说,我想见见李先生。村支书忽然笑了起来,怕失礼,赶紧捂住了嘴。姚老板问,你为何发笑?村支书说,我们平素都管他叫李屠,你却叫他李先生,听着有些怪怪的。姚老板说,人但凡有一技之长,都可以称为先生。村支书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姚老板和村支书在村人的指点下,沿着废园的小径向前走,杂草丛中时常可以看到一些牛骨碎片。李屠家占了残山一角,低矮破旧,门口摆着两个缸,一个是腌咸菜的缸,一个是粪缸,一点儿也看不出李家原是好风雅的人家。李屠不在,李屠家里的说,李屠跟儿子出去卖牛肉了。

姚老板在回来的途中看见一个卖肉的箩筐正摆放在路旁,就停了下来。村支书指着一个正在用抹布抹刀的汉子说,他就是李,咳咳,李先生了。姚老板下了车,在一旁观看。李屠手持一把牛刀,脸放油光,很憨厚的样子。姚老板原本以为,李屠与梅花为邻,必然不俗,谁知他竟会是这般俗相。李屠的儿子袒露上身,弯腰呈一座桥状。道旁的树叶被风吹响,发出稀稀落落的鼓掌的声音。李屠把一块牛肉甩在他背上,然后就顺着牛肉的纹理下刀,只是一会儿工夫,他就把牛肉切成均匀的薄片。切完后,李屠拿刀一刮,牛肉就落入尼龙袋中。李屠的儿子直起腰来,后背竟无丝毫刀痕。这是李屠的惯常表演,故而也无人喝彩。姚老板却鼓起了掌,还发出赞叹说,李先生的手艺果然俊。李屠听到有人叫他先生,就惊愕地回过头来,见是姚老板,把刀一横,问,要肉么?姚老板说,我不要肉,要你种的梅花。李屠把刀撂下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姚老板说,我现在要建造一座梅园,雇你种梅花,待遇比你父子俩卖牛肉要好上十倍百倍。李屠说,好,但有一个条件,你想让我替你种梅花,就得先把我这一箩筐牛肉买去。姚老板哈哈大笑,好说,好说,牛肉要肥的,梅花要瘦的。

梅林禅寺不能无梅,姚老板说,姚宅这块地拆迁之后要种上万树梅花,而且要依山形地势,布置成梅岭、梅坞、梅溪、梅径,一直延伸到梅林禅寺的山门。他沿用了古已有之的旧名,管这块园子叫福德林。

7

就这样,在姚老板的安排下,李屠就成了福德林的花木工程负责人,他把自己村上的老小都喊过来做帮手。这些人给李屠干活也不计工钱,只要有顿饭吃就可以了。每天干完活,他们就翻山越岭回家,次日回来,衣裳跟移栽的梅树一样,还带着泥土和青苔。早来晚散,天天如此。李屠不仅管他们吃饭,还管他们尿屎。凡有尿屎,李屠就让他们蹲在树下拉,李屠管这叫“催花肥”。李屠在一堆尿屎上建立了自己的权威,人们从此都喊他李经理。李经理,别号梅花太瘦生。人们念着这个别扭的外号,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来。

在姚老板眼里,这李屠的确不是个寻常人物。

我这双手其实是不应该拿牛刀的,李屠举起双手对那些老人和妇人说,我们家有一副祖传的墨砚,现在还放在床底下的书簏里,早些年我爷爷的爷爷和县城里的读书人挑着十八担书簏上京赶考,用的就是那副墨砚。我小时候长得精瘦,我爷爷就给我取了一个雅号:梅花太瘦生。坐在那里听他讲话的妇人忽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李屠正色问,你笑什么?妇人说,这名字听上去像日本人的。李屠把手一挥,说,这是雅号,你懂个屁。李屠继而从口袋里摸出一团草纸,展开来看了看,又塞了回去,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说,你们只晓得我会杀牛,却不晓得我也会写几句歪诗。李屠清了清嗓门,念起了他写的一首旧体诗。他朗诵的时候声音里忽然注入了一股温婉的气流。念完后,李屠没有听到掌声,他看了看大家木然的表情,沉下脸色说,先前我写的诗只能偷偷念给牛听,牛听了就流眼泪了,牛尚且晓得……一个妇人抢白说,那是因为牛晓得你要杀它了,嘿嘿,你既然要杀它,又何必给它念诗呢?李屠听了这话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在牛眼里,李屠是个恶人,但在这些妇人眼中,李屠简直就是一个善良的男人,谁也不晓得这个男人的内心居然会是那么脆弱而敏感。妇人带着歉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递了过去。李屠接过来,在上面擤了一把鼻涕。天色将晚,李屠看了看手表说,五点整,散工了。

山里原本是没有朝九晚五的。可现在有了。这里的地已经变成姚老板的地了,这里的时间似乎也变成了姚老板的时间了。姚老板给每个部门经理赠送了一只名牌手表,并且对他们说,在这里决定时间的,不是太阳,也不是公鸡,而是这只手表。你们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就是北京时间,不是东京时间,也不是纽约时间。听好了,你们的时间表要跟我的时间表对上号。山里人原有的时间好像都不作数了,要停掉,真正的时间是在姚老板手中诞生的,他们从此有了固定的工作时间与休息时间,他们的时间跟那些刚刚造好的房子一样,经过十分精确的分割、组合,带有混凝土质的科学精神,带有冰凉无味的秩序。人被时间和空间所役,习惯了,也就如同穿衣。

一天,一辆大巴车驶进了姚宅。一群老人扛着铁锹、锄头、铁耙等农具,向姚宅这边走来,队伍齐整,声势浩大。来到大门口,几名保安上前拦住了他们,要问明情况。老人们说,我们要找姚碧轩姚老板。保安说,姚老板不在。这时,村支书似乎听了什么动静,远远地就小跑过来了。一见是姚宅的老人,脸上立时绽开了笑容,赶紧让保安放他们进来。村支书跟先前到底是不一样了,穿着一身整洁、挺括的制服,胸口挂着一个工作证,上面赫然写着:福德林工程指挥部经理姚某某。可姚宅的老人们没有喊他姚经理,而是直呼其名,有的还叫他小名。姚某某长姚某某短地说了一阵,村支书就开门见山问,你们这次回来要做什么?这些老人一下子都呆住,他们也说不清楚自己突然间心血来潮跑过来要做什么。事实上,他们是被泥土召唤过来的,前些日子,他们看见县城郊外长出一大片金灿灿的稻田,就有点坐不住了,于是,他们就约齐了要回到老家干点什么农活。他们虽然住进城里去了,但手指间尚存泥巴,这就足以表明,他们与泥土之间是沾亲带故的、地久天长的。仿佛他们的手只要一捏住锄头柄子,生活就有所寄托了。这些老人在县城里空有一腔劳动热情,也只有回到老家才能释放出来。村支书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看着他们脸上挂着的让人不放心的微笑,心里已是犯嘀咕了。老人们说,我们过来,是想在这里找块地干点活的。村支书带着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你们要是来这儿帮忙,恐怕只会给我们添乱;如果仅仅是来做客,我们自然会好好招待你们。老人们的脸色一沉说,我们又不是客人,还要你招待不成?村支书把烟头丢在地上,拿脚一踩,说,你们进去看看,这里还有什么空地可以让你们种的。

老人们走进福德林,眼睛都看傻了。原来的黄泥屋、石屋、砖瓦房都不见了,到处都是仿古建筑,到处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原本布满鸟巢的林子现在是一个八角亭子和一条彩虹般的游廊,原本是猪圈的地方现在是朱栏白石;风水上称为虎腰的地方原本是基督教徒的礼拜堂,现在却改祀本地爷;邻舍之间,原本相隔只有三米,鸡犬来往,饭香可闻,现在却十分均匀地隔成四五十米远,中间遍植修剪过的花草;原本可以架六间桥梁的河道变小了,底下铺着的不是水草和青泥,而是光滑的小卵石,五彩斑斓的金鱼在水中鼓腹游动。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家园会变成这个样子,这跟城里富人居住的别墅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村支书有事忙去了。老人们放了胆,找到一小块尚未绿化的空地,开始挖土、锄地了。李屠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夺过老人的手中的锄头说,这块地是种梅花的,你们不许动。有个白胡子的老人说,我们又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干你什么事?李屠说,你们动的,正是太岁头上的土。几个壮汉围了上来说,李屠,你跟我们的族长说话也敢这么放肆?!他的辈分比姚老板还要高两辈呢。李屠说,你们跟我说话也不要太放肆,我现在不是李屠,是这里的经理,你们应该叫我李经理。这话一出口反倒挨了大伙的一顿抢白。他们说李屠是外姓人,凭什么把腿伸到别人家的墙上晒太阳。白胡子老人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说,按辈分,姚碧轩应该叫我阿公,我让他过来一趟也不为过吧。

这时,姚老板也闻声过来了。姚老板看到族人一个个红头涨脸的样子,便知不妙。这两年,他煞费苦心,把一片荒山野水收拾得干干净净、古色古香的,眼看就要碰上春种秋收的好时光,忽然有人带风带雨地过来闹事,这让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他花了一大笔钱,把村上的人送到国企工作,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县城学校念书,不正是为了买个安静?现在倒好,他们蹬上鼻子还要上眉毛,想要回地皮了。

姚老板黑着脸问,你们说,我让你们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白胡子老人说,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想在这里有一块地种种。

另一个农民也从旁搭话说,我们到了秋收季节,手就痒痒的,只想干点农活。

姚老板说,这也好,我这里有一块梅园,正好要种植梅花,你们不如让李经理安排一点活干,不论干多干少,我都算你工钱。

一个老农讪笑一声说,我们才不会跟一个杀猪的一起干活。

李屠上前一步纠正说,谁说我是杀猪的?我明明是杀牛的。

那个老农说,你急什么?我们又没有说你杀人。

李屠握紧双拳,一股血气一下子翻涌到了脸上。

姚老板见李屠跟自己的族人都做出剑拔弩张的阵势,就知道要煞煞他们的火气。当然,他得先支开李屠,然后才能坐下来跟族人讲道理。姚老板对李屠说,你去梅林禅寺走一趟。李屠问,去那里做什么?姚老板说,你去问问聪辩法师,你的屠刀是否放下了?姚宅的族人听了都哄的一下笑起来。姚老板说,坑姑娘笑灶佛爷,你们也不要笑人家了。李屠拂袖而去,只留下姚老板一人跟几十个族人对话了。姚老板说,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们就挑明了说,你们过来要什么?大伙齐声说,我们想要回自己的地。

姚老板说,你们的地都已经被征收了。别忘了,你们当初跟我签协议时都是摁过手印的。姚老板说这话是有根有据的。他相信自己的做法符合土地流转的新政策,但农民不认政策。政策会变的,他们只认理,这个理也是无理之理。

白胡子老人说,我们到城里,孩子们去上班的上班、念书的念书,留下我们这些老头子整天没事可干,闲得慌。有一回,我们把小区的植被铲开了种蔬菜,结果被物业管理公司罚了款。你也晓得,我们是农民,在城里接不得地气,走路也是飘着的。我们没有别的奢求,只不过是想在自己的老家重新找一块地,每个月都能回来干点农活。

姚老板面带难色说,很不巧,这里人闲地不闲,哪怕是有一块空地都已经种上草木了。

白胡子老人把口气软了下来,说,我们种地,也不是求得温饱,只是不让手头闲着而已。看在我们是你长辈的份上,你就迁就一下吧。

姚老板说,我来之前,这块地是姚家的;我来之后,这块地就是佛陀的了。

白胡子老人说,我们才不相信佛呢,俗话说得好,佛是深山黄泥墩,签是深山茅竹根,你说,我们会相信这些么?我们就想听你说一句:有,还是没有。

姚老板想了想就对他们说,这块地是我们房地产开发公司在打理,能不能划拨一块闲田地给你们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吧,这三天内,我们有了一个商量的结果自然就会答复你们。这些天,你们就在福德林宾馆住着,吃喝我管。老人们听了都说好。姚老板立马就让手下的人把每一位老人都一一安顿好。

这事已经告了一段落,但问题还在,终归要解决的。这样的事要是处理不当,会遭族人唾骂的,说他是资本家吸血鬼霸占农民的土地,这样的丑事捅开了,谁也遮不住,凭他一手遮不住,青山遮不住,毕竟会流到城里去,变成可怕的流言。无论如何,对姚老板来说都会是一个道德上的亏欠。想到这里,他又独自来到阳台上,看看福德林里是否还有田地可以腾出来。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草地、树林、黑瓦白墙,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割爱了。族人留下的护坟田没有动用过,他早已做了打算,留给自己的子孙。久远之业,商不如农,以后子孙败了家业好歹还可以回到老家,守住几亩薄田,过上普通日子的。他的目光又缓缓往上飘移,山上到处都是杂乱的坟冢堆。山间的清风吹动草木的声音,出山泉水汇入池塘的声音,山鸟互答的声音,让他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悲凉。保姆把药端了过来,催他趁热喝下,姚老板刚刚分了神,随手拿来就往嘴里送,结果嘴唇被碗口狠狠地烫了一下。恼怒之下,他连碗带药都一股脑儿摔在地上,保姆吓得缩了缩肩膀,赶紧回去拿拖把。姚老板不骂人,只是骂天气。但天气是好的,他也就没什么可骂的了。

8

李屠听从姚老板的吩咐,果然去了一趟寺庙。看到聪辩法师时,李屠的脸上怒气未消。聪辩法师没有问,他已经抢先把之前发生的事说给他听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粗气,好像非如此就不足以把内心的怒气宣泄出来。最后,他从嘴里蹦出几个硬生生的字:我咽不下这口气。聪辩法师说,你连一头活牛都可以吞得下去,为什么连一口气都咽不下去?李屠说,我杀牛,但从来不吃牛肉,我也从来不吃别的牲畜的肉。聪辩法师“噢”了一声说,难怪你脸上有奇相。李屠问,我脸上有什么奇相?聪辩法师说,你脸上有古树相,你天生就是一块种树的料,看来姚老板是请对人了。

他们拐过一座小园时,一只放生狗见到李屠,像躲讨债鬼一样撒腿就跑。李屠哈哈笑道,你看见了么?连狗也怕我,你晓得这是为什么?聪辩法师说,是你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李屠点点头说,连狗都怕我,何况是人呢?聪辩法师指着那座放生池说,你现在就绕着池塘走一圈吧。李屠不解,就问为什么。聪辩法师说,有些事你可以做,但不必问为什么,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李屠嘀咕了一句,就绕着池塘慢慢地走着。走到聪辩法师身边时,他就停下来,挨着法师在池边静静地坐着。水面很平静,就像法师的目光。聪辩法师问,你身上的火气消了么?李屠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早已没了火气。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法师的用意了。聪辩法师伸出手,在水面击了三掌。几尾鱼游了过来,张口吐沫。法师又把手沉浸在水中,一尾鱼缓缓靠近他,一点儿也不惊怕。法师把手放在鱼背上,鱼却一动不动。李屠看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法师说,连鱼都不怕我,何况是人呢?

9

怪事再次发生了。李屠移栽过来的梅树没过几天就蔫掉了,成了病梅。这事传到了姚老板的耳中,姚老板说,梅是灵异之木,挪了地方,也许就容易犯土气了。但外间有人说,李屠身上杀气太重,伤及草木也难说。姚老板也相信了外间的说法,可心里还是没底。不好说的事,只能请教聪辩法师了。姚老板对聪辩法师说,我那天跟李屠走在一起,一头牛见了他,忽然转身就跑。李屠告诉我,这一带的牲畜见他都要怕三分。我问他这是什么缘故,李屠说他身上杀气重,杀气重人的人连鬼都怕的。当时我听了,就应该马上想到,有杀气的人是不可以种梅的。聪辩法师说,这事我也曾遇见过,李屠长着恶相,人倒未必是恶的。现在你让他种梅,死的是树木,但你如果不让他种梅,他也只有继续杀生了。姚老板说,我没有想到这一节,还是大师想得周全。聪辩法师说,李屠自家种的梅都丝毫无恙,偏偏移栽到姚宅就出毛病了,可见这问题不在李屠身上。姚老板问,你以为?聪辩法师说,我以为还是你的族人在作怪。有些事,你出面办要碍面子,还是我来帮你去办。

聪辩法师找到了姚宅的老人们。他们都等了整整三天时间,等来的却是一个和尚,心里的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聪辩法师用平静的语气对他们说,我们这福德林还有一块福地,是可以让你们来耕种的。

姚宅的老人们问,地在哪里,不是都变成别墅和花园了么?

那里,聪辩法师指着那一大块草坪说,我们允许你们把草坪铲了,做你们的菜园。

姚宅的老人们说,这块菜园太小了,我们不够种。

聪辩法师说,那么,你们就把这些别墅拆掉了重新做菜园。这话外柔内刚,分量已经摆在那儿了。谁也不敢把它当作一句笑话。

老族长立马露出了笑容说,够了够了,地不在大,有土可种就好了。

姚宅的老人们说了,聪辩法师手头有“活”。他用手摸鱼背,鱼不会潜入水中;他用手抓鸟,鸟不会惊飞。有些人传得更神奇,说是有一天夜晚,大师静坐池畔,忽见水中的莲花上现出佛影,他跟佛影谈了一夜,脑袋上空就升起了一缕红光。因此,谁也不敢得罪法师。

开种那天,聪辩法师也独自一人扛着锄头过来了。老人们也不怎么理会他,动土之前照例做起了祷告,祷告毕就是一段祈祷文。然后就卷起裤脚,捋起袖子,挥锄把草地扒掉了,底下就是一层黑土,松松软软的,最宜种菜。劳作间歇,聪辩法师就跟老人们坐在田头闲聊开来,他谈起了亚当受罚后如何在一个布满荆棘和蒺藜的园子里开垦种菜的事,谈起了该隐如何在地里杀死自己亲兄弟亚伯的事,也谈起了耶稣基督关于种子的比喻。这些都是《圣经》里的故事,老人们听了都很吃惊。他们不敢相信,一个和尚居然也会读《圣经》。可是,没有人问他这些。他们只是觉得法师身上有一种高深莫测的东西。

姚宅的老人们把蔬菜的种子播到土里之后,又坐着大巴车走了。临走时他们和和气气地对姚老板说,他们隔一阵子还会回来的。姚老板看着那一垄垄菜地,心里想,也好,以后碧油油的蔬菜长出来,这里就更富田园风味了。

姚老板绕着菜园子走了一圈,就背着手回去了。山坡上有几蓬野火在烧,草木灰的气味到处弥漫,有几个出坡劳动的寺僧在烟雾间懒洋洋地走动着。几只归林的飞鸟大约是被烟雾呛得难受,都改变了飞行的方向,向远处的松林投去。夕阳透过西山斜射过来,给福德林的黑瓦白墙披上了一层苍茫的古意。这一刻,山很安静,人和树的影子也很安静,如同画在纸上一般。姚老板坐在阳台上,神闲气定。烟气散去后,草药的气息又从楼下的厨房里飘升上来。这药是贴心儿女,每次回到家中,就会围绕过来。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靠吃饭成活,而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他在凉荫中坐着,一颗心缓缓沉潜下来,回到了一种虚静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人又陡然生出了出尘之念。

山村的炊烟断了。“姚宅”这个名字也随烟消逝了。渐渐地,外面的人也就知道“福德林”这块地方了。自打福德林别墅区和商业街形成之后,这一带就名副其实地变成了旅游胜地。这边是市声,那边是诵经声,好不热闹。梅林禅寺当然也跟着做大了,远道过来进香的人也越发多了,有求名利的、卜凶吉的、看风景的。原来的“一宿禅”变成了“三日禅”,收费也是原来的三倍,但很多城里人都愿意花点钱到这里来过几天清静日子。“三日禅”包含的活动内容比先前更丰富了:第一天清早起床,要做早课静修;中午到大雄宝殿敬香、礼佛、请法宝经书;下午三时到放生池边,由寺僧带领诵放生仪轨;晚上七时做晚课,课后禅茶,听禅师说法;第二天的安排是早上参观钟鼓楼,其余时间是体验寺院生活,譬如种菜、挑水、劈柴、做素菜;第三天便是到藏经阁听聪辩法师的讲座,学打坐,听梵呗。

姚老板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造物者。这里的一切都被他重新摆弄过了,没有摆弄过的与摆弄过的,就是不一样。一切都摆在一个“范”里,有待于生成:房屋、马路、河流和草木都是规范的;上下班的时间和晨钟暮鼓的声音也都是规范的。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信佛的,他们互敬互爱,保存了完好的旧道德。这样的生活,简单而美好,犹如日升月落,遵循自然的引导。看着这一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土地,他是满意的。

10

一个下霜的清早,聪辩法师把芭蕉叶上的露水收集过来,注入罗盘,然后便约上姚碧轩居士去登山。秋天已过,山高而凉。木叶纷纷飘落,山容更显清瘦、淡远,远处一条山路细若炊烟,向云端飘去。山顶上居然有一片未被搅浑的野水,清澈得让人骨冷。一片云或几只鸟掠过山顶,也没有在水面留影的意思。姚老板伸出手来说,我们已经爬得够高了,你看,连鸟都可以用手碰得到了。这一路上他们消消停停已经走了两个时辰,都有些累了,就拣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姚老板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膝盖,一边喘着气。四周静极了,树上的黄叶被风吹响,发出一种金属的声音。姚老板忽然想起什么,说,去年登山,我们分韵作诗,我把黄叶当铜钱看,你却把黄叶当经卷看。树叶相同,看法不同,这便是人的境界有别了。

聪辩法师说,今天约你登山,当然不是为了写诗作赋,而是让你看看这一带的龙脉。

姚老板立马明白话里头的意思,说,是啊,姚宅那边的墓群是要迁移了。

聪辩法师指着远处说,看阴宅要看山的气脉。你看这座山,龙脉上分布着吉利穴位和凶险穴位。这些穴位都潜藏着能量。点的穴位好不好关系到子孙后代吸取的是吉利能量,还是凶险能量。你该晓得能量是什么吧?佛家常说,色即空,空即色。换句话说,穴位即能量,能量即穴位。吉利穴位能转化为吉利能量。反之亦是如此。

聪辩法师一手搭凉棚,一手指着西边一座山说,那里,是龙气旺盛之处,依脉线下来可以建一座墓园。他又指着两旁的山峰说,左边是青龙,右边是白虎,生气就凝聚在那个穴里面。从那个点挖下去,一定可以挖到龙脉石。

姚老板说,以后我若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儿吧。

不,我会给你找一块有五色土的太极穴。聪辩法师说这话时忽然注意到姚老板的神情,眼见着他的身体跟秋水一般,日渐消瘦,也有些替他担心了,就问,你的病怎样了?

吃了三年的药,姑且保住了半条命,说起这病,姚老板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感喟:我年轻时得了老年人的病,待病治好了,我已经年过半百;现在我已步入老年,不料又得了年轻人的病。

这药还管用么?

只要这病潜伏着不发,还能管用吧。吃药啊吃药啊,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药啊。我这一身骨头里恐怕都是药渣子了。以后我若死了,这一身骨头好歹也值钱,可以做药。

谈到了生老病死,姚老板便感觉到了一种深秋的况味。他捶了捶膝盖,站了起来,说,这里有点冷,我们下山去吧。

下山之后,姚老板又忙开了。他很快就以搞生态公墓建设的名义,向县里打申请报告。村委会、乡政府、县民政局、林业局、规划局、土地局,一溜印盖过去。最后等省民政厅的印盖下之后,姚老板就开始动工了。公墓还没开造,姚老板就开始考虑收费问题了,连刻印费、印像费这些细项都在考虑之内了。然而,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姚宅人的祖坟迁移到墓园。

聪辩法师说,姚宅的人好办,我可以应付,你只管把墓园建好,剩下的事自然会水到渠成。

姚老板说,我虽然出身姚宅,却不如你这样了解他们。

聪辩法师说,因为你跟他们的信仰不同。

姚老板反问,我不是跟你同一个信仰?为什么他们对你不会有成见?

聪辩法师释然一笑,讲起了自己的一段身世。聪辩法师原本出身一个基督教家庭,俗名叫马丙丁,少年丧父,母亲迫于生计,做起了“路头妻”的营生,替一个镇上的小掌柜生下了一个孩子。她连月子都没有坐完,就被小掌柜家里的轰出了家门。过了一年,母亲想去看望一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小掌柜家里的却让人把她撵走了。母亲还不死心,又偷偷翻过墙去,小掌柜家里的索性把她当作贼,用剪刀把她的双眼刺瞎了。马丙丁一怒之下,就拿着柴刀来到小掌柜的家里,一刀就结果了小掌柜家里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怕连累无辜,就跟母亲不辞而别。他跑到深山一座古庙,做起了小沙弥。十五年后,他听说家乡遭遇了一次风灾,就回去看望老母。回到家中,母亲还健在,平素就靠传道维持生活。母亲看不见儿子的面容,也辨别不出他成人后的声音。他一则怕自己暴露身份会引起镇上那个小掌柜的追究,二则怕自己做了和尚会伤老母的心,因此,他一直不敢贸然声称自己就是当年那个马丙丁。母亲问他是谁时,他就编了一个谎言,说她的儿子不久前被人一刀杀死了,而他就是埋葬她儿子的人。母亲听了,没有流泪,只是说了一句《圣经》上的话:拿刀的,必死于刀下。他不敢相信,母亲听到儿子的死讯脸上竟然会没有悲戚之色,一气之下就拂袖出了门。可他没走几步,又偷偷踅回,透过一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母亲正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他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无声地抽泣着。就在那一刻,他才知道,母亲的内心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他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跪了下来,给母亲捶着背。而母亲从此再也没有提起“马丙丁”这个名字,倒是常常给他讲一些《圣经》里的故事,还背诵了几段所罗门王的箴言。

聪辩法师说,从此以后我每年都要回一趟家看望老母,也看一些母亲念过的那些经文。我给你的族人讲的不是佛法,而是一些基督教的教义,因此,他们很快就认同我了。

全县实行殡葬改革的消息传到姚宅人耳中时,姚宅的老人们都变得诚惶诚恐了。县城里的科学家在电视上说,这年头人口越来越多,地球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人死了,还不足以让地球减轻,因为尸体本身还是有重量的,所以,死后火葬,化为骨灰,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科学家的话当然是确凿的、可信的,姚宅的老人不能不接受,但他们担忧的,倒不是火葬问题,而是政府明令禁止私造坟地这件事。姚宅那一带的山上已遍布坟冢,死者看样子也没有给生者让位的意思。活人是迟早要死的,死了,拣了个祖坟边上的地隙草草埋葬,终究不够体面。生死事大,这事决不能拖到最后一枚棺材钉落下的那一刻。他们听说姚老板造了一座园林式的墓园,都很好奇,就带着家人专门坐车过来参观了。他们问姚老板,族人买这里的墓穴是否可以打折。姚老板说,凡是姚宅的人买这里的坟墓一律只收成本费。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一人购买这里的墓穴,就要把祖坟也迁过来,凡是祖坟一律免费。这话一出,姚宅的老人们都应声同意。

祖坟迁移那天,姚宅人都纷纷从县城里赶过来。迁葬仪式由姚老板主持。梅林禅寺的寺僧和姚宅人分列两边,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姚宅人大都是基督徒,挖坟前照例要先做祷告,大意是为生者惊扰死者的行为表示歉意,也求主赐予平安;而那些寺僧要清理拣选历代僧人的遗骸,也念起了地藏经。挖掘坟墓是一件触目惊心的事。这里的死人要比活人多得多。死人不出声,可是不出声的东西终究有些骇人。有些人打开祖坟的时候,发现里面的骸骨早已被蝼蚁啃啮,骨头的一部分融入木炭,难以分离;也有的尸体被“黄泉水”浸泡过,早已朽烂,用手指稍稍动一下就自行碎裂;有的棺木和骸骨都已烂成泥团,上面盘踞着的是一窝小蛇或老鼠。姚宅的先人世代清贫,生者想从坟墓里面掘出一点像样的葬品都很难。他们提着篮子或塑料桶,把骨殖一一捡来。但有的坟墓里面是一些无主骨骸,没人认领,就由姚老板的人统一收拾,整理编号。像枯童塔,里面葬的都是夭折的儿童,他们没有姓名,也不分男女,工作人员就用耙子把一大堆细小的残骨耙出来,装入大麻袋。坟墓掘到深处,竟然发现底下还有一层沉埋的墓塔,年代上显然更久远一些,从碑文来看,这里就是历代僧人的葬地了,跟那幅梅林禅寺全景图注明的果然是一丝不差。有些葬瓮里除了焚烧过的骨头碎片,还有石佛、玉佛、佛珠等稀罕物件。这时候,寺僧们都开始进场进行清理。

聪辩法师走到姚老板身边,神情凝重地说,我有一个请求,在新墓园那边给先母也留一个墓穴。姚老板问,你母亲过世了么?聪辩法师双手合十说,是的,老人家在半个月前回到了上帝的怀抱。她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说,她其实早已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杀人出逃的马丙丁,母亲之所以没有说破,也是怕小掌柜的族人找我麻烦;母亲还知道我出家当了和尚,因为她摸到了我头顶的香疤。姚老板说,你就把母亲的骨灰也带过来放在墓园中吧,这样也好跟你住得近一些。聪辩法师说,我要让母亲跟那些姚宅的基督徒们葬在一起,我想这样更符合她生前所愿。姚老板点了点头。聪辩法师转身就去做佛事了。

姚老板看见先人埋骨的地方一片狼藉,不觉悲从中来。一阵松风吹过,他忽然感到身体有些发飘,绳子一样卡在肉里的疲倦变成了一种隐痛,挥之难去。他拣了个僻静处坐了下来。村支书走过来,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姚老板说,可能是这些日子累坏了吧。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们村上那些老人为什么到了城里还放不下手中的锄头。我也是这样啊,一天到晚,手头有活,心里就踏实,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快要累垮了。一世百年之劳,一年百日之劳,都不晓得是为谁而忙了。村支书说,你以为他们回来要地,仅仅是因为手脚闲得慌?不是的,他们种的是山下的地,瞄上的是山上的地。他们活到这个年龄都已经为身后事做打算了,他们虽然在城里生活,死后还是想归葬这里的。姚老板抬手一挥说,我给他们造了那么体面的一座墓园,他们也该满意了。村支书笑了起来,说,以后城里的活人可以到梅林禅寺体验“三日禅”的丛林生活,死人可以到这里来找一块合适的风水宝地了。活人和死人的事,你都安排好了,现在你也可以歇息一阵子了。是啊,姚老板想,这事忙过头了,就再也没有可忙的事了。身比鹤闲,可以放到山林中去了。以后种种梅,弹弹琴,似乎是一件可以预期的事了。

11

下雪了,天地一片纯白,没有杂质。因为静,也没有杂音。木石居主人姚碧轩忽然来了兴致,要去福德林赏梅。他还邀上了梅林禅寺四头陀、聪辩法师、梅林吟社的杨沐雪居士、画家李摩诘、琴师王晗之、“北山野老”姚宗晦、秘书小周等。新梅成林后,这还是第一回踏雪访梅。园中有白梅和红梅,红梅开得很艳,白梅显得素净,姚老板说自己看花看出了佛念,于是就让小周在“禁止攀折花木”的地方折了白梅、红梅各一枝,打算带回去插在瓶中做佛前供奉。寒风吹得皮皱骨痛,但大家兴致不减。拍照的拍照,写生的写生,吟诗的吟诗,说笑的说笑。赏完梅花,姚老板便在梅林阁中备下了一桌酒席宴请大家。天色将晚,有人打开窗户,雪光和暗香顿时透了进来,人在房间里便有一种飘浮的感觉了。黄酒刚刚煮热,李屠冒雪送来了几株盆栽腊梅。姚老板让他把腊梅摆放在长条桌上,供大家欣赏。李屠谈起自己给梅花整形修剪的手艺活时,显得眉飞色舞。杨沐雪居士一听说这么美的梅花是用铁丝缠、斧头劈、猛火烧、棕丝扎才整出来的,就大摇其头说罪过罪过。琴师王晗之却不以为然,他说,古琴很高雅是吧,可我们琴师斫琴也用得上刀斧之类,新木做琴材也用得上火烤,这世间的美有时候就是用暴力手段获得的。见他们争论得激烈,姚老板就走过来,说是要让大家欣赏别样的梅花。至于怎么个别样,姚老板说,还是先吃几杯酒再说。酒酣耳热之际,小周端来了一对红烛,放在长条桌上,继而拿起那枝红梅,用一张薄纸隔着,置于灯前,梅花淡薄的影姿便宛然呈现了。这样的梅花,只有让小周的手执着才是最相宜的。小周握花枝的手,让梅花更美,而梅花也把小周的手衬得更美。大家都拍掌说,灯下赏梅,果然又是另一番情趣。姚老板说,梅花贵瘦、贵稀、贵老不贵嫩,正如我们这把年纪的老头子,小周,你说是不是?小周的脸上立时绽出了识得大体的微笑。李屠带着几分酒气,走到小周跟前,说了一句很唐突的话,这句话让人感觉出李屠这人的目光有点流气,仿佛可以变成一双粗皮糙肉的手伸过去,做出一些出格的动作来。李屠居然会说,小周的手真白。在座的人听了都想笑,但不敢笑出声来。李屠看到姚老板霜着脸,也立马明白自己酒后失态,连忙说,我主动罚酒一杯。聪辩法师笑道,师父指月,徒弟看的不是月亮,而是手指,这就该打了。李屠说,看样子我是真的醉了。姚老板似乎也不见怪,举着酒杯照了一圈说,莫说酒能醉人,梅花也能醉人,我们不妨与梅花共醉一场吧。兴头来了,酒量也就上来了。裴头陀抓着李屠的胳膊说,我都喝完了,你还留半杯酒做什么,难道养金鱼不成?姚老板见裴头陀酒兴来了,就让人端上一瓶洋酒。裴头陀拿来照喝不误。裴头陀喝到七八分,节目就有了。可洋酒的后劲大,眼下还没有显示出来。倒是杨沐雪居士先来诗兴,以赏梅为题即席赋诗一首。“北山野老”姚宗晦捻了捻胡子,就随口和了一首。大家都拍掌叫绝。李屠说,我是个粗人,身上没有一根雅骨,却也喜欢附庸风雅写几句歪诗。聪辩法师说,先前你与牛相处久了,身上便有牛气,现在你与梅花相处久了,难保没有沾一丝梅花的灵气。李屠经这么一说,就壮了胆,向大家抱拳说一声“抱歉”之后就朗声念了一首咏梅诗。大家听了,都没作声。李屠问身边的聪辩法师,此诗写得怎样。聪辩法师双手合十,也不做回答。李屠作了诗之后,就没有人再兴作诗的念头了。姚老板转头看裴头陀,见他脸色酡然,就说,听说你酒后可以背整部佛经,不如趁酒兴正好,给大家来几段。裴头陀活络了一下舌头,就开始背佛经了。背到第二章时,忽然就卡词了。裴头陀拍了拍头,还是拍不出一个词来。于是就问姚老板,方才给我喝的是什么酒?姚老板如实相告,是一种名叫路易十四的洋酒。裴头咂咂舌头说,难怪,我的舌头有些不够利索。裴头陀又拿矿泉水把舌头清洗了一遍。再背,再卡词。众人都有些尴尬,不好说破,只好转移话题,继续作梅花诗。他们一边吃菜,一边咬文嚼字,很是得趣。唯独裴头陀和李屠有些闷闷不乐。不觉间已到深夜,大家都起身要走了。

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似乎颇可一说:雅集结束,李屠还对自己的诗没有被人肯定而耿耿于怀。心底有闲气,无法排遣,他便抓住“北山野老”姚宗晦的手问,你觉着我那首诗写得如何?姚宗晦说,你要我说实话?李屠说,你就如实说。姚宗晦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的诗可用一个字概括:脏。李屠不作声,目光里却藏着两个字:去死。李屠回到寝室,又喝了点闷酒。一肚子火上来后,他忽然抄起一把闲置不用的物什,直奔姚宗晦的房间。姚宗晦刚刚睡下,就听到了敲门声。问,谁啊?答,老李。又问,什么事?答,我要你去死。姚宗晦一听口气不对,就说,有事明天再说。李屠说,杀人不隔夜。说着一脚就朝门踹过来。姚宗晦卷起被子赶紧从二楼跳了下来。李屠踹进门后,见房中无人,又挥着物什从楼梯追下来。姚宗晦在雪地上一边奔跑,一边哭喊着,要杀人啦,李屠要杀人啦。身后留下一串串歪斜的脚印,被月光照着。李屠喝了酒,脚下没了高低深浅,只顾跌跌撞撞地朝前跑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跌倒在地,伸手一摸,好像是一个趴着的人。再翻过身一看,原来是裴头陀。裴头陀的嘴里发出嗫嚅的声音,好像是在背诵佛经。李屠扶住他说,你在这里会冻死的。裴头陀四肢瘫软,只是说了一句:给我酒,我要喝酒。李屠打了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物什一挥,就砍落一枝梅花。那股气势,让他喉咙一热,随即涌出一声长啸,随风飘没。他在雪地里蹲下,扛起了裴头陀,向梅林禅寺那边趔趄走去。

李屠原本是要杀人,不料却救了人。聪辩法师说,这些事都是佛祖安排好了的。

12

旧历年底,闲人也忙。寺僧原本清闲,却也要为佛事忙。除了置办年货,还要安排善男信女烧头香、敲钟迎新。聪辩法师做完了洗钵、掸尘等杂事之后,又开始焚香读经了。他听到走廊那端响起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姚老板来了。他拿起一块布把一张椅子擦拭一遍,抬头看时,姚老板已到门前。

啊,姚老板来了,请坐请坐。

我来到这里就不是姚老板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的,我现在感觉自己很迷惑。

那么,你不妨说出来,或许佛法能帮你解惑。

姚碧轩劈头就问,什么是佛?聪辩法师反问,谁是你?姚碧轩说,我是我。聪辩法师说,你既然知道自己是谁,又何必问什么是佛?佛与你有什么相干?姚碧轩说,大师跟我说过,人人皆可以成佛。我为子孙植福田,将来是否可以成佛?聪辩法师说,是的,人人皆可以成佛,但我们的禅师常常说,人成即佛成。你我修的就是人间佛法,做人达到一个境界,与佛的境界无别。姚居士,我笑你太执。是否成佛,其实不是很重要。对我来说,即便不成佛,每天也要把功课静静地做完。我是这么想的。

姚碧轩说,法师的话,是热闹场中的清凉话,早些年我就已经听你说过了。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早年生意场上得意,只想买匹宝马,在京城跑上一圈。现在年老了,只愿待在一个小地方,到任何一处,都是脚力可以胜任的。

聪辩法师说,这一点你是做到了。

姚碧轩说,我回到姚宅,原本是要过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家可以品品茶、种种花、读读书,出门有渔船、蓑笠、一壶好酒、几只鸥鹭。这样的生活衣食有余,知足不辱啊,可是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了发财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心生贪欲,结果呢?把这里又变成了一片喧哗世界。佛云: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小儿尚且知道不舔,我却偏偏舔了。这就是我的罪过了。有时觉得,在这里,我什么都有了,却偏偏丢失了自己。有时又觉得,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我自己。我的族人和先人都从这里搬走了,我以为我可以创造一个为佛陀所悦的净土了。可是,我现在发现,我心目中神往的那个世外桃源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聪辩法师说,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世外桃源,你又何必让它变成现实呢?更何况,心地光明,处处都是桃源。

姚碧轩问,我死后是否会往生净土?

聪辩法师说,有福之人自然会得福地而居之,很多年前我就说过,你就是有福之人。

过了半晌,姚碧轩又问,你们寺庙里有个名叫石头陀的老和尚吧?石头陀是个聋子,绰号叫“木耳师父”,他大约也是个哑巴吧,总之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话。

可他那天却开了口,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施主脸上有病相,可以准备后事了。

你的病难道恶化了?那个石头陀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不能不让人另眼看待了。

我对石头陀说,我吃了两年多的药,现在已是无药可治了。你晓得他说了什么?他说既然是药不治病,那就让病来治药。我琢磨不透这话的意思,料想他是以禅理参证药理,于是就向他请教。石头陀说,施主但知四处求药,却不知妙药就在自己身上。我说,我这身上哪有什么妙药?石头陀说,你若是真正有一颗向佛之心,那么这颗向佛之心就是妙药了。我问他什么是向佛之心,他说,你弄懂了什么是佛,就晓得如何向佛了。我问他什么是佛,他却用扫帚在地上写了一个字。这个字就是你说的“人”字。

没想到一个扫地的和尚也能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来,我倒是要向他请教了。

零点时分,钟楼传来了迎新的钟声。聪辩法师双手合十给姚碧轩送上了一句吉语。姚碧轩苦笑着说,在你们听来这是新年的希望之钟,在我听来却是丧钟。姚碧轩看着远方,目光里是两点枯淡的寒光。除夕夜,仿佛就是时间的终点了。

沉默了许久,姚碧轩起身说,我要走了。

聪辩法师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做了一个挽留的动作说,再坐片刻吧,怎么急着要走?

姚碧轩说,是的,我要走了,走了。从前我以为,我会是这里的主人,现在才发现我只不过是这里的客人,迟早也要走的。

聪辩法师双手合十说,你我生来都是过客,今晚既是我送你,也是你送我。

姚居士走了,只留下他一人,坐在那里,闷闷的。灯昏,茶冷,无意续水,也无意读经。回复了几个贺年短信,倒头便睡。

13

新春过后,福德林的梅花落了,落在泥土里,满园子都是一种冬日过后的辉煌的衰败,这衰败之中,现在又添了一层早春的生机。木石居主人、房地产商姚碧轩从梅园归来,忽然感到身体越发轻飘,仿佛一团即将飘散的雾。他把药柜里的草药搬出来,走进浴室,一股脑儿撒进了浴缸,然后打开龙头,放进了大量热水。在烟雾弥漫间,他脱掉了衣裳,缓缓坐进了浴缸,整个身体软软的,被一股温暖的气息浸泡着,显出几分陶醉的样子。所有已经完成和有待完成的事物,如同流水,把他环绕起来。渐渐地,他就有了一种功德圆满的感觉……小周敲门进来时,发现姚老板正仰躺在浴缸里,一只手垂挂在外面,热水汩汩往外淌……

正在编纂村志的“北山野老”姚宗晦听到了姚老板的死讯,就在他的小传后面补充了这么一段文字:先生自知大限将至,沐浴香汤,跏趺而终。时年六十一。岁在甲申正月晦。

聪辩法师说,姚居士是个有福之人,他离开了福德林,却找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姚老板真的是个有福之人啊。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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