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礼村人眼里,万物有灵。
他们不往清洁的水源,比如说水窖、河坝里扔东西,不在那里洗衣服、撒尿,他们认为这些供人畜饮用的水就是母亲,水就是母亲的身体。他们也敬畏火,引火时不用脏污的东西,不许往火里吐唾沫,觉得火里蹲坐着一位女性神灵,火势婀娜,没有杂质,如绸缎一般柔软细腻,让黑暗隐退。
他们的话语中,“肯”“爱”二字用得最多,这两个字都是情愿动词,表示意愿的。在让礼村,它们不但被用来描述人,也用来描述动物,甚至是天下万物。
比如,研究收成时,他们会说:这块地肯长玉米,不爱长豆子!
耕地时,会评价说:大民的牛不实诚,吃不饱就不肯干活儿!
挖地时,会判断说:这把头不肯吃土!
拉绳子捆柴火时,会说:再使点劲,绳子才肯吃劲!
让礼村的人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牲口和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样应该有它们的情绪和思维。所以,他们经常对着工具私语,或哄劝,或咒骂、或夸奖、或承诺。这些头、锄头、犁铧、割镰,起初都是瓦蓝瓦蓝的青涩,在主人手里日夜操劳中睁开了眼,褪掉了那层瓦蓝,闪出银光,铁树开花一般。这样的工具才算轧上钢口了,它们是主人延长的手臂,拂挲大地。
他们会扛着木犁边走边骂犁:天阴了半个月,你也变得暮气了,你今天就不好好干活,偷奸耍奸呢!
他在磨镰刀时会晒着太阳磨,磨完喷一口白酒,太阳加上烈酒,这样镰刀在割麦时会显出一股烈劲——这,村里人都知道。
在村口的空地上,还散放着许多废弃的石磨,像一轮轮太阳。石磨是阴阳两扇构成的,阴阳是村里流传下来的古老文化的基因。阴扇石磨,通常被放在大地一样安稳的磨石或架子上,代表着地,仰面朝天,中心有一柱磨棋,怀阴抱阳。四周是光芒一样的沟梁相间的石头磨齿。阳扇石磨,是扣合在阴扇上的另一半,代表着天,其上有两个磨眼,是谷物流进的通道,这通道在阳扇磨齿形成一个太极图的走势,整体的样子也像子宫的轮廓,有执阳含阴的道理。当阴阳两扇石磨合拢,以阳扇为主而转动,谷物的粉末或浆汁就会盘旋而下。
最普遍最广泛的运输工具是手推车,有独轮的、两轮的,推土、送粪、收割拉运,甚至推老人逛会赶集走亲戚都用这种车。推车是向前推着走,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拉着:一种是空车时拉着走显得轻松惬意,可以边走边吼古腔;另外一种是车上堆积的物体太大,向前推着看不清路。几乎家家都有牲畜,既能使役也能攒粪上地,所以给牲畜铡干草、青草的铡刀是畜圈中的必备之物,与之配套的牛纥头、牛笼嘴等必不可少,而打场的箭叉、刮板、木锨,长条口袋、穿子、升、斗,女人从事家庭生产用的纺线车、织布机亦是应有之物。
让礼村是一个圆心,周围散落着几个小的村庄围着圆心转。村上的智者邢三在集镇上开了一家铺子卖农杂工具,一个镇上的繁华,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卖新衣,夏天卖西瓜,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有许多人却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邢三,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子和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刀和斧头,开门都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独此一家,四季稳妥。
他不只卖这些农具,还背过人给它们说话。
他会对着一地的锄头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一辈子就活名声呢,你们是从我这走出的,就得给我撑脸,干活要不惜身,要有钢口,宁折不弯,折了他们会拿来让我修!
村里还有一种原始的收割工具叫芟镰,收割的方式叫“芟割”,是将一个一米长的刀刃嵌在一个“7”字形的木柄上,木柄上连着一个类似渔网的东西,用竹篾做成。“芟割”是个技术活,只有力气不行,挥动时从右至左,像舞蹈,浑身不能僵硬,头手全身都被调动起来,配合默契,要“筛”,这是动作要领,这时全身的气力要聚集在腰上。这种收割方式要比用镰刀收割快,但是因为不得要领,村庄里没有几个人能熟练掌握。
在田地里用得最多的工具是铁头和铁锨,都是手工的,生铁制成,有足够的重量。
年轻人喜欢用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眼看要落向身后砸向脚后跟了,又急速返回,挖在眼前的地上。头的重量使其深入地下,拉出一块土,从年轻人叉开的两腿之间远远地抛弃在身后。年轻人只顾眼前,往前走,眼睛看着眼前或者更远的地方,身后是一片新鲜的泥土,酣畅淋漓。
上了年纪的人相反,他们是倒退着走,且喜欢用铁锨。铁锨和头比较像,也是一块铁板,把头掰直,和柄没有角度,就成了铁锨。铁锨比头使得劳动变得从容和柔和,锨刃插入地下,脚一踩,入土,把锨把一压,端起一铁锨土,扔到前边的一个地方。新翻出来的土湿红一片,散发着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他们边干边看着自己干过的活路,倒退着走,心中有数。他对年轻人说:别慌,慢慢来,日月常在,何苦把人忙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