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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个人的电影

不过我马上会收回心,将目光投放到银幕上,因为我知道,我也不是一个人在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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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平淡的人,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记得儿子刚上高中时在作文里说过这样的话:跟许多过气的人一样,爸爸对日子没有狼子野心,每天所干的都是对昨天的重复,他身上几乎没有故事。时间过得快,现在离儿子说这句话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我知道,儿子可能忘了自己的话,但他对我的看法没啥改变。

如今,儿子已到了拎着野心到处晃荡的年龄,而我不仅过气,还一天天往老里走了。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这大半辈子的确过得粗糙,既没有攒下可以说得出口的产业,也没能把自己的身份弄得有派头一些。我的所有经历往履历表上一放,只能变成简单的两行,一行是小学教师,一行是报亭店主。小学教师是五十岁以前干的事,到了五十岁,我已拿不出精力去对付一教室的孩子,就提前退了休。我找了份不费心思的活,卖起了报纸和杂志。我整天安静地坐在一间小屋子里,看着周围摆着的报纸杂志被别人一份一份取走。我觉得,过去教书也好,眼下守着报亭也好,都算是跟书本文字打着交道。因为这个,我好歹给自己捡回一点安慰。

不过,再没出息的人也是攒着年头的,有了年头就有了历史。用书上的一句话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收藏着一部自己的历史。有时我坐在报亭里,看着某个路人平静地买走一份报纸或者一份杂志,正常得什么事也没有。可我偏偏想,别看这个人一声不吭,也许心里装着许多事呢,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现在我攒了一大把的年龄,不需要一声不吭了,我愿意把有些话说出来。这些话不是说给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而是掏给自己听的。我挺乐意对自己说:老昆生呀,你知道你并不像儿子说的那样,身上找不到一点故事的。我还乐意对自己说:老昆生呀,你的事一截一截地接起来,得往前伸出去很远呢。

我的意思是,我的事不大,可也够自己跟自己说上一阵子的。

我想了想,得从三十六年前说起。三十六年前,我揣着二十二岁的年龄,生活在一个叫昆城的镇子里。镇子不小也不大,往街上一走,很难遇到什么稀奇事,容易遇到的倒是一些不认识的熟脸。那时候我在镇子上的一所小学做代课老师,教孩子们认字。每天上午,我得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赶到学校;到了下午,我的脚步会闲下来,松着身子慢慢回家。

我家住在镇子西门外的一个院子里。院子上了点年纪,搁着一堆还算干净的木瓦房,住了十多户人家。因为近着郊区,住在院子里的人物就比较杂,拎开我不算,有做工的,有干农活的,还有当兵的,拿当时好听的话说,工农兵全齐了。

当兵的是大奎。大奎曾是院子里令人头痛的小子,喜欢到处串门蹭东西吃,还喜欢梗着脖子骂人。他初中毕业晃了两年,因为捏着贫农的成分,被送到了部队上。以后遇着过年什么的,都会有人上门跟大奎他爸妈握手,再把“光荣之家”的红纸贴在木门上方。这样过了好几年,突然传来消息说,大奎踩到大运了,提干当了排长。排长显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是排长,《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也是排长,他们背着驳壳枪,脑袋里尽是智慧。大奎的智慧全扒拉出来,可能还不够他们的零头,但拿别的一比,大奎却多了一样东西,那便是女人。杨子荣、严伟才到电影结束还没娶上媳妇,大奎在一年半前便拿着假条回家迎了亲。

大奎结婚那天是个星期日,院子里摆满了宴桌,大人小孩发出的各种声音停不下来。中午时分,一群姑娘伴着新娘过来了,院子门口响起鞭炮,又燃起一堆稻草。按着习俗,新娘从稻火上跨过,算是踏进了红火的日子。然后新娘往空中撒了两把糖果、花生,那些糖果、花生落下来,引得孩子们在地上扑来扑去,闹成一团。在新娘就要走进新房时,她的衣角被一个小孩紧紧攥住了。那小孩挺小,没抢到地上的吃物比较苦恼。新娘回过脸轻轻笑一下,再次往空中扬了一把,又弯了身子把两颗糖果塞到那小孩手里。

我得承认,新娘的回脸一笑让我心里多跳了几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若梅。很多年过去,每回我去想若梅时,第一个抢着跳出的总是这个镜头。那天她穿着粉红色的袄衣,脸上也是粉红色的。就在这粉红色中,她咧嘴轻轻乐了一下。

结过婚,大奎在家没待几天,又回了部队。新娘新郎有啥话没说够,只能在信纸上说了。接下来的日子,若梅除了学着如何跟公公婆婆相处外,常做的一件要紧事便是琢磨写信。看得出来,若梅是个念过几年书还喜欢讲究的人,她很想把信写好,或者说,她很想把日常话变成好听的词句放到信纸上。这样一来,隔上几天若梅就会走到我跟前,拿一些疑难的词来问我。

若梅看中我,不是因为我有啥学问。我的学问全掏出来赶在一起,也就是一小堆。我跟别人不同的是,我有一张纸物,就是镇图书馆的借书证。过个十天半月,我会从图书馆借回两本书来看。我说的书是小说,《金光大道》《大刀记》《矿山风云》什么的。那会儿我家人丁多,屋子不够用,我的睡床被升到了楼阁上。楼阁虽有一扇小窗户,但不是宽敞地方,待久了会觉得憋,所以只要不是大冷天,得了空我喜欢拎一把竹椅坐到院子的砖墙旁看书。我看书的样子不光进入邻居们的眼睛,有时也会进入他们的嘴里。邻居们说,你瞧瞧,外头那么乱,咱这院子还是好的。邻居们又说,毕竟是当老师的,总还知道读书的好处。

现在,新邻居若梅用着了我。好些次我刚在竹椅上捧起书,她就轻着脚步走过来,把脑子里恍惚的词拣出来问我怎么写,譬如说“尴尬”啦、春意盎然的“盎”呀、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茬”啦。我也没有谦虚,合上书本,把封面当作黑板,用手指在上面画来画去。开始时若梅还有些不好意思,问了几回,慢慢就随便了。随便了以后,她问的词似乎浪漫起来,譬如“邂逅”“憧憬”什么的,有时还会要去一句毛主席的语录。

说实在的,我喜欢若梅的出现,喜欢她站在我的跟前看我写字。当我手指准备在书本上走动时,若梅的脑袋会近过来,脸上写着认真。待我一撇一捺写明白了,她就发出“噢”的一声,然后给我一个表扬的目光。有时我写完一个词,顺便送出一句解释,那解释要是幼稚或者有趣,若梅会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在笑声中,我能闻到她身上跑出来的淡淡香气。这香气不仅让我鼻子受用,也让我心里 快活。

又过些日子,若梅向我提出借本书看。若梅是另一个镇子上的人,嫁过来后暂时没地方上班,平常除了做家务、织毛衣,就是半个月写一封信,一个月去邮局领一笔大奎寄回来的汇款。这样一算,她空余的时间还是不少的。我反正每回借两本书,一本看着另一本就闲着。我把闲着的那本匀给若梅,不过定了归还的时间。两天后,若梅按时把书还给我,说看了一小半,不好看。那是一本《向阳院的故事》,的确不好看。

我对自己有些不满意。那时候我的楼阁上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只小木箱。木箱里躲着几本私家书,一般不肯也不能出去见人的。我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决定这回破个例。第二天,我拿出一本《林海雪原》借给了若梅。我想大奎是部队里的人,《林海雪原》讲的是部队里的事,若梅应该不会说不好看的。只是这本书比较宝贝,离开了自己,我心里不太踏实。

几天后的傍晚,我坐在竹椅上一边翻书,一边在心里猜想若梅会不会过来还书。这时若梅的家突然热闹了起来,那门里先出来一团声音,再出来一团人——原来是大奎他爸和大奎他妈一边叫骂着一边扭打在了一起。大奎他爸虽出身贫农,个子却比较小,平常受大奎他妈管理。有时大奎他爸喝了点酒,就不服管理。不服管理便容易拌嘴,拌嘴多了,免不了也会打个架摔点东西。若梅有一次跟我提起过公公婆婆,意思是他们人还不错,就是力气太多了没地方用。

现在大奎他爸又把多出的力气用来捶打大奎他妈的身体,大奎他妈也不甘示弱,拿两只手揪住大奎他爸的头发。若梅站在旁边使劲拉扯,哪里拉扯得动。吵闹声引来了好几位邻居,我也赶紧凑上去,大家用一用劲,分开了两人。不想大奎他爸一见这么多邻居,觉得不应该马上歇下来,又往前蹿了几次,同时把拳头胡乱送出去。当时我正站在大奎他妈跟前,突然脸上一热,已挨了一拳。我用手摸一摸鼻子,摸到一巴掌的血。我这个人有点怕血,见手掌全湿了,身子一矮,软到了地上。周围的邻居一下子愣住,大奎他爸大奎他妈也傻了。若梅先反应过来,急忙蹲下身抱住我的脑袋,用手一下一下拍打我的额头。接着有人取了水来,用嘴吸一口喷到我脸上。我流的只是鼻血,被水一惊,很快止住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楼阁的小床上,鼻子里塞着一块棉花,脑子里却使劲去回想若梅抱住我脑袋的情景。要知道,她是把我的脑袋抱在她胸前呀,就是说,我的脑袋是靠在她身体最突出最柔软的地方呀。此时我觉得,自己全身最幸运的地方便是后脑勺了。我闭上眼睛,在回想中一点点还原后脑勺和那胸部接触的感觉,那感觉慢慢由虚到实,变成了电影里的近镜头。在近镜头里,后脑勺贴着的是一件碎花衬衣,衬衣里边是一件背心,背心里边是雪白的乳房。这么想着,我身子抖一下,鼻息变粗了。又因为一只鼻子堵着棉花,我不得不张开了嘴巴。

我的脑子停不下来,东拐西弯又想到了《林海雪原》。《林海雪原》里人物不少,但最重要的是少剑波、杨子荣和白茹三个人。如果把这三个人搁在眼下日子里做个落实,不用说,若梅最靠着白茹;大奎跟杨子荣不像,可因为都是排长,可以沾点边;至于少剑波嘛是团参谋长,自己够不着,可我现在愿意把他安在自己身上。一想到若梅是白茹,自己是少剑波,我的鼻息又粗了。

那个晚上,我伴着楼阁里那只昏黄的电灯,乱乱地想了很多。

第二天起床,我突然有点害怕见到若梅了。我担心对着若梅时,自己说话做不到镇定。说话一不镇定,心里藏着的不好念头便容易被瞧出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拎着竹椅到院子里看书。进出院子遇着若梅时,也只是潦草地打个招呼。我为自己的匆忙样子找了个借口——马上期末考试了,当老师的当然不能闲着。

又过几日,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放了假。刚放假的日子,最躲不过的是热天气。每天吃过晚饭,最有耐性的人在屋子里也待不住,于是院子里乘凉的木凳竹椅多了起来,大家一边晃着蒲扇一边闲话。有人还搬出竹床,躺在上面跷着腿听收音机。收音机的主人喜欢听样板戏,尤其喜欢听李铁梅,所以调出的唱词经常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什么的。我对样板戏沾不住兴趣,但我愿意坐在那儿摆出爱听的样子,其实是让耳朵替眼睛打掩护。就是说,我耳朵听的是铁梅,眼睛瞧的是若梅。这时的若梅一般坐在自己家门口,因为没有灯光,她的脸面并不清晰,但我能觉出她的动作和她的神情。她的动作是不停地织着毛衣,她的神情则闲闲的,像是安静中又有些懒散。

当然,日子不会老这么淡着,有时会插进来一点事。一天晚上,我照常来到院子里坐下,眼睛里却少了好几个人,若梅也迟迟不肯出现。拐着弯一打听,原来邻近的一个村子今晚放电影,若梅伴着两个邻居女人一块去看了。那时候近郊一些村子的晒谷场时常放露天电影,但放来放去都是那几部打仗的老片子,算不上稀奇。我心里奇怪一下,问什么电影,有人说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卖花姑娘》我听说过,知道是哭哭啼啼的电影,挺适合女人看的,怪不得若梅肯去钻黑夜凑这份热闹。我坐在那儿想稳住自己,没有稳住。我起身回屋拿上手电筒,出了院子往放电影的村子奔去。村子不算远,也不怕找不着,因为路上遇到不少赶电影的男女,他们中的一些人肩上还扛着凳子。到了那村子的晒谷场,电影还没放,一只灯泡亮着,满满一场子人一边喧闹着一边听一个人大声说话。那个人在说明为啥放这场电影,还讲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的。我提一口气,使劲往人堆里挤,同时让眼睛跑来跑去想捉住若梅的脸。但场子里的脸太多了,若梅的脸搁在里头,就像一本书塞到图书室的哪个书架上,一时不容易找到。这时那讲话的人把话刹住,电影开始了。

我站在人群中静了心看银幕上的故事。故事里的歌声很好听,可卖花姑娘花妮太苦了,她妈妈生着病在地主家做工,妹妹被地主家的药汤烫瞎了,哥哥也让警察抓去蹲了牢狱。当妹妹抚着烫伤的眼睛大哭时,我的身边响起一些抽泣声。接着哥哥被警察带走,花妮和妹妹跑过去扑到哥哥身上,我周围的哭泣声更多了。正伤心着,我脸上凉了一下,用手一摸,摸到一滴水。我以为自己也哭了,刚悄悄擦去,脸上又凉了几下,这才知道是下雨了。雨滴先是疏的,一粒一粒散着下。人群里一阵晃动,但还能扎住。再过一会儿,雨忽地变猛了,带着唰唰的声响,下得又密又冲。

其实那只是夏天的浪雨,下一阵便会收住。往日一般在傍晚时下,这天拖后了。再说大热天里浇浇雨水也没啥关系,起码还能赚个凉快。但人呀养着一习惯,遇上雨就想躲。有人发一声喊,场子便炸了营,所有的人都跑动起来,都不想让雨打着。可晒谷场周边是空旷的稻田,哪有躲雨的地方。场面一下子大乱,有人往回去的路上奔,有人跑向远处的一棵树,还有人在田埂上乱窜。

我就是在这时候担心起若梅的。我怕她迷路怕她跌跤怕她一不留神跑进稻田,我冲到场子中间,用电筒的光柱朝四周溃散的人群划了几下,然后大喊一声“若梅”,觉得不够,又连着喊了两声“若梅若梅”。但混乱中我的声音没有劲道,飘出去几米便被雨水打趴在地上了。我没了办法,只好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

那天晚上湿着身子回到家,我冲个澡就上了楼阁。睡过一夜我弹开眼睛,竟觉得昨晚的情形有些虚。站在雨中大声喊叫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对我来说真的有点不真实。这种不真实又让我相信,至少若梅不会知道这事儿。

这样忐忑着到了下午,我挑着两只木桶去院子后面的水井,却见若梅蹲在井台上洗衣裳。我没吱声,把水打满了准备把扁担放在肩上。若梅叫住我,让我帮她打桶水,我只好把木桶里的水倒进若梅的木盆里。若梅翘起头看着我说:“昨晚去看电影啦?”我点点头。若梅说:“我也去看了,看不到一半天就下雨了。”我又点点头。若梅说:“你说卖花姑娘后来会怎么样?老那么苦着?”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若梅见我不怎么接话,就收回脑袋开始搓衣裳,搓了几下突然说:“昨天下雨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慌一下,脸上的肉一阵挪动。若梅顾自说:“也许不是喊我,我听错了。雨那么大,谁这么傻站在那儿练嗓子呀。”若梅还说了几句什么,我乱乱的没听进去。好在这时又来了一位挑水的人,把若梅的话止住。

接下来的两天,我使劲让自己的心静着,但静着的时候,我仍有一个预感,好像要出点什么事。这天傍晚,我喝过一碗稀粥,便坐到院子砖墙旁看书。这时若梅从屋里出来,一步步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样东西,是《林海雪原》。我收了书,没有吱声。若梅也不说话,却指了指书。我翻开《林海雪原》,见里面夹着一张字条。我大了眼睛,看上面的一行字:我想去一个远的地方看电影,你肯陪姐去吗?我身子一热,觉得脸上渗出了一层汗。我合上书本,在封面画了两个字:哪里?若梅弯下身子,用手指写道:温州城。我又写:啥时?她写:明天。我刚要点头,她在我耳朵边悄声说了一句:“我打听过了,那里的电影院在放《卖花姑娘》。”

2

很多个年头过去,我仍要说一句话,若梅那天向我掏出的是个勇敢的主意。那时候一个女人出远门去看一场电影本来就不平常,而让一个不是丈夫的小伙子陪着去显然是件危险的事。

当天夜里,我躺在楼阁上又睡不好觉了。我远远近近地想,想明白了一点,若梅去看电影不光是为了看电影,她还乐意跟我待一块说说话。从这一点想开来,我又肯定了两点:一是我平日里藏着的心思若梅早就瞧出来了;二是她跟家里的那位排长找不着话。这后一点我心里早有些明白。大奎如果脱掉军装,其实是个粗心又粗俗的人,身上没有太多若梅喜欢的东西。结婚一年半中,大奎回来探亲过一次,若梅似乎也没显出特别的高兴。对平常的通信,若梅的兴致也渐渐地淡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说,自己花心思写了很长的文字,大奎寄回来的却是没香没味的几句话。我心想这不是大奎不肯说好话,而是肚子里缺着墨水,但这层意思我没说出来。

那晚在楼阁上我还一遍遍翻开《林海雪原》,看那张只有一行字的字条。我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又一个字一个字看回来。后来我注意到“姐”字。那年若梅二十四岁,大我两岁,不过平时她在我跟前从不自称姐的。我想,她在字条上用了这个字,是想事先定下姐弟的关系,这样能让两个人心里都轻松些。

依着约定,第二天我起个早一个人先出院子,直奔北门轮船码头。那时候昆城通向外界有汽车和轮船,坐轮船比坐汽车省钱,但花时间。从镇子到温州城,得先坐两个小时的河船,下船后乘江轮渡过一条江,再换一条河船坐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从早饭的时间出发,到城里得是下午了。

我上了船等着,不一会儿船舱里的人多起来。人一多,声音也跟着多了。大家好像都在动嘴巴,一些人讲着话,一些人吃着东西,一些人吐着烟圈,还有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嘈杂声中,我看到若梅走进来坐在船舱的那一头。今天她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碎花裙子,显得挺素净。我知道我不能走过去跟她坐在一起。一堆人装在船舱里,免不了有眼熟的脸,我们不能不小心些。

船开动了,船舱里慢慢静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盲人词师敲一通琴鼓,拉开嗓子唱起鼓词。他在唱一个明朝故事,故事里有男女情爱。唱到调皮处,词师的声音里透出一些快乐。我远远望一眼若梅,发现她正扭头看着窗外,样子挺安定。我转过身,也开始靠在船窗边看河岸。河岸上有树,有刚插上禾苗的稻田,还有挑着担子或拎着篮子的人。他们的身子慢慢向后退去,越退越远,越退越小。我心里有了逃奔成功似的轻快。

那一刻我哪里知道,自己的轻快是不可靠的。我离镇子越来越远,可离灾难却越来越近了。

到达温州城已是下午两点多,这是个阳光挺猛的时辰,街上的人却不少,自行车的铃声和三轮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我和若梅一路上一同上船又下船,下船又上船,不敢挨在一起。现在往陌生又热闹的地方一钻,才凑在了一块。我们先进一间饮食店吃阳春面,吃完了顺便向服务员问电影院。服务员说前边就有一家,叫五马电影院。走过去一瞧,那电影院挺气派,一块很大的宣传画躺在墙上,正是《卖花姑娘》。不好的是买票的队伍特别长,像草绳一样扭摆出去。我们站在队伍里一点点往前挪,挪了大半个小时才挨近售票窗口。买了票一看,两张中竟搭着一张站票,时间是晚上六时整。

此时离晚上看电影还差着一截时间。说实话,我对温州城一点不熟,小时候跟大人来过一次,早忘没了。现在既然拿着时间,就想到街上逛逛,只是太阳烤人,又怕被什么熟人撞见,一时有些茫然。若梅以前也只来过一次,不过挨得近,对城里还存着记忆。她使劲想一想,想到了一个去处,说:“咱们去中山公园吧。”

我们拦下一辆三轮车,说好价钱坐了上去。三轮车的座位比较窄,两只身子放进去便贴在了一起。先前吃面条、走路、排队买票,似乎都在忙碌之中,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静着身子靠在一块,我手脚便有些硬,心里压不住地多跳了许多下。好在三轮车夫比较有趣,嘴里吹着口哨,又不时按下怪叫似的喇叭,分走了我和若梅的注 意力。

到了中山公园,我们走一圈,看到一些树木、游船和长椅。长椅都不空着,有的坐着人,有的躺着呼呼酣睡的汉子。当然,空气中还少不了蝉叫声和卖冰棍的吆喝声。吆喝声提醒了我们的口渴,我们买了冰棍,一边吃着一边去爬公园里的小山。小山真是小,沿着石阶走上去,冰棍还没吃尽,已到了山脖子。正要歇一下脚,忽然听到一声招呼,扭头去看,见树荫里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盲人,模样跟轮船上的盲人词师差不多。我们走近了一瞧,盲人并非盲人,墨镜里面有一双打量别人的眼睛,原来是算命先生。那年头到处踢开迷信,街面上已见不着算命先生,想不到这里倒躲着一位。算命先生说:“你们两位,嘿嘿,撞见我是缘分也是福分。”未等我们开口,算命先生又说:“你们两位很快会遇着一件难事,若信,坐下来听,若不信,请随便。”不用说,这是算命先生并不高明的开场白,若梅拽一下我的衣角,我们俩撤回石阶继续往上爬。爬了一截,便瞧见山顶的一个亭子。

我们在亭子里坐下。从这里望下去,能看见城里一片接着一片的房子,一眼都到不了边。西落的阳光变得有些黄,铺在所有的房子上面。我心里豪迈起来,很想做点儿什么,譬如将若梅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正走着神,听见若梅讲了句什么。我没听明白,拿追问的眼睛看若梅。若梅说:“我是觉得,那算命先生说的其实没错,咱们接下来马上会遇着一件困难的事。”我说:“什么困难的事?”若梅说:“睡觉的地方。咱们不一定能找到睡觉的地方。”我赶紧从豪迈中出来,慌一慌脸说:“咱们住旅馆,开……开两间房。”若梅忸怩一下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咱们没有介绍信,只怕不让住呢。”若梅这么一提,我才记起衣兜里确实少了介绍信,事先没有想到哩。即使想到了,因学校放了假,一时也开不出来。我想一想说:“咱们就说介绍信丢了。丢钱是常事,介绍信为什么就不能丢?”若梅说:“如果我是服务员,我才不信呢。”我说:“那咱们多给点钱,钱是纸,介绍信也是纸,没准能顶上的。”若梅说:“这话只有不出门的人才说得出来,幼稚呢。”我说:“我就不信,人家卖花姑娘那么苦都能挺过去,咱们有钱还找不到办法。”这话把若梅说乐了。她点点头说:“大不了睡澡堂,我知道澡堂不用介绍信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了公园去看电影。那电影厅挺好,不仅干净,屋顶还挂下来许多吊扇,吹得满场子都是风。不好的是我们,只有一张票有座位。我让若梅坐了座位,自己站在旁边的走道上。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自己用不着沮丧的,因为卖出去的站票真是不少,站着的人差不多把两旁走道占满了。

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始了。随着银幕上苦难的展开,周围响起一些抽泣声,有人还用手帕使劲擤鼻子。看来这部电影在哪儿都是招人泪水的,只不过不包括眼下的我。我看过电影的前半部分,注意力就有些散。我的目光时不时从银幕上挪开,跑到若梅的座位上。淡光中若梅的脸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亮着时能依稀看见她专注盯着前方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脑子里长出一个想法——走过去将她旁边的人一把拎开,让自己坐进去,然后悄悄捏住她的手直到把电影看完。这想法让我高兴又不高兴。我不高兴是因为这想法虽像电影里的镜头,却只能在脑子里放映。

电影快过去一半,我松闲的脑子才慢慢收拢,银幕上开始出现我还未看过的情节。就在这时,座位上站起一只身子走出来,近了一看是若梅。我以为她上厕所,刚要让身,却被她拽一下衣服,说:“你去坐。”我悟过来,摇摇头表示不用。若梅说:“你得去坐。”我还想摇头,旁边有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只好横着身子走过一排大腿,坐到若梅刚才的座位上。

坐下后我马上觉得,这不是我喜欢的情形。我怎么能自己坐着而让若梅站着。即使若梅为了我愿意站着,那我也应该走过去待在她的身边。两个人站在一起看电影,比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要好许多。这么想着,我真的让自己离开座位,重新走过一排大腿来到若梅跟前。若梅在暗色中奇怪地瞧着我。我没吭声,迈一步站在她的身后。若梅明白了,也不吭声。过一会儿,她一只手往后伸过来,攥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和若梅第一次拉手。先前我好些次在脑子里握过她的手,但只有现在这一次才是真的。我还知道,她的手一旦到了我手里,我会久久不放的。

那天晚上,我和若梅握着手看完了电影。

电影散场后,我们赶紧去找旅馆,还准备了要两个房间的话。我们先走进一家有点派头的国营旅馆,那服务员一听没有介绍信,脸立即懒了,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手帕。第二家旅馆显得老旧,服务员的态度倒不错,笑眯眯地跟我们聊了几句,又笑眯眯地拒绝了我们。到了第三家旅馆,我们抢先说介绍信丢了,那服务员便怀疑着脸,问没有介绍信有结婚证吗?介绍信丢了结婚证也丢了吗?两句问话便让我们紧着身子逃出了门。

接着我们去找澡堂。澡堂也是要介绍信的,只是似乎可以商量。商量了一会儿,服务员勉强同意了,让我们每人领一张草席去睡觉的地方。所谓睡觉的地方便是歇了夜的洗澡堂子,一片水泥地上铺着两长溜草席,草席上坐着或躺着一批赤裸上身的男人。见我们进来,许多目光扑过来,落在若梅身上。一个穿着裤衩的矮胖男子大约刚方便回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扭过头瞪着若梅看。若梅愣了几秒钟,给我一个眼色,我们转身走了出去。

我们到了街上,茫然着不知该往哪儿走。若梅突然说:“要不咱们去中山公园吧,那儿的长椅可以睡人。”我愣一下,马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比睡澡堂子好。我说:“其实公园小山上的亭子也挺好,能睡觉还能看城里的灯光。”若梅就笑了:“你这时候还想着掏些诗意。”我说:“掏什么诗意呀,我琢磨着公园晚上到点儿肯定清人,待在山上就能躲过去了。”又说:“只是山上那么黑,怕你害怕呢。”若梅说:“不怕,在澡堂一堆男人中躺着才慌心哩。”

定了主意,我们急忙往公园方向走。到了公园门口买票,售票窗口里的女人提示说,再过半个多小时就关门了。她的话让我们加快了动作。我们走进公园按白天的记忆靠近小山,找着石阶往上爬。夜色暗淡着,但石阶仍是清晰的,爬了一刻钟便抵达山顶的亭子。

这时看看亭子还真是不错,围成一圈的木椅是有靠背的,躺下会觉着踏实。山上蚊子自然不少,但被风一吹,在我们身上应该停不住的。我们松了心,站在那儿看城里的夜色。白天一片片的房子现在变成了散乱的点点灯光,灯光里躲着看不见的内容,造出混沌的安静。这种安静到了天上,就显了干净,一眼望去,都是水洗过似的星星,还有半只月亮。我心里软软的,又跳跳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胸口。轻轻看若梅,在暗色中没一点声响。我走到她身后,双臂一绕箍住了她。

若梅静着,一动不动。这不动不是空白,而是一种准备,准备着拒绝或者接受。我鼻子不够用了,从嘴里跑出一股股热气,喷到她的脖子上。若梅猛地一转身,双手扒住我的肩膀,用嘴堵了我的嘴。我的身体抖一下稳住。我的舌头一阵没头没脑地忙碌,忙碌中只觉得嘴里的热气出不去了,灌回到了身体内。我的双手开始迷了路似的到处乱窜,从她的后背到她的腰部再到她的胸前。她的胸前虽然柔软,但隔着一层衬衫,这让我双手傻傻的不知所措。很快我的双手醒悟了,解开一颗纽扣,再解开一颗纽扣,怯怯地按住她的双乳。若梅轻哼一声,身子硬住,硬了几秒钟,身子软了,后退一步跌坐在木椅上。我被她的身体一带,双手脱离乳房,跪在了地上。

现在,我的脑袋停在她的前面,离她的胸部很近。她分开的衬衫回去一些,只露出半只圆溜溜的乳房。半只圆溜溜的乳房颤颤地起伏着,像是要从衣服里挣出来。我双手一捋,让她的衬衫从肩膀两旁滑下,两只乳房跑了出来。我的嘴巴愣了愣,像是在两只乳房之间犹豫一下,然后扑住了左边的那只。若梅身子向前一弓,双手抱紧了我的脑袋。很快我感觉到了她身子的扭动,她的手将我的嘴巴向右边的乳房推去,在那儿停留片刻,又缓缓向下推去。我的嘴巴经过她扁平的肚子,到达了腹部。虽说隔着裙子,但我能闻到湿润的青草气味。我被那特别的气味差不多弄晕了,就闭上了眼睛。眼睛一闭上,若梅的喘息声明显响了,急急乱乱的,还带点颤动。

突然,若梅惊叫一声,喘息声停住。

我奇怪一下,睁开眼睛往上看。我瞧见若梅双臂使劲护住胸部,几团光柱同时在她的脸上晃动。我的眼睛一下子变大,猛地掉过身子,见亭子外站着三四个人,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手电筒。

3

人是有命的,以前不信,现在我信。

许多年以后,我仍会记起公园小山上那位算命先生说的话。他挺直接,说我们很快会遇着一件难事。当时我和若梅都以为难事的“难”是指“困难”,不久才明白说的是“灾难”。那是个看上去有些窘迫的男人,眼睛躲在墨镜后面,不像是一位智者。但事后想想,他说得挺有准头。

遇着灾难的日子从此成了我一生中最特别的日子。把那个日子放在日历上,是1975年7月30日。

7月30日后的一些天,我们被许多人问来问去。先是堵住我们的公园查夜队,他们胳膊上箍着写有“纠察”的红袖套。他们问了一些话后,把我和若梅分别留在两间小屋子里。这样我们总算有了免费休息的地方,只是那一夜我们不敢好好合眼,连瞌睡都打得零零碎碎的。第二天,他们将我们俩转交了民兵指挥部。那些民兵胳膊上有红袖套,身上又背着手枪或者步枪。背着枪的人总是神气些,不光问我的话,还动不动朝我拍桌子。又过两天,镇子上来了一辆吉普车和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他们跟我说一会儿话后,就让我和若梅一块坐车回去。我们来时坐轮船,回去搭车子还不花钱,这是事先没想到的。

回到昆城后,我和若梅便分开了。我直接进了拘留所,在一间黑乎乎的房子待了不少天,其间好几次被叫出去问话,时不时地还能领到耳光。挨耳光不算什么,我只是担心若梅,怕她也被打了脸。不过还好,不久我知道若梅早回去了,在家待着。她是军属,在这件事里是受害人。不久我又知道大奎回来了。他让公安的人捎话给我,说我不是个东西,还说恨我。

天气转凉的时候,事情落了实,我拿到破坏军婚罪,得了三年徒刑。同时得到的是一次免费理发的机会,我的脑袋变成了发亮的 光头。

很快,我被绑了胳膊去参加公判大会,地点就在人民广场。人民广场是昆城的热闹地方,平常镇上的人傍晚吃过饭到街上溜达,最容易去的便是人民广场,在那儿可以看篮球比赛可以散步扯闲话,如果遇上打架斗狠的,也能顺便瞧上一眼。当然,那地方因为能装很多人,比较适合开庆祝大会或者公判大会。我好几次参加过那样的大会,站在人堆里伸着脖子看主席台上的风景。

现在,轮到我站到台上被别人看风景了。不用猜也知道,观看我的少说也会有几千双眼睛。想到这一点我心里特别紧张,止也止不住。出发的那天早上,我吃下半份饭,却觉得肚子干燥、嗓子发紧,只好不停地讨水喝,惹得押送我的公安挺不高兴。公安说:“人家马上吃枪子了都不知道怕,你捞了三年就吓成这样。”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陪衬,给枪毙的人凑一份热闹。到了人民广场往台上一站,我收起慌乱,慢慢稳住了神。我想反正跟我一样绑着胳膊挂着牌子的人有一长溜,我站在旁边也就是一配角。再说台下虽然有那么多的脑袋和眼睛,只要我不抬头看他们,他们就捉不住我的脸。人呀就是这样,不堪的事未来之前,容易魂不守舍,真扎进糟糕的场面,心里反而会放实,因为这时知道眼前已是最差,再坏不到哪儿去了。当然,我这么说不是指自己做到了平静——惊慌虽丢开了,换上的是伤心。我站在那儿,低头瞧着胸前牌子上自己的名字和罪名,心里是一阵阵的难过。我知道,台下黑压压的看客中,一准有我的同学同事,还可能有我的学生。他们此刻站在人群里,最兴奋的事就是一边指着远处挂下脑袋的我,一边惊喜地向旁边的同伴说,瞧见了吧,那个人我认识。

在我这么乱着脑子的时候,尿意出现了。我开始还有点傻,心想自己不紧张了怎么还来尿意,再一想才明白早上喝多了水。我心里马上有了着急,因为此时大会才起个头呢。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劝自己去想别的事情。一想别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若梅,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但我知道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因为她得应付邻居们的目光,更要应付大奎的恼怒甚至拳头。当然我还想到了父母,他们不光伤了心丢了脸,心里一定还揣着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儿子当着小学老师,又天天坐在那儿看书读字,怎么会做下这么出格的事。这么想了一圈,我的思维又不得不回到自己身体上,因为这时腹部的压迫感明显加剧了。

主席台上的麦克风还在发出严正高昂的声音。声音数落着我们这一拨人的罪行,说完一个接着说下一个。我们的罪行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像膀胱里的尿水。我抬了抬头,想对旁边的公安说点什么。但显然我太愚蠢了,公安立即将我的脑袋压了下去。

我的额头慢慢渗出一层细汗,接着我的嘴巴慢慢往旁边扭动。我知道,我这是在跟自己的膀胱做斗争。斗争了一会儿,又斗争了一会儿,麦克风里的声音终于告一段落,随后响起的是占领整个广场的集体口号声。口号声中,我身子一松,一股温热的水流从裆部出发,淌过大腿和小腿,去了地上。

我的倒霉才刚刚开始。几天后,我被一辆囚车送到二百公里以外的一座监狱。住进号子的第一天,我便掉了一颗牙齿。收拾我的是一个鼻子很大、满脸胡子的男人。他见我一进来就默坐在墙角,有点不高兴。他和几个随伴凑到我跟前,踢踢脚让我起来。我那会儿刚坐了长途车,身子和心情都挺累,不愿意搭理人。大胡子男人就笑了,一把将我拎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升到空中转一圈,然后像一只破袋子飞到了地上。我甩一下脑袋醒醒神,发现地上多了一颗带血的牙齿。我想这颗牙齿是我的,就伸手去抓,还没抓到,已被大胡子男人捡在手里。他捏着牙齿细看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然 后一甩手扔到屋子铁栏外的走道上。接下来的时间,我傻乎乎地坐 在那儿盯着走道上的牙齿,盯了很久。我没想起去叫看守帮我捡回那颗牙齿。

第二天大胡子又给我一个见面礼。他问我喜欢“看镜子”还是“开飞机”,两样选一样。我下意识地觉得“开飞机”太危险,便选了“看镜子”。很快我知道所谓“看镜子”便是把鼻子放在便桶上方一尺的地方,往里看五分钟。我走到那只内容丰富的便桶跟前,改变了主意。我说我要开飞机。大胡子吼了一嗓子,说现在不行了。我只好咬了牙低下头去。我先瞧见一颗圆溜溜的脑袋,然后鼻子里塞满了怪异的气味。我赶紧闭上眼睛同时停住呼吸。但眼睛可以不打开鼻子怎么守得住呀,不一会儿我的肚子便闹腾起来,一股东西爬上来被压下去,压下去又爬上来。当漫长的五分钟到达终点时,我晃着身子离开便桶,一头栽倒在地铺上。

第三天大胡子还要玩花样,他说自己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心里喜欢被别人弄出点感动。他这样说的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不停地点头。大胡子说:“你给我唱个歌吧,革命歌曲也行。”他扬一扬手说:“唱得歪腻,我会送你巴掌;唱得好,你就是咱这儿的人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又不停地点头。我有点明白了,号子里的人平常活得太没味了,一有新人进来,自然要寻个新鲜,瞧个热闹。问题是我不会唱歌,我的嗓子要是搁到歌曲里,马上像患了小儿麻痹症,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但不做点事显然是不行的,我缩缩脸说:“我不会唱歌,要不……要不我讲个故事吧?”大胡子眯一下眼说:“你他妈还讨价还价——行吧,反正用的都是嘴巴!”

我先想几分钟,然后讲了一个故事。因为心里放着紧张,讲得有点干巴,不过故事是从一本小说中取过来的,带着一些离奇,又夹着一点男女情爱,听着还算有趣。大胡子听完了,“咕咕咕”笑起来,说:“还行,有点意思,给你的巴掌省下了吧。”又说:“想不到你小子肚子里还存着干货!”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白天去干活,就是在工场里踩鞋帮。晚上在屋子里待着,遇到大胡子心里想“弄出点感动”时,我就得讲一个故事。很快我发现,大胡子们虽是从社会上混过来的,但脑子里的文化知识比小学生只少不多。我给他们讲故事,就像是在教室里给学生们说课外趣事。慢慢地他们对我佩服起来,因为我每次说的故事都不一样,从东北剿匪到武松、鲁智深,从赤脚医生到朝鲜战斗,有时候还能讲到苏联去。大胡子为了奖励我,偶尔会拿出一点东西让我分享,譬如一片肉干一杯白酒什么的。我嚼着肉干呷着白酒,心里既难过又纳闷。我难过的是自己以前看的小说居然在这儿派上用场,还换来一杯白酒;我纳闷的是大胡子怎么能存着白酒,这显然是一件有难度的事。后来我才知道,白酒是大胡子的一位朋友来探视时借助罐头送进来的——他在水果罐头铁盒上打了小孔,用针筒抽出汤汁再注入白酒。

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心情一平静,号子里的日子也不算太难挨,只是有些单调。单调中我除了讲讲故事,也拿许多时间用来回想。我想家里的事想学校里的事,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若梅。我一遍遍在脑子里寻找有关若梅的点点滴滴,包括她的笑,她说话的语气,她看别人和被别人看的神情。有时想久了,她的脸会模糊起来,好像要从我的脑子里逃开。这时我就赶紧晃晃头,把她重新找回来。

又过一段时间,我改了主意,决定不再去想若梅。我觉得再记着若梅显得太傻了。既然事情已走到这一步,最静心的办法是把她忘掉。我试着把若梅赶到脑子的某个角落,然后安上门贴了封条。好些次若梅悄悄地打开门要出来,都被我挡了回去。

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再有决心仍管不到睡眠的。睡眠里会跑出梦,梦里的若梅轻易就能溜出来站在我跟前。我们面对着面,有时不说话,有时说一些话。说的话应该是伤心的,或者疼人的,待醒来却记不得一句,只觉得心里攒了一堆难过。

在这种对若梅时近时远、时远时近的纠缠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其实我明白,无论近着若梅还是远着若梅,都只是让脑子受些累。到了脑子外,到了生活里,我和她不可以再接上一丁点关系了。

日子到了服刑最后一个年头的初秋,眼瞅着离出狱不远了。一天我正在工场里干活,突然被告知有人来探视。在此之前,我被人看过两回。一回是父亲,送来一些过冬的衣服,还送来一脸的失望和沉默。另一回是一位中学同学,他在运输公司开卡车,跑长途时顺便拐个弯跟我见面,半小时里说了一堆天南地北的碎事。我想这第三回该是母亲或者哥姐了。

我被狱管带到探监室。进了门,见桌子上放着两摞东西,后面的一张脸被挡住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愣一下,边看着那双眼睛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不用说,这双眼睛是属于若梅的——仿佛在突然之间,我和若梅面对面待在了一起,像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不同的是梦中没有其他东西,现在桌子上却搁着一摞书一摞吃食,无意中砌起了一条通道。透过通道,我们相互瞧着对方。

如果说若梅脸上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明显添了一些清瘦,也添了一些憔悴。她盯着我,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我想打声招呼,嘴巴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慢慢地,她眼睛里有了泪水,只是忍着不肯掉下来。过了半晌,她说:“昆生,我对不住你!”她一开口,泪水也跟着掉了下来。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没有准备的见面。若梅的泪水让我不知说啥好。也许我该掏出一两句安慰的话,也许我该问些她的近况,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么不吭声地隔桌而坐,一边是无声泪水,一边是不知所措。差不多过去五六分钟,若梅才歇了泪,开始跟我搭话。她说:“大前年那天,是7月30日对吗?”我点点头,说:“对。”若梅说:“今年的这天,我又去了。”我说:“去……去干什么?”若梅说:“在中山公园的小山上坐一会儿,现在我知道了,那小山叫积谷山。”我说:“噢。”若梅说:“我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电影院叫五马电影院。”我又说:“噢。”若梅说:“那电影挺好,可我没看进去,想着你待在这地方,我坐在电影院里,我心里很难受。”我说:“你这么做……会让大奎不高兴的。”若梅说:“我不会让他知道了,再也不会。”我说:“大奎对你还好吗?”若梅说:“嗯。”我说:“嗯是啥意思?”若梅说:“就是还好,我对他也没啥不好。”我沉默一下,说:“这就好,我想过了,以后出去我不联系你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再伤着。”若梅说:“我知道。”我说:“你心里别放着对不住啥的,你并不欠我什么,往后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若梅说:“我知道。”我说:“咱们没有缘分……”若梅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想了想,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若梅眼睛一红,泪水又淌了下来。

会完面回到工场,我心里空得要命。晚上归了屋子,我打开若梅送来的东西,书好像被狱管检查走几本,吃食倒留全了,有虾干糕点什么的。我问大胡子还有没有白酒。大胡子说干什么。我拿出些吃食,说跟你换点酒喝。大胡子不明白地看看我,找出酒给我倒了小半碗。我吸一吸气,几口把酒倒进嘴里。我酒量浅,还容易上脸,一喝完酒,我的脸热热的,脑子也跟着烫烫的。我把自己扔在了床铺上。

4

我从没有把自己的老事说给儿子。以前没有,是因为儿子还当着学生,怕他心里搁上一块石头,觉得家里凭空多出一个蹲过号子的爸爸。后来没有,是我不愿意拿过去的陈痛换取儿子的一乐,然后说,呀,原来老爸也是个有点故事的人。

说白了,我不相信儿子能弄懂我的老事儿。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甲乙丙丁。当眼下的年轻人把红薯看作甜口小吃、把饥饿视为减肥手段时,我便明白,自己的往事若端到他们跟前,只怕会变成一盘可笑的点心。

这种感觉也能用到眼下的昆城。昆城在温州的南边,我现在住的地方在温州的北部。早年往昆城去,得赶一天的路。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够了。有时坐在车上抽空想一件事,还没想透,车子已经到站了。可下了车往镇子上一站,街道是新的,楼房是新的,路人也是新的,忆想中的河水、石桥和青砖路道再也回不来了。这时我知道,眼下的昆城不是我的昆城了。我的昆城只能像一张老照片,存在记忆的相册里了。

当初我离开昆城的时候,便不打算回去了。这就是说,我从牢狱里服完刑出来,没有再回老家镇子。我很清楚,我回去了得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待着,这对我一家子和若梅一家人都是难堪。我应付不了那样的日子。

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意思。父母在回信中说了些担心的话,但没有反对我的想法,还夹寄了三十斤粮票和二十元钱。我拿着这些钱和粮票开始了漂流。那时整个社会刚刚松动,很少有赚钱的岗位等着你,尤其像我这种从号子出来的人。我只能东窜西走打些临时的短工,譬如在一个码头挑过担子,在一个街口卖过水果,还在一家糖厂满头大汗搬过甘蔗。后来有一天,我在小旅馆里听别人扯闲话,一位戴眼镜的瘦男人说,现在读书的人多了,各个学校都使着劲扩大自己,缺教师哩。我听了心里一动,脑子里马上跑出一个念头。我问戴眼镜的瘦男人从哪里来。他说了一个地名;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就奔那地名而去。那地名就是我现在待着的县级市,以前叫 县城。

我果真在县城郊区的一所公社小学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有了工作,日子稳住了,心也安定了。我开始把心思放到教室里。我的学生大都是农村孩子,知道的事情不多。我每次用一半的时间说课本,另一半时间用来讲故事。这时我的嘴巴也算攒了些功夫,能把一个故事说得起起伏伏,让学生们一会儿睁圆眼睛一会儿咯咯直笑。不久,别的班级也都知道新来了一位会讲故事的语文老师。有的学生放学后还凑到我跟前,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鸡蛋或者一只水果,想换取我嘴里的一段故事。有时我出了校门到附近转悠,那些在河边洗衣裳的学生家长会远远瞧着我说:“那个上课爱说闲事的老师来了。”

又过些日子,天气热了,学校考完试放了假。我无处可去,便在学校待着。因住的小屋子太热,我到教室把书桌拼起来,做成一张很大的睡床。每天午后,我躺在大床上边摇蒲扇边翻闲书,翻着翻着便睡着了。这样的觉容易睡久,仿佛悠悠去了一趟远的地方。醒转后便有些发呆,发呆中听着满耳的蝉叫,觉得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招手。我知道,自己在惦记一个日子。

7月30日这天,我起了个早,先徒步走到县城车站,再买票坐上一辆肥胖的旧客车,抵达江边码头后又转乘一艘木轮。这样倒腾几次,到温州城已是中午。我简单用点饭,随后上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照一下镜子,照出自己的白布衬衫旧得有些发黄。我找到商业小街,在几家店铺走进走出,最后换上了一件的确良衬衫。这让我看上去稍稍精神一些。

我来到中山公园,顺着小山石阶往上爬。四年前的记忆伴着一级级台阶伸进我的脑子。快到山顶时,我停住脚步往旁边看了看。我没看见戴墨镜的算命先生,他原来坐着的地方现在探出了两根竹枝。我又往上望一眼,看见了那座亭子的顶尖。我吸几口气,把呼吸调匀了,然后向前蹿了几步。亭子在我眼里猛地露了全身,里边空无 一人。

我松了身子走进亭子,背靠柱子抱了双膝坐着。从这里看下去,城里街道没啥大变化,只不过觉着多了一些热闹。但城里热闹不热闹跟我没有关系。我闭上眼睛,蝉叫声明显起来。我脑子里跑出去年若梅探监时的情景。她说她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很久,又一个人去看了电影。她还说这座小山叫积谷山。

我不知道若梅今年会不会来。也许会来,因为去年来了,今年干吗不来呢?也许不会来,去年已来一趟,算是把伤心的往事凭吊一次,事情便了结了。这了结的意思,那次在监狱我也告诉过她。我对她说,以后出去我不会联系你了。是的,我是这样说的。

但不联系不等于不惦记。即使见不着若梅的面,我也愿意在这儿待上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若梅去年做过的,今年由我来做一遍吧。

我脑子慢慢静下来,脑子一静,午睡的困意倒上来了。我的脑袋晃了两下,靠住柱子睡着了。睡眠中我没闲着,顺便做了个有关积谷山山名的梦。梦中我躺在一堆稻谷上,谷堆越攒越大,越抬越高,我躺在谷堆上,就像是躺在一座小山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我弹开眼睛,看见亭子里多了一个人。我有些不相信,因为眼里的人是若梅。我使劲甩一下脑袋,想把自己甩醒——可跟前的若梅没有消失。

若梅见我醒了,坐着的身子往我近了近,说:“你睡得真香。”我让自己笑一笑,说:“你来多久了?”若梅说:“不大一会儿。”又说:“上午起身挺早,车子抛在路上了,修了很久。”我说:“噢。”若梅说:“本来没记着来的,突然想到你没准要来,我也就来了。”又说:“所以上了山一眼瞧见你,我不奇怪。”我看若梅一眼又收回来,说:“我来,也是因为猜着你要来。”若梅说:“你猜了吗?”我说:“猜了。”若梅说:“可你方才弹眼看到我,好像挺吃惊的。”我说:“我又猜了猜,觉得你不会来的。”若梅轻笑一下,说:“你的话等于没说呢。”

那天的见面就这样平常地开了头。随后时间里,我们说一些话沉默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说一些话。在若梅口中,我知道她已在一家纺织厂上班,今天是请了假来的。又因为肚子几年没有动静,她刚刚领养了一个孩子,是个不满周岁的小男孩。若梅说,这也是为了她自己的肚子,一个孩子能招来另一个孩子,她不信自己不会生。若梅又告诉我,大奎在部队待不住了,准备转业回家,因为老这么分开也不是个办法。

听着若梅的话,我没有不高兴。若梅有了工作有了孩子,接着又有大奎待在身边,日子便像日子了,我该替她松口气才是。只是提到大奎时,若梅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这让我又记起了自己,记起了刚过去没多久的灰色日子。沉默中我好几回要叹口气,想一想,忍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若梅去看了电影。仍是那家五马电影院,只不过这次买到了两张坐票。我坐在若梅旁边,心里准备起些感慨什么的。但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我内心比想象的要平静,暗色中拿余光瞧若梅,她的脸上也放着安静。又过一会儿,我的心思被引到了银幕上。那天放的是《小花》,故事好看,歌也好听,里边几个演员长得挺养眼。

看完电影我们去找住处。这回我早开好学校的一张介绍信,问若梅,也准备了一张。我们走进一家不大的旧式旅馆,站到服务员跟前。服务员将介绍信瞧一遍,抬起头看看我们说:“一起还是……”若梅轻着声音说:“不一起。”我点点头说:“分开的。”服务员便取出两把钥匙,引着我们往楼上走。屋子是木质的,踩在楼梯上咚咚响。到了二楼,服务员指着一间屋子说:“这是女的。”又指着隔壁屋子说:“这是男的。”

我进了门,见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一个胖黑男人已坐在一张床上。我把背包搁在空着的床上,出去冲洗了身子,回来跟胖黑男人刚搭几句话,听到隔壁敲了一下壁板。我知道是若梅的招呼,便伸手在壁板上回应一声,然后走出房间。若梅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把讨来的纸扇。我瞧一眼她身后的房间,也是两张床,一张床似乎空着,她的睡床挨着我房间的木壁。若梅分一把扇子给我,两人一起往楼下走。

楼下有个小天井,几个住客坐在那儿乘凉闲扯,我们在旁边找了小板凳坐下。我们的样子像是听别人说话,其实只是两个人的默默相对。我从若梅的脸上读出了茫然和淡静,若梅一定也从我脸上看到了寂寞和淡静。就是说,在这样一个重逢的夜晚,我们两个人心里都装了淡静。淡静中我们慢慢摇着扇子,有时也看看天空,天空上有一些星子。

坐了一个多小时,住客们收起闲话散开。我和若梅也起身回了房间。

我的房间暗着灯,胖黑男人已睡下。我轻着手脚躺到床上,让自己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睡意却一点也找不着。我把这一天想一遍,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我高兴的是终于跟若梅见上面又一起看电影,不安的是两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平静,似乎缺了点什么。

我翻一下身子,靠在内侧的壁板上。我突然想到,我的床旁边正是若梅的床,两张床只有一板之隔。此时若梅的身子若也靠在壁板上,我们两个人的距离是一厘米。一厘米在很多时候是不起眼的数字,现在却把我们实实在在分开了。我和若梅,怕是再也迈不过这一厘米了。如此一想,我心里淌出了难过。

正这么伤着神,我依稀听到什么轻细的声音。声音好像出自隔壁。我把耳朵贴在壁板上,声音清晰了,是若梅的抽泣声。我愣了愣,赶紧敲一下壁板。壁板那边的声音停一下,马上变大了——抽泣声升级为放声大哭。

我把耳朵久久放在壁板上。那一刻我有些明白,原来今天缺的就是一场哭。

1979年的这次见面为我和若梅以后的关系定了调子:每年聚一次面,一起看一场电影,不做越界的事。

此后的一年中,我不跟若梅发生联系,既不打听,也不写信。有时忍不住记起若梅,我也会及时劝住自己,不让脑子跑出去太远。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学生身上,除了说故事,还开始讲作文,教他们如何把有趣的事情搬到纸上。不上课的时候,我在学校后面土坡上开出一块小园子,种上白菜和韭菜。傍晚吃过饭,我会沿着学校旁边的小河散步,有时也跟遇着的村民打声招呼。日子这样一天天过着,我心里虽然有些萧条,但是比较安稳。同时我又知道,日子过去一天,便是往那个日子近着一天。

下一个7月30日,我和若梅在温州城又见了面。这一次若梅的身条有变化,肚子凸出来一块。若梅有点得意地对我说:“你瞧见了吧,用孩子引出孩子这一招挺管用吧。”我不吱声,心想这是大奎花了力气的。若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轻声说,大奎转业回来了,在打私办做事。她说:“不管咋样,你不能恨他。”她用手摸一摸肚子,追了一句:“昆生你不恨他行吗?”我笑一下,然后告诉若梅,这几年不论在监狱内还是在监狱外,我脑子想的事不少,但就是没想到去记恨大奎。我这么说不是装谎,说到底,大奎在我入狱的事上也没做错什么。

那个晚上我们又坐进电影院,看的是一部男女恋爱的片子。看的中途,若梅凑过脑袋悄悄跟我说话。她说了好几句,因为被电影里的声音盖着,我听清楚了两句。一句是:“昆生你也该找一位了。”另一句是:“昆生你知道吗?你成了家我心里才会安生些。”暗黑中我扭头看看她的脸,看到一脸的认真。

若梅在电影院里的认真神情是我对那次见面的一个重要记忆。

接下来一年里,我的日子照进一点阳光。先是遇到一个新的政策,也因为我上课讨到一些称赞,我的身份从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又过一个学期,县城里的一个小学看中我,将我调了过去。我似乎摔了个跟头,现在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段时间给我说媒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我的眼光不敢太高,因为我在号子里待过,心里毕竟虚着。但我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又有若梅做比衬,底线就不愿掉下去。我看过两张照片,一张太胖,一张颧骨太高,反正都顺不了眼。遇到第三张时,我动了点心,原因是照片上的人有两三分像若梅。我跟她见了面,知道她的名字叫小秋。此后我与小秋开始一周碰面一次的交往。那些日子因刚换了学校,我上课挺用心,平常便容易忘了小秋,到周末才会记起她,赶去与她聊几句话加上吃一顿饭。那时吃饭并不真下馆子,只是去点心店吃碗面条或者粉干。有一回吃粉干,小秋坐在我对面,也许是因为太烫,她把筷子举得很高,然后张大嘴巴去接粉干。她脖子伸得那么长,下嘴唇使劲地兜出,鼻子还不停地扇动。在那一刻,我心里挤满了沮丧,我差一点马上站起来走开。我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压根不像若梅,别说两三分,百分之一都不像。

与小秋断掉不久,便到了跟若梅见面的日子。这次若梅剪了个短发,并带来了女儿的消息。她说女儿生下来七斤二两。她说女儿长得挺好看,眼睛大大的,整天装着好奇。她说女儿的名字挑了好几个,最后定下叫念念。

我给若梅带去的是转为民办、学校变换,还有相亲不成的消息。若梅该高兴的都替我高兴了,但只字不提相亲的事。我们照常度过平静而安慰的一天。只是第二天上午分手后,我发现衣兜里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若梅的字:昆生你快找到女人结婚吧,这样才能过上正常日子。你日子正常了比什么都好,我才会真正高兴。

自打跟若梅认识,这是她写给我的第二张字条。

5

若梅的那张字条我没有收好。她的第一张字条我夹在《林海雪原》里,就那么安全地夹着。这第二张字条不知啥时丢了,丢得没头没脑的,我细找过几遍没有找到。按说一张字条算不上什么,若丢在风中只是张碎片。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知道自己遗失的是一份回忆凭证。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张字条还留着,我隔些日子便会拿出来复习一遍,我可在复习中一次次找到温暖的东西。

记得一年前的一天,我闲坐在报刊亭里想事,想着想着想到了那张字条。我心念一动取出一张纸,开始在纸上回忆若梅当年送给我的字。我重复着写一句话,差不多把那张纸写满了。

下一天的上午,一位小伙子在我这儿买走一本杂志。到了下午,他拿着杂志回来了,站在书摊前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说怎么啦,是收错钱还是杂志缺页了?小伙子慢慢打开杂志,里边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好几行同样的字:你快找到女人结婚吧,这样才能过上正常日子。我愣了一下,才明白昨天的字条跑到这本杂志里去了。这时小伙子腼腆着脸,说了一句话:“我也知道结婚好,可我没有房子。”我瞧着他,忍不住嘿嘿笑了。

那次与若梅分开后,我知道自己真的需要搭一个家了,为了自己,也为了若梅。

我又拿出不少时间来识别各种女人。不过这种事呀,只要把心放低放定,倒也容易做成。过了不久,我遇到一个叫阿秀的大龄姑娘,处了几个月,便把婚结了。阿秀在一家制革公司做出纳,长相平常想法简单,属于不爱惹事、喜欢过踏实日子的那类女人。我觉得跟她能过到一块。

不过跟阿秀待在一起,有时还是躲不开若梅。刚结婚那阵子,我在床上做欢事喜欢熄灯。暗黑中搂着一个女人身子,自然就是搂了若梅。若梅的头发、胸部、腹部、手脚,样样都能让我摸个遍。我闭着眼睛、喷着粗气,把用给若梅的力气和热烈都投放到身下的女人躯体上。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自己都觉得不好。阿秀是我娶的女人,她不亏欠我,我不能在暗中这么对待她。有一天行欢,我把台灯打开。阿秀有些不好意思,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说又不是旧社会,干吗老在黑暗中做事!我的话没把阿秀说乐,但她还是顺了我。其实刚开始我也不习惯亮着灯闹腾身子,但灯光中我看着阿秀,脑子就不容易飘到若梅那儿去。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我结婚第二年有了儿子。给儿子取名字挺费心思,我把《新华字典》翻来翻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有一回我脑子一跳,忽然想到了若梅的女儿。既然若梅把女儿唤作“念念”,我何不把儿子命名为“不忘”。只是“不忘”这俩字太浅白,得演变为“部旺”“步望”什么的。我想了大半天,定下了“布望”。那年夏天跟若梅聚面,我把儿子名字说给她,她咯咯笑了。她说这个名字好,把咱们凑在一起了,看来你没白做语文老师。她又说,有了孩子心里就踏实了,好好过日子吧,每年见面你都给我带点儿开心的消息。

若梅的话我能听进去,我也的确想把日子过好。我先报考电大的中文专科班,成了一名半拉子大学生。在班上,我是年龄最大的学生之一,可我学得认真规矩,每个周末都跑去学校上课,考试也不作弊偷看。这样学了两年,得到一张专科文凭。这时学校鼓励我们说,现在上头下了文件,谁拿到本科文凭便可以从民办转为公办。我这辈子没啥豪迈的念头,就是想当个公办教师,于是只好接着去读书,去应付每个学期的考试。说实在的,我不怕课程考试,一些题目别人使劲去死记,我则会掏出一点自己的分析,把分析好好写在考卷上,分数就低不到哪儿去。当然要把书读下来不能总顺当的,譬如一次考试前的晚上,我正复着习,儿子感冒发烧了,那体温跳上跳下的让人一夜睡不安生,第二天一早还是去了医院。等开了药挂上点滴,我来不及撒尿先赶去考场,结果还是迟了,至少一半人已交上试卷出来。那门课我补考了一回。

本科文凭拿到后,又费了些时间让学校记起以前说过的话。学校最终没有食言,让我填了表格转了公办。那一年把所有的事加起来,也没有这件事让我如此开心。紧接着学校放暑假,准备组织教师外出旅游,周折了一些天,最后定下去苏州。我把时间算一下,觉得不会耽误与若梅的见面,就跟着去了。苏州地方不大,可周边地方挺大,玩着一个景点容易扯出别的景点,额外的景点一多,预定的时间竟不够用。大家合计一下,决定再留两天玩个尽兴。我对大家的意见投了反对票,但是很不管用。他们说,放假了还在乎多这两天?要回你先回去好了!他们这么说也只是玩笑话,可我偏偏真要一个人回去。他们拦住我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呀,难道多离开老婆两天就不行?我故意说,老婆倒不要紧,我得回去见另一个女人。他们都哈哈笑了。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我真的去见另一个女人。他们就是每人多给一副脑子也不会想到。

我先坐火车到金华。因为临时买不到票,我添了些钱从票贩子手里拿到一个硬座位子,在半睡半醒中挨过一夜。抵达金华已是凌晨,赶紧又转到汽车站去坐客车。那时候金华至温州只有一条绕山公路,汽车使劲跑也得跑上近十个小时,就是说早上从金华出发,到温州该是傍晚了。我坐在车上,过一会儿便点一点时间,一见汽车速度慢下来心里就着急。过了中午,我脑子里开始出现若梅等在中山公园小山上的身影。不用猜我也知道,此时的她除了不明白,心里一定还塞满了担心和失望。

到达温州城已是晚饭时间,好在是夏日,天还大亮着。我顾不上吃点东西,也顾不上找个地方洗把脸,跳上一辆三轮车就催着快走。到了中山公园门口,我急着脚步往里闯,被工作人员挡住了。工作人员说干什么干什么,想逃票吗?我这才醒悟还没买门票呢。

我买了门票进去往小山上奔爬。近着山顶,我一眼望见亭子里坐着一团身影。我心里一阵快活,刚想叫唤,眼睛眨一眨,已瞧出那团身影不属于一个人——原来是一对恋人搂在一起呢。我愣在那里,身上的力气一下子泄掉许多。我不知道是若梅等不住了先离开,让这对男女乘虚而入,还是这对男女占住亭子,逼得若梅无趣地走开。反正现在亭子里只有一对恋人,而这对恋人不是我和若梅。

我沿着石阶慢慢往下走,一边琢磨着若梅的去向。我知道若梅不会轻易放弃等待的,在这儿候不着人,也许跑到电影院了。这个念头让我调快了脚步。出了公园,我小跑着往电影院方向走。走一阵子,身上出了大汗,正想歇口气,已觉出不对,好像已经过了地方。我用手抹一把脸,反身往回走,走了数十米,停在一排高大的广告牌前。广告牌上贴着一张告示:五马电影院改建施工,造成不便敬请谅解。

我站在广告牌前有点傻。我想今天真是不一样呀,不光亭子被人占了去,电影院也玩起了消失。这么一个有交情的电影院,早不拆迟不拆,偏偏在我要紧的时候拆掉。我又想,偌大一个城市,若梅把自己搁进人群里,就像把一个字放在一本字典里,字典里的字可以按部首或者拼音索找,若梅没了亭子没了电影院,到哪儿去找她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肚子响起提醒的声音,但我知道不能一个人去吃饭,因为即使进了饭馆,这顿饭准也吃不安定;要给自己安定,还得将自己的脚步动员起来。

我无奈地又向中山公园走去。此时除了中山公园,我想不出更好的去处。到了公园门口,这回我没忘记买票。我掏出钱刚要伸进售票口,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叫唤。我手一哆嗦,纸票掉到了地上,但我没去捡钱,慢慢把身子转过来。我看见若梅站在几步之外,脸上挪动着焦急还有惊喜。我心里嗨了一声,咧开嘴嘿嘿笑了。

若梅的声音有点干。若梅说:“昆生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得眼都发暗了我以为你不来了。”若梅又说:“昆生你怎么这个模样是被打劫了还是刚从什么工地跑出来?”我这才低头瞧瞧自己。经过火车汽车和汗水的加工,我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有些暗旧。

这天晚上我们没找别的电影院看电影,而是把时间花在了饭桌上。我点了好几个菜和一碗面条。面条本来是两个人的主食,却被我呼呼呼全吞了下去。我肚子太慌张,也顾不上吃相了。待肚子填了东西,我才稳住神,慢慢与若梅说话。我说了一路上的火车汽车,说了在亭子和电影院前的着急,然后把转为公办教师的事拿出来。我认为这是一年中最痛快的一件事。

若梅也有话要说。她先掏些细事,孩子上学成绩、哪位老邻居去世什么的,完了她说出一年中最重要的事——纺织厂撑不下去,她下岗了。

若梅带来的消息把我的开心压了下去。我说反正今天也看不成电影了,咱们喝点酒吧。若梅没有反对。我要了好几瓶啤酒,不停地往两只杯子里倒。若梅酒量不深,喝一会儿脸就上了色。我瞧着她想说些安慰的话,找了几找没找到。若梅说:“你想送我几句安慰的话对吧?”我嘿嘿笑了,说是。若梅说:“我可没你想的那样难过,现在倒掉的厂子到处都是,再说难过有啥用呀!”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若梅说:“不知道,还没想好呢。”停一停又说:“也许我会开一间小杂货店,让自己有个坐的地方。在厂子里我老站着,站腻了,我得找份能坐着的事做。”我说:“这个想法有趣,就是有些……安分。”若梅说:“安分有啥不好,日子不是电影,用不着变来变去的。”

我想起电影院,说:“可电影院也在变,拆了又建。”若梅就笑了,说:“这电影院算是欠着咱们一部电影了,下次坐进新电影院得看两部。”我也笑了,说:“咱们认着一家电影院看电影,够傻也够执着的。”若梅想起什么,说:“咱们那个院子也要拆建,墙上已刷了‘拆’字。”我点点头说:“听说了,我父母给我来过信。”若梅说:“拆了那院子也好,以后你可以多回去看看父母了。”

我不吱声了。我知道若梅的意思。这些年我很少回昆城,即使偶尔回去一下,也不去父母住的老院子。我一般会在哥哥或姐姐家住一宿,跟父母见个面吃顿饭。父母知道我的心思,也不会责怪我。那老院子有许多我不愿再见到的人,包括大奎、大奎父母和众多邻居,甚至我也不愿意在那个地方见到若梅。当初我从牢狱里出来时心里就暗暗发誓,决不再迈进那老院子一步。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事情很多想法都松动了,可我就是不肯去碰那伤心之地。如今院子要拆了,聚在一个地方的邻居将四散,老日子真的翻过去了。可是拆也好散也好,人的记忆能拆掉吗?我心里的隐痛能散去吗?

这天的晚饭因为几瓶啤酒的加入而让我们多出一点伤感,当然也多出一点激动。用完菜酒,我们出了饭店去找住处,这次我们丢开平常旅馆,选择了一家有点派头的宾馆。当我们站到服务台前时,服务员耸耸肩,告诉没有双人床了,只有标准间。她问:“可以吗?”以前我们习惯分开睡散铺,这儿是宾馆,要省钱得同住一间呢。我愣了一下,看一眼若梅,点了点头。

进了房间,是两张干净的床铺。我没有多想,赶紧入卫生间冲澡。我太脏了,在水蓬头下站了好大一会儿才觉得把自己洗净。我把衣服穿整齐了出来,换了若梅进去洗漱。我躺靠在床上,看着另一张暂时无人的床铺,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水声,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我又知道自己不能造次,不可以轻易去打破这些年我和若梅间的默契。这种提醒让我平静下来。也许是太累的原因,我竟然睡 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小睡一会儿,我醒了。灯光暗着,若梅猫着身子睡在另一张床上。我身体不动,呼吸却慢慢乱了。乱了一会儿,我突然爬起来躺到若梅旁边,若梅似乎吃惊一下,又静在那里。我啥也不说,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接着又脱若梅的衣服。夏天的衣服很少,我虽然慌乱,还是很快完成了。我傻了几秒钟,才慢慢去抱若梅的身子。抱住她的时候,我心里像是有一张嘴唇抖动着要说话,说的是“天呐天呐”。然后我发现自己流泪了。这时候的泪水一旦开了头,就不容易停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泪水一拨紧跟一拨,随着身子的运动滴溅到若梅的脸上、胸脯上和肚皮上。那真是一场酣畅痛快的哭呀,只是没有声音。

那天夜里的事我不想讲得太多。我只记得自己没说一句话,若梅也没说一句话。如果说有声音,那是若梅的叫声。我得承认她的叫声很好听。

我和若梅说上话是在早上。天亮之后,我脑子也跟着醒了,此前我脑子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老在做梦。我看一眼邻床,若梅已经 醒着。

我们躺在两张床上,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开始安静地对话。若梅先开了口,她说:“这次没看上电影,却睡在了一起,事先没想到呢。”我说:“这样……好吗?”若梅说:“又好又不好。”我说:“好是什么?不好又是什么?”若梅说:“好是你抱住了我,你的泪水滴在了我身上。”我说:“不好呢?”若梅说:“刚才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咱们这样做了,岂不是证明以前给你的判决是对的吗?”我愣一下,说:“你知道的,那次咱们并没做什么。”若梅说:“可现在做,等于把证据给补上了。我是指在咱们心里。”我说:“这么说你后悔了?”若梅说:“我不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我说:“可你口气里有不安呢。”若梅说:“不是不安,是不踏实。”我说:“不踏实就是不安。”若梅说:“这么说也可以。”我说:“那你说说怎么个不踏实?”

若梅想一会儿,说:“我心里不踏实不是刚才说的什么证明,牢都坐了,还怕添啥证据。要是说这个,我反而早该把身子给你的。”若梅说:“我是过平常日子的人,日子里掺着杂碎,这个烦那个恼太多了,隔一会儿就会遇着累人的事,可累人的事再多,也挡不住一个日子的到来。这个日子可以看电影,可以跟你待在一起说说话,这多么好呀,比过年还有味道。真的,一年中有这么一天在前头等着,我心里亮畅多了。”我插一句:“这种情况有个雅的说法,叫精神的透气孔。”若梅说:“你读过的书多,比喻得就好,是这个感觉。”若梅又说:“正因为你读过的书多,跟你坐在一起才有意思,跟你待在电影院里也才有意思。”我说:“有意思是一种好的感觉,怎么又变成不踏实呢?”若梅说:“要是以后一年中等着的不是看电影的日子,而是准备与一个男人上床的日子,我心里会别扭的。”我笑一笑说:“我是昆生,不是别的男人。”若梅说:“我说这些,就是要把昆生跟别的男人摘开来。”我说:“咱们往后在一张床上待着,照样不会少了看电影,少了聊天。”若梅说:“那也不一样。”停一停,她又说:“我觉得还是不一样。”

我不吱声了。怎么说呢,若梅的想法虽然有点傻,可还是让我安慰。我是一个小学教师,读的书本和攒的学识都上不了大台面,但在若梅眼里,我已是一个沾着文化的人,或者说,应该是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的人。她和我在一起,就是要让一年中的这一天变得脱俗一些,安静一些。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无疑有点特别——应该说,她在平淡日子里待着,心里那么的淡,可又比别的女人多了一点点东西。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吸引我的原因。

6

很多年后的现在,我仍清晰记得若梅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乳房她的腰肢她的腹部,她闭上眼睛的样子,还有她好听的叫声。与若梅交往的那么多年里,我和她在床上只放开过这一次。一次也够了,它让我的记忆存入珍贵的情景,就像一只出远门的皮夹,若放一张照片,只需一张,已足矣。

这次以后的每回见面,我们保持着静心的状态。男女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去了肉体的念头,心里反而变得轻松,有一种简单而干净的快乐。我们像情人,也像朋友,相互喂给对方淡静和舒服。如果说生活是重的,我们至少让这一天变轻了。

我们还守着一种固板的默契,不写信,不用电话,也不通过别的方式联系。BP机出现时,我们给了对方号码,但说好没急事不传呼。后来有了手机,我们一般也不通话。记得一次过年,那时还不兴发短信,鞭炮声中我特别想给若梅打个手机,后来想一想还是忍住了。我们心里有种感觉,要让两个人的见面长久保留下去,必须储存这一年的新鲜,而要储存新鲜,一个简单的办法便是不进入对方的日常生活。我们不知道这样的做法到底好不好,但就这么做了。

在之后的年月里,我免不了也回昆城。当然我不去见若梅,也不通过别人的嘴去打听她。但我喜欢到老院子的地界上走一走,那里已盖起鲜艳的楼房,楼房之间有小树和小道。我在小道上慢慢走着,同时也让脑子里幻灯片似的移过老院子的天井、围墙、水井,还有年轻时的若梅和自己。这么追想着,心里就有了沧桑感。

沧桑感这词好像用得有点大,其实就是觉得身上添了岁月。这种感觉不少时候也因为我头发的稀疏、肚子的凸起、皮肤的暗淡等等变化,当然,更因为孩子的长大。不知从哪年开始,孩子成了我和若梅见面时的重要话题。若梅除了女儿念念,还有一个领养的儿子,这种格局让她更操心些。不过她每次说起儿子女儿时,脸上会流过水一样的温情。我呢顺着她的话头,也会搬出儿子的捣蛋事迹和捣蛋中的可爱。作为配合,我们说着孩子时,会拿出一两张照片。照片上的孩子不管咧着嘴笑还是严肃着脸,都小树似的透着往上生长的气势。

有一年,我们在中山公园小山上刚见面说了些话,若梅又拿出一张照片。这一次我在照片上不仅看到了她的儿子女儿,还看到了大奎。大奎老多了也胖多了,但脸上挺光滑,加上头发已半秃,脑袋就变成了一只大的蛋。我瞧着大奎,心里禁不住叹了一声。我不是叹过去的事,而是叹年月的不可停留。

这么感慨着,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对若梅说:“今天咱们也照张相吧,做个合影。”我又说:“不知不觉就老了,得让现在的脸留下来,省得将来又后悔忘了以前的样子。”若梅笑一声说:“这主意好。”停一下又说:“好是好,可照片得藏着掖着,只怕心里反而搁了一个不放心。”我说:“照片只是一张纸片,还怕没个躲藏的地方?”若梅说:“我怕万一呢。”她想一想,忽然高兴起来,说:“我有个办法,连万一也不用怕了。”我说:“什么办法?”若梅说:“咱们把拍好的照片埋在这里!”她指一指亭子外的树林,说:“什么时候想看了再挖出来。”我说:“你开玩笑吧?”若梅说:“不是玩笑不是玩笑,我觉得真可以的。”

我沉吟一下,嘿嘿笑了。若梅的点子似乎靠不着谱,但一琢磨还是不错的,甚至有些好玩。

我们下山出了公园去拍照。在照相馆里,摄影师傅把几块背景推来推去,让我们选择。我们选了一块金黄色的夕阳树林,因为把装着树林的照片埋在树下挺合适的。我们坐到树林跟前,让两颗脑袋近在一起,听摄影师傅的口令。摄影师傅说别动身子,我们便稳住身板。摄影师傅说笑一笑,我们便咧开了嘴。

我们在照相馆等一会儿,拿到快印出来的照片。照片还不错,两个人紧挨着,看上去都挺开心的。我们到街上买了一把水果刀,顺便多要了几只塑料袋,然后回到小山上。这时已近傍晚,阳光涂在树枝树叶上,跟照片的背景还真有点像。我们在树林里转一圈,看中一棵水杉。这棵水杉树干笔直,枝叶一层层爬上去,像一座小塔。在挨着树干的地上,我们用水果刀挖开一个小坑,再用塑料袋将照片包好放进去,然后盖上泥土。

我们靠在树干上,看看地上,又仰头看看天空,心中有一种顽皮似的快乐。从现在起,这座小山的树林里存了一个属于我们的秘密。秘密虽小,却有意味。对了,这个秘密除了我们,还有老天知道。

这天晚上,我们携着不错的心情去看电影。心情一好,就容易遇到愉快事。我们买电影票时,得到两张抽奖券,说是电影院在做一个“看电影抽大奖”活动。我们以为是玩噱头,到了电影厅门口,真见着一只半透明的箱子,里边装着一大堆有数字的乒乓球。我按工作人员的指示,摸出三只乒乓球组成一个数字,啥也没对上。若梅跟着也摸出三只乒乓球,把数字一凑,竟凑出一个三等奖,奖金为一百元。一百元不算大钱,但能制造意外的高兴。我们拿着一张一百元的钱票走进影厅,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一只玩具一样欢喜。我记得那天看的是《甲方乙方》,属于暑假回放影片。

看完电影,我们想把额外得到的钱花掉,就去吃夜宵。走了一段路,遇到一家特色点心店,我们进去要了两碗猪脏粉,觉得花不完钱,又要了几样小菜和啤酒。这是我们第二次坐在一起喝酒,因为心里装着快活,胃口和酒量都开了,四瓶啤酒喝完,还认为不够,又叫了两瓶。待我们从点心店出来,已是满脸红光,思想飘扬了。

夜色中的街道布着橘黄灯光,灯光下行人已不很多。若梅笑一声说:“我有点醉了。”我也让自己笑了一声,说:“你没醉,你口齿清楚舌头不晃。”若梅说:“我舌头不晃可脚步在晃呢。”她走了几步,故意显出身体不稳的样子。我乐了脸,赶上去扶住她。她把手臂绕在我的手臂上,两只身子挨在一起往前走。

走了一截,若梅突然说:“昆生,我走不动了。”我说:“那咱们打辆车?”若梅说:“不用,我要……你背我。”我吃一惊,看看周围说:“这是在大街上。”若梅说:“我知道在大街上。”我说:“你不怕别人笑话?”若梅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笑不着我。”我腼腆一下说:“在街上背女人,这种事我没干过呢。”若梅说:“没干过就赶紧干一次嘛。”

我扎个马步,半蹲在若梅身前。若梅双臂缠住我的脖子,上了我的后背。还好,若梅不是胖人,沾在背上不算太沉。我抖起精神,在人行道上静静地走。嘿嘿,这是个电影般的时刻。两个人暂时不 搭话,但我能觉出她的快活,她应该也能觉出我的快活。因为走得慢,过一会儿后面就有路人赶上来,在旁边奇怪地瞧我们一眼,又超了过去。

此时的夜街仍然热,但时不时会遇着一阵风。当风跑过来时,我就停下脚步,让凉快从两人身上滑过。

更有趣的是,隔几分钟便会有一辆出租车在我们身旁突然刹住,还摇下玻璃,见我们没有响应的意思,只好不明白地离开。看着车子们急急停住、又匆匆跑开的失望样子,我们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天夜里,我一直把若梅背到一家旅馆的门口。我开了两间房,把若梅放进其中一个房间。若梅说:“今天晚上高兴,再一起坐会儿吧。”我在椅子上坐下,若梅则和衣躺到床上。我们随意聊些远远近近的事。聊了片刻,若梅的声音小下去,慢慢停住,原来她睡着了。她虽还够不着醉,但啤酒在她身上还是起了作用。

我坐在她的床边,瞧着她睡觉的样子,听着她平静的鼻息声,心里禁不住生出些怜惜。尽管我们借着酒力和夜色在街上撒了个欢,让自己年轻了一回,可我知道,谁也挡不住日子的流失,我们在一年一年地老去。当然,老也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谁都会摊上。可瞧着眼前的若梅,再一岁一岁地往前推,推到若梅年轻的样子,我还是有些难过。一年一次见面,我们不知不觉已经用掉了这么多的年头。

7

日子逝去的想法现在也不缺少。我坐在报刊亭里,时常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卖掉一份份报纸一本本书刊的同时,似乎也把自己余下的年月和精力一点点出售了。

这种感觉若放到回想上,便会对自己的记忆不放心。譬如每次追忆到那个喝酒撒欢的晚上,我便想,也许我的记忆不对,也许那个晚上的高兴并没有被伤感所接替。我能坐在她的跟前,瞧她睡觉的样子,听她平静的鼻息声,我应该感到愉快或者安慰才是。我记存的伤感八成是后来的,我把后来的伤感放在了那天夜晚。

人呀经历的年头一多,就容易把时间记乱,尤其是遇到苦痛的事儿。苦痛如树,会长出许多枝叶,伸进本来不相干的日子和地方。

不过我的记忆再恍惚,有一个时间是不会出错的。这个时间与憔悴、悲凉这种词有关,属于若梅五十岁那年的夏天。

那年夏天特别热,能逼得人流许多汗。我见到若梅时,她显得有些弱,好像瘦了不少。我问她怎么回事。若梅开始还应付,说没什么,说这么热的天,流汗都把人流瘦了。我使劲追问几句,若梅才说了。她说自己胃不舒服去医院抽血检查,结果查出一个指标不好。医生让做胃镜,照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医生又让做前列腺磁共振,也没振出什么。医生就再开一张单子,这一回是做肠镜。做肠镜是麻烦事,得一遍遍喝药水一遍遍上卫生间,折腾一夜,终于把肠子清空了。第二天去医院一查,真在直肠里发现长着一样东西,是一小块多出来的肉。

我听着乐了,说:“原来是块肉呀。”又说:“医生真够损的,花这么多钱,就找到一小块肉……”还没说完,我突然傻了。我意识到什么,定定地看着若梅。若梅疲累地笑一下,说:“不知怎么会摊上这种东西。不过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医生说了,这种肠子里的病只要发现早,又赶紧做手术,能活很多年的。”我说:“你算……发现早吗?”若梅说:“算早的,说是早期。”我说:“那你已做了手术?”若梅说:“昆城医院跟上海一个医院有合作,过几天会有位上海医生来,等着呢。”我说:“那你在医院等着嘛,干吗还跑过来?这么热的天。”若梅说:“反正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在做手术前见你一面,再看场电影,这样心里踏实些。”我鼻子一酸,差点儿流下泪来。

那天晚上我陪若梅看过电影,赶紧让她休息。我自己躺在床上,却久久入不了睡眠。我在脑子里东找西寻,想替若梅做点儿什么,但想来想去,我能做的,也就是为若梅凑点钱。

第二天上午,我去银行把卡里的钱全取出来,又把兜里的钱加上,交给了若梅。若梅不要,说家里有钱,即使不够也可以跟别人借些。我说:“肯跟别人借钱,为啥不要我的钱,再说我这点钱又不是大钱。”若梅说:“许多年前我就对自己说过,跟你见面时不能要你的钱要你的东西,我要让咱们待在一起清清爽爽的,这样事后想起来才会觉得好。”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次你病了。你病了我总得做点什么,我又不能在医院伺候你,我又不能砍下自己身上的肉换你的病好。”我这么一说,若梅不吭声了。过了半晌,她眼眶里有了泪水,说:“就这一回吧。”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我破了惯例,隔些日子就给若梅手机发短信探问病情。我问得简单,她答得也简单,总是说手术挺顺利、现在出院了、身体恢复不错一类的放心词。有一次我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你?她回复:不用了,我真的挺好。又过几天,她用电话打我的手机,我在上课,没接着。她又用别人的手机给我发一条短信,意思是自己手机丢了,不想再买,让我别惦记。从此我跟她又断了信息 联系。

好不容易熬到下一年的夏天,见面这天我赶早去了温州城。怕若梅体弱力少,我准备不让她上山,就等在山脚下截她。由于心里搁了着急,我在一块石凳上等不安稳,中间因为担心若梅从另一条小路上山,便提起身子往山顶爬,看看那儿没人又赶紧跑下来。这样上下往返了两次才候着若梅。还好,只一眼若梅就让我松了心。她气神没丢掉,脸色也正常,似乎还胖回来一些。我上上下下把若梅看一遍,没看出大毛病来。若梅就笑了,说:“我做的是肠子手术,自然不会缺胳膊少腿的。”我说:“这些日子你知道我心里多不踏实!”若梅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医生说我至少能活十年哩。”我心里又紧了,说:“为什么是十年?为什么只有十年?”若梅说:“是至少十年,也许二十年或者更长呢。”顿一顿又说:“其实十年也够了,我可不想老得不成样子,然后站在你跟前让你上下打量。”我说:“你老我也跟着老的,到时候我这双老眼呀,倒真想看看你老得不成样子的样子。”若梅轻笑一下,又叹口气说:“不说那么远了,咱们一年一年地把日子过好。”

那天看电影前我拉着若梅逛街,逛着逛着把她引到通信市场。若梅问到这儿干什么,我说了实话,要给她买一部手机。我说:“刚才等你的时候我跑上跑下的,就是因为你没手机。”若梅摇摇头说:“还是省了这钱吧!手机我又不是没用过,用过了才知道对我没啥用处,我白天坐店里晚上在家里,这俩地方都有电话。”我说:“你的身体做过手术,平常总得让我问一下吧。”若梅说:“我就是怕自己有了手机忍不住跟你发短信,发多了总会让大奎瞧见,那样就不好了。再说我们以前讲好平常不联系不打听的,不能因为我的病把原先的话推倒。”我苦笑一下说:“你呀真是固执,你不要一年里的三百六十四天,你就要咱们的所有心思都留在这一天。”若梅认真地瞧着我,说:“对的,我不要别的,我就是在乎这一天。”

不知道是医生的判断失了准头,还是若梅自己的感觉出了偏差,她的身体稳定其实是个虚象。肠子里的癌细胞不是一刀能剪尽的。

但我不懂这一点。在随后一年里,我照常备课上课,操弄家庭,把这一年过得跟往年没啥区别。

当又一年的夏天到来时,我以为见到的是比去年进一步康复的若梅,她身上不会缺少上山的力气。不料见面那天下午,我在山上亭子里等着,忽然来了一位顺便捎话的游客,说山下有一女士让你下去呢。我赶紧出了亭子往山下走,还未把石阶走完,远远瞧见若梅坐在路边石凳上,样子弱弱的。我吃了一惊,紧着脚步近到她跟前。她的模样让我心里一下子乱掉——一张脸不光瘦了还黑了,衣领边的锁骨陷进去两个坑,身上的力气像是漏掉了许多。我慌慌地盯着若梅,半晌说不出话。若梅脸上浮起一个微笑,说:“怎么了你?看把你紧张的……”我稳稳神说:“你……瘦了。”若梅说:“没事儿,前些天吹空调感了一次冒,吃药又把胃口倒掉了,慢慢恢复就是。”我用双手捏捏她的肩膀,又顺着手臂慢慢捋下来,她的瘦让我心疼。若梅难为情地轻笑,说:“这儿游客多,人家以为咱们干吗呢?!”又说:“咱们不上山了,我中午没怎么吃,肚子好像饿了,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未等我点头,又说:“你瞧瞧,见着你我胃口就开了。”

我陪若梅去了一家小吃店。因为是下午,店堂里人不多。我给若梅点了一碗馄饨,这是她爱吃的。若梅吃了两三口,歇住,看看我,又努力吃了一口。她的神情告诉我这碗馄饨不对她的胃口,我起身又去端来一盘炒粉干。若梅吃了一口,又停下了,抱歉似的瞧着我。我不吭声,又去点了灯盏糕、锅贴饺子和鱼丸汤。小桌上很快摆满了碗盘。若梅盯着桌子说:“点这么多,你把我吓住了。”我说:“你随便吃,爱吃哪样吃哪样。”若梅说:“你也得帮我吃。”我说:“我吃过中饭,这些东西是为你点的。”我把各种点心都拣一点搁她小碗里。若梅往嘴里夹一口,慢慢地咀嚼,嚼一会儿使劲地咽下,然后叹出一口气说:“我以为我饿了,可胃口还是没那么好。”她说话的样子让我难过。我想找一句轻松的玩笑话,没有找到。

晚上坐在电影院里,我一直握着若梅的手。她的手松软无力,像一只睡着的小鸡卧在我的手心里。那天的电影是《周渔的火车》,女主角巩俐不停地坐着火车,奔波于两个男人之间。故事有点儿晃,让人不太明白,但游动在影片中的迷茫和伤感还是传递给了我们。故事的最后,女主角在寻找男人的路途中遭遇车祸,灵魂飘向天堂。

电影结束后,我们走出放映厅。若梅慢下脚步,说咱们再看一遍吧。若梅的提议让我奇怪一下,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反对她。我点点头说:“特别喜欢这电影?”若梅说:“也不是,我就想再待一会儿。再说电影院拆建那年,咱们还欠着一部电影呢。”我笑了说:“你呀记得挺远。”

我买了票,两人又坐回放映厅。因为不是最新片子,场次又晚,看的人稀少,厅子里只有寥寥几个身影。若梅在暗光中坐一会儿,累了似的斜过身子,把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我用手臂轻轻搂住她。若梅说:“还记得第一次在这儿看电影吗?那次我们只有一个座位,结果两个人站着看的电影。”我说:“当然记得,是《卖花姑娘》。”若梅说:“那么多年过去,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说:“少了也好,你看看这场电影,像是咱们俩的专场。”若梅轻笑一声,说:“电影专场,咱们真够排场的。”又说:“别人不爱进电影院了,可我仍喜欢在这儿待着呢。”

这么说着,若梅闭上眼睛静了身子,像是听银幕上的声音,又像是准备偎着我小睡一会儿。我低头瞧着若梅,光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淡光中,她的皱纹和岁月似乎被掩去了——此时,她多么像一个忧伤又享受的孩子。

我抬头看银幕,上面有些模糊。我知道,我的眼眶里装了泪花。

8

对我来说,此后的日子搁进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叫折磨。

我依着若梅的意思,不主动找人打听她的病情,但我知道自己每天都是惦记的。我想写信我想打电话我想邮寄补品我想帮着联系医生,可跟每一种想法一起绑着的总是犹豫和否定。有一次我拿起电话拨进若梅家里,对方一个男声音刚“喂”了两声,我已把听筒放下了。又有一次我买好一些健身补品,到了邮局踌躇半天,最后寄给了昆城的父母。说实话,我的犹豫不是不勇敢,也不是不急切,我是怕若梅不高兴。这么多年了,若梅坚持不让我进入她的日常生活,现在突然迈进一只脚,也许会碰倒什么东西。这对若梅是不好的。

我读了些书,算是懂得一点看人和看世界的道理,也相信在人和常规世界之外一定还存在尚不明白的神力,只是我偏偏没有机缘皈依佛教或者基督教。如果心归佛教,我愿意长跪大雄宝殿,苦求佛祖发发慈悲,给予若梅一些气力和快活;如果信奉基督,我愿意手捧《圣经》日日祈祷,祈求上帝赐予一柱亮光,专门打在若梅的身体上。可现在,当我心无依靠时,便只有做梦。我只能在梦中探听若梅的消息,并给她捎去安慰的话。

年底的一天,我做了个梦,梦中若梅昏迷在床上,闭着眼睛喃喃吐话,吐的是一长串的“昆生”。我冲进梦中扑到床前,若梅却不见了,留下的是没有内容的雪白床单。

梦醒之后,我愣了半晌,然后去学校向校长请假。校长说都快期末考试了,还请什么假?不能缓几天吗?我没有言语,只是将一张假条轻轻放在校长办公桌上。

我坐车去了昆城,先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大医院。我在住院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巡走,又堵住一位护士打问。护士说近些日子没这个人住院呢。我又问最近医院里是否死过人。护士不高兴地说:“死过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你问这个干吗?”

我稍稍安了心,又来到若梅家的住宅小区。这个住处是大奎单位分的福利房,若梅告诉过我具体楼层和房号,我好几次想往这个地址写信,终于没形成决心。现在,我仍不打算冒失地上楼,冒失地敲那扇门。我只想静静地在楼下坐一会儿。

我在院子中间小花坛边沿坐下。我盯着楼房数了两遍,认定了若梅家的两扇窗户。那两扇窗户一扇闭着一扇打开,说明里边有人。更要紧的是,那扇打开的窗户挺安静的,没传出哭泣声或者哀乐声。我知道这种念头不好,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我宽了宽心,心想一个梦当不得真,也许事情压根没想的那么糟,也许若梅一边养着身体一边正正常常过着日子呢!冬日的阳光移过楼顶,照在花坛和我的身上,我一点点暖和起来。为了不显出枯坐的傻样儿,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翻看。当然,我看不进去。我的脑子在一行行的文字间散步。我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坐在院子里看书、若梅来借书问字的情景,那是我们俩交往的开始。时间过得真快呀,快得一照镜子已瞧见自己的斑斑白发。这么多年里,周围的人和事似乎都在奔跑,流行下海啦,盛行离婚啦,又有金融危机、股票楼市、抑郁跳楼什么的。看看报纸,太阳底下每天都有新事长出来。不求变换的似乎只有我和若梅。我们每一年都守着同样的心思,我们把几十年过成了几十个相似的一年。这样的一辈子,不管算亏还是赚,我都认了。现在我不乐意变化,不乐意若梅发生什么不好,不乐意明年的7月30日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一句话,我对日子已经习惯了,我不乐意我的生活突然拐个弯。

那天坐在小花坛边,我捏着一本书对着楼上的窗户,就这么傻傻地想着。我坐了很久。

但是我又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往好处想,我的担忧是真实的,我骗不了自己。若梅的身体也许一天天地差下去,拽也拽不住,用书上的话说,在一步步滑向黑暗的地方。这种判断像一把杂草,长久地塞在我的胸间。

我把这种情绪放在家里,便是没头没脑地向阿秀动脾气。这时儿子已去了省城读大学,我一不痛快,做靶子的也只能是阿秀。阿秀每天出门前在卫生间至少打理半小时,阿秀给朋友打电话要讲很多废话,阿秀看电视喜欢配套嗑瓜子。这些行为过去不算什么,现在落入我眼里便是缺点。我说:“别说半小时,你在厕所里就是待两小时也扮不出一张及格的脸。”我说:“省点电话费吧,废话多了对空气也是一种污染。”我说:“吃瓜子就吃瓜子,你还吃出声音干吗?我耳朵太小,装不下你这么多吧唧声。”此类的话说过,自己都觉得没趣。阿秀有一次说:“你是不是更年期呀,如果是先言语一声,我让着你。”

我把这种情绪放在教室里,嘴巴便容易犯错。我挑课本上的毛病,好几次跟学生说这成语用得不对,这个字是错别字,可回去一查字典,错的是自己,只好第二天到教室再说回来。我仍喜欢讲课外的故事,不过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住,因为我忘了接下去的情节,想现编几句圆一下,嘴巴又没跟上。我还多了些急躁,一见学生上课走神或做小动作便大声呵斥。一次一个男生揪同桌女生的辫子,我把他发配到教室后面,鼻子嘴巴挨墙站着。一节课下来,墙上的贴纸都被呼气弄湿了。男生回家后向家长哭诉,家长又向校长报告,搞得我不停地解释和道歉。我觉得自己身上攒了疲倦。

夏天终于又到了。7月30日这天,我准时把自己搁到中山公园的小山亭子里。我背靠柱子坐着,让自己把心神稳住。

时间在等候中总是过得慢,太阳好不容易从亭子的左边挪到了右边。小山上的游客始终不多,偶尔来几个人,坐一坐又走了。不好的感觉像一只摁在水里的皮球,好几次从水下蹿上来,在我的心头漂浮。但我仍盯着石阶小道,期望有个瘦弱的身影慢慢走上来,或者过来一位捎话的游客,说有个女人在下面等你。

大约三点钟的光景,沿着石阶上来一个游客,是位姑娘。她走得有些急,到亭子前才缓了脚步,边喘气边拿眼睛瞧我。我这时不想搭理人,就没吭声。姑娘先开了口:“您是昆生……叔叔?”原来真是捎信的!我心里一跳,站起身子急急地说:“我是昆生我是昆生,她在山下让我下去吗?”姑娘说:“什么山下?你说的哪个她呀?”我说:“你……不是若梅让来的?”姑娘说:“是,若梅是我妈,我妈让我来的。”我吃一惊,慢慢笑了,说:“原来是念念,长……这么大了。”姑娘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说:“当然当然,你不说是一陌生人,你这么一说,你跟你妈像着呢。”姑娘咧嘴笑了,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齿,说:“我妈让我捎一封信给你。”她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递给我。我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撕开封口,刚要掏出信纸,心里还是先慌了。我看着念念,说:“你妈怎么样了?在家里还是在医院?”念念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说:“我妈的事你不知道?”我盯着念念的嘴巴,摇摇头。念念说:“我妈死了,半年前就走了。”我身子一轻,轻得似乎要飘动。我赶紧扎住脚步,同时使劲闭上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我松开眼睛,吐出一口很厚的气。念念说:“叔叔你很惊讶!”我说:“我知道她的病,我不惊讶。”念念说:“可你看上去还是很惊讶。”我说:“我这是难过。”念念点点头说:“噢,难过和惊讶有时候瞧着挺像的。”我说:“除了这封信,你妈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念念说:“她啥也没说,就说了你的名字和今天的时间。”我说:“还有这儿的地点。”念念说:“对对,刚才我爬上来,特别担心亭子里没人。”又说:“不光是担心,还有奇怪呢,我很想知道妈妈临走前仍惦记的人是谁。”

念念沉默一下,说:“叔叔您是什么人呀?是我妈的朋友还是同学?”我不接她的话头,说:“你妈走的时候……身上痛吗?”念念说:“你要是妈妈的朋友或者同学,妈妈又这么惦记你,你那时候该去看看她才是。”我说:“我知道若梅,她死时即使身上痛,心里也装着安静的。”念念说:“这半年里,我挺想撕开信封看看里边写些啥,终于没敢。”我说:“若梅这辈子呀,活得不亏,至少比别人多了一点点东西,她一定这么想的。”念念说:“信封里该不是欠条债单什么的吧?如果是那就太没趣了。”我说:“死是平常事,谁都会遇上,我真不用惊讶的。”念念说:“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个没有故事的人,最后还弄一个悬念放着,玩神秘哩。”我说:“但我还是难受,别看我现在没有眼泪,可我心里还是难受。”念念说:“看来即使有啥悬念,您也不乐意跟我说什么了。你们呀老说弄不明白我们,我们也弄不明白你 们呢。”

两个人这种错位的对话让念念有些无措,可能还有些无趣。她瞧着我失了神的脸,不再言语。

过了半晌,我回一回神,发现念念已经离开,身影正往山下移去。我没有叫住她,因为我很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我坐下来,虚虚地靠在柱子上。茫然了片刻,我才想起还没看信。我乱乱地从信封里掏出信瓤,只有一张纸。上面没有留给我或者留给世界一句话,只有一列长长的电影名单:

1975年《卖花姑娘》

1978年《刘三姐》(我一个人看)

1979年《小花》

1980年《庐山恋》

1981年《大篷车》

1982年《骆驼祥子》

1983年《城南旧事》

1984年《五女拜寿》

1985年《红衣少女》

1986年《芙蓉镇》

1987年《二子开店》

1988年(电影院拆建)

1989年《百色起义》

1990年《妈妈再爱我一次》

1991年《边走边唱》

1992年《警察故事》

1993年《霸王别姬》

1994年《唐伯虎点秋香》

1995年《狮子王》

1996年《风月》

1997年《鸦片战争》

1998年《泰坦尼克号》

1999年《玩具总动员》

2000年《过年回家》

2001年《刮痧》

2002年《我的野蛮女友》

2003年《周渔的火车》(看了两遍)

2004年(昆生,你替我看吧)

我累了,一种心里虚空的累。我仿佛一下子老掉了好几岁。

暑假过去,我递交了提前退休的报告。校长想留我,说了一些劝慰的话。不过他没能挡住我的去意。我对校长说:“我已到了学生爷爷的年龄,再教下去会把他们也教老了。”

但实际上,我的年纪还算不上太老。儿子在上大学,我够不着吃闲饭晒太阳的岁数。离开学校后,我盘算了几天,觉得这辈子老在教室里站着,现在得找一份安静又能坐着的事。这个想法其实是若梅给我的,她说过这样的话。过了一些天,我盘下一间别人腾出来的报 刊亭。

报刊亭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我已经满意。能坐在亭子间里,让各种报刊书本包围着,这是我喜欢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我慢慢去回想跟若梅在一起的日子。我的回想挺花时间,有点像一条小船在长河上漂流,从这一头漂向很远的那一头。在漂流过程中,我把快乐、有趣和忧伤的细节一点点打捞上来。

一些日子过去,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又过些日子,儿子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在一家公司上班。他的生活不再青涩,周围似乎总聚着许多男女朋友。过年过节回家,他会讲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事情。有一回春节,他将女朋友领回家,让阿秀挺高兴。几个月过去他又回一趟家,带来的是另一个女孩。我提醒儿子,我的眼睛还没花,认得这个女孩不是上回的女孩。儿子说:“嗨老爸,别理我们别理我们,我们的事你哪懂呀!”

有时静下来想想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爱方式,如果我把自己和若梅的故事说给儿子,他八成也不会相信。没准他会说:“嗨老爸,男人嘛都喜欢编点爱情故事给自己争个脸,但也不能编得太离谱儿呀!”

儿子当然不会想到,他老爸的故事还在继续。八年了,每到夏天的7月30日,我一准歇了报刊亭,穿上一件整齐的衣裳,乘车来到温州城,爬上中山公园的小山。我会坐在亭子里,看城中高楼,看周边风景,看太阳往西边一寸寸落下去。如果眼前没人,我会蹿到那棵杉树边,扒开地土取出照片。照片上有我,还有我始终不能放弃惦念的女人。依着惯例,我把照片看一会儿又埋回去。

到了晚上,我会准时坐在电影院里。当银幕开始出现光影时,我变得平静而且投入。我很容易被银幕上的情节所动员,常常开心暗笑或者流下伤心的眼泪。当然,有时候周边的咀嚼声和低语声会让我分一下神。暗光中我能看到年轻的情侣依在一起,他们在边吃零食边咬耳朵。不过我马上会收回心,将目光投放到银幕上,因为我知道,我也不是一个人在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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