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侄儿信的时候，天已经把那张漆黑的大幕狠狠扯下，窗外正是华灯初上，昏黄的灯光四处飞舞，扫尽城市每个角落的黑暗。
一
侄儿说他很烦恼，因为好朋友盘侬和盘卡都决定不去学校了，把书、文具统统扔掉了，剩下孤零零的他。一个伴都没有，他有些怕。
我知道从村里到学校，要走一段穿越乱坟岗的山路。光滑的石板，一级一级，仄仄地伸延着。那些被岁月涂抹得灰黑的墓碑七歪八扭：有的断了半截，歪歪地斜插着；有的干脆倒下来，横在墓的一旁，背后露出一截黑黑的棺木。那里荒草疯长，黑压压的，有些怕人。有风经过时，那茂密的草丛里总是传来有些低沉的“呜呜”声，还有冷不防飞出一两只漆黑的乌鸦，扑打着翅膀，“哇哇”叫喊，撒满那凄凉的感觉。
侄儿是约他俩上学时得知的。很多时候他们仨都一个是一个的影子。那天找他们去学校，却见到他们俩吊得低低的头，很难过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说不去学校了，让侄儿自个儿去。毕竟他们是村里最好的朋友，上山砍柴，下河捞鱼，野外放牧。他们影子一个黏着一个，见了的人都说他们是孪生兄弟。
盘侬和盘卡我心底是有些印象的。每每回到老家，总看他们跟着侄儿玩，黝黑的肤色，显得那样健康活泼；豆一样圆圆的眼睛透着一股灵气。他们在村里学校的学习成绩是顶呱呱的，也一个追着一个。放假时候，他们都抱着大大小小的奖状，还有花花绿绿的奖品，更多地收获了村里人羡慕的眼光。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彼此知道的秘密，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精彩的世界，过着电视里书本说的那种生活。他们曾经跑到村头的那棵大树伸出手指拉了拉钩，不许谁改变许下的诺言。
侄儿说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从不迟到的盘侬竟然迟到了。上课已经有十多分钟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头大汗地跟老师解释，说家里没大人，赶紧给老牛割草去。还有盘卡，竟然是整个下午都没见到人影，到底哪儿去了？找了大半天，才在放学的路上碰了，拉起他的手一问，才发觉他手里拎的是一袋沉沉的盐，还有溜溜的猪油。原来是家里没了油盐，他得背几十斤米到三四十里地远的圩场去卖。家里只有他和年迈的爷爷，爷爷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只能是他去。来回赶一趟，就得花一个下午。
是呀，他们两个是家里的老大，妹妹还小，都得帮家里分担点家务了。更可怕的是家里太穷，大哥大嫂都跑到远远的广东打工去了，赚几个钱添补家用。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的了，田地里的活是荒着了，家里也养些牛羊猪，卖了换油盐。这些家畜的喂养，都靠他们这些小孩子割草捡野菜了。上学前，放学后，他们都得上上下下地忙，学习就顾不上了。
我回家的时候曾经看见过盘侬、盘卡忙的样子。他们瘦弱的身子背着比他们还粗大的柴火，或者是蓬松的玉米秆，甚至是书包里有时候都装着青黄的猪菜，额头满是汗滴。农村的小孩就是这样，要么在菜地里择菜，要么在山上放羊。听侄儿说盘侬、盘卡迟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落下的课越来越重，作业都交不上去，试卷上满是红红的叉叉，在颁奖的时候，他们俩两手空空，满脸羞愧，眼里饱含着泪水，很是懊悔，只是羡慕地看着侄儿。他们终于找个机会，把侄儿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拉住侄儿的手，满怀歉意地说出他们不想读书的想法。侄儿感到有些意料之中，也有些惊讶，只是这种想法来得太快了。
其实，村里不去读书的小孩不只是盘侬和盘卡，先前就有很多小孩待在家里，不愿去学校了。去学校要跑那么远的山路，到了学校又整天被关在教室里读呀背呀，乏味得很，不如跑到河边捉捉鱼，烤熟了混着吃；也可以爬到山上采采野果，美滋滋地吃着，那些都是多么有趣的事呀！还有报纸上和很多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考上大学的人有很多都找不到工作呢！何况自己读个小学或者初中，更是沾不上边。在学校里磨着时间，不如待在家里好好玩。要不，干脆跟着大哥大嫂到外面打工，早早赚几个钱，那不是更有用的事？反正自己也长得差不多了，跟父母一样，如果不是仔细辨认，还真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呢。
如果父母在家时，村里的小孩是不能这样放肆的，父母是过来人，知道知识的重要，逼也要逼他们去的。可是父母现在跑外面去了，没人管了，爷爷奶奶也唠叨几句，但根本进不了他们的耳朵。他们只管尽情地玩。村里的小孩一个见着一个不去学校，也一个跟着一个不去读了，就整天在村里疯跑，捉迷藏、荡秋千，快快乐乐。爷爷奶奶只能干瞪眼，身体老了，没力气，追不上他们，拿他们没办法。有的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与其让他们这样野着，不如干脆拉着跟自己，赚赚钱，准备娶媳妇。于是，上学路上就那么几个稀稀拉拉的人。
侄儿不敢那样随心所欲，看到同伴们不去了，心里只是闪过一个下不去的念头，很快就消失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孤独地回了家，坐到窗前，眼前马上浮现出大哥大嫂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远在广东的他们从没有忘记孩子的学习成绩，每次打电话回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成绩，让侄儿时时有一种紧迫感；他不敢放松。
更重要的是我作为他的叔叔——村里羡慕的读书人，在城里工作多么令人骄傲！我就是靠读书跑到山外工作的，放假时候，侄儿跟着自己到城里好好过了几天，他实在没法忘记那琳琅满目的超市，没法忘记锣鼓喧天的游乐场；单是城里的动画片就比家乡的多。他老是做梦到城里游玩。他宁可现在苦一些，将来能像堂叔一样走出大山。于是，家里的活儿，比如捡猪菜、挑水，他总是抓紧时间在上学前放学后完成，好在奶奶也还硬朗，佝着腰帮帮忙；妹妹也跟着做一些轻松的活儿。每次我从城里回来，侄儿都像跟屁虫一样缠着我，闹着我讲些城里新鲜的事。听的时候，他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
二
侄儿说两个好朋友不去学校了，他们整天疯跑，连个影子都难见到。侄儿一回到家，放下书包，便一个人坐在窗前，做着作业；没个人说话，就一个人发呆，望着窗外的云朵飘来飘去。幸好，窗前爬过来几朵紫色的牵牛花，很通人情似的，张大嘴巴的喇叭，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家乡的牵牛花到处都是，因为那些老房子是石头砌的，又堆着土墙，潮湿肥沃。牵牛花便喜欢长在屋子旁边。它那样惹人爱怜的：那紫白相衬的花朵，淡雅清丽，不是很去抢别人的眼光，自个儿在默默地开放，待满园的幽香四处飘溢时，你才发现这可爱的花儿是一朵接着一朵地盛开了，也不是争着在生机盎然的春天开放。只是悄悄地在寂寞的夏天吐香。一个夏天是很孤寂的，只有那单调的蝉声，让人莫名其妙生起一种烦躁的情绪。只有这淡雅的花温馨了孤寂，才让人对夏天有一丝丝淡淡的记忆。
牵牛花喜欢爬，只要抓住窗棂，便死死抱住不放，很多纤纤的细藤便肆无忌惮地爬满整个窗子，红的紫的粉的花挨挨挤挤地挂着。原先单调的窗子如今变成一幅五彩缤纷的画面，喇叭一个比一个长，极像一个准备演奏雄壮交响曲的乐队。轻风拂来，一只只漂亮的喇叭高高扬起，仿佛一曲曲悠扬的歌随风飘扬，这牵牛花爬得越高，花开得就越多。花是一朵接着一朵挂上去的，开得纷繁，便像是天女散花，热闹着寂寞质朴的乡下日子，让那些在春天闹够了的蜜蜂蝴蝶还是忍不住来欣赏她的婀娜。
就这么漂亮的牵牛花，家乡就没别的什么东西了。家乡也实在太穷了，遍地都是石头。田地是从石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泥土整成的，种些玉米黄豆，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村里的房子都是祖祖辈辈们留下来的石头屋子，灰不溜秋的，长满斑驳的苔藓。侄儿的那双雪白的鞋子是在城里的我给买的，成了他骄傲的资本，若是在家里，就是穿大嫂自己缝的布鞋。不知什么时候，村里一些有闯劲的年轻人实在待不下了，跑到山外打工。没几年，竟然盖起了大房子，这可是让村里人眼红了。村里的年轻人一个跟着一个，纷纷跑了出去；接着是中年人，连妻子都带了去，村里只剩下老人小孩。跑出去的年轻人只是寄回些钱当生活费，自己到春节才回来。有的家盖了新楼房，里面却空空荡荡的。
侄儿说他经常叹了又叹气，盯着那已经被苔藓爬得绿绿的石头墙。房子是我父亲省吃俭用盖的，狭狭的，阴暗潮湿。大哥身强体壮，聪明勤劳，早出晚归，但那几亩薄地，只能勉强糊糊口，哪来多余的钱盖房子？苔藓爬得很茂盛，有几枝牵牛花偷偷爬过来，将淡雅的紫色散满窗前，其中一枝还直直地伸到窗前，像是一只喇叭，告诉你一些什么秘密。孤独的侄儿也只能跟着牵牛花说说话了。
这低矮潮湿的石屋曾经充满欢乐的笑声，那是大哥大嫂没有出去打工的时候，大哥嘴上的笑话和故事是不断的，每每放学回来，只要是大哥闲着，侄儿和他妹妹总是爬到大哥那坚实的腿上，缠着他讲个笑话。那时候，即使喝点稀饭，加点酸菜，那日子也是挺快乐的。可是侄儿说现在爸爸妈妈都出去了，把快乐和笑声也带出去了。每天放学回来，只是看到奶奶那蹒跚的背影，一切都那样冷冷清清。一天一天看到小伙伴们不去读书，很想跟他爸爸妈妈说一声，得到他们暖暖的鼓励，但都不知道如何倾诉，只好将这些话悄悄地埋在心底，感到无比孤独寂寞。看到窗前的牵牛花，总想倾过耳朵，听听它有什么话要说，也许有他爸爸妈妈远方传来的叮咛吧。或者自己可以通过这个喇叭传传自己的心里话，让爸爸妈妈听到，让他们早点回来陪伴自己，毕竟自己和妹妹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令他们感到害怕。
三
侄儿说他碰到了一件很令他心惊胆战的事情。那是上学时候，太阳有些偏西了，影子斜斜地歪向东边。他不敢想得太多，该是上学的时间了，怕这磨磨蹭蹭会迟到，迟到了就会落下很多的课。反正嘛，人各有志，别人不去读书，那是别人的事情。自己总有爸爸妈妈盯着嘛。于是，将书包往背上一扔，急急忙忙往学校赶，“啪啪”，走路一摇一摆，书包拍打着背部，像是爸爸妈妈的手在催促。他突然间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自己，脚步加得更快了，连过那片乱坟岗时都没有多大的害怕。
模模糊糊地，前面晃动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侄儿心里不由“呼”地一下绷紧了，是谁？在那里干什么？那是小桂她爷爷种的几棵黑乎乎的柚子树。秋天来了，柚子圆嘟嘟地挂满树上，像是秋天里挂起的一个个黄灯笼。柚子熟了，幽幽地散发些清香。每每放学路过这里，这些香气都让自己口水不争气地在嘴里漾，这可是小桂爷爷摘了卖了换油盐的，不容别人乱摘的。如果结得多了，也分一两个给左邻右舍尝尝。侄儿也有幸吃过，那柚子水分充足，一咬，满口溢出清甜爽口，至今还有些隐隐约约的甜味呢。
近了，慢慢看清在树下晃悠的是村里的二赖巴栋。那巴栋我是有印象的，比我们小几岁，现在接近四十岁，游手好闲，娶不上媳妇，根本不像别人一样跑到外面打工。说那又脏又累，不如在家里睡大觉。平日，什么事情也不做，净是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拿去卖，换几斤米酒，迷迷糊糊地过日子，少不了趁着天黑人少的时候乱窜乱逛，顺手牵羊拿些别人的什么东西。这下在柚子树下晃悠，肯定没啥好事可干的！侄儿说他很害怕。
巴栋看见了来人，慌乱地走开，眼里闪过一丝恨恨的光，让侄儿感到一阵寒冷。侄儿读懂那阴阴的目光：村里那些年轻力壮的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像巴栋这样几个好吃懒做的地痞就猖狂了。先前拿别人东西时还偷偷摸摸的，现在想拿就拿，甚至光天化日的。他年轻力壮，身体敏捷，料想待在家里的这些老年小孩是拿他没办法；即使是碰着了，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过，只能跺着脚臭骂几句。他们则得意洋洋地拎着这些东西回去享用。空荡荡的村子不时出现一些小问题：这家说丢了只鸡，那家说找不见那条狗。而巴栋这些二赖则满脸油光醉醺醺地晃着，挑牙剔齿，心满意足。看不惯的老人小孩在电话里告诉在外的亲人。大伙也趁着回家过年时，把他们教训一顿，但人一走，丢东西的事情依然发生。
侄儿看着巴栋远去的背影，怦怦跳的心慢慢静下来。巴栋那一拐一瘸的腿，那是今年初去爬阿三家的鸡圈不小心跌下害的。看着这可笑的背影，侄儿想到他手臂上的那块伤疤。那是五个深深的齿印的伤疤，是侄儿留给他的“纪念”。想来让人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恨可怕。
那傍晚时分，侄儿刚刚放学回家，他心里一直盘算着今晚如何给那几头小猪配喂饲料。背上沉重的书包才放下，忽然听到隔壁的家里传来急切的呼喊：“快来人呀！抓小偷！抓小偷！”侄儿知道那邻居家有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奶奶。那老奶奶走路都还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很不稳；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瘦瘦弱弱的。那老奶奶常常坐在家门口，那乌黑光亮的拐杖就搁在一边，笑眯眯地跟侄儿打招呼。那小女孩则在屋里忙忙碌碌，剁猪菜，洗碗，挑水。小女孩空闲，便搀扶着奶奶在村里转转，很可爱孝顺的样子。
这可怜的祖孙俩，有谁在欺负呢，侄儿最看不惯的就是欺负弱小的，于是二话没说，直冲向呼喊声传来的邻居家，恨不得就把那可恶的家伙撕碎，一解心头恨。
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眼前一片朦胧，只见邻家的院子一片凌乱。小女孩躲在门后，冲着鸡笼喊着；老奶奶则拿着拐杖“咚咚”地敲打着门沿，咧咧地骂着：“死冤头，造孽，偷别的什么家，偏看不起我们祖孙女俩！”
“哎哟，老不死的，小气鬼，不就一只鸡吗？以后我赔你，今晚老子没东西下酒了。”油腔滑调的，一听就知道是死皮赖脸的巴栋，像是在故意气人。只见巴栋手里拎着一只鸡，那鸡扑腾扑腾直拍打着翅膀，卷起一阵尘草飞扬。见到老奶奶远远地嚷嚷，巴栋故意站在院子里，伸伸头弯弯腰，谅那老奶奶小女孩也不敢追过来，还扭着屁股，一手拎着鸡，一手招摇，阴阳怪气地说：“来呀，追过来呀！”那样子真令人作呕！
侄儿实在无法容忍这种仗势欺人的丑态，但想到巴栋那强壮的身体会一下子把自己丢得老远，弄不好还被他踩几脚，那得自认倒霉！但巴栋那一扭一摆的丑态太令人恶心了。侄儿瞄准一个角度，趁着朦胧的夜色，冲到巴栋的背后，一抓住他那只抓着鸡的手，使劲一拉，嘴巴一张，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巴栋“哎哟”一声，急忙扔下鸡，痛苦地弯下腰，不停地揉着那被咬的手臂，不断地跺着脚，嘴里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尖叫着。
那被扔到地上的鸡，“咯咯”飞走，转眼没了踪影。侄儿趁巴栋还痛苦地蹲在地上那一刻，转身像小兔子一样钻出院门，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巴栋赶紧跟在后面直直追来。侄儿经常玩捉迷藏的游戏，地形熟悉，钻到一堆蓬乱的柴草堆里，让那丛丛草垛盖住了自己，屏着气，看着外面，紧张地躲着，心里“咚咚”地敲着，不停盘算着，如果被他抓住了，怎么办？
巴栋在草堆前转来转去，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疼，还不停地叫骂：“咬人的兔崽子，有胆量出来跟我斗斗，我非揪你出来不可，踩死你！”骂声一句比一句高，侄儿感到越来越害怕，怕他那狰狞的脸和那粗大的拳头，感觉全身在发抖。
骂声越大，引来的人越多，村里老人小孩纷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问问怎么回事。举着火把的，打着手电筒的，一时纷纷攘攘，问清了事情，大伙又纷纷数落那痛苦地晃着手的巴栋：“偷东西的，活该！”“呸，咬得再狠些就好。”“把那脏手咬断就好了。”看着人们张张嘲笑的脸，巴栋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不知怎的，侄儿走在村里，老人小孩都投来敬佩的目光，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伸出大拇指连连夸奖他，侄儿只是笑，一句话也没说，心里却感到无比兴奋。侄儿说起这事来，手舞足蹈，骄傲的神情写满脸上。
四
侄儿说巴栋的目光从此就阴阴地对着自己，使自己时常感到有些害怕。侄儿生怕某个时候，巴栋突然从某个角落凶狠狠地钻出来，伸出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也像拎那只可怜的鸡一样，狠狠地抽他一阵。我想如果强壮的大哥在身边多好！大哥是个劳动好手，古铜色的脸透露着一股刚毅之气，身材魁梧，常常将二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步伐迈得大大的，那架势巴栋见了，吭都不敢吭一声，缩缩地躲在一旁，一个屁都不敢放。大哥的正义和强壮也时常感染着侄儿，使他的勇猛和刚强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出名的。
碰见巴栋的下午，侄儿说全是被这些胡思乱想弄得乱糟糟的，只听得了老师嘟嘟哝哝的一些话。班里的学生是越来越少了，老师的目光越来越充满失望，看到侄儿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满心疼爱地问问他的情况，也鼓励他一定要坚持下去。侄儿微微笑，叫老师放心，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底，不会跟别人一样的。
侄儿说很担心奶奶，一放了学，便赶紧跑回家。奶奶，就是我母亲，已经八十多岁，跟我到城里住了几天，受不了清闲，放不下孙子，又跑回了乡下。侄儿说刚回到家里，奶奶就颤巍巍地走过来，抚摸着他的肩膀，心疼万分地说：“读书累了吧，走那么远的路，现在去的人少了，注意安全哪！”侄儿乖巧地点点头，显得很坚定。他不想让奶奶替他担心，奶奶那么老了，头发雪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的。如果在大哥大嫂面前，想起今天可怕的事情，他肯定放肆地大哭一场。可他不敢让奶奶伤心，怕奶奶担心。万一哪一天奶奶摔倒了或者是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能在他放学的时候到门口去看他，那更加令他伤心失落，还有那可爱的妹妹，长着两个甜蜜蜜的酒窝，一笑就笑出清脆的声音。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祖孙三人围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吃饭，还有些温馨。
侄儿说那天傍晚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只见村的东头簇拥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在忙乱着，好像在抬着什么人。侄儿好奇地问奶奶，奶奶从里屋远远地回答，大概是村东头的七奶奶摔伤了。都伤一天了，躺在床上，没人知道；只是疼得受不了，慢慢爬到门口，才被发现，当时已经昏了过去，现在村里的大人正赶忙把她送往医院。
七奶奶？侄儿头脑里马上闪现出一个比自己奶奶更老的奶奶，腰几乎驼得跟地面成了个直角，拄着拐杖敲着地面很响，像是老在探着路。八十多岁了，儿子孙子们都跑到广东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座房子和她。儿子儿媳隔几个月轮流回来看望她一次，见她没事了又赶紧回去打工。他们要这两年把新房子盖起来，他们这烂烂的石头房子恐怕是没人看得上的，不会被偷什么东西的。于是，全家人一股脑儿往广东赚钱去了，按时寄回些钱由邻居家代着去买东西给七奶奶。七奶奶便摸摸索索着一个人过日子。
七奶奶是很少一个人待在家的，天一亮便拄着拐杖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她说要找人说说话，心情好些。她也常常来大哥家串门，找母亲聊聊天，回家时候我看见过几次。她的口袋里总是藏着几颗甜滋滋的糖，不时掏出哄哄侄儿和他的妹妹。是呀，孤独的老人们聚在一块，可能消除些寂寞吧。长一句短一句地聊，两个老人脸上才露出舒心的笑容。
七奶奶家里没人，跌倒没人看见？侄儿说他突然感到一阵阵担心，一下子想到自己的奶奶，心里有些慌乱。“奶奶！”侄儿急急忙忙叫了起来，生怕奶奶有个什么闪失，放下作业本，伸出头来，看着奶奶到底在哪儿？父母不在家，他就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像巴栋那样的坏蛋，也没什么可怕的。
院子里，阳光朗朗的，满满地铺了一地。奶奶正佝着腰，簸着刚刚收回来的黄豆，吹走那些皮皮和尘土。颗颗跳起的黄豆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金黄，像是一粒粒透亮的珍珠。奶奶喜欢劳动，手脚动多了，就麻利多了，身子就硬朗起来。
侄儿说，他也喜欢跟奶奶到地里摘些瓜豆，特别是那些黄瓜，没有施一点化肥，全是猪圈牛栏里的粪便，更不用打药。瓜儿水灵灵，咬一口甜滋滋的。希望我有空回来，一起到地里摘摘瓜，尝个鲜……
信的字里行间散发着孤独而坚韧的气息，不停地冲击着我牵挂的心。透过窗外飞舞的灯光，我仿佛看到了院子里那棵牵牛藤开出紫红紫红的花朵。阵阵清风吹来，花儿不停摇曳，映衬着侄儿那张成熟的脸，像是在跟他逗笑；又像是叫我快快回去。我那颗敏感的心也跟着摇曳起来，飞向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