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567100000001

第1章 福无双至

第一节

实际上,方童年出生的那天应该是个黄道吉日,太阳一早就出来了,挺兴高采烈的样子。晴空万里,蔚蓝如洗,没有风,不远处浩瀚无垠的莱州湾也静悄悄的,就像睡熟的婴儿一样,只有在成群结队的海鸥蜻蜓点水般扑食的时候,才会激起些许涟漪,一圈圈儿地散开,犹如婴儿睡梦中的微笑。

两只喜鹊站在方家村宏德堂南院的大枣树上,尾巴一翘一翘的,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时的方童年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还在她娘董月花的肚子里,伸胳膊撂腿,跃跃欲试,不安分得很。其实,他早就该来到这个世界了,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硬是赖在娘的肚子里不肯出来,一拖就是一个月,让宏德堂的男女老少急得团团转,就像一群热锅里的蚂蚁。太爷爷方英楚早就给这个重孙或者重孙女起好了名字,叫方童年。婆婆吴怡蓉请来接生婆按摩催产,但无济于事。他爹方德海盯着董月花滚圆的肚子,有劲无处使,只能将眼睛瞪得铃铛般大小,恨不能伸手一把将他捞出来。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方童年在他娘的肚子里足足待了十一个月之后,终于要出来见见世面了。他为自己的出生挑选了一个好日子,他的三爷爷方兴迅今天要娶亲,宏德堂的各个院落无不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早便出了方家村,披红挂绿,吹吹打打,一路向南,直奔二十多里外的掖县城。

娶亲的娶亲,生子的生子,宏德堂当是双喜临门了。

老爷方英楚目送迎亲队伍出了门,就一直半躺半坐在堂屋的紫檀太师椅上,宏德堂的喜庆气氛似乎并没有感染了他。人们看到,他的双手始终在微微颤抖,眼皮耷拉着覆盖了大部分眼球,脸色也十分难看,灰蒙蒙的没什么精神。方英楚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去西天的路口,只要阎王爷一招手,他就得去报到了。所以,尽管整个胶东地区遇到了连续三年的旱灾,土地龟裂,颗粒无收,村北王河的河床也干涸得泥沙见底,寸草不生,人们食不果腹,骨瘦如柴,已经饿死了许多人,但是,凭借宏德堂殷实的老家底,方英楚还是要在大灾之年为三子方兴迅娶亲,了却最后的心愿。

方兴迅年方二十,白皙英俊,知书达理,是方英楚五十七岁的时候与续弦妻子王玉玟所生。老来得子,实属不易,方兴迅自然成为方英楚的掌上明珠。现在,方英楚自知来日无多,尽其所能,为方兴迅建造了五间砖瓦到顶的新房,几乎花光了宏德堂多年来的积蓄。

新娘李秋燕自然是鲜眉亮眼,玉貌花容,在整个掖县也是数得上的美人,她与她的爹李开玉一样,都是蓝关戏名角。蓝关戏是一个古老的高腔剧种,一人唱,众人和,帮打唱三位一体,在掖县颇为盛行,爱好者甚众,素有“蓝关开了台,婆娘跑掉鞋”之说。方英楚尽管不是婆娘却也酷爱蓝关戏,达到令人惊讶的痴迷程度,常请蓝关戏班子到宏德堂唱堂会,久而久之,他与李开玉便成为挚友,三子方兴迅与李秋燕的这桩婚事正是由两个老人做的主。但是,无论对方兴迅还是李秋燕来说,这都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这是因为,他们各自心中都有自己的心上人。方兴迅在县城跟掖县玉雕名师学艺,爱上的是师傅的女儿朱叶青,李秋燕为演武戏,到房家庄义武堂习武,则喜欢上了武林高手房根森。然而,父命不可抗拒,棒打鸳鸯散,一对新人的心里各自匿藏着另外一个人,这桩婚姻的未来必将是貌合神离,危机四伏。

现在,宏德堂倾其所有,大摆喜宴,锅里碗里都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在整个方家村的上空无拘无束地飘荡着,许多无缘参加婚礼的人经受不住这难得的诱惑,在家抽打着贪婪的鼻子。可是,时近正午,迎亲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回来,让翘首以待的人们腰酸背痛,顿生不祥之感。

“他爹,这时辰……”方兴迅的娘王玉玟终于按捺不住,从院里来到堂屋,焦急地说。

太阳高悬,正午的阳光透过宽敞的大门照射进来,方英楚看着这道明晰的光影,良久不语,手中的拐杖蓦地掉到地上。

终于,新郎方兴迅失魂落魄般地回来了,一头扑倒在方英楚的脚下,哭叫道:“爹啊,李秋燕让土匪劫走了。”

天灾不可避免,而清政府依然横征暴敛,使诸多良民走投无路,成了暴民,土匪便应运而生了,七人一股,十人一帮,虎头村的赵重彪凭借一身武艺,则拉起了几十人的队伍,打家劫舍,神出鬼没,令人闻风丧胆。

“嗯,嗯……”方英楚似乎早就知道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赵重彪吧?”

方兴迅从地上爬起来,小声说:“不知道啊,爹,他们有枪有马,十几号人啊。”

方英楚听罢,紧皱的眉头慢慢地松开了,头却突然一歪,昏厥过去。

“他爹啊——”王玉玟扑过去,惊叫一声。

这个时候,孙媳妇董月花正躺在东院的大炕上,拼命地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难产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几次昏迷过去,又几次苏醒过来。接生过无数个婴儿的接生婆已是黔驴技穷,竟然跪在地上烧起了香,哭求老天爷保佑母子平安。方童年似乎也没有了耐性,屡屡试图冲出那血红的通道,但是,他发现,通往人间的大门依然紧闭,没有打开。

一个要死,一个要生,一个被土匪劫走,宏德堂的男人们把方英楚抬到炕上,马上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郎中周仕君,紧急诊治。宏德堂的女人们则围聚在东院,手忙脚乱,抓耳挠腮。新娘李秋燕已被土匪押进了城南的盖平山,惊恐万状,欲哭无泪。

1911年的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注定会在百年宏德堂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为下一个百年的曲折经历作了充足的铺垫。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繁星闪耀,一轮弯月升上了枝梢,起风了,莱州湾的潮水犹如无数双硕大无朋的手拍打着岸头,白浪翻滚,哗哗有声。两只报喜的喜鹊也黯然飞走,不知了去向。赴宴的客人碗筷未动,强忍馋意,一个个心存遗憾地回家了。宏德堂的大小院落悄无声息,空旷而寂寥,只有一只只大红的灯笼依然高挂,异常闪亮。风势渐强,吹散了宏德堂喜庆的炊烟,却吹不散宏德堂人脸上的窘迫与无奈,他们心知肚明的是,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必将是凶多吉少。

郎中周仕君果然名不虚传,妙手回春,老爷方英楚终于苏醒了,他猛咳一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围聚在火炕前子孙们的面孔清晰起来。

“爹——”长子方兴运紧紧地抓住方英楚的手,叫道。

“他爹啊——”王玉玟也拉住方英楚的另一只手,泪光闪烁。

方英楚长嘘一口气,示意大家将他扶起来。三子方兴迅马上端来了一碗人参汤,递到娘王玉玟的手里。

这是一根关东野山参,全芦全须,是宏德堂祖传的稀世珍宝。一百多年前,先祖方宝奎中得举人后,从济南府带回来了这根关东人参。此参重达九两,形如金狮吞珠,五形俱全。有道是,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九两得上百年找。所以,这根参在宏德堂传了几代人,都没人舍得品用。现在,王玉玟接过方兴迅递过来的参汤,手持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到方英楚的嘴里。

参汤顺着方英楚的食管进入了腹中,不一会儿,他的整个胃部蠕动起来,手脚渐渐地开始酥痒,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血管里爬来爬去。良久,他觉得脑膜奇痒无比,眼前有亮光在闪动,五彩纷呈的样子。于是,方英楚禁不住揉了下眼,又挠起了头皮。

“他爹,好些了吧?”王玉玟看着方英楚逐渐泛起红晕的脸膛,有一丝欣喜由心头划过。

方英楚似乎还走在由梦境到现实的路上,嘴巴微张,眼皮频眨。

“老爷,您好多了。”一直站在一边的管家孙良行喜极而泣了,“您是吉人天相,您要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啊。”

宏德堂能否在这个夜晚逢凶化吉就要看造化了,现在,东院里仍然忙乱不堪,方童年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等待着人间的大门为他打开。听着外面嘈杂而烦乱的声音,他分明意识到,世上的许多事情并不是他能主宰的了的。

就在宏德堂上下束手无策之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竖起或大或小的耳朵细听,却发现并不是在敲,而是在拍,有人在用力地拍打着院门的铜环。啪,啪啪……清脆响亮,声声刺耳。

“来了,该来的人来了。”方英楚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来。

“他爹,您说什么?谁该来啊?”王玉玟不解其意,迫不及待地问。

方英楚看了眼管家孙良行,催促道:“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孙良行听罢,迅速来到院里,打开了院门。院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匕首扎在门上,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拔下了匕首,一张巴掌大的宣纸掉到地上。

银元五十块赎人!赵重彪。

孙良行弯腰拾起赵重彪派人送来的告帖,快步回到堂屋,交到方英楚的手上。

方英楚接过告帖,看了眼说:“果然是他啊。”

“谁?”方兴运说着,从爹手中拿过告帖,顿时怒形于色,“银元五十块?这个赵重彪,狮子大开口啊!”

“他爹啊,这可怎么办?”王玉玟声音颤抖地说。

方英楚沉默不语,现在宏德堂的存储已经见了箱底,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凑够这五十块银元。

“爹啊,李秋燕不是还没进宏德堂的门吗?那她就不算咱方家的人。”方兴运将告帖扔到地上说,“这个赵重彪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要理他了。”

王玉玟一听方兴运的话,马上急了,央求道:“他爹,这事您得做主啊。”

方英楚吃力地抬起头来,一一看着身边的人,面色凝重而庄严。宏德堂传承上百年,闻名遐迩,口碑载道。当年,太爷方宝奎中得举人,步步高升,直至做官京城。后来,方宝奎受人诬陷,削官为民,他泰然处之,信奉“以文教佐天下”的他回乡创办私塾,教书育人,几代人坚持不渝,终得桃李满门,成为闻名掖县的书香门第。方宝奎在九十岁时寿终正寝,死前留下了堂号“宏德堂”及以文治家与以德传家的堂规。

“爹,您得想办法救人啊。”三子方兴迅也终于忍耐不住地说。

“人一定要救,自老太爷方宝奎创立了宏德堂那天起,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方英楚久久地望着方兴运与方兴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李秋燕出了李家的门,就是咱们方家的人,不仁不义的事情,咱们不能做,谁做了,老祖宗也不答应!”

“爹,理是这么理,可是……”方兴运辩解道。

方英楚挥了下手说:“你不要说了,既然是这么个理,就得按这个理去做。来,抬俺去房家庄。”

“他爹啊,您去房家庄干什么?”王玉玟困惑地问。

“这个赵重彪曾是房国武的弟子,事至如此,只能求救于他了。”方英楚强打精神地说。

房家庄与方家村隔河相望,房氏本与方氏同宗同祖,近三百年前,由于触犯族规而被扫地出门。据传,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王河结冰一尺有余,朔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房氏的先祖方学朋拖儿带女地搬出祖宅,跨过王河,来到对岸。族长严守族规的同时,也大发慈悲,为他们在此建造了三间草房。站在草房前,方学朋后悔莫及,肝肠寸断。根据族规,方学朋及后代不得再姓方。为不忘祖先,遂改姓为房,喻意草房下之方氏,独立门户。光阴似箭,一晃几百年过去,方学朋之后代房氏一族发展壮大,形成村落,名曰房家庄,与方家村比邻而居,一宗两族,相伴而生。

方家村与房家庄时而友好往来,握手言欢,时而反目成仇,大动干戈。嘉庆年间,弃文习武的方学朋后代,房国武之太爷房建宇推崇“以武功戡祸乱”之信念,四处拜师,苦练武艺,在35岁时终成正果,弓刀石,马步剑,心领神会,样样精通,却最终以一把百斤大刀中得武进士,成为从三品武将。相传,房建宇武艺高强,童试脱颖而出,乡试过关斩将,最终进京参加会试。他试过弓马技勇等科目,遂舞大刀。刀分120斤、100斤、80斤三种型号,房建宇志得意满,气宇轩昂,径直弯腰拾起那重达120斤的大刀,提气用力,大喝一声,舞动起来。但见他快步如飞,动若脱兔,大刀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刀光闪闪,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引来叫好声一片。但是,就在行将结束之时,出现了意外,大刀突然脱出刀柄,飞向天空,考官与观众无不惊呼一声,抱头躲避。说时迟,那时快,房建宇反应敏捷,就地一滚,跨步急停,然后手持刀柄,静候刀片降落。嚓!伴随着清脆声响,刀片插入刀柄,严丝合缝,毫厘不爽。

王河两岸的方宝奎与房建宇成为文官武将,同在京城做官,一时传为佳话。但是,好景不长,两人很快便陷入了一场残酷的宫廷斗争,方宝奎与房建宇不自觉地成为政敌,最终房建宇一方大获全胜,他得到擢升,而方宝奎一方则丢盔卸甲,他本人也被罢免官职,幸保老命。和睦尚未扎根,仇恨却已发芽,方家村与房家庄由此酿成世仇,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人。

房建宇的功成名就极大地鼓舞了他的后代以及周边的民众,常年多病多灾的爹房成铎去世后,房国武成为族长,便自立堂号义武堂,广招弟子,传教武艺。但是,在宏德堂的眼里,义武堂只知弄枪舞棒,却不能识文断字,无异于一介武夫。现在,百般无奈之中,宏德堂要屈尊下求于义武堂了。在方英楚的一再坚持下,一只轿子将其抬出了宏德堂,来到王河桥头。

王河素有掖县的母亲河之称,蜿蜒百余里,几乎涵盖了整个掖县,在即将入海之时,分隔开了方家村与房家庄。四人大轿走到王河桥头,方英楚拍了拍轿子,示意停下来。

“爷爷,您?”紧随其后的三孙方德河连忙掀开幕帘,伸进头去问道。

“孩子,你知道这桥是哪年建的吗?”方英楚的目光落在桥上,若有所思地说。

方德河摇了摇头,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莫明其妙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此处的王河桥是一座三孔石桥,已有百年历史,桥南为方家村,桥北为房家庄,南北桥头分别摆放着一对汉白玉的石鼓与石狮。文鼓武狮,雕琢精细,均出自名匠之手,寓意着两村不同的村风。实际上,无论是方家村还是房家庄都很少有人记得这座桥的来历了。一百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是阳光明媚,花开遍地,同在朝廷做官的方宝奎与房建宇摒弃前嫌,鼓动两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联手建造了这座石桥,并在桥洞上方刻下了“和衷共济”四个鎏金大字,命名为和衷桥。一桥贯通南北,方便了两个村庄的交往,由此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蜜月期。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的宫廷斗争让方宝奎与房建宇一落一升,两个村庄随之再次化友为敌,势不两立。

“和衷共济,难能可贵啊。”方英楚说完了石桥的来历,感叹道,“俺这辈子是看不到了。”

轿子再次抬起来,晃晃悠悠地跨过和衷桥,径直来到义武堂的门口。方德河敲开院门,将方英楚背了进来。

此时的义武堂已经人满为患,院中到处都是房国武的徒子徒孙,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大事。对于方英楚的突然造访,房国武好像早有准备,面带微笑,礼貌地将他迎进堂屋,让其坐进了太师椅。

方英楚七十又六,年长房国武两岁,房国武自然以兄相称,他吩咐下人沏茶倒水,却被方英楚抬手婉拒了。

“不必客气,国武弟啊,今天俺来是有事相求。”方英楚语调深沉地说。

房国武坐进另一把太师椅里,爽然一笑:“英楚兄客气了,有话请讲。”

“今天,儿媳妇李秋燕还没娶进宏德堂,就让土匪赵重彪劫走了。”方英楚喘息片刻,低声说。

其实,方英楚的大病不起以及李秋燕在出嫁的路上被赵重彪劫走,房国武很快就知道了。当代表义武堂去赴喜宴的儿子房乐平回来将此事告诉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几分喜悦涌上心头。当然,这种喜悦不怎么高尚,有幸灾乐祸之嫌,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窃喜,藏而不露,不会被人察觉。

“噢?有这种事儿?”听了方英楚的话,房国武故作大吃一惊。

“是啊,俺知道,这个赵重彪是兄弟你的徒孙。”方英楚直言不讳地说。

“不,不不。义武堂讲究一个‘义’字,恃强凌弱者,睚眦必报者,历来被认为是义武堂的败类。”房国武急忙摆了摆手,“赵重彪打家劫舍,欺男霸女,不是仁义之徒,与义武堂格格不入,他早就被义武堂扫地出门了,实不相瞒,俺现在没有这个徒孙了。”

方英楚知道,在房家庄人的眼里,房国武的爹房成铎是个任人宰割的无能之辈,他体弱多病,结婚多年之后才有了个宝贝儿子房国武。在房成铎当族长时期,他软弱无能,难与方家村和宏德堂抗衡,成了人家的手下败将,达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成为房家庄人的耻辱。然而,自从房国武当上了族长,便强势出击,几乎处处时时都与方家村与宏德堂唱对台戏,两个村庄与两堂的关系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发生冲突成为家常便饭,房国武似乎要以这种方式将房成铎失去的尊严夺回来。所以现在,方英楚觉得,房国武绝不会痛快地答应出面为宏德堂说情。

“可是,赵重彪毕竟做过你的徒孙,肯定会听你的话啊。”方英楚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听到这里,房国武不再说话,浓眉紧皱,嘴唇微闭,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他已经看得出,方英楚弱不禁风,病入膏肓,支撑不了几个时辰了。

在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人之间,说话总会有几分言不由衷,虚情假意,几代人都未曾改变过,已经形成了一种套路,通过对话,很难揣摩出对方的内心。但是,有两个人是个例外,那就是方英楚的三孙方德河与房国武的二孙房根森。十几年前,方德河体弱多病,没人相信他会活下来。有人建议方英楚让方德河习武强体,或许能保住一命。望着豆芽般的小孙子,方英楚心如刀绞,最终放下架子将其送进了曾经不齿的义武堂。方德河由此习武多年,果然驱走病根,还练得一身好武艺。与此同时,与他年龄相仿又同时习武的房根森成为他的好兄弟。

“师爷!”方德河见此情景,双手抱拳,冷不丁地跪倒在房国武的膝下,声泪俱下地说,“孙儿求您慈悲为怀,救俺三婶李秋燕一命吧。”

此时的房国武心里应该很纠结,方德河跟他习武多年,他在内心里喜欢这个聪明伶俐又讲义气的徒孙,但是,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历史渊源以及爹房成铎在宏德堂人面前的无能退让又让他如鲠在喉,难以释怀,更何况次孙房根森又喜欢着李秋燕。这个时候,让他出面救人着实有些勉为其难了。

“孩子,起来,有话起来说,怎么能这样呢?”房国武弯下腰来,一把拉起了方德河,嗔怪道。

方德河倔强地再次跪在地上:“师爷,您不答应,俺就永远跪在这里。”

“国武兄弟啊,宏德堂与义武堂毕竟是同宗同祖,老辈人的事情是非难辨,咱们不能说三道四。”方英楚已经是大汗淋漓,他双手按在椅背上,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将腰杆儿挺得笔直,“可是,人命关天,俺想啊,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促使房国武决定出面救人正是方英楚的这几句话,什么同宗同祖,什么人命关天,又什么见死不救,虽然方英楚说得有气无力,却分明句句斩钉截铁,如雷贯耳,倘若他仍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势必落得个不仁不义的骂名,与义武堂的堂规背道而驰。

“好,既然英楚兄这么信任俺,俺就豁出这张老脸,进山一试。”房国武说罢,伸手拉起地上的方德河,“快,快送你爷爷回家歇息吧。”

方德河站起来,又蓦地跪下,给房国武磕了三个响头。

房国武心痛地抬手抚摸着方德河紫红的额头说:“回吧,有消息俺会马上派人通知府上。”

方英楚被抬回了宏德堂,仰面躺在东间的火炕上。这个时候,灶火烧得正旺,炕面热得烫人,而他却仍然感到寒冷刺骨,瑟瑟发抖。现在,他还有一件挂心的事,那就是方童年还没有降生,他要在临死之前看到这个姗姗来迟的重孙或者重孙女。方兴迅再次端来了人参汤,由王玉玟一勺勺地灌到方英楚的嘴里。实际上,维持方英楚生命的绝不是这碗人参汤,而是靠一股信念了。

此时此刻,东院的董月花也躺在火炕上,与方英楚的感觉不同,她觉得浑身上下都火辣辣的,就像躺在开水锅里一样。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连喊叫的气力都没有了。接生婆早就丧失了信心,只能装神弄鬼,烧香念佛了。

狂风是在午夜时分刮起来的,它一路怒号,跨过波澜壮阔的莱州湾,飞沙走石,直扑王河两岸,吹得漫天的云朵四处飘散,那弯月亮便异常闪亮,就像一盏明灯挂在遥远的天际。

那风翻腾着刮进宏德堂大院,似乎在刹那间旋转起来,吹得大红的灯笼东荡西逛,摇曳不定。这时,一只黄鼠狼刚刚跑出堆满杂物的南屋,准备出门扑食,便被尘土糊住了双眼,顿时迷失了方向,踉踉跄跄地一头扎进了东院堂屋。人们禁不住惊叫呼喊,那黄鼠狼更加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地跳上了董月花的火炕,踩在了她滚圆的肚子上。

董月花见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四肢随之绷紧,一口气顶在了胸腔,她双目圆睁,胯部却松弛下来,生命通道蠕动不已,一股血水喷泻而出。

这个时候的方童年也疲惫不堪了,正睡得香甜之时,却突然感觉到被大水冲出了温馨的港湾,一下子惊醒了。他显然有些生气,双眼紧闭,张开了大嘴,哇哇大哭起来。

“带把的!”一屋子的女人兴奋地说。

那只黄鼠狼就站在窗台上,似乎没有了恐惧之感,尾巴高翘,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宏德堂新人的到来。

接生婆动作熟练地剪断连接母子的脐带,又用棉布擦洗干净方童年身上的血污,双手捧着放到董月花的怀里。董月花解开胸衣,露出膨胀的乳房,试图塞进方童年的嘴里。

这时的方童年并不知道吮吸,仍然大哭不止。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幅景象就是站在窗台上的黄鼠狼。他觉得这只毛茸茸的黄鼠狼很可爱,于是就破涕为笑了。

刚才,方童年的哭声穿过院墙传到方英楚的耳朵里,他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方德海明白爷爷的意思,飞也似的跑到东院,抱回了方童年。

方英楚看了方童年一眼,想笑一下,泪水却扑簌簌地掉下来,滴湿了牡丹花枕。

如同那根传世的关东人参一样,牡丹是宏德堂的另一传家之宝。没有人能说出牡丹最早出现在宏德堂是哪个年代,方英楚记事的时候,这牡丹便已经长满了花园。牡丹雍容华贵,富丽端庄,素有国色天香之美誉,每年春天的花开时期,姹紫嫣红的花瓣与馥郁芬芳的香气让人陶醉不已,引来蜜蜂无数,更会引来掖县喜好牡丹的乡绅贵人。牡丹花有活血通经,养颜护肝之功效,花落的时候,宏德堂人便会收集起花瓣,晾干,做成牡丹花枕。

这个时候,头枕牡丹花枕的方英楚已经嗅不到这独特的清香了,他感到自己坐在一条无形的漂浮不定的船上,四周苍茫一片,不见边际,他紧紧地抓着船舷,他觉得,只要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汪洋大海。

“他爹啊,童年是个带把的呀!您又添了一个重孙子。”王玉玟趴到方英楚的耳边说。

方英楚微微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俺……这回真的要走了……”

“他爹,您不会!”王玉玟声嘶力竭地说。

“来……你们都要记住俺的话……宏德堂兴盛一百多年,靠的是德啊。”方英楚用尽浑身力气,抖动着嘴角说。

“爹,俺记住了。”方兴运与方兴迅一人抓着方英楚的一只手,异口同声。

“李秋燕……还在赵重彪的手里。”方英楚连吐两口气,“她进不了宏德堂的门,俺就不能下葬……大……红……灯笼就……不能摘下……”

方英楚说完,眼睛马上就闭上了,呼吸若有还无,两只手却似乎有了力气,死死地抓着两个儿子的手。

“他爹啊,您还有什么话要说?”王玉玟泣不成声了。

方英楚没有反应了,起伏的胸膛渐渐地平稳下来,只有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两个儿子不放,就像粘在上面一样。

王玉玟似乎明白了什么,催促道:“快,你们两个赶快答应啊!”

“爹,俺记住了,您就放心吧。”方兴运与方兴迅已经是泪流满面。

方英楚听罢,身体猛然一抖,停止了呼吸,两只手随之松开,浑浊的老泪再次慢慢地流淌下来。

“他爹啊——”王玉玟一头扑到方英楚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爹——”方兴运与方兴迅跪倒在地,哭声震天。

方英楚就这么走了,有宏德堂添丁的喜悦,更有对儿媳妇李秋燕的牵挂。当然,他不会知道,宏德堂在他走后一百年的风风雨雨、悲欢离合。

第二节

送走了方英楚,房国武马上就食言了,他并没有亲自进赵重彪的匪窝盖平山为宏德堂说情,只是派了次孙房根森前去与匪首赵重彪斡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之所以改弦更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并不完全因为与宏德堂的历史纠结,而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做,那就是,率乡民到掖城请愿,放积谷,解救乡民于水火。现在,房国武骑上高头大马,向虎头村赶去。

积谷是各乡农民储存的近万石备荒粮,但官绅置百姓于不顾,在荒年却相互勾结,朋比为奸,竟将积谷全部变卖,中饱私囊,致使村村都有人饿死。官逼民反,在这个时候,房国武决定挺身而出了。

义武堂现有弟子百余名,身怀绝技者无数,房国武的子孙们则更是深得真传,个个功夫过人。在房国武的主持下,弟子们拜盟立会,拥戴他为总指挥,明日率各村乡民进掖城请愿,放积谷,救乡民。

实际上,房国武率众弟子为民请愿绝不是心血来潮。尚武崇德乃义武堂之信条,尊师重道,孝悌正义,扶危济贫,除暴安良又是义武堂之门规。古语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恶者而攻之。房国武觉得,义武堂人已经不能再对饿殍遍地视而不见,装聋作哑了。

虎头村坐落在王河入海口南侧,与方家村及房家庄相隔五里地许,形成村落的历史比房家庄还要短,不过百余年。虎头村没有一个当地土著,皆为外来户。村民的祖先有的是海难中的幸存者,有的则是逃荒到此的各地灾民。这里紧靠莱州湾,土地贫瘠,多为荒芜之地,因此,土地肥沃的方家村与房家庄从未涉足这片滩涂。站在不远处的三山岛上,眺望这片滩涂,就像一只巨大的虎头探进海里,后人便取村名为虎头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虎头村村民边打鱼边开垦荒地,顽强地生存下来,近几年更是发展神速,与方家村及房家庄呈三足鼎立之势。

房国武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刚进虎头村的村口,便碰上了族长马永翔。

虎头村是个杂姓村,赵钱孙李有,周吴郑王也有,本没有族长。据传,马永翔的曾祖父当年因为杀富济贫,被清政府通缉后落难至此。马永翔的爷爷勤劳能干,一生节俭,率先成为虎头村的富裕人家。况且,马氏家族繁殖能力也强,马永翔的奶奶一口气生了九个儿子及三个闺女,如同下饺子或者母鸡下蛋。马家家底丰厚,人多势众,村民们就推举马永翔的爷爷做族长,其主要目的还是让村里有个权威代表,处理本村事物及与外村的交往。族长如同皇帝,是世袭制,马永翔的爹排行老大,爷爷死后接任族长。不过,马永翔的爹疾病缠身,英年早逝,马永翔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成了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年轻有为,审时度势,与方家村及房家庄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鼓励虎头村的子弟去方家村或房家庄念书或习武,并在方英楚与房国武两族的争斗中起着微妙的作用。

“永翔侄儿。”房国武勒紧缰绳,马随之停下。

此时的马永翔还在悲痛之中,眼圈儿红红的,像两只大樱桃,原因是他的本家孙子刚刚饿死了。

“房叔,您怎么来了?”马永翔也停住脚步,有些意外地说。

房国武跳下马来,观望了一下四周,警惕地说:“家里谈吧。”

马永翔的家是一处四合院,位于虎头村中心。先来早到,当年,他曾祖父在此搭起草棚成为避难所后,又有逃荒的及落难的人家在此落户,自然选择在其周边建房盖屋。就这样,一圈圈地排出去,虎头村已有百余户人家。

进得马永翔家里,房国武直奔主题,约请虎头村的村民加入三日后的请愿队伍。

“永翔侄儿,当年你的曾祖大人不也是杀富济贫吗?”房国武说明来意后,补充道。

实际上,房国武与马永翔有些不谋而合,刚才在马永翔的本家侄子家,看着骨瘦如柴的本家孙子的遗体,他内心里已经起了反意。因为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还会饿死更多的人。

“饿死,被清兵打死,都是死。”马永翔毫不犹豫地说,“房叔,您放心吧,虎头村的人不是草包。”

房国武听罢,用力地拍打着马永翔肩膀说:“马家的后代都是英雄豪杰。”

“房叔,您过奖了。”马永翔谦虚道。

“三日后上午,鸣锣为号,咱们集结队伍,进军掖城。”房国武目光如炬地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马永翔信誓旦旦地说。

告别了马永翔,房国武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房家庄。路过方家村的时候,他还向宏德堂方向看了眼,五味杂陈一般。他知道,此时的宏德堂正在焦灼的期盼之中,等待着盖平山赵重彪的消息。他甚至意识到,方英楚已经命悬一线,如同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绝对支撑不过这个夜晚了。发动附近的村民和平请愿,房国武却有意将方家村抛开了。刚才马永翔曾问起是否约请了方家村的人一同前往,他只是说,宏德堂正在处理李秋燕被绑架及方英楚病重而无暇顾及。其实,他有另外一个担心,宏德堂与官府关系甚好,方英楚与知县丁明才素来称兄道弟,不能说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起码也是要好的朋友。如果宏德堂得知进城请愿的消息,会不会泄露天机?

房国武回到义武堂,去盖平山找赵重彪说情的次孙房根森还没有回来。

房根森进盖平山,既情愿也不情愿,左右为难。他与李秋燕相恋,她落入土匪赵重彪手中,房根森自然会心惊肉跳,担心她的安全。所以,他出义武堂的时候,揣上了两块银元,以备应急之用。但是,现在李秋燕是方兴迅的媳妇,为宏德堂出面说情放人,房根森又心存不甘,如果不是因为他与李秋燕的恋情,他甚至希望赵重彪背信弃义,让宏德堂永远也娶不回这个媳妇。

东南山,西北海,这是掖县的地理特征。西北方向大海浩瀚,波澜壮阔,而来到东南部,则十步一山,五步一岭,赵重彪就将自己的匪窝驻扎在群山之中的盖平山里。上盖平山的路只有一条,崎岖蜿蜒,如同一条硕大无朋的蚯蚓,守住这条路,赵重彪的匪窝就成了独立王国。下山的路却有无数条,雨水冲刷出的大沟小壑都会成为土匪们在危急时刻逃跑的路径。赵重彪招兵买马拉起队伍之后,在此山安营扎寨,就像住进了保险箱里。

房根森骑马来到山门前,自然被守门的两名土匪拦住了去路。他自报家门,说是赵重彪的师弟,求见赵重彪。两名土匪显然没把房根森放在眼里,手持土枪,无论房根森怎么说也不准他进山。现在,房根森已经离李秋燕很近了,他似乎看到了她惊魂未定的表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最终鸡飞蛋打,房根森心有不甘,并怀恨在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房根森产生了救出李秋燕,然后一起远走高飞的念头。于是,他掏出了两块银元,分给两名土匪,求他们高抬贵手。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见利忘义的土匪?一名土匪守着山门,另一名土匪快步上山,向赵重彪通报消息去了。

“俺的师弟?叫什么名字?”听了报信土匪的话,赵重彪双眼一瞪地问。

“房根森。”土匪毕恭毕敬地说。

房根森?赵重彪不由得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赵重彪与房根森同年生人,房根森小他两个月,他们曾一同习武,情同手足,房根森与李秋燕的恋情他也略知一二。无论如何,赵重彪都无法拒绝房根森上山的请求,虽然他成为人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匪首,但是义气尚未丧失殆尽,何况要拢住手下的几十名弟兄,少了义气将会一事无成。

“让他上来吧。”赵重彪犹豫片刻,下了命令,“他上山的时候,按老规矩办。”

赵重彪说的老规矩是将上山的人蒙上眼睛,当房根森将马拴在山门旁的一棵大树上,土匪掏出一条黑布准备蒙上他眼睛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一挥手,竟然失手将其推倒在地了。房根森的手自然很重,土匪显然毫无准备,有些气急败坏。

“兄弟,对不住了。”房根森连忙将其扶起来。

“蒙眼,绑手,这是进山门的规矩,你明白吗?”土匪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没好气地说。

绑手是这个土匪一气之下加上去的规矩,房根森进山心切,只好任其摆布,蒙眼绑手地进了山。

盖平山并无建筑,赵重彪的匪窝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山洞,阴暗潮湿,赖以遮风挡雨。房根森被领进最大的一个山洞里,土匪为其摘下眼上的黑布,解开了双手上的绳索。房根森挤了挤眼,他看到,洞里漆黑一团,只有几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灯芯冒出的青烟如丝似缕,摇曳不定,宛若庙宇里的香火。

“根森弟,没想到啊,咱们在这里又见面了。”赵重彪双手抱拳,笑道,“这里可比不上义武堂,只能让老弟受委屈了。”

房根森久久地注视着赵重彪,恨不能马上一拳打过去,让他皮开肉绽,甚至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完成自己的心愿。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既然现在已经有了救出李秋燕的决定,他就必须忍气吞声,择机行事。

“重彪兄,闲话不说,俺来是想……”房根森也笑脸相迎,并有几丝媚态露出。

“老弟,你不要说了。”赵重彪听到这里,挥手打断了房根森的话,兴致勃勃地说,“俺的意思是,让俺猜猜你上山的目的,怎么样?”

“重彪兄请讲。”房根森敷衍道。

“受宏德堂之托,找俺说情,放了李秋燕。”赵重彪慢条斯理地说。

“是,俺是受人之托,还请重彪兄高抬贵手。”房根森马上承认道。

赵重彪走到房根森跟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冷笑道:“根森弟,你没说实话。”

房根森心里一惊,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怎么样?没说实话,对吗?”赵重彪的眼睛仍然死死盯住房根森不放。

“重彪兄啊,俺确实是受宏德堂之托。”房根森努力将自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噢,不。是这样,宏德堂找到俺爷爷,俺爷爷委托了俺。俺爷爷说,咱们是师兄师弟,你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俺要是不给这个面子呢?”赵重彪面露凶悍之相,追问道。

“你要是不给,俺也没办法,下山给俺爷爷如实说就是了。”房根森故作无奈地说。

“根森弟啊,你确实是来说情的。”赵重彪围着房根森走了一圈,突然站住,“不过,你来到俺的山门前,又改变了主意。”

房根森不再惊慌,反问道:“改变了主意?什么主意?”

“你凭着你的武艺高强,想劫走李秋燕,然后……”赵重彪蓦地大笑一声。

赵重彪会看到自己的心里,是房根森万万没有想到的。做贼心虚的贼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贼,他用力摇了下头,坚持道:“不,重彪兄,你多虑了。现在,李秋燕是宏德堂的人,已经跟俺没有任何关系了。”

“果真?”赵重彪并不相信。

“义武堂,讲究的是一个‘义’字,李秋燕遵父亲之命,以媒妁之言嫁进宏德堂,俺只能感叹命运多舛,听天由命吧,大逆不道的事,俺不会做。”房根森双手一摊,垂头丧气地说。

房根森说完,眼圈竟然红了起来,他的伤心当是不由自主。再硬的汉子也有软肋,房根森哀伤的神态让赵重彪顿生几分怜悯,也解除了戒备之心。实际上,赵重彪拉起队伍,成为匪首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不走这条路,或许他及手下的弟兄们都会饿死。官府有官兵把守,他自知不是对手,只能将目标锁向富裕人家。作为房国武的徒孙,赵重彪自然知道义武堂与宏德堂的貌合神离与屡生事端,如果李秋燕嫁进的不是宏德堂,而是义武堂,成为房根森的老婆,赵重彪与义武堂有割不断的情义,他也绝不会拦路绑架。况且,在赵重彪的内心里,还为房根森鸣不平,因为他知道,房根森是多么喜欢这个似花如玉的李秋燕。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赵重彪绑架了李秋燕似乎是在为义武堂或者房根森出气。

“好了,根森弟,你的心思俺知道,俺这样做,不也是为你解气吗?”赵重彪想到这里,搂了下房根森的肩膀,宽慰说,“俺别的帮不上你,就让宏德堂破财免灾吧。”

正是赵重彪的这轻轻一搂,让房根森鼻子一酸,强忍的眼泪潸然而下,似乎所有的冤屈都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

“哟,怎么还哭上了?”赵重彪吃惊地问。

“重彪兄,让你见笑了。”房根森擦把泪,羞涩地说。

赵重彪沉思片刻:“根森弟,俺有个报复宏德堂的好主意。”

报复宏德堂?尽管心存怨恨,但是报复宏德堂,房根森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不解地看着赵重彪说:“什么好主意?”

赵重彪诡谲地一笑:“今天晚上,你不要下山了,就把李秋燕睡了吧,然后俺再让宏德堂破财免灾。”

听了赵重彪的话,房根森心中的窃喜是难以抑制的,他的喜不是因为赵重彪让他把李秋燕睡了,而是他有机会单独接近李秋燕了。

“这样是不是太缺德了?”房根森转过脸去,努力掩饰着这个意外之喜,看着洞外说。

“缺德?谁缺德?是宏德堂缺德!那个方兴迅知道你和李秋燕的事。”赵重彪愤然不平地说,“你把李秋燕睡了,俺再狠狠地捞他一把,就扯平了。”

房根森正中下怀,但是他知道,他现在绝对不能喜形于色,欲擒故纵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不,不妥啊。”房根森摇着头说。

赵重彪一听,反倒急了:“你不睡,俺可要睡了,这样的美人啊,掖县有几个?”

劫财不劫色,是赵重彪自己为自己立下的规矩,他用的是激将法。房根森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赵重彪会如此相信他,他本来以为赵重彪绝对不会轻易让他接触到李秋燕,上山的路上还想出了许多托词。现在,赵重彪为了显示他仗义的一面,竟然让房根森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助我也,房根森决意顺水推舟,完成自己想干的事。

“那就多谢重彪兄了。”房根森深深地向赵重彪鞠了一躬。

其实,李秋燕这时离房根森很近,就在旁边的一个小山洞里,当有山风吹过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房根森说话的声音。但是,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更不会知道房根森就要铤而走险将她劫走,然后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她只是有些激动,心脏狂跳不已。她想呼喊,嘴巴却被看她的土匪堵住了,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赵重彪亲自将房根森送到李秋燕的山洞里,然后交代看守她的两名土匪退出山洞,把守洞外。“根森弟,这一夜可是要顶一辈子啊。”赵重彪走出洞口,又折回身来,乐不自禁地说,“你体壮如牛,就看你的本事了。”

看着赵重彪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房根森迫不及待地拔出李秋燕嘴里的布团,又解开了她身上的捆绑。李秋燕更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喜出望外,一头扑进房根森的怀里。

不管是房根森还是李秋燕,都很难说出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对方。李秋燕为演武戏而被爹李开玉送进义武堂学习武术的时候还不到十岁,那肯定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年龄,她的眼里似乎没有明确的男女之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除了穿着没什么不一样。当然,房根森也是这样,他与李秋燕练习棍棒的时候,一不小心失了手,捅伤了李秋燕的胸部,痛得她眼泪哗哗地流。他竟然毫无顾忌地掀开她的胸襟,又是吹气又是按摩,直到她破涕为笑。后来他们都长大了,知道了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不再那么亲近,那么无拘无束,爱情的种子却在心里扎了根,开了花。练习推手的时候,两双手握在一起,都会产生异样的感觉,痒痒的,酥酥的,好像有股热流通过对方的手流满全身。于是,心跳加快了,脸颊出现微红,眼睛也不敢正视对方了。他们就这么相爱了,神不知,鬼不觉。然而,有情人难成眷属,晴天霹雳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在房根森意欲向爹房乐平说出自己的恋情,向李家提亲之时,李开玉与方英楚在掖城一家小酒馆里把酒言欢,共叙友谊与情意,一时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一句话就把女儿李秋燕许配给了宏德堂的方兴迅。蓝关戏迷方英楚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连说这是一桩美满姻缘。于是,开怀畅饮,几杯下肚,他们就以亲家相称了。得知了爹的决定,李秋燕自然会以哭作为抗争的手段。但是,在那个年代,爹的话乃一言九鼎,特别是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泪水总会哭干,李开玉绝不动摇,李秋燕就这么成了宏德堂方兴迅的媳妇,让房根森痛心疾首,苦不堪言。

现在,李秋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房根森,而且还是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她哭着叫道:“根森哥。”

房根森轻轻地抚摸着李秋燕的脊背,就像他们相爱时那样。但是现在,他分明有了别样的感觉,时过境迁,李秋燕已是宏德堂的人了。如果不是他已经决定带她离家出走,或许他根本不会让她扑进自己的怀里。

“走,俺带你走!”房根森拉起了李秋燕的手。

房根森带着李秋燕逃出山洞的过程有惊无险,两个把守洞口的土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一拳一个地把他们打蒙,然后拖进洞里,堵上嘴巴,又用刚才捆绑李秋燕的绳子捆在一起,房根森与李秋燕就这么逃之夭夭了。房根森没敢走上山的那条道,因为山门还有两土匪把守,夜幕中,他拉着李秋燕的手走上了一条没有出口的路。

山路崎岖不平,乱石遍地,原本是暴雨冲刷出的一道沟壑,李秋燕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来。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跑不动了,蹲在地上气喘吁吁。

“秋燕,快跑啊,来,俺背着你跑。”房根森向山上望了眼,急急地说。

李秋燕听话地趴到房根森的背上,急切地问:“根森哥,你这是要带俺去哪里?”

“咱们不能回家了。”房根森反手托着李秋燕的双腿,弯腰前行,“俺欺骗了赵重彪,他会追来的。”

“那去哪里?”李秋燕禁不住问。

“俺带你去东北,去谁也找不到咱们的地方。”房根森不假思索地说。

去东北?李秋燕绝没有想到,便一下子愣住了。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宏德堂的媳妇,既然已经听从父命,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就不能后悔。不,不能跟他走。主意已定,李秋燕挣扎着跳下来,坐在地上不走了。

“秋燕,你怎么了?”房根森有些纳闷儿地问。

李秋燕慢慢地抬起头来,已是泪水满面,哭诉道:“根森哥,原谅俺吧,俺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不能跟俺走?”房根森几乎疯了。

李秋燕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跟房根森走,只是苦苦地哀求房根森原谅她。

“不,俺一定带你走!”房根森执拗起来,一把抱起李秋燕,扛在肩膀上,向山下跑去。

李秋燕趴在房根森的肩膀上,想跳下来却被他搂得紧紧的。房根森脚下生风,铿锵有力,他只有一个信念,跑出盖平山。树枝不时刮着李秋燕的头顶与后背,这个时候的她似乎看到爹李开玉严厉的眼神与宏德堂人祈盼的目光,跟房根森私奔去东北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伤天害理,败坏门风,她爹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这是万万不能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掖县。她这么想着,就一边呼喊一边拼命地舞动起四肢,让房根森东倒西歪,掌握不住平衡。终于,房根森一个踉跄,左腿被树桩绊了下,摔倒在山路上。李秋燕顺势爬起来,想也没想,竟然向山上跑去。

李秋燕显然是急昏了头脑,她可以坚守贞节,履行婚约,不跟房根森私奔,她应该在完全逃出赵重彪的魔爪之后,再与房根森分道扬镳,去光明正大地做宏德堂的媳妇。但是,李秋燕却趁房根森不备,转身又跑向了匪窝,自投罗网了。

赵重彪从关押李秋燕的山洞里出来后,闲得无聊就喝了壶酒。一壶酒下去便产生了邪念,要去偷窥房根森与李秋燕的“洞房之夜”。于是,他便蹑手蹑脚地回到小洞口,两个把守在这里的小兄弟不见了也没引起他的注意。赵重彪遂侧耳细听,听到的是一阵阵混沌不清的哼哧声。这声音自然很暧昧,让赵重彪心潮澎湃,想入非非,不由得向洞里小步挪去。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赵重彪尽管倍加小心,还是一头撞在了凸出的岩石上。疼痛钻心,他便下意识地骂了一句。两名被绑在一起的土匪听到了赵重彪的声音,先是大气不敢出,然后就竭力地挣扎并呼救。赵重彪终于发现这哼哧之声不是出自房根森或者是李秋燕之口,而是出现了意外,遂大声呼喊手下赶来救援。

伴随着赵重彪怒气冲天的吼叫,一支支火把点燃了,将洞里洞外照得通红,两名被绑得死猪一样的土匪被同伙拖出来,带到赵重彪的跟前。

“混蛋!给俺去追!”听了两名土匪的话,赵重彪暴跳如雷地高叫道,“找不回来,俺就宰了你们!”

土匪们不敢怠慢,三人一帮,五人一群,大呼小叫着分头向山下跑去。

就像房根森劫走李秋燕毫不费工夫一样,抓住她更是不费吹灰之力。李秋燕为了逃脱房根森的追赶,向山上疯跑,正好与一股冲下山来的土匪碰到了一起。李秋燕再次被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房根森追上来与土匪打成一团也在情理之中。显然,一群乌合之众不是身怀绝技的房根森的对手,好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土匪们便被打得人仰马翻,满地上找牙了。

“秋燕!”房根森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快跑!”

此时的李秋燕脑筋还没转过弯来,她只有一个信念,绝不能跟房根森跑,从而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赵重彪已经赶了过来,一把捞起龟缩在地上的李秋燕,咆哮如雷:“别动,你再向前一步,俺就打死她!”

赵重彪的手枪直顶李秋燕的脑门,房根森一个急停,晃悠着站稳。

“重彪兄,别开枪!”房根森声音嘶哑地说。

赵重彪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有一种被人欺骗玩耍了的耻辱,他用力勒着李秋燕的脖子,手中的枪一抖一抖的。

“房根森,你把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赵重彪气急败坏地说,“从今往后,俺再也不认你这个老弟,俺今天放你一马,咱们就两清了,俺永远也不欠义武堂什么了!”

“重彪兄,你听俺解释。”房根森看着李秋燕被憋得紫红的脸,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

赵重彪掉转了枪口,直指房根森:“解释?俺不会听你的狗屁解释,俺让你滚!快滚!”

房根森无所适从,愣在地上不动。

“你再不走,俺就一枪打死她!”赵重彪丧心病狂地尖叫道。

“根森哥,你快走吧,俺不会跟你走的。”李秋燕哭出声来,“俺死也不会跟你走的,俺下辈子再做你的老婆吧。”

正是李秋燕的这句话让房根森彻底崩溃了,他喊了声“秋燕你多保重啊”就回头向山下走去,他心里有颇多不甘,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

恼羞成怒的赵重彪将李秋燕押回了匪窝,他越想越窝囊,一气之下提高了赎金,吩咐手下明天再去宏德堂送告帖,一百块银元赎人。

房根森受宏德堂之托上山说情,却节外生枝,弄巧成拙,帮了倒忙,让宏德堂雪上加霜。失魂落魄的房根森下了山,又找到山门骑马,两名守门的土匪成了他的出气筒,让他痛打一顿,个个血流满面。

胶东秋天的夜晚已经有几丝凉意,房根森信马由缰,向房家庄走去。秋风一阵阵地自莱州湾吹过来,寒气逼人了,他抬头望着夜空,星星与月亮都闪亮无比,就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眨动。李秋燕身陷绝境,却坚守妇道,让房根森伤感至极。但是现在,房根森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有伤悲满怀。天赐良机就这么丧失了,他知道,这就是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爷爷房国武一直在等待着房根森,他既关心房根森上山说情的结果,更担心房根森的安全问题。这时的房国武才意识到,房根森与李秋燕情深意厚,藕断丝连,他让房根森进盖平山是一种失策。他知道,房根森年轻气盛,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房根森的爹房乐平也没睡,他本来已经上了炕,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透过窗棂,看到爹房国武的堂屋还点着灯,就披上衣服下了炕。

房乐平进得堂屋,见房国武坐在太师椅里,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就问:“爹,您怎么还没睡啊?”

“看看,都什么时辰了,根森还没有回来,俺睡得着吗?”房国武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眼说。

这是一只瑞士怀表,欧米茄牌的,铜盖多针,表盖是一辆喷气的火车头,表底则是花卉图案,铜链甚是精美,金光闪闪。房乐平的长子房根林现为烟台海军学堂的武术教官,前年学堂比武,他刀叉剑戟,无所不能,一举夺得头名,坐在主席台上的校长谢葆璋看得尽兴,遂掏出这块怀表作为对房根林的奖赏。房根林是爷爷房国武的掌上明珠,得意门生,一招一式都深得爷爷真传,他对爷爷自然是感恩戴德,无以复加。回乡探亲的时候,房根林便将这块怀表送给了爷爷。这是长孙房根林的骄傲,也是义武堂的骄傲,房国武对这个洋玩意儿爱不释手,表盖表链都擦得锃光瓦亮,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拿出来,坐在太阳下面,给怀表上足弦,然后放在耳朵上听嘀嗒嘀嗒的声音。声音悦耳无比,犹如天籁之音,他听着听着就笑了,笑得是那么发自肺腑,心满意足。

“爹,不用看,时辰已经很晚了。”房乐平走过去,为爹敲了几下背,“要么,俺去看看?”

房国武叭的一声合上怀表,看着院外说:“赵重彪被义武堂扫地出门了,俺真有些担心啊。”

“是,您向弟子们公开宣布了这个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房乐平也担心起来。

两人正说着,便有马蹄声传来,他们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回来了,是咱的马。”房国武的心顿时放下了。

房根森进得门来,在房国武与房乐平的急切询问下,详细地叙述了他进盖平山说情的经过。当然,这个经过很简单,是他一路上想好的,赵重彪记恨义武堂将其清理出门户而拒绝放人,宏德堂只有破财免灾了。

“那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房乐平责问道。

房根森早有思想准备,随口答道:“回来的时候,俺睡着了,马迷路了,把俺驮到了三山岛。”

“这个赵重彪果然不仁不义!”房国武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明天,俺亲自进山,看他怎么说。”

“爷爷,您不用去,赵重彪已经保证了,绝对不会动李秋燕一根毫毛,他只是要钱。”房根森一听,马上慌了。

房国武攥了下拳头说:“俺知道赵重彪是为了要钱,可是,宏德堂来找咱们,不正是想不花这个冤枉钱吗?这个事情办不妥,宏德堂会怎么看义武堂?”

“爹,大旱三年,饿死了多少人?宏德堂不管不问,还大兴土木娶媳妇,良心何在?让他们破财免灾是天意!”房乐平愤然不平地说。

“是啊,爷爷。”房根森帮腔道。

“宏德堂大灾之年娶亲,你们不理解,俺理解啊。方英楚已经没几天活头了,他的心思俺明白,每个上岁数的人都不愿意带着遗憾走啊。”房国武说到这里,有一丝伤感自眉头划过,“可是,话又说回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能指望秀才造反吗?”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宏德堂自持以文治家,几辈人下来,连骨头都是软的,怎么尿也尿不出一丈二的尿来。”房乐平用揶揄的口气说。

“爷爷,咱们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进城请愿事关重大,咱们得让宏德堂看看,什么叫骨气。”房根森情绪高涨起来。

“是,爹,义武堂不是宏德堂,有情有义有骨头,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一个个地饿死。”房乐平神情凝重地说。

子孙的话让房国武最终放弃了亲自进山为宏德堂说情的打算,他知道,尽管是进城和平请愿,也会触犯官府,结果现在还很难预料。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决意一路走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三节

宏德堂的男女老少度过了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只有东院的方童年睡着了,他睡得很香,世事与他无关,似乎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睡觉的。

正院堂屋里的哭声一直没有消失过,王玉玟在哭,方兴运与方兴迅在哭,媳妇们也在哭,哭声凄凉,此起彼落,像诉说,更像发泄。

正间布置成了方英楚的灵堂,他仰卧在用门板临时搭成的灵床上,头南脚北,寓意着头枕东南山,脚踏西北海。他身穿长袍马褂,帽子是一顶丝质瓜皮帽,黑色的,六瓣合缝,缀檐如筒。帽头儿紫红,就像一颗玲珑小枣放在上面。前额的帽准甚是讲究,是质地优良的新疆玛瑙,冬暖夏凉,花纹独特,远看如彩云满天,近看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瓣,为方英楚生前喜爱之物。方英楚脚蹬白底黑帮靴子,鞋面所绣图案依然是牡丹,就连寿枕里的填充物也是晾干的牡丹花瓣。寿衣没有扣子,是用布带系上的。带子,意喻后继有人。灵床前的供桌上摆放着方英楚的牌位,长明灯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如同吐吞飞舞的蛇舌。

随着爹的离世,长子方兴运自然成了一家之主,太阳尚未露头,他便差人出门报丧去了。大红灯笼与喜字他曾试图让人摘下,换成白灯笼,但是,后娘王玉玟却坚持方英楚的临终嘱托,李秋燕不娶进宏德堂,一切照旧。

“这成何体统?”方兴运看着火红的灯笼,向王玉玟发了火,“奔丧的人来了,不让人家笑话死?这是宏德堂的子孙不忠不孝!”

王玉玟对方兴运的火气冲天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自打她嫁进宏德堂,给老爷方英楚做了续弦太太,这个长子就没有接受过她。方英楚活着,方兴运自然不敢有所冒犯,不满与嫉恨是藏在心里的,但是现在,王玉玟的顶梁柱折了,他顿时变得有恃无恐。

王玉玟比方兴运小了许多岁,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她与方英楚相识在西由镇上的天齐庙会。

西由在方家村东北方向,相距不过十多里,是掖县城北的一座大镇,每年农历六月十三日的天齐庙会成为当地的盛大节日,庙会上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自然引来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还有杂耍戏法,武术戏曲,又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于是,便有了“有钱不能零挤流,攒着庙会逛西由”的俗语。挤流是掖县土语,意为零零碎碎,这句顺口溜在提示人们,平时省着钱吧,到西由天齐庙会上去花。宏德堂家底厚实,方英楚平时不必节衣缩食,不过,他有钱还是要去逛西由的天齐庙会,东瞧瞧,西望望,然后溜达着来到蓝关戏台前,找个好位置坐下,有滋有味地看起戏来。

二十多年的那个西由天齐庙会,方英楚有两大收获,一是结识了蓝关戏名角李开玉,二是相中了只有十八岁的黄花闺女王玉玟。

方英楚与李开玉相识并不复杂,他在台下为其演技叫好鼓掌,大声和唱,还差人送上一块银元点了一折他最喜欢的戏。然后,李开玉便下台致谢,握手言欢,成了朋友。那个时候还没有李秋燕,她娘就站在后台,为即将成其男人的李开玉整理戏装。后来,宏德堂唱堂会,就再没请过他人,李开玉的戏班雷打不动。方英楚与李开玉由此成为挚友,并引出了二十多年后方兴迅与李秋燕的这段姻缘。

那天,方英楚看完了蓝关戏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太阳像只憋红了脸的公鸡,照得西天也红彤彤的。他与李开玉话别后就顺着大街往南走,一边回味着蓝关戏的韵味,一边看光景。他披着晚霞,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由此右转便是去方家村的路。但是,他没有右拐,而是停下来向左看了一眼。这一眼属于不由自主,是下意识,因为他知道,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上坐着一群年轻美貌的女人。

逛西由,看小脚,是最吸引男人眼球的事情。就在这东北角,有一处高出地面两尺许的高台阶。台阶乃掖县有名的雪花石,洁白如玉,大闺女或者小媳妇就坐在台阶上,个个涂脂抹粉,穿红戴绿,晒着太阳,心态坦然地伸出一双双小脚。大家知道,那是一个女人以小脚为美的年代,图案精美与花色各异的弓鞋绣履自不待言,那三寸金莲犹如两轮弯月,齐刷刷地亮出来,成为西由庙会一道最亮丽的风景,令男人们驻足欣赏,欲罢不能。当然,女人们不会就这么傻坐着,直截了当地昭示自己比美的目的。她们有掩饰的道具,那便是手中正在编织的草辫。她们一边嬉笑着编草辫,一边用余光瞄着经过的男人。女为悦己者容,她们却反了过来,先修饰打扮一番,然后再等待男人们来欣赏。

十字路口的这个东北角成了奇妙无比的地方,当然,本分的女人占绝大多数,只是亮出小脚让人惊叹,寻找一份自豪感,别无他意。也有不本分的,是极少数,一双美轮美奂的小脚又成了道具,或者是钓鱼的工具,等待着鱼儿上钩,由此引出几多风流韵事。当年一个戏子在此与一女子眉来眼去,勾搭成奸,最终惊动了官府,一时闹得整个掖县人人皆知,并代代相传,经久不衰。

那时的方英楚已年过半百,太太去世多年,也托了本村的媒婆方吕氏续弦。不过,他没有一个中意的,要么年纪大了,要么年纪小了,年龄相当的又门不当户不对,或者是生辰八字不合。本来,方英楚对男欢女爱已经有了几多淡漠,炕头凉了几年也习以为常了。但是,媒婆几次说媒之后,他竟然又不自觉地想女人了。人就是这样,不想不要紧,一想便一发而不可收,就像地下的竹笋,一旦露了头,什么也压不住盖不住了。因此,那个时期的方英楚欲火正旺,成了一堆干柴,一点就着。所以,在西由天齐庙会的那个傍晚,方英楚走到那个十字路口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左盼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他不会像那个风流戏子一样寻找猎物,只是想看看这群漂亮的女人养养眼而已。

方英楚这么想着,应该往右拐的时候却往左拐了。这一左拐便改变了王玉玟的命运,她由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成了宏德堂的太太。

实际上,王玉玟并不会编草辫,她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编纯属滥竽充数。方英楚拐过来,先是看了眼一排精致的小脚,然后目光就顺着小脚尖往上走,最后落到一张张香气四溢的脸上。在他的心里,脚永远是脚,再怎么小也不是天生的,是不自然的畸形美。脸却不同,天然去雕饰,一张脸一个模样,各有各的漂亮之处。他觉得,评判一个女人的美,脚永远代替不了脸。

应该说,方英楚的审美观是朴素的、自然的,他以此审视高台阶上的女人肯定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女人的小脚有铁莲、银莲、金莲之分,王玉玟的脚确实不是最小的,甚至有些臃肿,实属铁莲,似乎是硬把一双大脚塞进了小鞋里,鞋帮被挤得拔了缝儿,线头清晰可见。刚才说过,她不会编草辫,一招一式都是拿拿样子,骗人的。方英楚先由这双小脚中的大脚看上来,就发现了王玉玟拙笨的手。不过,她的手尽管拙笨,却是小巧纤细的,指甲由凤仙花染过,显得愈加妩媚动人。

“细看金凤小花丛,费尽司花染作工;雪色白边袍色紫,更饶深浅四般红。”方英楚一边在心里咏诵着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的《凤仙花》,一边继续将目光移上去。于是,他就看到了王玉玟丰盈的胸。方英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王玉玟的胸部停了下,脑海里闪现的是胶东有名的大饽饽。这饽饽似乎是刚刚从大铁锅里拿出来,热气腾腾,白嫩香甜,上面的一颗小枣傲然耸立,犹如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他这么想着,脸不禁红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欲望膨胀开来,难以抑制,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发生了变化,如同他膨胀的欲望。这时,方英楚便不自觉地感到羞涩难当了,回身走进了熙攘的人群,在心里骂着自己,就像训斥偷看女人更衣或者沐浴的无赖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相信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轻易走掉,当然,方英楚也不会。他在人丛里若无其事地转了几圈儿,又走了回来,就像有一根绳子在牵着他。这根绳子是无形的,却异常有力,让方英楚无法挣脱。绳子的另一头就握在王玉玟的手里,她纤指轻捻,方英楚便无处可逃了。

方英楚就这么再次出现在十字路口,目光不再飘逸,直接落到了王玉玟的脸上。

这是一张典型的瓜子脸,上圆下尖,三庭五眼分布得恰到好处,柳眉弯弯,鼻梁高翘,樱桃小嘴涂抹得鲜红,秀发高卷,斜插着一支饰有牡丹花的簪子。还有那双瞳剪水的眼,似乎会说话,眼睛一眨便将男人们的魂儿勾住了。

方英楚真的被这个美貌女子打动了,回到宏德堂,茶饭不香,夜不成寐,年过半百了,他才发现秀色可餐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第二天一早,他又来到了西由天齐庙会,坐在台下看了会儿蓝关戏便坐不住了。蓝关戏迷方英楚平生第一次没看完就离了场,再次来到了春光无限的高台阶前。台阶上的大闺女或者小媳妇们依然并排坐着,一双双小脚还是齐刷刷地伸着,不同的是,有人换了新鞋有人没换。王玉玟属于没换的,因为昨天穿的那双小鞋刚刚被撑得合脚了。方英楚站在那里看了会儿,就有人走过来和他说话。

“大兄弟,您也在这儿啊?”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方英楚心中自然会是一惊,就像小偷被人一把抓住了刚刚伸进他人衣兜里的手。他愣了片刻,回过头来,脸上有几分尴尬之色。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请托为自己说亲的媒婆方吕氏。

“噢,没事来瞎逛。”方英楚面露窘色地说。

媒婆方吕氏无疑是个心明眼亮的人,她夸张地笑了声:“大兄弟啊,您昨天是没事来瞎逛,今天可不是了。”

“是,都是。”方英楚坚持道。

“好了,大兄弟媳妇走了好几年,炕头早就凉透了。”方吕氏善解人意地说,“昨天啊,俺就看到您了,今天啊又在这里看到了,您有心事喽。”

方英楚不想再抵赖下去,干脆承认道:“没错,人之常情,是吗?”

“哎呀,哪个女人能进您的眼法可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不过啊,名花有主的咱可不能……”方吕氏欲言又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方英楚听到这里,马上严肃起来,“就是续弦填房,俺也要明媒正娶,宏德堂是有堂规的。”

在婚姻大事上,宏德堂的堂规甚是严格,休妻可,续弦可,纳妾不可。方英楚丧妻多年,是可以再明媒正娶了。

“说吧,相中了哪个,俺帮你问问是不是有了婆家。”方吕氏将目光转向高台阶上的女人们,问道。

方英楚随着方吕氏的目光投向高台阶,心里数着数。

“从东边数第七个。”方英楚放下这句话就走了。

看着方英楚离去,方吕氏回过身来数数,一、二、三,数到七,目光便在王玉玟的身上停下来。当然,这个时候,方吕氏还不会知道她叫王玉玟。这闺女,俊啊,方英楚的眼力好歹毒啊!方吕氏不禁感叹道。

方吕氏无疑是全掖县最敬业最称职的媒婆,不到三天,她就将王玉玟的家境与婚姻状况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她之所以如此卖力,是因为她知道,宏德堂财大气粗,做成这桩媒,一定会得到丰厚的答谢。

原来,王玉玟年方十八,尚无婆家,住在方家村南边的小王村。她有一哥一妹,家境一般,甚至有些贫困,哥哥王玉柱还没成亲,原因就是无钱盖房娶不起。方吕氏对王玉玟的家庭条件颇为满意,甚至希望越穷越好。她知道,只有穷人家的闺女才肯嫁给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果然,方吕氏前去提亲,一说到宏德堂,王玉玟爹娘的眼睛就亮堂了,再说到是续弦,方英楚比王玉玟大了三十多岁,他们的眼睛便流露出暗淡之色,要拒绝了。方吕氏察言观色,很快便用三寸不烂之舌将他们说服了。

“宏德堂的礼金不会低于这个数。”方吕氏伸手比画着说,“有了这些钱,儿子娶媳妇的房子不就盖起来了?”

王玉玟的爹娘听罢,没说话,心却被方吕氏打动了。

“盖起了新房,儿媳妇就包在俺身上,俺一定给他找个漂亮的大闺女!再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方吕氏说,胸脯拍打得砰砰响。

尽管有些勉强,王玉玟的婚姻大事还是被她的爹娘答应下来,他们本来以为她得知男人比她大三十多岁时会极力不从,可是,他们想错了。一听是嫁进宏德堂,王玉玟的眼睛同样亮堂起来,再说男人比她大三十多岁是续弦,眼睛亮堂依旧。其实,她出现在西由天齐庙会不是来亮小脚的,是为自己找婆家的,她早有主意,凭着自己的姿色,一定要找个富裕的婆家,以婚姻的方式改变自己贫苦的命运。

王玉玟就这么嫁进了宏德堂,成了方英楚的续弦太太。老马啃嫩草,方英楚春风得意,日夜劳作,老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年,王玉玟为他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方兴迅。

老夫少妻,自打嫁进宏德堂那天起,王玉玟就没想过与方英楚白头偕老,因为那是天方夜谭,不可能的事。或许,方英楚不在五十多岁上娶来这么个年轻妖艳又如饥似渴的王玉玟,他还能多活两年。美丽性感的女人是会杀人的,她们自然不会用刀,就像王玉玟用身体夺走了方英楚的命。眼下,方英楚走在黄泉路上,留下个王玉玟孤苦伶仃,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现在,面对方兴运的诘问,王玉玟绝不低头投降,不娶回李秋燕,方英楚就不能下葬。

“什么叫忠?什么叫孝?”王玉玟两眼一瞪,反问两句,“按老爷的遗嘱办,不把李秋燕娶进宏德堂不下葬,就是最大的忠,最大的孝!”

“是啊,大哥,爹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一旁的方兴迅望着爹的遗容,抹把泪,“咱兄弟俩也都答应了啊。”

方兴运恶狠狠地盯着王玉玟扭曲变形的脸,想说什么却最终放弃了。不管怎样,爹的遗命是当众说出来的,谁也抹杀不掉。他感到了空前的压力,除了三弟方兴迅,他没有任何帮手,而方兴迅已经坚定地站在他的亲娘王玉玟一边。

“二弟啊,你死得太早了。”这个时候,方兴运情不自禁地想了二弟方兴途,在心里喟然长叹道。

方兴运与方兴途乃一母同胞,是一对好兄弟。方兴途小他十多岁,是在他的背上长大的。对方兴途来说,哥哥方兴运是最亲的人,甚至超过了爹娘。但是,哥哥再亲却主不了家事,近十年前,只有十六岁的方兴途情窦初开,与房国武的女儿房根兰产生了恋情,方英楚便一棍子将他们打散了。当然,方英楚也不是无情无义,是“不得与房氏家族通婚”的族规不可抗拒。家规大,族规更大,无论桀骜不驯的方兴途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宏德堂的男孩似乎都早熟,方兴途痛不欲生,最终离家出走了,一路跑到东北,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回来过。前年,一个从东北回来的老乡传来消息,方兴途参加了东北王张作霖的队伍,在一场恶战中身中五弹,战死在疆场上。

“身中五弹啊,棉袄打花了,方兴途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雪都染红了。”那个老乡如临其境,绘声绘色地说。

听了这个消息,方兴运如雷轰项,泪水涟涟,好长时间都能看到二弟方兴途被子弹打花了的棉袄以及血红的雪地。那年,花园里的牡丹开了,方兴运陪着爹赏花,看着看着,牡丹花便幻化成方兴途那有五个弹孔的血棉袄,禁不住掩面而泣。他不知道二弟死时是个什么样子,死不瞑目啊,如果不是这无情的族规,方兴途怎么会死在异地他乡?念弟心切的方兴运将方兴途留下的衣服找出来,偷偷地埋在祖坟的一角,并摆上了三块砖作为记号。他觉得,这样一定能把二弟的魂儿招回来,不再四处漂泊。现在,爹也走了,或许已经见到二弟了,他又有了亲人,只是方兴运不知道,爹和二弟见了面会说些什么。

“爹啊,您见到二弟就原谅了他吧。”方兴运想到这里,蹲在火纸盆前,烧起纸来,“二弟啊,你见了爹可要听话啊。你离开家后,爹几天几夜没睡觉啊。前年,当爹得到你死在东北的消息,一下子就瘫了,爹说,不是他的心狠,是族规不可犯啊!”

房国武接到报丧就马上赶来了,他来得心急火燎,走得匆匆忙忙。站在方英楚的灵床前,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他们身为方氏家族与房氏家族的族长,尽管是同宗同祖,却几乎没有和睦过,他们貌似相敬如宾,却各自为政,代表着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利益,似乎只有在相互排挤与争斗中才会显示出两个村庄的存在以及两个族长的英雄气概。房国武心里明白,方英楚撒手走了,其长子方兴运会马上成为继任,并会秉承方英楚的遗志,成为方家村的领导者。

“英楚兄啊,老弟来送你一程。”房国武向方英楚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眼泪也掉了下来,“您一路走好啊!”

“大叔,谢谢您。”方兴运走过来,握住房国武的手。

“节哀顺变吧。”房国武久久地看着方兴运,然后说,“赵重彪已经传回话来,他不会伤害李秋燕,他只想要钱。”

房国武说完,挤过前来奔丧的人群,向院外走去。走到院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回身抬头看了眼门楼上的匾额。

匾额为上好的香樟木,厚实大气,红底金字,“宏德堂”三个颜体楷书大字是一百多年前方英楚的太爷方宝奎留下的墨迹,丰腴雄浑,骨力遒劲,堪称书法佳作。

“宏德堂啊!”房国武小声道,似乎有千丝万缕的感喟涌上他的心头。

房国武离开时用身体挤出的缝隙马上又被奔丧的人群填满了,三亲六故,街坊邻居将宏德堂正院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方英楚无疑是好人缘,这个时候,许多人会想起他的好,便大哭起来。哭是会传染的,就像打哈欠一样,人们哭成一团,捶胸顿足,尽管有些夸张,却依然让人感动。当人们得知,宏德堂的红灯笼为什么依然高挂时,更对方英楚的德与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东院里的方童年睡够了吃奶,吃够了再睡,正院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仿佛成了他的催眠曲。

夜幕降临了,大红的灯笼亮得格外耀眼,奔丧的人们一个个散去,宏德堂的夜晚凝重而凄凉。李秋燕没有任何消息,在足足等了一个整天后,方兴运终于按捺不住,决意要撤掉喜事办丧事了。

“不,不行!”王玉玟的态度依然坚决,“你死去的爹不会答应!”

方兴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不服气地说:“要是赵重彪永不放人,俺爹就一直停在这里吗?入土为安,三天下葬,这是老规矩。”

“赵重彪要的是钱,拿钱赎人,李秋燕马上就回来了。”王玉玟提高了嗓音,“俺看啊,你心痛的不是你死去的爹,是钱。”

王玉玟的话一下子将方兴运的心思说穿,他哑口无言了。但是,爹这么一走,他就是一家之主了,连年的旱灾,为方兴迅盖房娶亲,宏德堂已经没有多少存银了。如果付了赎金,宏德堂这么多人口怎么过日子?难道都去喝西北风吗?

“先把俺爹的丧事办了,再赎人也行啊。要不,丧事赎人一起办。”无奈之中,方兴运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这个也不行,你的花花肠子,俺早就看出来了。人家都说,老大憨,老二奸,俺看你这个老大比孙猴子还精!”王玉玟一听,马上拒绝了。

方兴迅左右为难,一直没有说话,他既要给大哥面子,不能伤了兄弟情义,也得让娘感到身后有支撑,不是孤掌难鸣。他爱的是掖城玉雕师傅的女儿朱叶青,这个李秋燕是爹硬塞给他的。但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又怎么能见死不救?

“大哥,你就听咱爹的话吧。”方兴迅用商量的口吻说。

没等方兴运回答,屋外便传来了有人手持铜环拍打院门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因为这声音的节奏与昨天晚上一模一样。

“来了,该来的人来了。”王玉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方英楚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只是口气是僵硬的,不像方英楚那样沉稳。

这回,管家孙良行不等东家吩咐便马上出了堂屋,直奔院门而去。孙良行显然有了经验,他开了院门,不再探头探脑,目光直接落在院门上。不出意外,一把匕首插在门上,宣纸告帖随风舞动。

方英楚一死,方兴运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政大权,就成孙良行的新主子了。他将取回的告帖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说:“大少爷,您看,噢,不,老爷,您看。”

这张告帖比第一张大了许多,就像赵重彪给宏德堂写了一封信。告帖上除了将赎金由五十块银元提高到一百块以外,还威胁说,如果两日内不交赎金,盖平山的弟兄们将一天扒掉李秋燕的一件衣服,直到把她享用。

“岂有此理!”方兴运看罢,一把将告帖拍在翘头条案上,震得几尊花瓶东摇西晃。

方兴运的表现顿时让王玉玟感到事情已经更加不妙,她连忙拿起告帖,看了又看。实际上,无论她怎么看,也看不懂,因为她认不得几个字。

“兴迅,念!”王玉玟将告帖塞到方兴迅的手里,命令道。

方兴迅一念完,方兴运便气势汹汹地说:“这回你听明白了吧?”

王玉玟点了下头,冷冷地说:“俺听明白了,赵重彪不要命,还是要钱,可是,如果不交钱,李秋燕的命就难保了。”

“现在,宏德堂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够这一百块银元了。”方兴运一腚坐在了先前只有方英楚才能坐的太师椅上,“俺看啊,人算不如天算,这事儿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那么就让土匪扒掉李秋燕的衣服,然后糟蹋了她?老爷生前说过,李秋燕出了李家的门,就是方家的人,她如果真的被土匪糟蹋了,就是宏德堂的羞辱。王玉玟这么想着,就高声问道:“大少爷,你说什么?”

“李秋燕的事到此为止,听天由命吧,先送俺爹上路。”方兴运厉色道。

“是啊,是啊,入土为安呐,咱爹怎么能老停在这儿?”夫唱妻和,方兴运的太太吴怡蓉刚刚从东院来到堂屋,就不失时机地声援了。

“可是,咱爹生前说……”方兴迅唯唯诺诺地说。

方兴运挥手打断了方兴迅的话:“三弟,你什么也别说了,咱爹是好意,这个俺知道,可是,咱爹现在不知道赵重彪又提高了赎金啊,要是知道了,咱爹也会放弃的。”

“就是,兴迅他娘,还是先把俺爹送走吧。”吴怡蓉附和道。

像方兴运一样,吴怡蓉也从来没在内心里接受过这个后娘,她与方兴运平时对王玉玟的称呼是“哎”或者是“兴迅他娘”。当然,王玉玟曾向方英楚抱怨过,说他们不懂礼数,让他们改口称娘。但是,方英楚不顾儿子的反对,硬是娶回了比大儿子还小十多岁的小媳妇,自觉理亏,无颜张口,只能让王玉玟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内和外顺,家和万事兴。”当时,方英楚这么宽慰王玉玟。

现在,躺在灵床上的方英楚显然不会听到家人们的这些对话了,王玉玟意识到,方英楚一死,她就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但是,她才不到四十岁,在宏德堂的日子还很长,是否赎回李秋燕只是她与方兴运较量的开始,如果这么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从此以后,她将失去发言权。

“他爹啊,您睁开眼看看吧。”王玉玟想到这里,一头扑到方英楚的身上,然后顺势一滚,与方英楚并排躺在灵床上,哭诉道,“您看看您这不忠不孝的大儿子吧,他根本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灵床前的所有人都被王玉玟意外的举动惊呆了,大眼瞪着小眼,茫然不知所措。方兴迅试图将娘拉起,却被王玉玟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你这不争气的东西!”王玉玟暴怒道,“你就看着他们骑在你娘头上拉屎撒尿吗?”

方兴迅摸着被打红的脸,委屈地哭了。这是娘生来第一次打他,下手却是这样凶狠。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娘与大哥的剑拔弩张已经超出了是否营救李秋燕的范围。

“兴迅他娘,你怎么能这样呢?”吴怡蓉走上前去,拉起王玉玟的一只手,“快起来吧。”

“俺就是这样。俺只能这样!”王玉玟厌恶地抛掉吴怡蓉的手,好像她手上沾着狗屎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一家人就这么僵持着,无论谁说什么,王玉玟就是不下来,谁要是软话劝她一句,她便以更猛烈的哭声作为回答。灵堂里奔丧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个外人,那就是管家孙良行。方兴运示意他劝说王玉玟几句,让她从爹的灵床上下来。

实际上,方英楚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情况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续弦太太王玉玟。他曾一再嘱咐孙良行,在他百年之后,一定要照顾好王玉玟,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方英楚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老爷方英楚对他恩重如山,他禁不住泪如泉涌,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太太。但是现在,面对新的主子方兴运,孙良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太,这真不是个办法啊。”良久,孙良行才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王玉玟瞄了孙良行一眼,似乎在用鼻腔说话:“孙良行啊,老爷死前说的话你可是都听见了,李秋燕不娶进宏德堂,他就不下葬,你说是不是?”“是,太太。”孙良行不敢或者难以否认。

“那就好,如果你们非要违背老爷的遗愿,就把俺一起埋了吧!”王玉玟说得斩钉截铁,然后双眼一闭,无论别人说什么,也不再说话了。

王玉玟像街上的无赖一样这么一躺便把事情引入了僵局,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终屈服的还是方兴运。他之所以屈服,是因为他无法说服或者征服王玉玟。他知道,如果王玉玟就这样不依不饶地闹下去,势必造成家丑外扬的难堪局面,蒙羞的还是宏德堂。如果此事传到房家庄的义武堂,势必让他们幸灾乐祸,笑掉大牙。而作为长子,宏德堂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方兴运显然不想看到这样一个结局。于是,他想改变自己的态度,答应赎人,却一时又找不到台阶下。

善于察言观色的管家孙良行从方兴运的神情里看懂了什么,连忙说:“大少爷,不,老爷,俺知道您不是心痛钱,是怕赎金不够啊。”

“是啊,连年旱灾,又盖屋建房,宏德堂的银两所剩无几了。”方兴运心领神会地说,“孙管家,宏德堂的账房一直是由你领带的,钱柜里还剩多少啊?”

“老老爷生前已经让俺核实过了,除了一些金珠碎银,银元不足八十块了。”孙良行如实汇报说。

方兴运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方兴迅说:“三弟啊,你看看,宏德堂现在就是有赎李秋燕的心,也没这个财力了。”

“就是啊,三弟,你大哥有心无力,你千万别误会了你大哥啊。”吴怡蓉看了一眼王玉玟,然后说。

“剩下的钱俺出。”王玉玟冷不丁地坐了起来。

王玉玟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像诈尸一般。

“娘。”方兴迅连忙将王玉玟从灵床上扶下来。

“儿啊,这钱可是你爹平时给俺的零用钱,俺攒了二十多年才攒了这么多。”王玉玟说着,坐在了灵床边的长条板凳上。

“娘,俺会一辈子记住您和大哥的大恩大德。”方兴迅泪流两行地说。

王玉玟不满地看着方兴迅说:“记住俺的大恩大德?你应该记住你死去的爹!”

方兴运听了王玉玟的话,心里明白,她是在说话给自己听,说旁敲侧击行,说指桑骂槐也行。他想反击,却犹豫了会儿最终选择放弃了。不管怎样,当家做主了,宏德堂的名声不能坏,要想维持下去,他必须学会忍辱负重。好在赵重彪索要的赎金总算凑齐了,方兴运决定,明天一早就派长子方德海去盖平山,找赵重彪商讨赎人的时间与地点。

第四节

三天的时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天上午,根据事先约定,房国武的弟子们手持各种器械聚集在房家庄村中央的大槐树下,等待着房国武一声令下,拉起请愿队伍,然后浩浩荡荡地开进掖县城。

这棵大槐树是国槐,高十多米,树冠如盖,遮天蔽日,在离房家庄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到,比方,远出打鱼的人看到这棵槐树,就知道快到岸了,倘若在茫茫大海中迷失了方向,渔民便寻找这棵大槐树,它充当了航标的角色。

大槐树已经有近三百年的树龄了,当年,因触犯族规而被扫地出门的方学朋一家离开方家村的时候,他在祖宅大院的老槐树上剪下了一枝。那时候,槐枝只有手指般粗。或许方学朋想带走诸多记忆,也或许他欲为后人留个念想,就将槐枝带到了王河对岸。时值冬日,方学朋用沙土将其埋在灶台旁的水缸下,并不时洒水,保持湿润。春天来了,树枝发出了嫩芽,他便小心翼翼地将其挖出,栽在三间草房的东侧。方学朋对这棵小槐树苗悉心照料是肯定的了,浇水、施肥、剪枝,槐树扎根、发芽,长出新枝,年复一年地茁壮成长。

令人意外的是,几年后,方家村的那棵老槐树却莫明其妙地枯萎了。先是在方学朋当年剪枝的地方长出了一个小疙瘩,后来小疙瘩长成大疙瘩,再后来就有葫芦般大小了。这疙瘩竟然传染,不到两年,整个树的树杈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样子丑陋瘆人,然后就是树皮龟裂,一道道的,还流了好多黄水,就像一个老人淌出的眼泪。

老槐树死了,却以另一种方式在王河北岸活着,而且活得枝繁叶茂,红红火火。有人说,方学朋一家被无情地扫地出门,老槐树气死了。也有人说,老槐树断了一枝,从此得了相思病,抑郁至死。狐狸老了就成了精,槐树老了或许就有了灵性,人们无论怎么解释它的死,都是基于人之常情,所以说,都是合理的,没人刨根问底,求全责备。

王河北岸的小槐树越长越高大,越长越壮实,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它夏日里开花,一簇簇嫩黄的花朵挂满了树梢。它秋日里结果,殷实的果实自树梢上垂下来,甚是好看。

伴随着槐树的生长,方学朋的后人们也繁衍生息,家族的队伍不断扩大。子孙们多了就得分家,分家的时候,除了房产财物,每个小家都会分得一棵小槐树苗,栽在房前屋后。久而久之,由三间草屋扩张成了一个村落,取名房家庄,槐树成了房家庄的标志,就像宏德堂里的牡丹花一样。

现在,房国武的弟子们聚集在这棵大槐树下,已经是群情鼎沸,跃跃欲试了。

“把刀枪都收起来!”房国武走出义武堂,看到弟子们个个手握器械,便命令道。

“师爷,这是为什么?”徒孙房鲁和不解地问,“咱们是去掖城请愿,不是去坐席喝喜酒啊。”

其实,在究竟是携带器械还是赤手空拳进城请愿的问题上,房国武是一直拿不定主意的,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空手前去。和平请愿嘛,携带器械定会给官府带来暴动的口实。但是,一旦官府派兵出来镇压,请愿队伍手无寸铁,将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房国武知道,这将冒着极大的风险。

“和平请愿,就得赤手空拳。”房国武一一看着眼前的徒子徒孙们,饱含深情地说,“为了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不被饿死,义武堂,义武堂的徒子徒孙们必须冒这个风险。”

在房国武的劝说下,徒子徒孙们不情愿地收起了刀剑等各种器械,统一存进了义武堂。接着,请愿的队伍集合起来,房国武骑在高头大马上打头阵,三个敲锣的青年紧随其后,徒子徒孙们与房家庄的男女老少则依次跟随。

队伍过了王河上的和衷桥,然后由桥头西拐,走了大约五里地,虎头村便出现在眼前。房国武停下来,示意三名青年敲锣。

咣!咣咣!三锣齐鸣,响彻云霄。

房国武抬头向虎头村望去,他发现,村里村外都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像全村的人都睡着了一样。房国武有些纳罕了,三天前已经与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约好,鸣锣为号,两村的请愿队伍在此集结,马永翔一口答应,信誓旦旦。难道出现了什么变故?

“再敲!”房国武跳下马来,对三名青年说。

可是,无论锣怎么敲,虎头村还是没有动静。这个时候,房国武心里已经确定,马永翔放弃诺言,他以及虎头村的村民都成缩头乌龟了。

“爷爷,您不是说已经跟虎头村约好了吗?”房根森走过来,焦灼不安地问。

房国武浓眉紧锁,默不作声。

“师爷,俺看他们是不会出来了。”房鲁和气呼呼地说,“虎头村都是些外乡人,见风使舵,不可靠。”

“别瞎说,可靠不可靠,俺进去问问就知道了。”房国武将缰绳交给房根森,徒步向虎头村走去。

房国武只走了几步,马永翔便从村口的一个小巷里走了出来。其实,锣声他早就听到了,他一直躲藏在小巷口,听着村口的动静,如果不是看到房国武向村里走过来,他是不会露头的。

和平请愿,虎头村按兵不动,是村里几个有脸面的人物共同商定的结果。在虎头村,种地的只是极少数,打鱼的有,做生意的也有,跟官府打交道甚多。他们知道,自己是外来户的后代,不像当地人那样有依靠,他们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就不能得罪官府。他们立足未稳,没有向当地人叫板的资本,更没有向官府叫板的资本,一旦虎头村陷入与官府的争斗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马永翔考虑不周,一怒之下答应了房国武一起和平请愿的要求,很快就后悔了。但是,他没有勇气告诉房国武,只能拖到现在。

“房叔!”马永翔远远地看到了房国武,马上快跑过来。

“永翔侄儿,虎头村这是……”房国武停下脚步,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

“房叔,实不相瞒,虎头村的人胆小啊。”马永翔低下头来,脸上挂着尴尬之色,“他们害怕官府报复啊。”

“官府报复?难道房家庄的人就不怕官府报复吗?”跟在房国武后面的房根森一听,立刻诘问道。

“根森,你不要乱说话。”房国武制止道。

“房叔,俺言而无信,您不要生气。虎头村在掖县根基不深,什么风浪也经不住啊。俺代表全村的人给您赔罪了。”马永翔说着,向房国武深深地鞠了一躬。

房国武静静地看着马永翔的一举一动,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永翔侄儿啊,你说的不无道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请回吧。”

马永翔听到这话,急忙回身向村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房叔,祝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和平请愿的队伍就这么一下子缩水了,房国武心里的愤懑是强烈的,但是,他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就必须沉着应战,绝不能显露出半点失望。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请愿的队伍鸣锣开道,义无反顾地向掖城进发。一路上,不时有附近的村民送来热水,鼓劲加油,更有勇敢者加入进来,甚至有人将刚刚饿死的亲人抬进了队伍。

正午时分,请愿队伍进了城门,房国武精神抖擞,目光炯炯,不时回头看一眼越来越长的队伍,些许安慰涌上心头。他知道,拐过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县衙门,他跳下马来,整理了下衣冠,目不斜视地向衙门走去。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房国武站在衙门前,这个流传甚广的民谚便出现在脑海中。他看了眼高悬在大门之上的书有“掖县”两个大字的匾额,走至东侧的鸣冤鼓,拿起鼓槌,奋力击打起来。嗵,嗵嗵……鼓声怦然作响,刹那间传遍了半个掖县城。

知县丁明才早晨起来并没有什么不祥之感,吃过早餐,邮差便送来了一封信。信发自烟台,他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女儿丁冬梅寄来的。

在丁明才眼里,女儿丁冬梅一直是一块心病,似乎她娘把她生下来就是专门来跟他作对的。丁冬梅是独女,尽管丁明才勤耕不辍,三十好几了她娘才怀上她。她生性好动,顽皮起来不亚于调皮捣蛋的臭小子,甚至会把男孩子打哭。当然,这里面有男孩子让着她的成分,她爹丁明才八面玲珑,官运亨通,其官位一直是在同龄人中最高的。后来到掖县做知县,他本来以为是来镀金的,谁想官运就至此停顿了,一待就是好几年。落在他后面的追上来了,跟其平级的成了他的上司。丁明才便有了怀才不遇的感慨,成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庸官。庸官都贪钱财,丁明才自然不会超凡脱俗,他与乡绅富豪相互勾结,置百姓性命于不顾,在大灾之年将备荒的积谷变通私卖就不足为怪了。

丁冬梅的叛逆性格在五六岁时就显现出来,那天下午,她娘怀揣裹脚布,端来一盆热水,准备给她裹脚,她一脚踢翻了脚盆,就哭叫着跑到自己屋里去了,任凭她娘求爷爷告奶奶地叫门,她就是不开。那时候的丁冬梅绝不会知道她是在反抗残酷的封建陋习,只知道痛,而这种疼痛之感也是道听途说的,并没有切身体会。丁冬梅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第二天就病了,发起了高烧,她爹丁明才让丫鬟从窗户爬进去才打开了紧闩的门。这时的丁冬梅已经烧糊涂了,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家人都吓坏了,连忙请来郎中看病,郎中望闻问切,说是受惊吓所致,遂开了药方。丁冬梅药到病除,过了十多天,她娘又拿出裹脚布,端来一盆热水,她马上故伎重演,直至高烧再发。丁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她娘心疼丁冬梅,怕有三长两短,央求她爹丁明才等她长大懂事了再说,丁明才只好答应。谁想到,丁冬梅不懂事便罢,一懂事就更不想缠脚了,恰逢此时京城皇宫里的慈禧太后发出懿旨,废除“满汉不通婚”的祖制,并劝禁妇女缠足。一筹莫展的知县丁明才只好以身作则了,满足了女儿的心愿。

丁冬梅念完了私塾,又不顾丁明才的强烈反对,去了烟台女子学堂,读完了初级读高级,近来毕业了。她此次给爹写信,一是报喜,她在烟台一家洋行找到了工作,薪俸不菲;二是报忧,受南方革命党人影响,烟台闻风而动,情势危急。

丁明才读了女儿的信自然是喜忧参半,作为大清王朝的七品官员,他知道,革命党人革的就是他们的命,所以他才会变本加厉地搜刮钱财,以备后用。

房国武击响了鸣冤鼓,丁明才就得到了衙役的禀报,此时一个富商正请他在掖县最好的酒馆里吃饭喝酒,感谢他协助积谷倒卖,并将赃款奉上。

“击鼓鸣冤?和平请愿?请的什么愿?领头的叫什么?”衙役的禀报显然破坏了丁明才的好心情,他将酒杯咣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恼怒地问。

酒杯在桌子上骨碌了两圈才停住了,酒也洒了一桌子,衙役连忙将其扶正摆好,又倒满了酒,心惊肉跳地说:“是,老爷,他们说是和平请愿,要求放积谷,救乡民,领头的叫房国武。”

房国武?丁明才不禁吃了一惊,尽管他没见过房国武,但是,其武艺高强,弟子众多,他早有耳闻。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丁明才有些紧张了。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带没带家伙?”丁明才一口干掉了杯中酒,以此压制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惊慌。

“好像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还有,还有一些跟着起哄的,有人还把饿死的人也抬来了。”衙役俯首帖耳地说。

丁明才一听,蓦地拍了下桌子:“放屁!你怎么知道是饿死的人?”

“是,老爷,俺说错了,不是饿死的。”衙役吓得诚惶诚恐,大气不敢喘了。

“你快回去吧,有什么情况马上向俺禀报。”丁明才不耐烦地说。

衙役一溜儿小跑地走了,丁明才继续与富商吃菜喝酒,但是,他显然已经吃喝得心不在焉了。积谷不仅掖县独有,近县也有,莱阳已经有人带头举事,要求放积谷,闹得官府焦头烂额,不得不动兵镇压。丁明才觉得,事关重大,他又毫无防备,必须认真对待,免得事态扩大,一旦失去控制,他就难以应付了。所以,他决定,防微杜渐,马上去见请愿队伍,一定要将他们安抚下来,绝不能激化矛盾,引火烧身。

得到知县丁明才马上要来见他们的消息,许多人都感到意外,房国武更是觉得蹊跷。这个丁明才倘若如此亲民,体察民情,又怎么能倒卖积谷,饿死那么多父老乡亲?他让众徒子徒孙及声援乡亲等候在大堂外面,切莫轻举妄动,然后独自走进了大堂。

无论如何,知县丁明才得到禀报马上就赶来升堂理事了,而且是三班六房吏役齐聚,煞有介事,但见他稳坐案后,伴随着衙役们的“威武”之声,顺手举起了惊堂木。

这惊堂木为酸枝木制作,长方形,棱角分明,蕴含“规矩”之意。

“姓名?”丁明才叭的一声将惊堂木拍在案上,问道。

“房国武。”房国武一仰头,不卑不亢地说。

房国武报了姓名,没等丁明才继续询问,便将来自何处及为何而来说了个清清楚楚,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然后就将状子呈了上去。

民不告,官不究,丁明才接过值堂书吏递上来的状子,看到“三年天灾,饿死乡亲无数”的字样便火上心头,再看“放积谷,救乡民”六个字更是有些怒不可遏了。民告官究,然而这状子非同小可,不是民告民,无异于民告官,告的就是他自己。何况积谷已清仓倒卖,所剩无几,即使他想放,也没几粒谷可放了。丁明才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是一县之知县?现在,几百民众齐聚堂外,群情激愤,其中多为武林高手,如果他针锋相对,莱阳的官民冲突势必在掖县重演。于是,他决定,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想对策。

“三年天灾,民不聊生,本知县也是心急如焚啊。可是,国有国法,放积谷,不是俺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丁明才用了缓兵之计,并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俺要报奏朝廷,奉旨开仓赈济百姓才是。”

“知县大人,现在掖县天天有人饿死,迫切需要放积谷,以解燃眉之急。”房国武恳求道。

天天有人饿死?丁明才听罢,坐不稳了,他欠了欠身子,似乎不相信房国武的话,惊异地说:“有人饿死,俺怎么不知道?”

房国武明知丁明才在敷衍,说鬼话,还是回身指了下大堂外说:“知县大人,外面就有饿死的人,如果不开仓放积谷,将会饿死多少人啊!”

房国武的话音刚落,堂外的请愿乡民便齐刷刷地跪成一片,然后抬头看着“明镜高悬”的牌匾,高呼道:“大人开恩,放积谷,救乡民。”

“知县大人,如果您顺应民意,开仓放粮,救灾民于水火,您将名垂青史。”房国武望了眼大堂外的民众说。

“房国武,俺问你,你为什么要带头来请愿?”丁明才整理了下蓝色朝服,盛气凌人地说。

“为民请命,义不容辞。”房国武挺直了腰板,刚直不阿地答道。

“好,就凭你这句话,俺就先斩后奏,三天后就开仓放粮。”丁明才沉思良久,一口答应下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本官不得不佩服你的胆识啊。”

“谢大人。”房国武淡然一笑,言不由衷地说。

丁明才站起来,走到房国武跟前,话锋一转:“不过,事已如此,俺还是劝你好自为之,快带着乡亲们回去吧。”

这个时候的房国武似乎已经意识到丁明才用的是缓兵之计,因为他答应得过于痛快了。但是,丁明才是否有诈要等三天以后才能证实,房国武只能选择撤离了。

看着请愿的人一个个地散去,丁明才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这石头落得并不踏实,好像随时都可以再吊上来。显然,三天之后并无粮可放,房国武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场腥风血雨或许就在等着他,他必须调兵遣将,防患未然。于是,丁明才下令紧闭城门,又请来清军巡防队进城,偌大的掖城由此变得水泼不进,固若金汤了。

第五节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有露出脸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混沌沌的,如同有一张灰蒙蒙的幕布罩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勤快的公鸡开始打鸣了,警觉的狗也在叫,鸡鸣狗吠,此起彼伏,乡村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新的一天。

就在这时,方兴迅与大侄子方德海一起走出了宏德堂,一前一后地来到村西的路口,他们看到,在彭总管的带领下,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们了。根据方德海与匪首赵重彪的事先约定,宏德堂终于要交款赎人了。

迎亲队伍里的大花轿格外令人注目,四杠八人抬的,红得耀眼,像一团火,更像一簇开得轰轰烈烈的红牡丹花。一行人急赶十多里,来到赎人地点——王河上游的永盛桥上。轿子尚未停稳,方兴迅就放下怀中装满银元的木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向不远处的盖平山望去,浓眉紧蹙,心惊胆战。

秋天的朝阳终于兴高采烈地露出了地面,犹如美丽少女的笑脸。千姿百态的鸟儿们从深山里成群结队地飞出来,时而冲天,时而伏地,呢喃着飞翔。

“小叔,时辰差不多了,他们怎么还没来人啊?”方德海走到方兴迅的跟前,眺望着朦朦胧胧的盖平山,忧心忡忡地说,“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方兴迅听罢,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鸟儿,双眼失神,目光呆滞。这是即将南归的燕子,方兴迅似乎看得出,它们是拖儿带女的一家,和睦而幸福。触景生情啊,这幕景象让方兴迅的心头顿时一酸,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小叔,这个赵重彪会不会在耍花招啊?”方德海从袖口里掏出一只手绢,塞到方兴迅的手里,小心翼翼地说。

爹啊,您都看到了吧?赵重彪没有来啊!方兴迅在心里说着,抬起手来,欲擦拭湿润的眼帘,但是,手未到,眼泪却不容分说地扑簌簌掉下来。他长叹一口气,索性不去擦拭,任泪水顺着面颊尽情地流淌下来。

“小叔,人家都说土匪仗义,讲信用,俺看,赵重彪不会不来的。”方德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马上宽慰道。

方兴迅回头看了眼迎亲的队伍,百般无奈地说:“那就再等等吧。”

太阳出山的时候不是慢慢地升上来的,似乎是在蹦,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之间,蹦蹦跳跳地爬到了半山腰。现在,阳光普照着大地,远山近岭尽收眼底,而站在永盛桥上的人们脸色却越来越灰暗。他们在此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赵重彪的人马还是不见踪影。

方德海急得抓耳挠腮,围着方兴迅转了两圈,愤愤地说:“小叔,看来这个赵重彪是在耍弄咱们啊。”

方兴迅听罢,再次向盖平山望去,良久,猛地转身疯也似的冲向自己的轿子,掀开幕帘,抱出了装满银元的木箱,然后放在桥头,打开箱盖,捧起一块块银元,歇斯底里地高喊起来:“白花花的银元啊——白花花的银元啊——”

方兴迅嘶哑的呼喊声越过永盛桥,一路奔向了盖平山,碰到山壁又迅速折了回来:白花花的银元啊——白花花的银元啊——

方德海以及整个迎亲队伍都张着或大或小的嘴,吃惊地看着方兴迅的疯喊,有人想去劝阻,却被方德海伸手拦住了。

砰!砰砰!蓦地,几声枪响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榆树上传来,压住了方兴迅的呼喊声,一时硝烟弥漫,树叶飘落。刹那间,十几个彪形大汉自永盛桥洞下钻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团团围住,雪亮的大刀片在秋天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接着,一匹黑马自浓密的树林里蹿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它嘶叫着向永盛桥狂奔而来,马蹄声声,尘土飞扬。

恶人凶马,来者正是匪首赵重彪,他浓眉阔嘴,膀大腰圆,身上的每个部位似乎都泄露着几分杀气。

“都别动!”赵重彪从马上跳下来,挥舞着手中的枪,声色俱厉地说。

人们大张的嘴闭上了,心脏狂跳不已,方德海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方兴迅的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方家,不愧为大方之家啊,果然讲信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俺眼力不错,没有绑错人。”赵重彪看了眼木箱里的银元,然后走到方兴迅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说,“看打扮,你就是新郎了。俺想问问你,有个道理你懂不懂?”

方兴迅的目光不敢与赵重彪对视,低下头来,不说话。

“金银没有了可以再有,而人呢,没有了就永远没有了,由此看来,你们宏德堂非常懂道理,俺愿意跟这样的人家打交道。”赵重彪说着,向两个小兄弟挥了下手。

两个小兄弟快步走向木箱,方德海见状,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抢先抱起了木箱,涨红了脸说:“人呢?俺的人呢?”

“宏德堂懂道理,俺能不懂道理吗?如果这样,以后的买卖就不好做了。”赵重彪慢条斯理地说完,又大喊一声,“放人!”

马上,李秋燕被人从桥洞里架了出来,走上了桥头。赵重彪为她拔出塞在嘴里的白布,并亲自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

李秋燕一动不动地站在永盛桥上,憔悴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道道白光,那是她风干了的泪痕。她还是穿着那身已经沾满泥草的嫁衣,红底缎绣金纹,宽袖窄腰,下着宽筒长裤,看上去是那么的妩媚动人,只是她的神情是惊恐万状的,目光暗淡,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无助而绝望。

“俺劫财不劫色,人完好无损,俺可是一根毫毛都没动啊。”赵重彪对方兴迅说,“这媳妇俊啊,百里挑一,不,万里挑一啊,花点银子,值。”

方兴迅怯懦地看了眼赵重彪,仇恨像一锅滚开的水在周身荡漾着,让他骨节暴涨,热血沸腾。但是现在,他只能将这刻骨铭心的仇恨记在心里,让它生根、发芽,并长成参天大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对此坚信不疑。

“人送回来了,你们看……”赵重彪似乎看到了方兴迅身上散发出的充满仇恨的气息,犹豫了下说。

方德海听到这话,慢慢地将木箱放在了地上。

赵重彪弯腰抱起木箱,飞身上鞍,扬鞭策马,风驰电掣般地奔向了盖平山。接着,他的手下也前呼后拥,追随而去。

望着土匪渐渐消失的背影,李秋燕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就像一尊泥塑,被水浇透后一下子散了架。

“没事了,没事了,破财免灾啊。”方兴迅将她抱起来,轻声说道。

李秋燕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眼泪尽情地流下来。她拒绝了房根森的好意营救,并没有感到后悔,她后悔的是,那个晚上为什么不先跑出盖平山再履行婚约,而偏偏要往山上跑,以至于再入狼窝,让宏德堂蒙受了这么大的损失。

彭总管见此情景,不失时机地高声喊道:“新郎新娘上轿——”

火红的大花轿抬到了李秋燕跟前,土匪劫走她时遗落在轿里轿外的凤冠霞帔及红盖头再次披戴在她的身上与头上。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透亮的血红,但是,在她脑海里却是那一幅幅恐怖的景象,她知道,这些景象她今生今世也不会抹去了。

在彭总管的催促下,方兴迅将李秋燕扶上了花轿,吹鼓手们马上吹起了迎亲曲,两名男童敲响了开道的大锣,向方家村走去。

当,当,当当当——

锣鼓与唢呐声由远而近地传到了方家村,欢快而悠扬。自儿子方兴迅他们一早出村赎人,王玉玟就一直站在宏德堂宽敞的大院里,竖着耳朵等待着这令人心动的声音。现在,她终于听到了,心怦怦直跳,就像怀揣着一只兔子或者什么不安分的动物。

“孙管家——”王玉玟声音颤抖地喊道。

这个时候,管家孙良行就守在老老爷方英楚的灵床旁,像一个坚守岗位的哨兵。听到王玉玟的喊声,他快步走出灵堂,来到大院。

“你听,你听……”王玉玟抬手指着村西方向,情绪激动地说。

孙良行全神贯注,侧耳细听,终于捕捉到了这迎亲的声响,马上招呼大小雇工:“快,快,准备迎亲。”

宏德堂庭院里张灯结彩,喜字高挂,大红灯笼一直悬挂到了今天。现在,雇工们在门楼上架起了鞭炮,等待着迎亲队伍的到来。

两个举着红灯笼的男童最先出现在巷口,然后便是两个敲锣的男童,唢呐、笙箫、笛子声齐鸣,高亢的高亢,婉转的婉转,几乎将整个街巷挤破。当大红花轿拐进巷口之时,人们点响了鞭炮,硝烟弥漫中,围观者摩肩接踵,争抢着喜饽饽。这喜饽饽花样各异,用的是上等好面,就像是一件件雕塑品,有飞禽走兽,也有花草人物,描红点绿,栩栩如生,是巧媳妇巧手精心制作出来的。

两台轿子先后在宏德堂门口停下,方兴迅率先下轿,将李秋燕扶出花轿,迈进宏德堂高高的门槛。

“来,秋燕,娘先给你说几句话。”等在门口的王玉玟迅速迎上前去,将李秋燕拉到了一边。

李秋燕头顶红盖头,并不会看到公爹方英楚就躺在堂屋的灵床上,当王玉玟向她诉说了方英楚为营救她而暴病死去的经过以及临终的嘱托之后,她禁不住泪流满面了,并暗自发誓,忘记那个叫房根森的人,她要成为宏德堂最贤惠的儿媳妇,她可以不爱方兴迅,但是,她必须爱这个有情有义的宏德堂。

“爹啊——”李秋燕难掩悲痛,哭叫一声,欲掀掉盖头,扑向灵堂。

王玉玟死死地抓住李秋燕的手,厉声说:“不能乱来,先拜花堂,再拜灵堂,这是你死去的公爹最后的交代,谁也不能违背!”

李秋燕强忍眼泪,像一只木偶一样被伴娘搀扶进了堂屋,站在了方英楚的灵床前。方兴迅跟上前来,与李秋燕并排站着,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爹的遗容。

花堂也是灵堂,这是许多人没有经历的事情,即使见多识广主持过无数个红白喜事的彭总管也不知道如何打理了。他茫然地站在一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由此,所有人都僵持在大堂里,如同一根根木桩插在地上。

方兴运一直端坐在爹的灵床前守灵,他见状马上站起来,走到彭总管跟前,低声说:“快,快啊,不能让死人等活人啊。”

“这程序……”彭总管为难地说。

“越简单越好,正午之前,俺爹必须入土,你明白吗?”方兴运说着,将一包铜钱悄悄地塞进彭总管的手里。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就位。”彭总管匆忙掖起铜钱,立时大声喊道,“一拜天地——”

方兴迅听罢,转向冲南,而李秋燕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一动不动。王玉玟走上前来,轻轻地转过了李秋燕的身子。

“一拜天地——”彭总管重复道。

方兴迅与李秋燕随声深深地向南鞠了一躬。

“二拜爹娘——”彭总管提高了嗓音。

听到这话,王玉玟先是愣了下,然后便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爬上了灵床,吃力地将僵硬的方英楚扶起来,让他稳稳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爹啊,新媳妇娶回来了,您睁开眼看看吧,您的大恩大德,孩子们一辈子都不会忘啊……”王玉玟抚摸着方英楚的胸口,泪如雨下地说。

“爹——娘——”方兴迅与李秋燕扑通一声跪倒在方英楚的灵床前,异口同声地哭叫道。

“哎——哎——”王玉玟泣不成声地连应两声,然后嗓音沙哑地说,“孩子们啊,俺答应了两声,你们都听到了吧?这第一声是俺替你们死去的爹答应的,他肯定也听到了啊……”

泪花在所有人的眼睛里滚动着,就像村北水盛时的王河,王玉玟轻轻地将方英楚放下,看着儿子儿媳夫妻对拜。

“孙管家,老爷的愿望实现了,他没有什么挂心的事了,可以安心地走了,快,操办丧事吧。”王玉玟下了灵床,对孙良行说。

实际上,方英楚的葬礼早就准备完毕,只等实现他的遗言后下葬了。在孙良行的指挥下,宏德堂红色的灯笼被一一摘下,换上了白色的灯笼,一个个大红喜字也被揭下,取而代之的是或黑或白的挽幛。迎亲的乐队迅即改换上了素白的行头,吹打出的乐曲凄婉悲哀,催人泪下。

李秋燕的孝服是王玉玟亲自为她穿上的,她一头扑在方英楚的灵床前,双手拍地,哭得死去活来。王玉玟已经冷静了许多,她坐在了方英楚的灵床前,按照习俗,动作轻轻地为他最后洗一次脸。

“他爹啊,俺给您擦擦眼,您就能看清回家路啊……他爹啊,俺给您擦擦脸,无论走到哪里您都是个光鲜的人物啊……他爹啊,俺给您梳梳头,您托个好梦回来啊……”王玉玟泪如泉涌,断断续续地说。

方英楚的棺材在他六十岁的时候就制作好了,那时正是个好年景,宏德堂丰衣足食,金银满钵。当然,生前打制出的棺材不能叫棺材,它有一个温馨的名字:寿器。他重金请来了掖县最好的木匠,木材更是价值连城,棺帮是当地的梧桐木,棺底则是云南的铁梨木,俗称桐帮铁底,不是平常人家置办得起的。板厚半尺,榫销榫眼严丝合缝,不差毫厘。棺木制作了两天才完工,方英楚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漆工调漆,并不时指指点点,才调出了他最喜欢的紫红。这紫红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倘若调色不匀,要么紫了,要么红了,方英楚要的是,紫中见红,红中见紫,非紫非红,恰到好处。棺首上“显考方英楚之灵”几个字是他亲自挥毫写上去的,乃地地道道的颜体楷书。当时,他喝下一盅白酒,在脸膛初上红晕之后,拿起掖县保旺村精制的狼毫毛笔,沾满金汁,哼着平生最喜欢的蓝关戏,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方英楚竟然一时兴起,躺在里面抽了一袋关东旱烟,并敲得棺帮“(口邦)(口邦)”脆响,连称“此为归宿,一生足矣”。然后,他双眼一闭,躺在里面鼾然大睡,做起了美梦。

现在,这具上好的棺材被八名青壮汉子抬进了灵堂,众人架开哭得昏天黑地的王玉玟及孝子贤孙,将方英楚安放进了棺木。然而,就在行将盖棺之时,方兴运挣脱开架住他的一双大手,走到棺前,心态平静地说:“你们都出去一下,俺单独跟俺爹说几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后一一退出了灵堂,方兴运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蜡封的陶瓷罐,悄悄地塞进了方英楚的腋窝。

“爹啊,您要带走的陶瓷罐俺给您放下了,俺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您生前不说,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您就带走吧。”方兴运擦把泪说。

这只神秘的陶瓷罐从此成了方兴运心中再也解不开的谜,他为此纳闷儿了一辈子,直到他多年后以一种人们想象不到的惨烈方式离开人世,又把这个谜带进了自己的棺材。

终于盖棺了,灵柩被抬出宏德堂的大门,如同花轿一样,依然是四杠八人抬,依然是吹吹打打,锣鼓开道,宏德堂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同日婚丧,喜悲两重天。

宏德堂的祖坟就在村子的西边,不远处便是王河,埋葬着方家的祖先们。整个祖坟高出地面两尺许,东西窄,南北长,四周有汉白玉石条与郁郁葱葱的松柏将其围成了长方形,八棵高大的白杨树直刺云天,分立南北。墓碑围栏皆为南山的雪花理石,洁白如玉,甬道笔直,由青砖铺成。所有的墓碑整齐划一,都冲着西南方向,这是因为,据《掖县县志》记载,方氏一族在公元前694年迁徙至此并立村,后经族人考证,其祖先来自遥远的四川。

方英楚的墓穴早已挖好,穴槽也是由南山的雪花理石砌成的,整洁肃穆。发丧的队伍哭喊着来到祖坟,围在墓穴前,方兴运与方兴迅手持笤帚先后跳进去,左三圈,右三圈,一一扫过,然后四角摆上铜钱,棺木才徐徐放入,又抬上厚重的盖石。香火缭绕与哭声震天中,一锹锹新土填在盖石上,不多时,一座新坟在正午的阳光下竖立起来,入土为安,骨肉从此隔世两不知了。最后,在彭总管的严厉指挥下,亲人们面向新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准备回家了。但是,李秋燕还是不动,怔怔着看着坟头,似乎不愿离去。

“孩子,走吧。”王玉玟拉着李秋燕的手袖说。

“娘,俺爹是个蓝关戏迷,俺想给俺爹最后唱上一曲。”李秋燕犹豫了下,小声说。

王玉玟没有拒绝,点点头说:“好吧,这是你的孝心,也让你爹听着他最喜欢的蓝关戏安睡吧。”

李秋燕站在方英楚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高声唱道:“爹啊,您就像一只辛苦的蚕啊——”

“辛苦的蚕啊——”众人听罢,齐声帮腔道。

“一生勤奋又节俭啊——”

“勤奋又节俭啊——”

“您为儿为女吃尽了苦啊——”

“吃尽了苦啊——”

“儿女让您长寿享清闲啊——”

“享清闲啊——”

“谁知您含恨离人间啊——”

“离人间啊——”

……

歌声悲怆,如泣如诉,在方氏祖坟里久久地回荡着,又随风飘向了汹涌澎湃的大海与浩渺无垠的云天。

第六节

房国武有所不料也有所料,他没有料到,当初的和平请愿会最终改变方向,他将选择率众徒子徒孙围攻掖县城这条路。但是,豺狼当道,官逼民反,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而正如房国武所料,知县丁明才一口答应开仓放粮以赈济灾民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三日过后,一粒米也没有见到。房国武只得再次率乡民进城请愿,但是,丁明才早有防备,城门紧闭,城墙上清兵林立,严阵以待。

古语道,铁打的莱州,纸糊的登州。此莱州即为掖县,说的是明朝末年,叛军围攻莱州城的事。登州毫无防备,城中守将与叛军勾结,偷开了城门,使叛军轻易进了城。叛军士气大振,遂引兵围攻莱州城。莱州知府朱万年与总兵杨御蕃准备充分,叛军屡攻屡挫,死伤无数,六个月后,以失败而告终。莱州城坚不可摧,铁打的莱州由此传颂至今。

尽管丁明才言而无信,愚弄了房国武及请愿乡民,那天,房国武与徒子徒孙们依然赤手空拳地来到了掖城。面对严防死守的清兵,房国武一筹莫展了。城墙下,请愿乡民的怒火是难以压制的,打开城门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清兵不为所动,却将一把把弓箭与一杆杆火枪对准了手无寸铁的乡民。趁清兵不备,房根森与几个水性好的弟子游过护城河,放下了吊桥。群情激愤中,有人拾来石块向城头上扔去,也有人抱来木桩撞击着城门,和平请愿由此背离了初衷,走向了另一个轨道。

嗵,嗵,嗵!粗壮的木桩一次次地撞击在坚实的城门上,震得城楼一阵阵颤动,尘土泥灰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房根森站在最前面,喊起了号子。人心齐,泰山移,终于,门闩越来越松动,门缝也越来越大,里面严阵以待的清兵清晰可见,撞开城门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此时的丁明才就藏在城楼的一隅,惊恐万状地窥视着事态的发展。他似乎意识到,民愤已经不可遏制,暴力冲突势在必然,刚刚发生在莱阳的暴动事件即将在掖县重演了。于是,他想到了先下手为强,遂向清兵头领挥了下手。头领心领神会,下达了射箭开火的命令。立时,箭弹齐发,射向城下,硝烟弥漫之中,请愿乡民随即倒下一片。一股股鲜血从乡民的身上冒出来,染红了城墙根。

寡不敌众,房国武见状,为了避免乡民的伤亡,只得指挥众人撤离了。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突然打开了,清兵们冲了出来,房国武与徒子徒孙们为掩护乡民逃跑,与清兵展开了肉搏战。但是,徒子徒孙们的武艺再高,也抵不过清兵的箭弹,有多人中箭饮弹倒下了。

“快撤!”房国武向徒子徒孙们命令道。

房国武的话音未落,一粒子弹射进了他的左腿,顿时血肉四溅,他手捂伤口,踉跄了几下倒在地上。

“爷爷!”房根森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清兵已经将房国武团团包围住,他向房根森呼喊道:“快撤,你不能跟俺一块儿送死。”

无论如何,房根森也不能丢下爷爷不管,他好像没有听到爷爷的话,一边与清兵打斗着一边向爷爷靠近。

“快撤,留得青山在……”房国武的话只说了半句便昏死过去。

“根森,别去送死了。”房鲁和与几名弟子跑过来拉住了房根森,向房家庄方向跑去。

房根森挣扎着,哭喊着,一步步地倒退着,他看到,爷爷被几个清兵架了起来,拖进了城门。接着,城门就关闭了。

一场实力悬殊的激战很快就结束了,清兵大获全胜,请愿的乡民丢下十多具尸体四处躲藏起来。房国武被押进了深狱大牢,苏醒过来时已是铁索加身,插翅难飞。

房根森被房鲁和他们架回义武堂的时候,留守在义武堂的房乐平已经有些心烦意乱了,自从爹与儿子出了房家庄,他的心就没放下过,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就像有一根细绳扯动着。

“清兵开枪了?你爷爷呢?”听了房根森的话,房乐平顿时目瞪口呆了。

“俺爷爷负伤了,被清兵抓走了。”房根森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泪涕滂沱地说。

“什么?”房乐平顿时疯喊道,“你怎么能丢下你爷爷不管?”

房鲁和等几名弟子一听,一个个地跪在地上,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师爷对他们视同己出,恩重如山?但是,在那种情形下,如果他们不强行拖走房根森,他也终将落入清兵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房乐平站在大院里,久久不语,他感觉到,爹率众对抗官府被捕后必将死路一条,那么,如何才能营救身陷囹圄的爹啊?

“师父,俺们带上家伙,去把师爷抢回来。”房鲁和说,眼珠似乎要瞪出来。

“爹,俺们马上就去。”房根森已经从屋里扛出了大刀。

这是一把祖传大刀,银光闪闪,有五十多斤重,是一百多年前,房国武的太爷房建宇使用过的,为义武堂的镇宅之宝。房建宇当年凭借一身好武艺中了武进士,成为朝廷大臣,而现在,他的后人们却要举起这把大刀砍向官府了。

“清兵持有火枪,你们去了也是送死啊。”房乐平转过身,抚摸着大刀说,“俺不能看着你们再去送死。”

“死,俺们也要跟师爷死在一块儿!”房鲁和哭着说。

束手无策之中,房乐平突然想到了托人说情,就像宏德堂托义武堂到盖平山上找赵重彪说情一样,而他要托请之人正是宏德堂的方兴运。他知道,宏德堂与官府向来关系甚好,而方英楚与知县丁明才又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尽管方英楚已经撒手人寰,但是,如果方兴运出面,丁明才肯定会给宏德堂面子,放爹一条生路。想到这里,房乐平不再怠慢,嘱咐房根森他们在家勿动之后就去了王河南岸的宏德堂。

此时的宏德堂已经听到了房国武率弟子及乡民进城请愿被官府镇压的消息,一家人正议论着官府将如何处置被捕的房国武。对抗官府就是对抗朝廷,房国武犯的可是死罪,兔死狐悲,何况方与房本是同宗同祖,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方兴运感到了空前的压抑与悲怆。他知道,扶危济贫,除暴安良是房国武亲自定下的义武堂之门规,房国武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情有可原。有道是,文能治国,武可安邦,可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仅凭一身好武艺就能解救乡民于水火吗?这个时候的方兴运确实想为义武堂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房国武被处死,不过,想来想去,他没有想出能为义武堂做什么。但是,当房乐平来到宏德堂,开门见山地请求方兴运出面,向丁明才求情的时候,方兴运却是含糊其词,犹豫不决了。

“兴运兄,请您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救俺爹一命吧。”房乐平双手抱拳,乞求道。

从宏德堂托请义武堂找赵重彪说情,到义武堂托请宏德堂找丁明才说情,短短几天的时间,托与被托就完全调了个儿,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你来我往,纠缠不清。方兴运这时不想到房根森的盖平山之行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房根森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正是由于房根森的莽撞甚至是无德才使宏德堂雪上加霜,多赔了五十块银元的赎金。那么,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一口答应下来?

“乐平兄弟啊,俺爹活着的时候是与丁明才有些交情,可是现在,俺爹已经不在了。人们常说,人一走,茶就凉,何况是阴阳两界了。”方兴运点上了烟锅,抽了口。

方兴运的推辞当在房乐平的意料之中,这是因为,几天前的那个晚上,病入膏肓的方英楚被抬进义武堂向房国武请托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爹当时的态度就像现在的方兴运,不冷不热,一味地强调推辞的理由。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同一个祖宗的骨血,血脉相连,却总是心怀叵测,难以融合。

百般无奈中,房乐平重复了那天晚上方英楚在义武堂向房国武说过的话,诸如同宗同祖,见死不救之类。此招果然奏效,像房国武一样,方兴运答应出面说情了。

这时天色已晚,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鸟儿落在大大小小的树上,叽叽喳喳,似乎在交流着一天的所见所闻,喜怒哀乐。风在刮着,西天的云彩被吹得一缕缕的,就像一把把硕大的扫帚矗立在天地之间,有的火红,有的漆黑,缝隙中露出霞光万道。

无论什么都有偏爱,比方,宏德堂人喜文,好牡丹,而义武堂人善武,爱槐树,宏德堂的马是清一色的枣红马,义武堂的马则是清一色的白马。在这个日落时分,方兴运与房乐平分骑着枣红马与白马,在和衷桥南头集合,然后向掖城赶去。本来,方兴运要独自去,房乐平却执意陪同,走到城外的一个车马店处,方兴运便让他在此等候。

方兴运单枪匹马地来到城门前,便被守卫在此的清兵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他向清兵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城门后昏睡的小头目。此人叫田旺财,是知县丁明才的一个远房亲戚,属于拐上几道弯才能续上的娘舅亲,几年前从老家来投奔了八竿子都拨拉不着的舅舅丁明才。当官的亲戚多,就像树大招风一样。现在,田旺财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城门,仔细地端详了下方兴运,感觉他气质不凡,有些来头。方兴运自报了堂号及姓名,从怀中掏出了在家中就写好的信,又给了田旺财几块碎银,让他给丁明才报信。对于宏德堂,田旺财是有些耳闻的,甚至他还知道舅舅丁明才与其交往颇深,便装起碎银,去了丁明才府上。

知县丁明才这时的心情糟糕透顶是毫无疑问的,一下子死了那么多请愿乡民,说他不后怕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后怕,但不后悔,因为他知道,积谷已不存在,请愿乡民的要求根本不可能满足,在那种情形下,射箭开枪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也知道,乡民已经是一堆被点燃的柴火,随时可能燃起熊熊大火,席卷整个掖县。蛇打七寸,擒贼擒王,杀掉房国武势在必行,不能拖延。下午,他已经亲自提审了房国武,房国武除骂他是贪赃枉法的狗官以外,对自己的率众围攻掖城供认不讳。丁明才还要斩草除根,他的孙子房根森及其弟子骨干都要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方兴运的信很快送到了丁明才的手上,信上说求见,却没有说来干什么。丁明才与方英楚的交情的确不浅,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尽管丁明才没有亲自前往吊唁,却派了差役送来了慰问金。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洁身自好的宏德堂与这么一个庸官贪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委实让人看不懂,费思量。宏德堂的创立人方宝奎让后人永不做官,却留下了与当地官员友好交往的遗风。当然,他的初衷不是媚眼趋势,当年他削官为民回乡,恰巧时任知县是他的挚友,人家没有因为他的被贬而抛弃情义,时常前来拜访,问寒问暖,让他大为感动。人的基因是遗传的,家风也是这样,宏德堂与官府的友好交往一代代地相传,始终是官府眼里的顺民良民,其中志趣相投的有,貌合神离的也有,方英楚与丁明才的交往便属于后者。方英楚与丁明才同为蓝关戏迷,时常同场看戏,丁明才也嗜好牡丹,花开时节便来宏德堂赏花,仅此而已。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候,君子与小人之交也是这样。

丁明才根本没有想到方兴运来找他的目的是为给房国武说情,如果早有预知,他绝不会让他进得府上。无论是宏德堂还是义武堂都在掖县有些声望,丁明才对两堂之间的你争我斗也略知一二。

“你们方家村跟房家庄,或者说,你们宏德堂跟义武堂,不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最起码也是志不同道不合吧?”丁明才满脸疑云地看着方兴运问。

“知县大人,您可能也知道,方与房本是同宗同祖,近三百年前还是一家人。”方兴运解释说。

“对,这个令尊大人生前倒是跟俺提起过。”丁明才想了下说,“有时候啊,亲兄弟反目,这仇更难解开啊。你说是不是?”

“是。不过,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宏德堂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啊,这有悖常理,更有悖情理。俺国武叔生性好斗,凭借一身武艺天不怕,地不怕,惹火烧身不足为怪,但他毕竟是一介武夫啊,还望知县大人看在他与家父是同宗同祖的兄弟的情面上,放他一马。”方兴运不紧不慢地说。

方兴运的一席话实际上是对房国武的贬损,这里面有的发自内心,有的是为了给他解脱,丁明才听得出其中的含意。放他一马?这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丁明才绝不会答应,脑子一转,马上想出了推脱之计。

“不瞒你说,房国武率众叛乱,已经惊动了山东巡抚大人,他派来巡警道员亲抓此案,俺一个小小的知县已经不能掌控了。”丁明才装腔作势地说。

丁明才说的是假话,但是,方兴运显然无法判定他说的是假话,便继续恳求道:“知县大人,请您从中协调,救俺国武叔一命,俺爹在天有灵,也会感谢您的。”

“好,你说到这个份儿上,俺无法推辞,俺一定会竭力而为,你就放心吧。”丁明才表态说。

方兴运好像吃了定心丸,遂千恩万谢地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却又突发奇想,提出要见上房国武一面。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到访说情加快了丁明才斩杀房国武的进程,夜长梦多,丁明才将方兴运送至门口,心里便决定,明天午时就将房国武押至刑场,斩首示众。现在,他已经将山东巡抚及巡警道员抬出来当挡箭牌,有了事后推脱责任的理由,方兴运要见房国武,他要给足宏德堂面子,随即答应了,不过只给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而且只能在监外探视。

方兴运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房国武的面前,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当狱卒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他还以为衙门要接着连夜提他过堂,或者秘密将他杀害。

方兴运跟着两名狱卒穿过狱吏房及刑讯室,又走过外监,才来到戒备森严的内监门口。内监便是死牢,他看到,房国武龟缩在内监的一角,地上铺着发霉的麦草,他戴枷挂锁,左腿用布条紧缠着,血迹未干。方兴运示意狱卒打开牢门,狱卒摇了摇头。

“贤侄啊,你怎么会来看俺?”隔着栅门,房国武也看到了方兴运,试图站起来,然而,枷锁的一头拴在一块大青石上,他动弹不得。

“贤侄啊,你怎么来了?”房国武索性坐在大青石上,再次问道。

方兴运紧紧地抓着栅门,此时的他已经意识到,房国武被投入了死牢,难免有几分悲怆。但是,丁明才已经答应帮忙,他又觉得丁明才不会食言,便宽慰房国武不要绝望。

像方兴运一样,房国武也知道自己被关进了死牢,能从这里走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他没有绝望,或者他没想到过活着出去的希望,便没有绝望之说了。他现在后悔的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丁明才的调虎离山之计,却又对丁明才抱有幻想,才落得了这样一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大清必亡。”房国武看着自己身上沉重的枷锁,似乎在自言自语。

方兴运被房国武的话吓了一跳,狱卒也瞪起了愤怒的眼睛。方兴运想劝说房国武几句,却又不知道怎么劝,丁明才答应帮忙的事又不能当着狱卒的面告诉他。

“国武叔啊,您一定要多多保重啊。”方兴运只能忧心忡忡地说。

“贤侄啊,俺很快就要去见祖宗了。英楚兄在那里等着俺呢,当然,还有列祖列宗。”房国武扭动了下四肢,抖得枷锁一阵响。

“不会。”方兴运马上说。

“怎么不会?你认为丁明才那个贪赃枉法的狗官会放俺一条生路?那是做梦啊。”房国武抬头看着牢顶,几多感慨涌上心头,“贤侄啊,俺问你,义武堂跟宏德堂能比作什么?冤家?”

“不,是兄弟。”方兴运纠正道。

房国武将目光投到方兴运的身上,摇着头说:“冤家不是,兄弟也不是,或者说,有时候是冤家,有时候是兄弟。打个比方,你今天来看俺,就是兄弟。”

“咱们两堂本来就是同宗同祖的兄弟嘛。”方兴运强调说。

“老辈人的事情谁也左右不了,俺跟你爹只能到天堂里再称兄道弟了。家不和,外人欺,也万事难兴啊。义武堂与宏德堂相生相伴可能是天意吧,俺跟你爹斗了一辈子,你跟乐平还要这样斗下去吗?你看看人家虎头村,是个杂姓村,外来户,可人家知道抱团啊!”房国武叹息道。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方兴运听了房国武这些话,马上想起了这句古语。他有些感动,还有些悲叹,王河隔开了同宗同祖的两个村庄,而两族的心灵又是什么隔开的?伤口可以愈合,而这心灵之伤为什么会代代相传?那么,日后他与房乐平分别掌管了宏德堂与义武堂,会摒弃前嫌,重新修好吗?

“国武叔,您的话言之有理,待您回家之后……”想到这里,方兴运的眼睛潮湿起来。

房国武淡然一笑说:“回家?俺已经断了这个念想。”

由此看来,房国武抱定了必死的想法,方兴运仍然把希望寄托在丁明才的身上,他想再宽慰房国武几句,却是时间已到,被两名狱卒推拉了出去。

视死如归,这是房国武给方兴运留下的最后印象,而他被关在死牢,也在印证着他即将赴死的事实。方兴运再次求见丁明才,却被拒绝了。种种迹象表明房国武必死无疑,眼下已经没人能救了他。方兴运心情复杂地出了城,来到车马店,房乐平已经等得焦躁十分了。

“兴运兄,怎么样?”房乐平急切地问。

“上马,咱们边走边说吧。”方兴运情绪低落地说。

秋风瑟瑟,将掖县的夜空扫荡得一干二净,北斗星闪耀在遥远的天际,如同一把巨大的勺子挂在那里。秋虫也在叫,声声入耳,似乎是在哀鸣,深秋的夜晚寒意四起,或许它们已经感到了来日无多。

两匹高头大马迎着北斗星,默默地向北走着,而骑在上面的方兴运与房乐平的话也越来越少,这是因为,事已如此,方兴运不知道应该向房乐平说些什么,言多必失,他不想将房国武行将问斩的消息由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只能也含糊其词,说一些宽心的话。自然,他也没有将房国武关于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一些话传达给房乐平,这是因为,这些话近乎是临终嘱托了,如果讲了,势必让房乐平觉察出噩梦即将到来。

房乐平没有怀疑方兴运的拔刀相助,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总会相信一些善意的欺骗,以缓解濒临崩溃的神经,他也是这样。但是,方兴运的吞吞吐吐及语词含混分明让他感觉到事情的不妙,不禁如万箭穿心。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和衷桥出现在方兴运与房乐平的眼前。此时月色正好,照得桥面及护栏煞白一片。

“兴运兄,您给个准话,俺爹他……”房乐平跳下马来,站在桥南的两面石鼓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方兴运。

准话?如果能将准话告诉房乐平,方兴运早就说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房国武率众对抗官府,动静闹得震天撼地,还或许真的惊动了山东巡抚,丁明才绝不会只杀了一个房国武收场,房国武的子孙及骨干弟子也不会漏网,捉拿他们的清兵很快就会出现,房乐平一家必须要出去躲藏起来。

“乐平弟啊,防患未然,你和家人还是出去躲一躲吧。”方兴运思量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

房乐平听罢,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义武堂已陷入灭顶之灾,次子房根森是这次请愿的骨干分子,他必将成为官府的捉拿对象。时不我待,义武堂的人必须马上逃离,房乐平谢过方兴运,扶鞍上马,向房家庄急奔而去。

白马的身影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与雪白的桥面融为一体,只有嗒嗒嗒的马蹄声传回来,一下下地敲打在方兴运的心上。他纹丝不动地立在桥头上,任凭尖利的秋风扑打着脸膛。渐渐地,他的眼睛湿润了,面对苍天,欲喊无声。

第七节

房乐平心灰意懒地回到义武堂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丁明才已经派出了十多人的清兵连夜向房家庄直扑过来,而领头的正是田旺财。务必将同犯房根森捉拿归案,必须生擒活捉,明日午时与房国武一同斩首,斩草除根,杀一儆百,这是丁明才给田旺财下的死命令,并悬赏二十块银元。

你和家人还是出去躲一躲吧,方兴运临别时候的嘱咐一直在房乐平的耳边回响着,而且是越来越洪亮,使他产生了震耳欲聋之感。他意识到,方兴运此言是在向他传达某种危险的信号。爹已经命在旦夕,丁明才不会善罢甘休,连坐是肯定的,何况房根森也参加了请愿与围攻,义武堂面临着史无前例的灾祸,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想到这些,他马上让家眷及管家王忠义收拾财物,迅速逃离。

“爹,您怕什么?”房根森已经将那把五十多斤重的祖传大刀磨得锃光瓦亮,扛在肩上,“他们来一个,俺砍他一个,来一双,俺砍他一双。”

房乐平注视着房根森充满怒火的眼睛,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根森啊,义武堂不是官府的对手,硬拼是不行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躲?去哪里躲?”房根森认同了爹的劝说,又问道,“爹,整个掖县都在丁明才的控制下,咱们能躲到哪里去啊?”

“去烟台,到海军学堂找你大哥去,咱们明天一早就走。”房乐平毫不迟疑地说。

“可是,俺爷爷他……”房根森挥了下大刀说。

“找你大哥,他肯定会认识官府的人,看他有没有办法把你爷爷救出来。”房乐平按了下血管直跳的太阳穴。

两人正说着,院外便有异响传过来,这动静不大,像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有狗狂吠不止,划破了夜的宁静。房乐平与房根森禁不住屏声敛息,侧耳细听。

“不好,有人来了,肯定是清兵,他们要动手了。”房乐平压低了声音对房根森说,“快,他们都在大院门口,你和你娘他们从后窗跑,跑得越远越好,俺去应付他们一下。”

这个时候,谁留下来谁就会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房根森怎么会让爹去掩护他们逃跑,他一把推开了向院门走去的房乐平,急切地说:“爹,有俺呢,他们抓的肯定是俺,您带着俺娘他们快跑吧,俺抵挡他们一阵儿。”

“好吧,根森,你不要主动开门,明白吗?俺带你娘他们往北跑,你拖他们一会儿,就来追俺,明白吗?记住,往北跑。”房乐平别无选择,只好同意了房根森的要求。

房根森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手持大刀向院门口走去。房乐平急步跑进屋里,安排家人跳窗逃跑。就在这时,院外蓦地燃起了火把,将天空照得通红。有人开始砸门,房根森搬来了石桌,顶在了大门上。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爹娘他们就越安全。

“开门!快开门!”院门外清兵的喊声杂乱而疯狂。

房根森屏住呼吸,身体紧紧地贴在院门上,手里握着大刀,在心里估摸着爹娘逃跑的时间。

义武堂的堂屋靠街,北墙上有一扇小窗,平时很少开启,只有夏日最热的那几天才打开,享受一下穿堂风的凉爽。现在,房乐平打开了这扇逃命之窗,与太太叶桂莲等家眷先后跳了出去,然后顺着小巷飞快地向北跑去。房乐平之所以选择往北跑,是因为,越跑离掖城越远,离烟台越近,就越安全。在他看来,长子房根林是义武堂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坚实的院门终于支撑不住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就像那天被房根森他们撞击的掖城的城门一样。必须将清兵引开,房根森见此情景,跑到院里,将刀斜挎在肩上,然后助跑几步,飞身一跃,跳到了墙头,又敏捷地跳下,取下大刀,猫着腰,慢慢地向院门外靠近。

门外的清兵火把高举,只顾砸门,却没有发现房根森已经悄然来到他们的身后。房根森举起大刀,奋力向一个清兵的脖子砍去,刹那间,血光四射,清兵身首异处,头颅如同一只西瓜滚出好远。

房根森看了眼地上的这只独特的西瓜,尽管杀意骤起,却不敢恋战,大喊一声:“俺是你爷爷房根森!”

田旺财与惊恐万状的清兵们回头看着这个蓦然从天上掉下来从地上冒出来的“爷爷”,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他们的爷爷,而是他们要捉拿的官府重犯房根森,遂转过身来,向房根森猛扑过去。

房根森仇恨满腔,挥舞着大刀,呼呼生风,清兵吓得后退几步,然后他便向南跑去,跑几步一停,清兵追上来再跑,就像古老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很快,和衷桥出现在眼前,房根森没有选择上桥,而是跳到了桥下,踏着干涸的河床,依然跑跑停停,大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就像给后面的追兵发着引路的信号。

十几个清兵追得十分辛苦,气喘吁吁,愚蠢地跟着房根森下了河,有三五个聪明的却跑上了桥,快马加鞭地向桥南跑去。

房根森刚刚上了岸,便有从桥上跑过来的清兵在等待着他了。于是,他再次舞动起大刀,向这几个清兵砍去。几个清兵胆小如鼠,节节败退,好像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来从了军。这时,河里的清兵也爬上岸来,手持各种兵器逐渐合围。或许每个清兵都在想着知县丁明才为生擒活捉房根森而悬赏的那二十块银元,手中的兵器成了装饰品,没人敢射箭,更没人敢放枪。终于,有人拉响了枪栓,咔嚓之声特别清脆。

“别开枪,抓活的。”田旺财抬手按下了兵勇举起的枪。

知县丁明才的命令是活捉房根森奖赏二十块银元,却没有说打死了怎么奖,所以,田旺财一个心眼儿地想捉活的,给了房根森逃脱的机会。现在,尽管他被团团围住,但是,清兵根本靠不了他的身,大刀锋利无情,谁的脑袋也扛不住。田旺财刚才的话给了房根森足够的启发,他们要捉活的,不敢轻易射箭开枪。于是,他再次大刀一挥,借清兵躲闪的时机,转身向南跑去。前面就是方家村,他估计,爹娘已经跑出了很远,现在安全了,他也必须脱身了。再愚蠢的人也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清兵也是如此,眼见房根森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田旺财终于恍然大悟,如果让他跑了,心狠手毒的丁明才绝不会轻饶了他。

“别让他跑了,射箭!开枪!”田旺财绝望地命令道。

房根森快步如飞地跑进了方家村,但是,他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箭与子弹,一粒子弹打在大刀上,顿时火花四溅,持刀的手被震得麻酥酥的。他不得不时而躲藏,时而飞跑,而追赶的清兵越来越近了。

乡村的夜是静谧的,方家村犹如安睡的婴儿,此时此刻,却由于房根森与清兵的窜入而引得鸡飞狗跳。房根森感觉到,清兵已经放弃了活捉的念头,他随时可能死在箭枪之下,紧跑几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宏德堂的院墙外。

火把照亮了方家村,宏德堂的狗一阵阵地狂叫着,几乎吵醒了所有的人。东院正房的方兴运从炕上坐起来,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方德河睡在东院的西厢房,也睁开了眼。

“快追,往那儿跑了。”外面传来清兵的呼喊,接着便有枪声响起。

方兴运听到这话,马上意识到是清兵在抓什么人,随即便与义武堂联系到了一起。他披上衣服,开门来到了院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翻墙而入,他定神一看,竟然是房根森。但见房根森跑到方德河屋前,正欲敲门,方德河却开门出来了。

“德河!”房根森一把握住方德河的手,急不可待地说,“清兵在追俺,快让俺进去躲一躲。”

房根森参与了他爷爷组织的请愿及围攻掖城的活动,方德河是知道的,当然,他也知道师爷房国武行将赴死,血洒刑场。但是,他并不知道,房根森刚刚又一刀砍死了一个清兵。

“根森,这是怎么回事啊?”方德河面色紧张地问。

“清兵杀到了义武堂,俺爹娘他们跳窗跑了,俺为了掩护他们,杀了一个清兵。”房根森用衣襟擦拭着大刀上的血渍。

杀了一个清兵?方德河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他将房根森藏匿起来,就是窝藏朝廷命犯,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他吃惊地看了眼房根森,目光又落到站在堂屋门口的爹身上。

房根森的话,方兴运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想法与方德河完全一样,人命关天的选择又一次摆在了宏德堂的面前。方兴运知道,三子方德河因为在义武堂习武,与房根森感情颇深,而且,他们一起习武时结下的手足之情一直保持到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桥梁,或者是使节。他决定,将这个选择交给方德河,并相信,方德河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么想着他遂转身进屋了。

爹的背影似乎让方德河读懂了什么,他将房根森拉进了自己的屋里,让其藏进了躺柜中,并关上了房门。

房根森拐进这个巷子就不见了,清兵们纷纷在宏德堂的巷口站住,交头接耳了一番,然后齐刷刷地来到宏德堂的门口。火把熊熊燃烧着,烟雾弥漫,一股股焦煳的气味在夜幕里飘散,田旺财抬头看着“宏德堂”三个字,欲砸门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拐进这个巷子,他就不见了。”一个清兵走近田旺财,语气肯定地说,“很可能进了这个院子。”

田旺财高举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他犹豫了良久才终于拍响了门上的铜环。啪,啪啪,一重两轻。

“开门!快开门!”田旺财身后的清兵乱哄哄地喊道。

门蓦地开了,吱呀儿一声,竟把门外的士兵吓了一跳,田旺财自然也是一个愣怔,他有些尴尬地看着一脸不悦的方兴运。

“方大人。”田旺财满脸堆笑地喊道。

方兴运的脸拉得老长,如同一只颀长的葫芦,身体挡在门口,冷冰冰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抓朝廷命犯。”田旺财伸头探视着院里说。

“抓朝廷命犯?”方兴运愤然问道,“俺问你,宏德堂里有朝廷命犯吗?”

“没有。”田旺财一听,马上否认道。

田旺财果然掉进方兴运设下的文字游戏,方兴运继续诘问道:“是知县大人让你们来搜宏德堂的吗?”

“是。”田旺财随口答道,迅即又改了口,“不,不是。”

“到底是不是?”方兴运的眉毛一挑,怒斥道。

田旺财自己劝慰了一下自己,才镇静下来,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方兴运说了一遍,并请他原谅半夜三更的无礼冒犯。

“这个房根森又刚刚杀了俺一个弟兄。”末了,田旺财强调说,“不捉到他,俺回去没法向知县大人交代啊。”

方兴运煞有介事地听完了田旺财的话,脸上即刻露出了理解的神情,微笑着说:“是这样啊,抓朝廷命犯,不是小事,来吧,宏德堂大大小小的院落,你们都可以搜。”

方兴运说完,便将身子让开了。

田旺财再次犹豫了,他在想,如果房根森果真藏在宏德堂,方兴运会让他搜吗?如果房根森没藏在宏德堂,他带着一帮清兵大张旗鼓地进去搜,方兴运倘若事后找了知县告状,他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不搜又觉得不妥,他必须要例行公事。

“请吧。”方兴运催促道,然后转身向院里走去。

几个清兵想跟着方兴运进去,却被田旺财拦住了。他独自一人跟着方兴运进了院子,象征性转了一圈,就要告辞了。

“方大人,抱歉,打扰了。”田旺财后退至院门口,双手抱拳地说。

方兴运跟了过来,客气地说:“不送了,给知县大人捎个好吧。”

“一定,一定。”田旺财皮笑肉不笑地说。

方兴运就这么用语言的智慧化解了一场危机,他关好院门,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当然,他一夜没睡好,想了很多,而最拿不定主意的是,房国武为民请愿及率众围攻掖县城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自然,方兴运没有找出准确或者肯定的答案,所有的答案都是莫衷一是的,让他难以评判。不过,有一条是确切无疑的,那便是房国武命将不保,并给义武堂带来了无法避免的灾难。现在,房根森就藏在方德河的屋里,那么他能藏多久?宏德堂又能允许他藏多久?一旦事情败露,宏德堂同样是引火烧身,难以解脱。

西厢房里的方德河与房根森也是彻夜未眠,田旺财带着清兵离开后,房根森就从躺柜里爬出来,说着一些诸如救命之恩终生难报的话。天刚蒙蒙亮,他便要告别宏德堂,向北,一路向北,去追赶逃命的爹娘。

方德河没有劝阻房根森,他知道,房根森必须逃亡,留下来必将是危机四伏。他将房根森送出了宏德堂,说着些保重的话,还给了他几块银元。显然,他们有些难舍难分,昨夜的惊心动魄让他们的手足之情突然升温,变成生死之交了。送出了宏德堂,方德河仍然有些不舍,又将房根森送到了村口,然后他们就相拥话别。

掖县秋天的黎明总会有些雾气升腾,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土地干涸龟裂,裂纹就像一张张大网铺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举首北望,不远处的三山岛淹没在雾气之中,房根森斜挎大刀,抬脚赶路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方德河与房根森诧异地循声看去,几个清兵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

“根森,快躲起来。”方德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房根森,一把将他拉到了路边的沟里。

方德河与房根森趴在沟里,大气不敢喘,他们看到,几个清兵来到村口,先后跳下马来,将一张告示贴在了一棵大树上,然后,又跳上马,进了方家村。

这是一张斩杀房国武的告示,称房国武率众谋反,对抗朝廷,即日午时,将在掖城护城河刑场公开斩杀。

房根森看完这个告示便执意不走了,他决定,只身赶往掖城劫法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处死。

“根森,你一个人怎么能是官府的对手啊?你去也是送死。”方德河极力劝说道。

房根森心里也明白,他去就等于送死,但是,即使死他也要跟爷爷一起死,何况,他手中有祖传的大刀,他死之前得捎几个清兵垫背。这是一个鱼死网破的想法,实不可取,但是,面对强大而残忍的对手,弱者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反抗,别无选择。

“德河,你不要拦俺,你也拦不住俺。”房根森愤怒的眼睛里含着泪,“俺不能让俺爷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俺要跟他做个伴儿。”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房根森的泪水触动了方德河的内心,师爷房国武的形象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眼前。房国武是房根森的爷爷,也是自己的师爷,作为他的徒孙,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自己怎么能成为若无其事的旁观者?房根森与自己更是情同手足,自己又怎么能看着他一个人去送死?施恩不图报,受恩记心间,方德河决意与房根森一起进城铤而走险了。

“俺跟你一起去。”方德河挥舞着拳头,“师爷教了俺一身好功夫!”

“不,不行。”房根森一口回绝道,“俺不能让你陪着俺去送死。”

方德河没再说话,而是径直向掖城方向快步走去。房根森跟上来,拉住了他。他挣脱开,飞跑了起来。房根森跑步跟上,不再劝他回去,而是默默不语地并肩前行。

连跑带走,大约一个时辰,房根森与方德河来到了掖城,快进城的时候,房根森脱下外衣,将大刀包了起来,然后夹在腋下。方德河则是赤手空拳,但是,他练的是八卦掌,深得师爷房国武真传,行步如蹚泥,前行如坐轿,意领身随,变换自如,已是高手。他们二人在即将进城之时分了手,独自赶往刑场。

城南护城河刑场是一处临时用木桩与木板搭建起来的高台,四周由清兵把守,看到告示后赶来的乡民被挡在了划定的警戒线之外。高台上摆有一套桌椅,是给知县丁明才准备的。时辰一到,他就会出现,然后判杀房国武。现在,离行刑还有半个多时辰,刽子手已经就位,肩扛大刀,眼睛里流露着杀气,只等丁明才一声令下,大刀一挥,房国武便身首异处了。

太阳一点点地移动着,树干的影子越来越接近垂直,即将与太阳形成一线。高台下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乡民的神情是愤怒的,他们从四面八方聚集于此,绝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为心目中的英雄送行。

房根森与方德河先后出现在刑场,他们交换了下眼色,然后各居一边。

囚车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一时惊呼阵阵。人们看到,房国武被关在囚笼里,只有头颅露在外面,银灰色的辫子又粗又长,由囚笼的一侧垂下来,有几根麦秸沾在上面。他的眼神是坚毅的,在太阳的照耀下异常闪亮。或许,他不会想到会有这么多乡亲来给他送行,当他的目光在刑场上游移之时,竟然很快捕捉到了方德河的身影。他心里自然会是一惊,一丝疑云涌上心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方德河在与房国武的目光相撞的一刹那,顿时感到热血沸腾了,他心里明白,他与房根森在干着一场惊天动地的事情,其在整个掖县的影响力绝不会亚于房国武率众围攻掖城。他的目光迅速移向了对面的房根森,他要将房国武的目光吸引过去,让他看到房根森,让他察觉出他们来到刑场的目的。

跟随着方德河的目光,房国武果然看到了房根森,他马上意识到,方德河与房根森双双出现刑场,是来营救他的。但是,刽子手的大刀不会留情,清兵手中的火枪更不会留情,他们此举必将是以卵击石,赔上性命。不过,他已经无法制止他们的莽撞,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们来送死吗?

囚车推到高台前之后便马上打开了,五花大绑的房国武被拉了下来,随即被架到了高台之上,人群开始骚动,就像莱州湾被风吹起的层层波浪。知县丁明才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的屁股尚未坐稳,便发现了事态的不妙,台下已经聚集了上千人,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分明写着愤怒。他抬头看了眼空中高悬的太阳,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如果等到午时,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他马上决定,立即斩杀房国武。

“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大清必亡!”蓦地,房国武仰头大喊起来。

房国武的话音未落,几个大汉便跳上台来,房国武定神一看,竟然是赵重彪率领的几名徒孙。接着,房根森与方德河也飞身一跃而上,一伙人马上与清兵打成一团。肉搏战,清兵显然不是对手,房根森刀起头落,方德河一拳一个地将清兵击倒在地,赵重彪则与徒孙们冲向了房国武,与几名刽子手对打起来。

“开枪!快开枪!绝不能让房国武跑了!”见此情景,丁明才惊慌失措地躲在了案下,伸出脑袋来喊道。

清兵们手中的枪同时响了,房国武应声倒地,一股热血喷射而出。

“师爷!”赵重彪大喊一声,扛起房国武,跳下台来,冲进了惊骇万状的人群。

“根森,师爷已经被赵重彪抢走了,快撤——”方德河拼命地呼喊道。

台下的人群惊叫着四处散去,方德河与房根森边打边退,最终混进了奔跑的人群,逃出了掖城。

刑场上一片狼藉,几个清兵与刽子手死挺挺地躺在高台上,房国武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围观的人群在躲逃时留下了数不清的帽子与鞋子。丁明才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看到房国武中枪倒地后就狼狈逃窜了,顶戴遗落在台前,被踩得变了形,犹如一条破船,顶珠也不知去向。回到丁府,丁明才惊魂未定,大门紧闭,又差人严密把守。

房国武就这么被从刑场上抢了出来,但是,他已经死了。赵重彪将师爷的遗体扛上了盖平山,放在了一块木板上。

房国武没有想到,已成匪首的赵重彪会冒死来劫法场,房根森更不会想到。当他与方德河来到盖平山,面对爷爷的遗体时,一下子瘫软在地。

“爷爷!”房根森将大刀插进地里,趴在房国武的身上,哭声震天。

无论房根森怎么哭喊,房国武都不会答应了。方德河与赵重彪等徒孙们也跪在房国武的遗体前,义愤填膺,泪流满面。

人死如灯灭,不会复活了,但是,刑场被劫,丁明才不会就此放手,眼下最迫切的事情还是逃亡。现在,方德河参与了劫法场行动,已不再是良民顺民,他也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与房根森一起亡命天涯。

房国武的尸体被临时掩埋在盖平山上的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上,房根森给爷爷上了香又磕了三个响头,仇恨在胸中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他要亲手杀掉丁明才,为爷爷报仇,然后再远走高飞。就像房根森决意要劫法场一样,没人能劝阻了他的行动,方德河阻拦不成,就再次成了他的帮手。

本来,赵重彪是有意让房根森与方德河加入到他的队伍里来的,他揭竿而起成为匪首,却没想到过与官府作对,只是向富人下手。劫法场,营救师爷房国武是他的良心未泯,或者说,是他想留下他的仗义之名。但是,面对房根森要杀掉知县丁明才,他有意退缩了。无论如何,赵重彪还是给房根森与方德河摆了壮行酒,并亲自将他们送下了山。

丁明才从刑场上逃回来就没再出门,他惊魂未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晚上,勉强吃了几口饭,就坐在太师椅里愣神,在太太的一再劝说下才上炕躺下了。但是,他睡不着,几天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心有余悸。

秋雨就是在这个时候下起来的,这是胶东干旱多年后的第一场雨。雨水顺着房檐哗哗流淌着,在窗前形成一挂晶莹的水帘。丁明才侧身躺着,先是看着水帘发呆,慢慢地,眼睛就闭上了,只有流水声在耳边回响。终于,他听不到流水声了,打起了不大不小的呼噜。

房根森与方德河潜回到城里,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丁府的对面,躲藏在墙角处仔细地观察。他们看到,丁府大门紧闭,两名清兵龟缩在门楼下躲雨,并不时探出头来,左右观望。凭借一身武艺,拿下这两个清兵不在话下,但是,他们怕闹出动静,打草惊蛇,便绕到了东侧,跳上墙头,轻轻地落到院里。

雨在下着,水珠砸在房顶与树上,噼啪作响,房根森与方德河一前一后地来到窗下,侧耳细听。这个时候,丁明才睡得正香,呼噜声响一阵歇一阵,正是这呼噜声让他们确定了他的位置。房根森看了眼手中的大刀,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握刀的手上,他向方德河使了个眼色,然后奋力举刀向窗棂砍去。

窗棂一下子散了架,丁明才与太太同时被惊醒了,伴随着太太的尖叫声,丁明才腾地坐起来,但是,他尚未坐稳,房根森已经越窗而入了。

“谁?”丁明才惊恐万状地问道。

“你爷爷房根森!”房根森直报了姓名,“今天俺让你死个明白!你这个狗官杀了俺爷爷房国武,俺报仇来了!”

没等丁明才再次开口,房根森便挥刀砍向了他的头颅。丁太太看到丁明才的脑袋一下子成了两半就昏厥过去,房根森再次举起的刀在即将落在她的头上时,却蓦地停住了。事后,房根森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了恻隐之心,使丁太太逃过一劫,并因此将丁明才的死因大白于天下。

“俺,房根森,给俺爷爷来报仇!”房根森看着刀上的血迹,狂叫道。

雨声与风声掩盖住了所有的声响,两名清兵忠实地把守着丁府的大门,并没有察觉。房根森与方德河跳出院外,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劫了法场,杀了知县,房根森与方德河都已经意识到,掖县甚至整个胶东都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现在,房根森不知道逃亡的爹娘是否已经到达烟台找到了兄长房根林,他也不知道哪里还有他安全的藏身之地。

“去东北,去大连。”方德河擦了把脸上的雨水,遥望着东北方向。

闯关东,是许多走投无路者的选择,也是许多怀抱发财梦想者的选择。当年,方兴途就是这么走的,去盖平山找赵重彪说情的那个晚上,房根森就想带着李秋燕一起逃往东北。眼下,去东北也成为房根森与方德河的唯一选择。

“好,咱们跑得越远越安全。”房根森将大刀平伸到雨中,让雨水冲刷着斑斑血迹。

确定了逃跑的方向与目的地,房根森将大刀埋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并在树桩上刻下了记号,便马上与方德河出发了。他们要连夜向黄县龙口港赶去,然后由那里乘船到大连。路过王河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几丝伤别之感涌上心头。房根森还劝说方德河回家与爹方兴运告个别,别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方德河拒绝了房根森的好意,他心知肚明的是,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他去东北的,更何况他是与房根森一起去,他回得了家就出不了门。

雨渐渐地停了,风却一直在刮着,吹散了层层乌云,天空清澈如洗,星光灿烂,就像上帝眨着无数双智慧的眼。

“咱们给家乡磕个头吧。”方德河望着模糊的方家村与房家庄,泪流两行地说。

“好。”房根森点点头。

面对两个村庄的方向,房根森与方德河双双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赶路了。

同类推荐
  • 星际争霸Ⅱ:天国恶魔

    星际争霸Ⅱ:天国恶魔

    对于在偏远行星上辛勤劳作,但依旧收入微薄的联邦公民们来说,凯联之战成了他们肩头沉重的负担。政府承诺的入伍奖金将这些行星上的不少年轻人诱惑到了战场上,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是一群只知道俯首听命的神秘罪犯,还有一些令人生疑的指挥官。十八岁的吉姆·雷诺带着满腔的热情和正义感进入了新兵训练营,并逐渐在战场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一场自己真正想为之而战的战争。星际迷们将在这本书中第一次了解到,毛头新兵吉姆·雷诺和兵油子老江湖泰凯斯·芬利是如何建立起他们长久的友谊,以及他们在星际战场最前线的殊死拼杀。在他们的背后,日益腐败的联邦政府正在将联邦公民的生命作为燃料,用来熔铸统治集团金库中的金条。
  • 妖惑①:炎女

    妖惑①:炎女

    被人栽赃说偷了稀世翡翠?啧!小事一桩,本姑娘还不放在眼里。莫名其妙地来到古老的唐朝?呃,既来之,则安之嘛!被众人批评不守礼教、水性杨花?哎呀,那些八股规矩干我何事!哦,你问我什么是我觉得重要的呀?且听我大声道来──我爱你,最重要!
  • 老总·师哥·女助理

    老总·师哥·女助理

    去顺义的路上,师哥拿出一个存折对刘占五说:“你的企业,我给你管了将近两年,因为身体越来越不行,让别人管我又不放心,最后我把它卖了,现在一个浙江人在那里当老板。我把卖厂的钱都放在这个存折里,足够你下辈子享用的了。你要用它赎回你的厂子,可能也差不多。”刘占五突然抱住了师哥,大声地喊道:“师哥,这都是因为什么呀?本来,咱们可以过得好好的!”
  • 大鱼(中国好小说)

    大鱼(中国好小说)

    小说通过叙写乡村对“大鱼”的传言,串联若干个小人物的故事,他们自私但善良,本分却略有贪婪,为了好的生活去挣钱,但是误入旁门左道导致一桩意外的杀人案,最终天理难逃,犯人落网,回到“大鱼”传说的保佑当中。
  • 珠玑巷

    珠玑巷

    《珠玑巷》是以珠玑巷为原点、以“再生人”罗伟琳回忆自己的前前前世的贵妃生涯为切入点而展开的一部长篇玄幻历史小说。作者温燕霞结合详实的史料,展开想象的翅膀,通过历史和现实两条线,以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的视角生动地讲述了发生于800多年前宋朝的那段生死攸关、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珠玑巷人的南迁历史,以及主人公们的前世今生的种种,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同时,油然生出身临其境之感,一呼一吸扣人心弦。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梅雪星辰传

    梅雪星辰传

    万物皆有灵!自古江湖中从不却有名兵器,更不缺武艺高强之人!铸兵世家司空家用天外陨铁铸就两柄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传言得剑者可运用剑中天外之力提升修武境界!剑成不久后司空家一夜之间满门被灭?梅雪,星辰流落江湖,九州将再起风云…
  • 被遗忘的人姐姐日记

    被遗忘的人姐姐日记

    她最恨,自己爱而不得的,别人弃如敝履。最讨厌,明明自己才是最好的,别人却不闻不问。
  • 出国英语对答如流

    出国英语对答如流

    内容涉及出国过程中的各种典型场景,从出入境、住宿、交通、用餐、购物、娱乐、出国求学、境外旅游、出国参展和商务出行等方面来展现出国过程中的各种真实情景,语言简洁明快,易学好记,实用性强。格式分为互动问答、高频精句、场景会话、金词放送和精彩片段等部分,结构清晰,设计活泼,突出场景,实用性强。
  • 重生之农女要逆袭

    重生之农女要逆袭

    农大高材生木秀,带着装载着农机和种子物资的空间,重生到了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这是一个什么奇葩家庭?费尽心思分了家,望着自家被分到的半亩贫田,爹娘欲哭无泪,木秀心中哈哈大笑,这就想难倒她?前世渣夫来示好,呵呵,上一世的债这一世好好清算清算……看她如何用现代智慧吊打极品渣渣,活得风生水起,还顺带拐走一个傲娇的小哥哥....
  • 窈窕红妆

    窈窕红妆

    八岁孤女,父母被奸人害死,是默默无闻任人践踏,还是与命运对抗搏弈?九年后,她会如何复仇?又会书写怎样的快意人生?不求人,只信己。
  • 未来科技芯片

    未来科技芯片

    在2045年的某一天,张灵意外的获得了超级科技芯片,从此踏上了科技之路。
  • 天气晴了你也来了

    天气晴了你也来了

    偶遇是缘分,再见亦是缘分,于千万人之中选择了初次遇到的你,更是缘分。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我灿烂的青春时代

    我灿烂的青春时代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性格迥异的大学生,在青春岁月中的成长。胆小自卑却又自尊心极强,渴望成为不一样的人的周大伶,她遇到了搞怪又温柔的喻晓、外表狂傲的音乐才子李责,独立有个性的叶丽盈,娇娇女陈澈等各种朋友。朝气蓬勃的校园生活中,他们或张扬,或叛逆,或隐忍,或努力……这其中都有你我的影子。青春是一道必考题,我们终归会前往各自的方向。但幸好能与你相遇,让我的自传里曾经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