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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天一觉醒来,李正秀打开大门一看,天地间都被浓雾笼罩了,几百步开外的树木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李正秀不由得说了一声:“好大的雾!”说罢又去把鸡放了,生火做了自己一个人的饭,煮了猪食。吃罢饭,喂了猪,雾还没散开,露水又大,一时无事可做便感到有些无聊。这时就又想起昨日进城没把端阳的事办成,端阳回来要是问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心里也便像这天气一样有些郁闷起来。又想着端阳他舅舅会不会给娃儿出什么好主意?要是他舅舅也不能给他出个好主意,端阳当村主任的事就只有沙罐做枕头——空响(想)一场了!这样一想,看见这样大的雾又不能下地干活,不如去找贺凤山给娃儿算算,看他命里有没有当官的运气?如果命里没有,那就让端阳安分守己当一辈子平头百姓算了!想着便去梳了头,穿戴齐整,关了门朝贺凤山家里来了。

贺凤山年轻时便开悟了风水术和算命术,在贺家湾也算是个特别的人物。贺家湾和周边村子的人虽经几十年革命的洗礼,可一遇到生老病死、修房造屋等人生的紧要大事,或遇到难以用常识性逻辑推理来解释某种行为的时候,还是会主动去找贺凤山。

李正秀来到凤山家门口,凤山家那只大黑狗不认识李正秀,呼地从墙根下窜了出来,一边狂吠一边气势汹汹地朝李正秀扑了过来。李正秀猝不及防,手里又没拿根棍子,慌乱之中忽然将身子朝地上蹲去。那畜生以为李正秀是从地上拾石头砖块砸它,急忙夹住尾巴往远处跑去。可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东西扔过来,方知上当,突然转过身又龇牙咧嘴地朝李正秀扑过来。李正秀刚刚站起来,见那畜生扑来,又急忙往地上蹲身子。可那畜生却不再上当了,仍围着李正秀“汪汪”直叫,只是没敢靠近,因那李正秀也没直起身子。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吆喝:“黑尔,还不走开!”那畜生方才住了声,悻悻地拖着尾巴又回墙根躺下了。

李正秀抬头一看,却是贺凤山的女人陶德琼。李正秀这才直起身道:“哎呀,嫂子,你屋里的狗太凶了!”陶德琼也看清了是李正秀,便也道:“是正秀大妹子呀!你看你也不常来耍,狗都认不得你!”说完又道:“你也别怕,它是样子做得凶,硬真没有咬到过人!”说着便过来拉了李正秀的手,一起进屋去了。

李正秀虽然和贺凤山住在一个湾里,心里和其他村民一样也敬重贺凤山,但确实来得少。不唯是对贺凤山,对湾里别的人家李正秀也是一样,没事绝不随便去串门。因为她是寡妇,怕别人说东道西惹些是非在身上。现在进贺凤山屋里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墙上有一神龛,神龛中间立着一尊菩萨约两尺来高,用红布盖了头顶,只露出了一张脸。是何方菩萨,李正秀也认不出来。神龛两边的墙上分别贴了一道用黄表纸画的符,有端阳读书时的作业本子一般大,符的四角都粘有鸡血和鸡毛,李正秀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神龛下面用两根大板凳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张供桌,中间是一只香炉,两旁是供果,香炉里面已有少半炉香灰,此时还燃着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李正秀一见神龛、菩萨、鸡血符箓、香炉供果便感到一股神秘气氛袭来。于是不待坐下,便对陶德琼问道:“嫂子,他叔没在屋里呀?”陶德琼马上道:“怎么没在?在楼上和那个疯子说话呢!”李正秀一时没明白过来,立即问:“哪个疯子?”陶德琼道:“还有哪个疯子?贺贵那个老疯子嘛!”李正秀感到有些奇怪,又道:“他怎么来了?”陶德琼道:“知道他来做什么?一大早就来了,在楼上和我屋里那个人一会儿天上一句,一会儿地下一句,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说到说到和我屋里那个人又吵了起来,像是到我屋里来收账一般,讨厌得很!你等一会儿听嘛,可能又要吵了……”

话音刚落,果然从楼梯口传来了楼上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道:“你刚才说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木,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说得一点儿不错!看来你贺贵硬还懂一点儿《周易》!你既懂得《周易》,为何不像别人那样也去开个‘《周易》研究所’?”贺贵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我贺贵岂能去做那些庸俗之事?”贺凤山道:“什么,你竟说《周易》是雕虫小技,古往今来,不管是治国安邦的还是舞文弄墨的,无不把《周易》当作国之瑰宝,你却说是雕虫小技,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贺贵道:“强词夺理,偷换概念!我哪里敢说《周易》是雕虫小技,我是指的那等打着《周易》的招牌弄点方技巫术专骗人钱财的宵小之徒,真乃无耻之极!”又道:“《周易》博大精深,那占卜问卦实乃一点皮毛,不足为谈也!”贺凤山听了这话,大约是动怒了,只听得他大声道:“我这占卜问卦是雕虫小技不足为谈,你写了几麻袋书,学问大概是很深了,可怎么也是白写?我跟你说,你那书给人家擦屁股,人家还要嫌纸不好……”一语未了,忽听得上面哐啷一声,像是凳子倒了,接着便是贺贵那沙哑的怒骂声:“宵小小人,安知我贺贵之志哉?竖子不与为谋,我去也!”说着,只听得楼梯一阵响动,贺贵涨红着一张脸,干瘦的脖子上鼓凸着几条青筋,怒气冲冲地跑了下来。李正秀忙叫了一声:“他贵叔……”可贺贵却像和李正秀也有仇一样,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冲出门只顾走了。

这儿贺凤山黑着一张脸也下了楼,看着贺贵走,却道:“你走你的,哪个也不留你!”又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见过这号人,要饭的卖醋——穷酸!”李正秀叫了一声,贺凤山才回过神,说:“哦,他李婶子来了!”李正秀道:“他叔,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贺凤山道:“猪尿包不打人却气胀人!他来找我给他算一卦,我算了,他却说我算得不准,在我面前卖弄起学问来,你说这号人讨厌不讨厌?”陶德琼道:“这号人以后再也不准他进门了!”贺凤山看着李正秀道:“他李婶子你有什么事呀?”李正秀急忙道:“我也是来找他叔给我端阳算算,看他今年运气顺不顺?”贺凤山听了,一边又往楼上走一边道:“只要你不嫌我算得不准,那就上来吧!”李正秀一听,果然随贺凤山上了楼。

到了楼上一看,又自有一番景象。楼上的屋子比楼下的屋子要亮堂得多,又窗明几净,陈设简单。正中的墙上,也有一座神龛,比堂屋神龛稍小,也有一尊菩萨,约有一尺来高。只是这菩萨没像堂屋神龛里的菩萨那样头上盖了红布。而这红布是盖在整个神龛之上的。那菩萨李正秀同样叫不出名来。神龛下面的供桌却是一张大方桌,中间香炉有大半炉香灰,同样也有香烟缭绕。香炉两边,除供果之外,却多了几样东西。一是贺凤山驱鬼禳灾常用的桃木板、桃木印、桃木剑、桃木弓等,一是几只圆形的篾篓里,装着既可卜凶问吉、又可入药治病的蓍草、泽兰、苦艾、茱萸、菖蒲等。一只用于看地择方位的罗盘,此外还有一双专用于请筷儿神的竹箸,用于请筲箕神的筲箕,用于给人扫猪圈的一把扫帚,用于作法照妖的一把铜镜,还有小米、大豆等五谷杂粮,还有几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均被贺凤山供在了供桌之上。供桌上还有几本发黄的书,已经缺了封面,李正秀也不知书名是什么,反正明白是贺凤山的宝贝。李正秀只看了一眼,便说笑道:“他叔,你这屋里硬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了!”贺凤山却没回答,只道:“你是替端阳看婚姻、看财运,还是看前程?”李正秀也不知道什么叫“前程”,便道:“他叔,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你侄儿想参加今年的村主任选举,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运气,我特来找他叔给指点一下!”贺凤山听罢,便道:“这便是问前程了!”说罢,就叫李正秀坐了下来,让她报了端阳的生辰时刻。贺凤山先在纸上排了端阳的八字,然后微闭双目,曲指掐算起来。掐算完毕之后又微笑着对李正秀道:“没想到这娃儿的八字还是如此硬!”李正秀不明其意,便道:“他叔,你看他八字好还是不好?”贺凤山道:“你且莫忙,我再替他打上一卦再说!”

说罢,凤山去屋角的清水桶里净了手,用门后的干净毛巾擦了,过去点了两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手合拢,对着供案和神龛上的菩萨喃喃自语,也不知念的是什么,似是祷告又似是请神。念毕,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供桌上一只红布包。李正秀方才看见那红布包着的,是几枚银光闪闪的一元硬币。贺凤山拈了两块,合在手掌中摇了几摇,忽地朝头顶抛去。硬币从空中落下,在地上旋转了几下倒在地上。凤山过去察看了一番,拾起来,又按先前动作重复了一遍。如是者三,凤山方收了硬币,重新包在供桌上的红布里,又去翻开了桌上一本书,念出了几句诗来:

俊鸟幸得出笼中,脱离灾难显威风。

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走错落水中。

说完,又道出一段话:

青天一鹤,燕雀群起。君子伤哉,小人众矣。贵者有权,周而不比。数当盛则以一君子去众小人;若当叔季之世,恐众人谗害君子,当审时也。上数上上,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

李正秀听贺凤山一嘴文绉绉的话,也不能懂,便又问道:“他叔,听你的话你侄儿是能当上村主任的了?”贺凤山急忙道:“我没说他能当上村主任呀!”李正秀听了这话心一下冷了,便又接着道:“这样说,这娃儿没当村主任的命了哟?”贺凤山又道:“我也没有说过他没当村主任的命呀!”李正秀急了,道:“他叔,行与不行你就直说了,免得我们娘儿母子一天到晚都牵肠挂肚的。”贺凤山听罢,仍不慌不忙地道:“他婶子,一切皆有天意,哪里是我说能成就能成呢?能成不能成,这上面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说罢,拿起刚才那本书,指了上面的诗给李正秀看。一边指一边又念了一遍。那书是过去的木刻本,字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的,也没断句,李正秀自是看不明白。可因为这次贺凤山念得很慢,李正秀却是听明白了。贺凤山一念完,李正秀便高兴地说道:“他叔,我明白了,这诗是说你侄儿能当上村主任,不过要小心谨慎一些!”凤山一听,又指了下面几行小字,一边让李正秀继续看,一边也高兴地道:“正是!你看这里断曰:青天一鹤,这指的便是端阳侄儿了!这后面‘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便是说贤侄竞选村主任一定能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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