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要略
(一)
我的家乡在湘南,周围是望不断的丘陵低山。就地理形势而言,可视为几条山脉的延续,是大山的基座。西南面的骑田岭,属南岭中五岭之一。东面的罗霄山脉,因拱卫井冈山而闻名于世。巍峨的山脉远离几百公里,对我们来说,只存在于地图上。
资兴市辖区内,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海拔千米以上能叫出名的高峰有39座。总体上属丘陵山地。
南面的瑶岗仙,顶峰1691米。那里开采钨矿。从我记事起,大人们经常提到它,直到当了地质队员之后,于1960年五一劳动节,为检查瑶岗仙“大地测量控制点”,有幸登上峰顶。此山距我家百公里开外,群峦阻隔,平时并不觉它的存在。
唯有东边的八面山,到山脚只有十多公里,主峰2042米,是境内第一高峰。天气晴朗时就在眼前,着实开门见山。山势苍劲雄伟,高耸入云。每到冬季,山里人烧蕨萁。朗夜观山火,火光熊熊,像条火龙蜿蜒舞动,火势时大时小,烟雾弥漫,连续数小时,直到圈定的范围烧尽,才缓缓熄灭。
八面山,在当地话语中是出现频率很高的地名。在人们的情感深处,俨然是一位慈祥的长者。我少年时,在山脚下的文昌学校潜心苦读,遗憾无缘登上高峰,但能时刻感知你的崴嵬。是你开启我幻想之门,激励我去跋涉名山大川。我曾在《文昌学校》诗中,倾吐出少年时代的梦想:
时凝重山慕阔野,梦逐溪水叹汪洋。
我多么希望越过崇山峻岭,到广袤的天地,去领略莽莽平原,漫漫戈壁,滔滔大江,茫茫海洋。
我崇拜大山、大河、湖泊、重洋。但最熟悉、最亲近的是家乡的低山丘陵和村前流淌的小河。田洞的村落海拔只有300米左右,而周围的堙垴高出田垄一二百米,称不算高,却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且内涵丰富,各具特色,四时鸟语花香,无边风月,留给我这拳拳游子唯有无尽的依恋。
山村的孩子,几乎从学会走路开始,便在山边爬,在草窝里摔打。山是我的幼儿园,也是初学劳作的场所。上学了,早晚时分,寒暑假期,割草、打柴离不开山,辍学在家,更是山林土地的骄子。以后离家远行,凡有返乡的机会,务必上山走走,看看,尝尝每每津津回味的野果。重走童年的山径,摸摸久别重逢的古树名木。偶然勾起一些回忆,眼前物是人非,总有莫名的惆怅,油然而生。
山,在山外人眼里,只有高低、陡缓、茂盛或荒芜之别。而家乡人心中的山,是有形象、有色彩、有灵气的。山有山名,顺口道来的小地名俗中带雅。诸如茅坪、牛形、山牛塘、老虎垄、茶叶垄、清明垄、黄泥坳、蚂蚁磡、庙嘴下、屋背冈、五马归槽、壁上挂灯等不胜枚举。
在小地名之下,又按主要植物群落的差别,分门别类,叫出不同的名称。诸如风水青山、茶山、竹山、杉木林、黄茅堙垴、深山坳垄。
家乡的山,一派勃勃生机,无处不葱绿,植物生长之快令人吃惊。譬如,头年在树丛中辟出一条小径,隔年不去修理,杂草幼树则见缝插针,两旁的枝杈遮天蔽日,掩盖得密密层层,寻不着小径的踪迹。
家乡的山,除了杉松竹茶,樟梓楠楸,更多的是被称为杂柴的树种,品种繁多,相互包容。名木不轻视杂木卑微,杂木不嫉妒名木高贵。草木蒙笼,云蒸霞蔚。
古人云,山水相依。这四个字概括了家乡自然环境的特色。有别于水乡泽国,有别于穷山恶水。却是山托水依,水荣山尊。
若有兴趣到山边溜达,随处可见丝丝涓流,源源不断地汇集成小涧,穿过村舍,依然清澈。即使一两月无雨的旱冬,景观依旧。细流来自岩石裂缝的涔滴,来自枯枝败叶下土壤积存的雨水,树草吸收后,渗出多余的水,贡献给小河,汇流到誉称“湘南洞庭”的东江湖水库。
山青水秀,茂林修竹,本是作家笔下的溢美之词,而用在我家乡,真实而贴切。
优良的繁衍生息环境,孕育了门类众多的野生动物,他们是山水造就的精灵。不论对人利害几何,都应尊重它们生存的权利,与人类共享大自然的恩惠。
(二)
近些年来,人们开始关注地质环境,这是由传统风水意识发展的科学观。所谓地质环境,不外乎基底岩石的类别,土层厚薄,山势高低、陡缓,雨量大小及时令分布,水系泄洪能力,人类对自然的逆施行为及其波及范围。综合这些因素,便是预测和防范地质灾害的根据。
就我家乡而论,常因暴雨连绵,引起局部山体滑坡。破坏村舍和耕地,是常见的现象。
据龄长者回忆,民国十年的某一天,八面山遭暴雨,山洪直泻而下,冲垮了离山脚不远的青腰墟。一条繁华的村集小街所剩无几。墟场旁一块号称“百担坵”(约合20亩)的水稻田,被冲毁只剩一小半。在满眼梯田的山区,它曾经是周围十里八村首屈一指的大田。
青腰墟下游的外婆家,人们万分惊讶洪峰过境时的恐怖情景。急浪呼啸,滔滔黄水,两岸稻田一片汪洋。活狗死猪,箱笼橱柜,随波逐流。
每当跟着长辈去赴墟,途径老青腰墟遗址,总不忘指着仅存的两间店铺和残存的大坵田,身临其境,讲述那段日渐久远的故事。在我少年时的脑海里,印上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平日温顺清澈的小河,一怒之下,竟然如此惨烈。
洪灾过后,在上游不远处,建起新墟场。近百年来发展成现在的青腰镇。
进入新世纪,反常天气频繁。
2006年“7·15”特大洪灾。与青腰镇比邻的几个乡,山崩、路陷、桥跨、屋塌。耕地被乱石淤埋。位于八面山暴雨中心的青腰镇地区,人民早有防灾意识,及时启动防灾预案,损失较小。
2007年8月,受台风“圣帕”影响,青腰镇连续72小时降暴雨,降雨量超过800毫米。八面山麓的仓田村,因山体滑坡,树倒屋塌,人畜亦有伤亡。
分析这几次灾害,超大暴雨是直接原因。八面山地区以花岗岩著称,山势陡峻,花岗岩风化壳与基底硬岩之间,雨水极易渗透,形成软流层,使山体失去平衡,导致下滑、崩溃。天空暴雨如注,漫山遍坡宛如黄色瀑布群,似从山体喷涌而出,汇成泥石流,所向披靡。
随着城镇化快速推进,农村景观日新月异。少年时记忆中的影像,有些已消逝、蜕变,成为历史。崭新的正萌芽、抽条,蔚然成气候。
沧海桑田,是就地理环境变迁而言,往往要经历漫长的年代。六七十年时光,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是短暂的流波起伏。但对个人来说,可能是一生,或许两三代。跨越六七十年的对比,会猛然觉得,周围既熟悉而又似曾相识,端详好些细微部分已面目全非了。其实,山川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是一时难以觉察。
山川变迁,比之人类社会的改朝换代,当然微不足道,很少引人关注。没有哪位历史学家为一片不起眼的山村环境着笔。我以粗拙的笔墨,记叙了七十多年来,人与大自然的合力对环境所起的作用。真实告诉世人,家乡山水美之真谛。愿晚辈怜惜我这份乡恋之情,对他们身边的景物多一份珍惜,懂得热爱这片富饶的山川,保护家乡风水,世代传承。
风水青山
(一)
我们这地方,平地少,耕地精贵,村落大多靠山脚。历朝历代祖先讲究风水。屋后青山,天然屏障,是龙脉聚集和归宿之地。而溪流从田垄进峡谷的地带,称水口青山。要挡住龙脉不外流,自古封山育林。进山不能带刀锄,灌木荆丛也不允许砍伐。村规至上,代代相传。青山多常年乔木,千年古木参天,遮天蔽日。间有几株枫树、野柿树、糖钩树之类的落叶乔木,数量少,不成气候,全山依然四季常青。
青山也是祖宗的墓林。每到清明时节,扫墓祭祖,香烟缭绕,鞭炮阵阵,更显出青山的神圣与威严。
青山是我少年时期玩乐的场所,又是拾芥野果的百宝山。地面很少杂草、灌木丛,称空脚山。厚厚的枯枝败叶,如绵绵地毯,任性嬉戏。仲春时节,落叶树纷纷苏醒,吐出新芽,常绿树又披一身嫩绿。古朴青山,生机盎然,不显一丝龙钟老态。
青山是鸟禽的幸福家园。知名的,不知名的鸟儿,羽毛丰满艳丽,花样鲜奇。清晨,百鸟纵情欢歌,鸣啭之声,雅俗共赏,妙不可言,人间的乐团实难企及。
鸟儿各怀绝技,在青山里大显神通。
山雀在落叶铺盖的地面,上蹿下跳,“喳喳”声娇美,轻柔而稚嫩。虽不动听,也不讨人厌恶。
斑鸠成群结伙,白天出去觅食,傍晚飞回,定点栖息在几棵大树上,偶闻“咕咕”的轻音。
牛蠓鸟,貌似八哥,但不善啼鸣。喜欢落在水牛背上,啄食寄生虫。水牛悠闲啃草,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猫头鹰,白天不声不响,睁只眼闭只眼,蹲在树杈上养神。每当夜幕降临,便像机警的卫士,专心窥视掘地鼠出没,一刻不忘自己的职责。美餐之后哼起小曲,拙劣的演唱真不敢恭维。声声古怪悲切,使人毛骨悚然。有人骂它不祥之鸟,只凭叫声定善恶,是莫大的冤案。
啄木鸟,人称森林医生,不知疲倦地巡察,一旦发现树干有蛀虫侵害,立即实施捕捉。两爪抓牢,用尾羽支撑身体,呈三足鼎立之势。用坚硬的长喙凿开树皮,发出像和尚敲木鱼的“梆梆”响。直至勾出蛀虫,一口咽下,略充饥肠。入侵贼斩除了,大树恢复了活力。
每当晴天,即将天亮的时刻,寂静的青山里传来嘹亮急促的鸟啼:“快光,快光!”连叫三五回,天大亮了。它是百鸟的志愿司晨员,不知它的学名叫什么,大人孩子都称呼绰号“快光”鸟。
画眉鸟,堪称青山里的演唱明星,是小伙伴最喜欢的朋友。歌声悠扬,曲谱复杂,婉转悦耳。有独唱,有合唱。一曲接一曲,几小时不谢幕,十足歌唱家的风采。
深秋时节,深夜里常闻一种奇怪的鸟叫声:“大水!滔滔!”不紧不慢,节拍和间隔像掐着秒表一样,声调凄凉,声传悠远,一叫大半夜。儿时听母亲说,本是可怜的妈妈找寻丢失的两个孩子,日久无望,妈妈化作鸟,满腹辛酸,悲悲切切,一声声呼唤孩子的名字。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是哪种鸟啼,人们直称它“大水,滔滔”。
野鸡好比青山里的凤凰,雌鸟典雅端庄,雄鸟老成持重,双双对对,一展风韵。羽毛光洁、油亮,颜色红、黄、黑、翠绿相间,颈项一圈翡翠绿色,富丽而不妖艳。雄鸟的尾羽历来是人们喜爱的装饰物。古装戏出台,大将亮相,冠饰两根长长的尾羽,颤颤悠悠,平添几分雄豪之气。
野鸡不善高飞,最爱空脚山觅食,雌雄鸟相互呼唤,“叽叽,咯咯”,声轻而亲昵。雄鸟不时啄来虫蚁、籽粒,赠与母鸟享用。
青山也是多种候鸟迁徙途中的驿站。初冬的白鹭群,白天到收割完的水稻田觅食,夜间栖息在高树梢,雪白一片,十分壮观。
蓝天白云下,时有鹞鹰翱翔,姿态雄健潇洒,时而低空盘旋,一心关注猎物。它捕食丛林里的蛇、鼠、小鸟。顺便也抓农家小鸡,便自作聪明,欲仿母鸡召唤小鸡之声。但表演拙劣,暗藏杀机,小鸡不受骗,纷纷钻入柴垛下逃过一劫。
青山最坚挺的大树梢是鹞鹰小憩的凉亭。它居高临下,目空一切,傲视百鸟,俨然是青山鸟类的霸主。
(二)
青山也是多种野兽赖以生存的环境。有的占树洞为家,有的掘地洞为窠穴,有的用枯草落叶筑起安乐窝。松鼠、黄鼠狼、狐狸、木子狸等小动物是常住户。它们目标小,行踪诡秘。以山果、昆虫和其他小动物为食。从掘出的新土,啮食的残渣,粪便,脚爪印痕等,便可窥视其行踪。
松鼠在大树枝上行走如飞。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贼眉鼠眼,是孩子们最常见,最喜爱的小动物。
麂子是一种形体较大的野兽,毛色黄黑,外表像梅花鹿,比鹿小,成年雄麂长一对开一叉的犄角。
麂子胆小,白天躲藏在茅柴蓬里养精蓄锐。夜间十分活跃,跳进菜园偷吃青菜是麂子的最大嗜好。我家的园子每当被这些畜生糟蹋,眼看着长势旺盛的辣椒、茄子被啃咬、踩踏,一片狼藉。我妈会很动气,连声骂它“孽獐!孽獐!”我因此好恶分明,很讨厌麂子。
麂子活动范围很大,行踪不定。半夜三更常听到麂子近乎“呃、呃”的怪叫,清脆、单调、悠长,像满腹悲哀,边走边嗥。在寂静的山边,听叫声使人头皮紧缩,浑身起鸡皮疙瘩,很瘆人。它大概是在呼唤配偶或寻找幼崽。
有一回,大堂兄不知如何捕获一只幼麂,用衣襟包回。小麂子身长一尺许,浑身油光锃亮,四条腿小指粗细,蹄如指甲大小。关养在柴房里,我们小伙伴如获至宝,整天围观逗趣。起初,小麂崽两眼惊恐,蜷曲在角落里,很怕人的。我们不恐吓它,从家里偷些米汤、菜叶喂它。麂崽渐渐领会了人们的善意,不再啼叫,像只家兔,十分乖巧。看着这小东西,我对麂子的成见化解了,觉得十分可爱、可怜。
自从逮捕小麂子,天一打黑,山边总有麂子嗥叫,悲悲切切,耳不忍闻。大堂嫂心慈,乘我们不备,抱走小麂子放生了。从此,接连几个月保了一方安静,没再有麂子嗥叫,村边的菜园也平安了一阵子。
蛇蜥是青山的常客。蛇有铁青色的,有菜花色的,有“人”字花的,有分不出头尾的两头蛇。最常见的蜥蜴是四脚蛇,我们管它叫狗皮蛇。当把它逼得无路可逃,或踩着它的尾巴,转眼间像魔术师一样,身子一拧,甩掉尾巴留给追捕者,上身早已无踪影,断尾还活蹦乱跳呢。这就是所谓“断尾求生”的本能。这种小爬行动物浑身有细鳞,脚上有钩爪,喜欢潮湿的草丛。石头缝隙是它们藏身和避难处所。
蛇胆小怕人,多数无毒,被毒蛇咬伤是稀罕事。传说有种叫鸡冠蛇的,头长冠,叫声像仔公鸡打鸣,可是谁也没见过。
(三)
夏末秋初,一阵短时的映阳雨过后,第二天清晨便是采蘑菇的最佳时机。青山里蘑菇种类繁多,有红菌、奶汁菌、木头古菌、鸡汤菌、喇叭菌、绿豆菌……有趣的是,菌类以种群为伍,各有势力范围,互不掺和。每年都生长在同一地点。菌种的形体、颜色、气味各具特征,很易识别。如奶汁菌,指甲轻轻一划便涌出白如奶汁的液体。最有趣的数喇叭菌。它隐藏在背阴的大树蔸或土坎下,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个体如喇叭花,黝黑色,一朵朵口朝上,似乎在奋力齐吹,大有吹破天之势。
喜吃鲜菌需手脚勤快,瞅准良辰。不然,隔天便谢了,落得扫兴而归。
吃鲜蘑菇,偶有中毒事故。那只怪采菇人不辨善恶,被毒菇的色相所蛊惑,上当受骗了。其实,从蘑菇的生长地和外部特征可粗略判别。毒菌多独生在小径旁显眼处,其色彩鲜艳,花纹妖冶。有经验者不会误采误食。民间有种简易的检验方法,放入灯芯草与蘑菇同煮。灯芯草不变色是无毒的,若变成黑色,便是有毒,应当即销毁。据说银质和象牙筷子也能验毒,但普通家庭不备。
蘑菇干最放心,即使混入个别毒菇,晾晒过程中,毒汁会自行分解。没听说吃干蘑菇中毒的。
这类学问,从儿时半瓜两枣的,不经意中存入了知识库。
农历五月初,杨梅熟了,民谚有“五月五,杨梅落土”之说。杨梅虽果粒大小有别,品种只有两种,紫红的,酸甜;嫩青黄色的,蜜甜,称糯米杨梅。杨梅不好存放,只挑熟透的摘。
秋末冬初是山果成熟的季节。苦珠、云珠、榛子、栗子等坚果开始爆裂,子仁散落到地面。野柿子、糖钩子、撮子相继脱蒂,掉落。这类果实是不分你我的,只属腿勤脚快,敢爬树的小伙伴。
(四)
我家屋背的青山,是袁、陈、何三大家族的风水山。我饶有兴趣讲述的许多故事,信而有证,是实实在在的“童话”——我少年时代的回忆。
谁料想,1957年大炼钢铁运动,连私家用的铁锅、铁勺都拿去炼成大铁砣。公社下令,就近砍伐古树烧木炭,谁敢斗胆阻拦!几十把斧锯上山,没几天,一片千年禁山剃了光头,真乃“人定胜天”。
1958年秋,我得机会返乡,怀着难以名状的心绪走到山边,只见漫山遍野,一米多高的茅柴、莽草、灌木丛,小竹子疯狂蔓延,无插足之隙。任凭打柴、割草、闲牛放野。以往的村规民约悄然废止,无人敢提。如今满目荒芜,风水青山横遭厄运,儿时的影像已荡然无存了。
此后,将近半个世纪,每次回乡,来去匆匆,对这片令人伤感的荒山,望山兴叹,再没涉足一步。
2007年初冬,我早已退休赋闲了。兴致勃勃回到家乡,这回有充裕的时间去追寻少年时的记忆。
我漫步来到昔日被砍光的山前,迎面是新垦植的南竹林,像少女的绿色长裙,围着山脚。清风徐动,竹梢飘忽,如碧波荡漾。
沿着斜坡往上,穿过竹林,便见空脚山。一株株乔木拔地而起,树干碗口粗,大者逾二尺围。树冠总体高度在15米开外。密密层层,箭矢难穿。抬头不见蓝天,纵横不辨南北。一些挤在树缝中的小树,两三米高。枝叶不见阳光,纵然拼命向上伸展,竞争终告失败,已从根部枯萎,生生被淘汰了。不值得可惜,适者生存,健壮者更伟岸。
在一阵惊愕与兴奋过后,我仔细辨认,这些茁壮的幼树,还是我记忆中50年前那些树种,在古木殒灭地又繁生出同一属种的后代。
几十年风雨岁月,老树根与种子早已腐化成泥。那么,新种何来?竟然复制得如此神奇!人所共知的动物有血统亲缘,而植物的亲缘奥秘谁来破解?
白居易诗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翁指的那场野火与春风只相隔一瞬间。而我们的青山,“野火”过后50年又复苏了,是天赐予,也是人们向心力的佳绩。
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如今,青山有数不尽的“梧桐树”,昔日的鸟兽种群又继承了它们祖辈的风水宝地,争先恐后到此安家了。
我无法释放这久违的激情,手举相机,横七竖八地拍照。要将青山一草一木摄在影集中,藏在心里。
轻风拂动,树叶沙沙,百鸟啼鸣。一派安详。
走下山坡,远远地凝望,艳阳照耀下,水灵灵的青山,如碧玉般晶莹剔透,油光晃晃,苍翠欲滴,枝叶竞相生长,似乎拔节有声,顺风传来,令人陶醉。
侄儿向我介绍,大约上世纪90年代初,村里重提恢复青山。仅禁伐十来年,并未撒种、植苗,全靠自然的再生力。真应了一句古训:“十年树木”。人能遵循自然规律,便迅速得到回报。
丁亥年(2008年1月)隆冬,资兴境内寒雨绵绵,冰冻成灾,森林、竹林、果园、行道树等林木,枝干断折。我家屋背的幼林更难幸免,佼佼者很难抗御冰霜。但我深信不疑,成长过程中遭受磨难,经受住考验,日后定能立于不败之地。仅三五年的休养生息,幼林便恢复了元气,更魁伟地立足于这片沃土,为家乡人民调风蓄水,汇聚紫气。但愿从此育成千古不败的风水青山。
注:
糖钩子:学名不详。落叶乔木,高壮、挺拔,树龄长者可达千年。秋末果熟,果实奇特,俗称糖钩,顺着细枝梢变肥,积蓄糖分,呈不规则弯曲分叉,比筷子细,每个尖端有双粒黑色油亮如芝麻大小的种子。霜降后果实甜如蔗糖。食果类野生动物最喜偷吃。
撮子树:是乡音音译,学名不详。为常绿高大乔木,木质极坚韧,幼树干上长坚刺,树龄可达千年以上。果实比黑豆略大,成束状,一束几十粒。霜降后成熟,酸甜可口。也是食果类野生动物的美味。
茶山
茶山,是油茶树的培植林地,零散的油桐树杂生其间。面积大的有一两里宽,顺山坡绵延不断。一蓬蓬小桃竹,排成纵行,从山脊到山脚,将茶山分割成几小片。桃竹曾经是地界标识,记录了土地私有的历史。
油茶树,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齐地面开杈,高大者,也不过碗口粗,六七米高。树皮光滑,无裂痕,木质坚硬带柔性,刚柔相济。摘果时,一人攀悬树梢,弯曲如弓而不折,一松手便恢复原状。油茶树头年开花,次年结果,茶油是家乡人民的传统食用油。
油桐树属落叶小乔木。喜阴凉且水肥充足的低洼垄坎地。油桐树一经砍伐,不再长芽,靠种子繁殖。仲春开花,花繁色艳,秋末子熟,果大如苹果。从籽粒中榨取的油脂是油漆等的化工原料。
茶山的管理很简单,夏末秋初来一次全面刨山,刨除杂草,顺势卷成一道道草皮棱,横贯山坡,远看像一条条雕塑的地形等高线。既可挡住坡上的雨水细泥,又是上好的草皮堆肥,有固土保水沤肥的功能。
正值暑假期间,年年协助父亲刨茶山,起早贪黑,忙碌十多天,终于刨到山顶。放开嗓门“嗬——喂”几声,群山回应,顿觉凉风习习,劳累随汗珠一吹而散。树荫下一坐,惬意地欣赏我们的作品。偌大一片山林,变得清爽、光洁。树枝摇曳,叶影婆娑。茶树林似乎在表达谢意,承诺秋后丰硕的报答。
寒露、霜降之间,是摘茶籽的季节,茶山里最热闹的日子。茶籽成熟后,要抢时收摘。不然,茶苞很快爆裂,子仁散落,会损失很大。
摘茶籽班都是亲朋好友,相互协作。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一两天工夫,清早上山。一路山歌,一片轻谈笑语。小学生也放农忙假,跟随打帮手。大人树上摘,孩子在地面捡拾茶仁。妇女们更加忙碌,半晌午便挑着稀饭、糍粑、开水,上山送点心。
傍晚收工,一担担茶苞挑到晒坪上,一场抢摘,速战速决。晚餐,主人倾其所有,格外丰盛。趁亲友欢聚之际,以表答谢之情。
立冬后,茶树陆续开花,到小雪前几天便是盛花期。远远望去,漫山遍岭一片雪白。花香馥郁,随风四溢。花蕊里渗出绿豆大小的花蜜,像颗珍珠晃动。抽一根茅柴茎插入花蕊,轻轻一吸,满嘴蜜甜,回味无穷。引来蚁虫寻衅,蜂蝶争芳。
次年清明前后,茶泡、茶耳是小伙伴的额外收获。这东西像果不是果,像叶不是叶。其科学称谓,从未请教过植物学家。
据我的观察、琢磨,所谓茶泡者,长在茶花蒂上,本该结成茶籽的,因传粉失败或某种基因的变异而长成了茶泡。小者如鸡蛋,大者如拳头。当自行褪去表层薄膜,即已成熟。洁白、中空、柔嫩,酸甜可口。成熟后一两天便凋谢。
所谓茶耳,是茶树叶的变异体。多见于茶树蔸的新枝上,尖端的嫩叶与茶耳互生。茶耳两三指宽,比普通茶树叶大。通体肥厚,淡白透绿,微带紫色,长得乖巧的如翡翠玉。成熟后,表面的细膜自行剥落。酸滋滋,甜丝丝,别有一番野果味。
枯朽的茶树干、茶树蔸上,遇梅雨天气,便长出一撮撮黑木耳。天然、新鲜,无任何现代污染。清香甘醇,嫩滑爽口。没人称它山珍,只因隐在深山人未识。
禾坪上晾晒的茶苞,昼夜温差大,清晨一层薄霜,中午阳光和煦,茶仁里养肥的小白虫,争相钻出来,状如长形大米粒,洁白油亮。一粒粒捡拾起,用薄铁勺小火焙干。黄澄澄,油滋滋,酥脆可口,奇香扑鼻,哪种油炸食品都难以媲美。有幸尝过一次,没齿嘴留余香。我敢斗胆说句大话,吃遍人世稀珍的慈禧老佛爷也无缘品尝。享用过当今满汉全席的美食家大概闻所未闻了。这稀世珍馐只属茶山孩子的专利。
竹山
竹山四季青翠,南竹粗壮挺拔,仰望遮天蔽日,脚下败叶铺地。成竹千万根,竿竿无异形。进山无路径,茫若迷魂阵。
南竹是速生林,三五年便繁衍成片。初春,春笋萌芽破土,清明时节笋高一二米。夏初,笋衣脱落,嫩竹尾挺立超出竹群,傲视蓝天。古谚以“嫩笋高于竹”来形容有理想但不谙世故的年轻人。不久,新竹便枝繁叶茂,尾梢自由下垂,变得老成端庄,谦慎地融入集体。
近年来,随着加工工艺不断提高,南竹的用途愈益广泛。有识之士,就地取材,开办加工厂。产品时尚、精良,远销各地。可观的经济效益,促进栽培面积迅速扩大。
竹林的副产品主要是竹笋。冬至到立春前,笋尖不露头,称冬笋。有经验者观察竹枝的偏斜方向,沿着盘根错节的竹根,用锄头仔细剥开土层,尽量避免伤其竹根,将笋切割下来。冬笋味美,但挖取不易,产量有限,自然弥足珍贵。没有及时挖出来的,会很快枯萎腐烂。
春笋亭亭玉立,一目了然。笋距过密或长姿不端者,要适量挖割一部分,让茁壮的更好成材。春笋鲜吃略带涩味,不如冬笋味醇。晒制笋干称“玉兰片”,是各地餐桌上的佳肴。
记得孩提时听过一则小故事。说是有位资兴人初次进广州,到饭馆吃饭。五花八门的菜肴,不知点哪样好。心想自己腰包里不富裕,还是节省为上。一看有玉兰片,这可是家乡出产,一定经济实惠。很坦然点了玉兰片炒白辣椒皮,另加鸡蛋汤。他边吃边扫视邻桌,桌上尽是虾蟹鱼肉。他意识到邻桌的客人也不时注意自己。管他的,一定是笑话我寒酸吧,逛大口岸不舍得花钱。待吃完结账,得知邻桌一席酒菜比不上自己一菜一汤价高。此刻,心一颤,才明白不懂外面的行情上当了,算交学费吧,只好倾囊埋单。
这位老乡性格爽朗、乐观。回到家乡,大肆宣扬广州之行的过人胆识与阔绰——居然敢吃玉兰片炒白辣椒皮。更让他津津乐道的是那雅致的菜名:白姣(椒)会(烩)玉兰,使盘中菜肴声誉十倍,食客神魂颠倒。后人只当笑话口口相传,传到了21世纪。
虽是资兴人自嘲,也看出这土晾土制的土产,在外地食客口碑上的分量。
有一种叫竹荪的菌,呈乳白色。粗看如纱织的布娃娃小筒裙,五六寸长,质地薄且轻。配以鲜肉煮汤,别有风味。天然竹荪生长在竹林里,如凤毛麟角,很难遇见,更是酒席上的珍品。
竹林是小伙伴玩耍的场所。自己发明一项游戏十分有趣。首先,一人爬上竹竿,借身体重力使竹梢弯垂下来。地面七手八脚拽住竹梢。将两三节竹枝扭成半圆圈,一人跨骑在竹枝圈里,把住竹竿,其余小伙伴将竹梢上下拉动几下,听口令一齐松手,依赖竹竿的惯性和弹力,时而逍遥于半空,时而堕落于地面。两脚一蹬,再次腾空而起,忽上忽下,上升时飘飘然,下降时惴惴然。大伙轮流乘骑,玩到尽兴。我们称作骑竹马。既安全,又快活。比之现代城里的电动玩具,更能锻炼儿童的胆略和体魄。
现代农村教育大进步。三岁幼童上学前班,六岁上小学,寒暑假有叫不出名的培训班,再没空闲采蘑菇、摘野果、骑竹马、捉鱼虾了。生长在山村,却无缘接触山水,不识山川草木。是荣幸,还是遗憾?
杉木林
杉树是重要经济树种。土地利用率高,种植环境不苛求,生长快,株株成材。播种与扦插均可繁殖,先育苗圃再移植或一步到位。林地须事先清理杂树,藤草,铲除务尽,有条件的再放火烧一遍,将枯枝叶,化作灰烬,又增添土壤肥力。
杉苗种植后,头三年须锄草、施肥精心管护,以后便无须下甚工夫,可以袖手旁观了。
人工杉树林,纵横成行,整齐划一。绿波荡漾,沿途十几里清一色,四季蓊茸,紫霞青岚,好一派森林风光,是多少旅游者求之不得的胜境。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杉树无须人工种植,有的由种子自然萌发,有的从砍伐的老蔸上发新芽。只要人、兽不践踏它,幼树便悄然成长,很快高过别的杂木,如鹤立鸡群,尽享阳光雨露,荫庇一方。天然杉树照样粗壮挺拔。只是大片的少,零星的多。生长在偏远的大山坳里。
天然林的要害是很难防御灾害,一遇山火,株连几垄几坳,一片焦枝残干,乐了砍樵人。二三十年后,新一代杉木才可成林。
天然林采伐困难,深山里的大片杉树,树龄超过半百,无人问津。若有幸被木材商贩相中,便成百上千采伐,也难免殃及近旁多少幼杉。砍伐场景正如古诗所描述的: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砍伐和搬运是极端艰巨的劳作,全靠人工斧锯拼体力。砍倒后,削枝剥皮,赤条条一根根顺着陡坡往下溜。
遇地形崎岖,沟谷交错的复杂环境,伐木人创造出一种粗糙、高效的土设施,称作“崃桥”。按其功能是拖溜杉木的人行桥。由四根圆木组成两条行道,架设在桥桩上,顺着地势下行,从山腰到山脚。全程数百米,长者千余米。桥高一两米至十几米。行道距是一致的。行道间,每隔一米左右横铺一根圆滚木。行道与桥桩的连接部位用竹篾或藤条捆绑,再用蚂蟥铁钉加固,崃桥即大功告成。
所有木料就地取材,拆除后木材完好无损。
在崃桥上拖运杉木是费力的活,要有强壮的身体,娴熟的技能,胆大心细。一次拖一根到三根,量力而行。先将杉木搬到行道中间的圆滚木上,前端捆上绳索。两人搭档,各踩一边行道,用杠子抬着杉木前端,身体向中间倾斜,两人肩、脚四个着力点呈正梯形。要求搭档身高相当,哼着号子,协调步伐,拖着杉木稳步下行。山谷里传出阵阵隆隆声,遥望好似两人并肩走钢绳,好一场高超的杂技表演。
崃桥的坡度和弯曲度是选线设计的关键。坡度太小,费力拖不动;坡度太大,冲力过猛,人站不稳。当地势不允许直行的,不得已绕行。线路弯曲无疑会增大运程。曲度太小,杉木通不过。伐木工们凭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创造出简易适用的设施,才得以将木材运出深山。杉木拖完,崃桥使命终结,即行拆除,遗迹很快掩盖在杂草树丛中。
杉木拖到小河边,清点,检尺,打斧印。所谓斧印就是铸在小铁锤两端的钢印,是木材老板的商号。
一切就绪了,当春汛来临,河水暴涨,峡谷间激流拍岸。趁洪水将杉木放入河中,根根杉木争相漂流而下。沿途汇集旁支侧溪,流量猛增。当杉木漂到水面宽、水流缓的回水湾,再集中扎成木排,继续下耒河,入湘江。
河面上木排悠悠,放排人的竹篙不紧不慢,及时拨正航向。木排上的席篷顶,炊烟袅袅。阵阵歌声在江面上回荡,山歌倾吐出长年的劳累,舒展着积郁的心胸。
春江涨水急嗖嗖,我驾木排下株洲。
妻儿老小哭相送,昼思夜想望村头。
木排顺流直下,掐着指头数日期,企望指日可待的株洲口岸,看看那通三江、达四海的大市场。
这一幅幅近乎远古的场景,随着流逝的湘江水,早已变为陈迹。既未留下影像,又无文字记载,连亲眼目睹者也日渐难寻了。这段童年的回忆,谨作为我们这方地境杉木采伐、搬运历史的补白。
黄茅堙垴
黄茅堙垴,是一片片待开发的处女地,连绵数十里,地势较高,远离村镇,山广人稀,疏于管理。山上极少乔木,以灌木和低等植物为主。
这类山岭同样雨水充沛,土壤肥沃,植被茂密。统治这里的是几种古老、原始的蕨类植物。一种叫茅柴,终年常绿。茎似牙签粗细,最高一米许。茎顶端分叉长叶,根系发达。茎簇密如毛刷,不留插锥之地。茅柴的传播能力极强,哪有荒地就有它们的族类。不讲条件,随遇而安。能在几年内占领一片山。茅柴的直接用途是做居民的柴火,今年割光,来年又长齐了。而保持水土,功勋卓著。
另一种叫蕨萁,形体与茅柴相似,蕨茎稍粗,嫩茎是美味野菜。根呈黑色,肥嫩,富含淀粉,秋末便可挖采。用简单原始的方法,洗净,榨碎,以水浸渍,淀粉便在水底沉淀,称为蕨粉。粮食短缺时,用以充饥。三年困难时期,蕨粉救了不少人的命。
为使蕨根长得更好,每年初冬蕨茎枯萎时,要放火烧荒,山火蔓延几公里,杂生其中的其他植物和昆虫,难免良莠俱焚。
据古植物学家的研究,蕨类植物最早出现在距今四亿多年前的志留纪。到二亿年前的侏罗纪,发展成高大的植物群落。几乎占尽了温暖湿地,是当时主要的成煤植物。以后逐渐退化,变成今天的样子。虽然个体小,用孢子和根系繁殖,以数量取胜,依旧传承着祖先的霸气。
黄茅堙垴上还有几种零星生长的树种:毛栗,落叶小灌木,果球长满毛刺,果仁比板栗小,其味甘甜,营养丰富。人们口头褒贬胜过板栗。
阳童饭,常绿小灌木,结子一束束,由绿转微红,再变紫黑色,表面敷一层似白霜,寒露时节成熟。是小孩子上山最喜欢的野果。连枝折取带回,送给小弟妹共享,换得朵朵笑靥。
轮钱子,常绿小灌木。与山楂同属,比北方山楂树小。深秋果熟,采回来用线串成环,幼儿戴在脖颈上,像红珊瑚串珠,珠光宝气,四照玲珑。只许观赏,不得品尝。
荑蚨木,落叶小乔木。有种细菌侵入叶片组织内繁殖,使树叶变形成不规则姜块状。紫绿色,中空,秋末采摘,是天然化工原料。荑蚨木因菌害得福,从此身价百倍。
清明花,又叫映山红,学名杜鹃花。农历三月开花,花呈大红色与粉红色,色泽鲜艳,最喜山脊山坳向阳处。耐干旱,抗贫瘠,性格刚毅。
清明花是我国南方最普遍的野山花。品种多,花株有高低大小,花朵一样美丽。尤以数量多绝胜,满坡满岭,欣欣向荣,嫣红娇艳。不论农民还是文人眼里,清明花就是春天。
黄珠子,学名栀子,常绿小灌木。夏季开白花,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初冬果熟,俗称黄珠子,果皮是一层薄壳,顶端几片残萼。籽粒比辣椒籽细,呈金黄色,是天然食品染料。黄珠子的叶、花、果、根都是中药材,浑身是宝。
最近二三十年,政府已腾出手来,规划发展黄茅山。先是禁止烧荒,限制挖蕨范围,以保护物种,保持水土。再施行飞机播撒树种,耐寒耐干旱的高山松,已长成幼树林。值得一提的是,蕨粉产量锐减,价格飙升,成了富裕人群的营养食品。
黄茅山是多种野生动物的乐园。冬茅鼠,鳞壳——学名穿山甲、黄花狸,蛙鳅狸等是常住户。豺狗,金钱豹,老虎是频繁光顾的旅游客。老虎不喜欢大森林。老辈人说,树林里鸟多,鸟屎滴到虎背上会长毒疮。但我的直观看法是,因黄茅浅而密,便于掩蔽捕食。这些解释不管对与否,大青山的确虎迹罕至。
高山深涧里有种两栖动物,土名山癞,貌似癞蛤蟆。一身灰黑色,成年后重达半斤以上。常与蛇同栖,蛇蟠绕作基垫,山癞于其上叠摞如塔。夜间捕捉时,见火光照耀,居然遇事不惊,泰然处之,听凭一只只捉进鱼篓。
山癞肉味鲜美,生长繁殖缓慢,野生山癞渐少。近些年来发展人工养殖,作为商品运往全国各地水产店,称石蛙。
黄茅堙垴上多昆虫,“留连戏蝶时时舞”。蝴蝶、野蜜蜂成群自不必说,有花便有蜂蝶嘛。
筑巢于灌木和茅草丛中的黄蜂、马蜂、鬼脑蜂,却令人生畏。毒蜂本来不主动攻击人,一旦不经意靠近或触动蜂巢,未等人觉察,便可招致群起而攻之。此时不能驱赶,不宜直立跑动,应尽可能用衣物草帽遮住脸和暴露的皮肤,迅速匍匐躲避。被毒蜂重伤,“身如万箭攒,宛转迷所之”的事件,可能是百年难遇。我的记忆中还没有听说过。
深山坳垄
(一)
深山坳垄,山岭重叠;溪涧纵横,谷深壁险;森林茂密,苔藓铺地;稀木古松,蔓藤缠树;枯木朽株,自生自灭。一望无边的原始丛林,是鸟兽虫蛇的天堂,找不出可耕种的平坦地。勤劳的祖先,一代代选择,权衡利弊,放牛割草嫌路远,打柴采药畏涧深,终于远离这片山岭。沿袭到我辈,已是无主山。若有勇敢者涉足,就像打渔人到了公海,浩瀚,渺茫,肆意遨游。
少年时最爱听大人谈及深山坳垄的见闻,脑海中的神秘感与日俱增,总想找机会进去亲眼看看。
1950年冬,我辍学在家,终于有一次进深山体验的借口。约好一位同村少年学烧木炭。他小名白狗,与我年龄相差无几。他的烧炭技术日臻娴熟,已能独立完成全部操作。很令我羡慕,要求当助手,向他学艺。
烧炭,只要劳力,无须任何成本。
第一步,砍柴。选择木质坚硬,粗细相当的杂树干,截成一米多长,搬运到窑址旁。
第二步,筑炭窑。在选好的缓坡上,挖出平台。炭窑下半截是半尺深的圆形地坑,坑下有火门,火苗即可从火道直达窑内。
第三步,装窑。将生柴一根根立在圆坑里,挤得满满敦敦。在柴垛的四周和顶端铺一层细枝杂草,再抹上厚厚的稀泥,务求严实,不透气。顶端后侧留出烟囱。
第四步,点火。将枯枝干草塞入火门点燃,加干柴连续烧,直到窑内升到燃点高温。观察烟囱冒出的青烟,推测窑内的火候,随时控制火门的火力,便决定熄火封闭时间,这是技术关键。
窑内的生柴受火门的高温加热,隔绝空气,经烘烤分解、脱水、完成炭化后,便自行熄灭,慢慢冷却。
最后,该出窑了。我忐忑不安,窑内是一堆灰烬,还是半生不熟的“马脚佬”?若是火力不当或窑内空气流畅,失败是可能的。看小师傅白狗胸有成竹,轻轻扒开表层焦泥,露出灰黑木炭,余热未消,一经接触空气和湿气,便发出微微爆裂声。一根根掂在手中,比之入窑的生柴轻得没有分量。
首窑告捷,我们成功了。对视而笑。我顺口吟出白居易的诗句来取嘲:
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
一双十足的少年“烧炭翁”。
窑旁的窝棚,是临时的家,清泉淡饭,野菜素肴。比起现代爬山取乐的“驴友”,既简单又原始。当今时髦的话叫回归自然。可惜,年少不懂其深刻含义,农家孩子住几天窝棚,本来就是极自然的事。
夜幕下,视野里只剩两抹色彩,空蒙墨绿的是山峦,铅灰银白的是穹宇。天空虽窄得如一张凉席,密匝匝的星星,好像特意聚拢,为窝棚照明。微风拂动枝叶,阵阵“沙沙碎碎”,由远而近,又由近渐远。那是森林的梦呓,混杂着柔情蜜意的私语。山涧弹出琵琶般的轻音,水滴如铃,敲着舒缓的节拍。万籁的巧妙组合,更显得深山的宁静。沉寂像一层薄膜,笼罩山野。突然几声鸟啼,将薄膜撕开一条缝。但无力打破这无边的静谧,薄膜很快又弥合了。
深夜,不寻常的声响惊醒了好梦。杂沓之声掩盖了溪涧的正常旋律。在泥沼里踩踏、翻滚之声,稚嫩与沉闷的“嗯嗯”声,“噼啪”的抖动与拍击,还时有争斗的怒吼。清晰、真切,近在咫尺。
我们把火塘烧旺。但愿火光能怯兽之凶悍,壮己之胆魄。潜心静听着,这群畜生闹腾了好一阵,奔跑着远去了。人兽互不干扰,所幸相安无事。
次日凌晨到溪边汲水,着实让我们惊愕,一片半枯黄的水草湿地,已面目全非,变成了一洼洼泥水凼。附近石稜上,老树干上蹭了一层厚厚的泥皮,泥皮上粘着粗黑的兽毛。大小凌乱的蹄印,确信是野猪家族,内有猪婆领一窝猪崽,昨夜光顾了此地,留下了这般彰明昭著的劣迹。
泥沼边还有一串山牛的足迹。山牛也喜欢找水凼滚泥,以清除皮毛间的寄生虫,使高大的身躯清凉舒畅。大概惹不起刁顽凶狠的野猪婆,而悻悻地绕开走了。
山牛即野生水鹿,比梅花鹿大。成年山牛三百多斤,是大型野兽之一。最喜偷食禾黍,被它们糟蹋的稻菽地,绝收已成定局,与野猪同样臭名昭著。
(二)
立冬过后,藤叶落尽,挂在光藤上的野果相继成熟了。牛朗砣、猫朗砣、秤砣子,同属落叶木本藤蔓。盘根错节静悄悄地攀缘在向阳的树枝上,缠绕在灌木的树冠上。肥藤大叶,从叶到果,毛茸茸的。果实数量之多让人惊叹。成串成束,真叫硕果累累。秤砣子果粒如蚕豆大小,长椭圆形,牛朗砣、猫朗砣果实大如鸡蛋,果肉都是青绿色。软了就熟透了,甜中微带酸。当今市场上的猕猴桃,经人工培植、改造,外观圆润,更具商品特质。它的原始祖先大概跳不出这三种野果。是三种的媾和还是某一种的分裔,那是植物学家的事。而猕猴桃的营养成分是否赶上野生果,则另当别论了。
禾酣子,又称山葡萄。藤干与叶片纤细娇嫩,其形态与园栽葡萄无异。果实较小,其特异的果香,醇厚、甜蜜的果味,很难以语言形容。禾酣子是原生葡萄的嫡系。
这类野果,虽然单株结实丰硕,但总量很少,不便规模化开发利用。唯进山的勤劳者有幸品尝,尤显其珍稀。
深山坳垄,树多、类杂,形态各异。有小巧玲珑如盆栽的灌木;有粗壮挺拔能擎天的大树;有弯曲奇巧如驼背老妪;有横卧溪涧如独木桥;有两树合抱如情侣,有古藤缠树,树倒藤衰;有数干同根,相映争辉。有能荡秋千的柔藤,有能挡风避雨的树洞。若划破树皮,有的流出清滴,有的溢出粘脂,有的如奶白,有的赛血红。
一棵树上长一样的枝叶,这是常识。若一棵大树上长出几种枝叶,就算蹊跷了。而如此违背常理的树,在深山里不算稀罕。
有种寄生藤,不愿生长在土壤里,而扎根在大树干上。根系发达,节节生根,牢牢捆住枝干,甘当附属物,坐享其成。从而四时葳蕤,高高在上,喧宾夺主,照样开花结子。种子又飘落在别的树皮缝隙里,一经萌芽,就是永世甩不掉的包袱。
还有一种蕨类植物,孢子随风飘荡,只要有生长条件,便迅速萌发,常附着在大树半腰,密密层层,根系盘结。有雨露滋润,有大树的养分,无忧无虑,自成一族。远看像披着绿蓑衣,主贵客荣,好不威风。
可悲的是,一旦大树受虫蛀枯死,食客们也只好陪葬了。
更有奇者,三五种甚至十来种植物汇集在一棵古树上。有茅草、灌木、小乔木,有棕榈树,它们反客为主,各自争雄。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谁是母树,谁是客株难以分辨。
若仔细观察,并不难发现其奥妙。原来古树分叉处,常有枯朽的伤疤,经风化和虫蚁蛀蚀,形成洞穴,其间积有尘土和鸟、虫粪便。植物的种子受风力或鸟兽携带进入树穴,有适宜的雨水和养料,便萌芽生长。年复一年,形成不同科属的特殊集体。即使母树枯朽还直立不倒,这伙外来寄居者仍可维持生机,将树穴当成大花盆,相依为命。
老辈人传下称谓,管这种奇特组合叫“搭伴树”,又叫“带枷树”。“搭伴”当然平等、轻松;“带枷”则过于沉重。把明火执仗的入侵者视为伙伴,让善良无辜者带枷终生,对被欺凌的老树有失公允。然而,恰当的名称纵能直抒胸臆,也改变不了现实的大自然。
深山坳垄不是险瘴之地,是富饶美丽的大丛林。
春天争高下英竹小笋,
夏日涣清香涧兰幽馨。
秋夜泉草边黄鸡聚会,
冬来红枫叶高映山林。
无主山已成为历史,如今已营造成松杉绵延的国营林场。公路与城镇连接,电讯通达五湖四海。
注:黄鸡,又称黄鸡蛤蟆,一种浑身米黄色小蛙,如拇指大小。栖息在深山僻静的水草地。肉味鲜美,营养丰富。人们常在深秋捕捉。
山水之灵
(一)
我家乡除了很少的梯田、旱土,便是走不出、望不断的丘陵山岭。气候温和湿润,植物繁茂,最适宜野生动物生息,种群多,数量大,各自在适合的山林觅食。也时有危害农作物和家畜、家禽的事件。农民靠种田、家庭养殖维持生计。一旦被野兽祸害,毁了生活来源,心里厌恶,设法驱赶,猎杀,也是情理中之事,祖辈皆如此。
爱好狩猎又精力充沛的一帮人,将野生动物视为无主的外来财,农闲时聚众赶山。在群众眼里,业余猎手是有能耐,为民除害的英雄,被广为传颂。
狸、黄鼠狼(鼬)、獾、鳞壳(穿山甲)、箭猪(豪猪)、水獭、冬茅鼠之类的小动物容易捕捉。掏洞穴,设套索或火铳射杀,猎狗围追等办法皆可奏效。
出没无常,一路劣迹的麂子、山牛、野猪等用套索伏击和围猎是惯用的捕猎手段。
虎豹是凶猛的大型动物,不敢用火铳射击,而多用毒弩巧猎。
说起野生金钱豹和华南虎,现在只有动物园能见到。而在我少年时代,山林里,山边,甚至靠山的牛栏、猪圈发现过其行迹的,或见过其尊容的,不是稀罕事,人们习以为常了。俗话说,“人惧三分虎,虎怕七分人。”只要不主动伤害它,虎豹不会攻击人。我和我家人目睹过野虎的就有几次。
大约临近解放前,一个仲夏酷暑天,我母亲在距村舍不足100米的塘冲垄口菜园除草。菜园呈半月形,弧的一面靠山,有一丈多高的陡壁,靠水田一边用枝条围成篱笆,中间开门。母亲弯腰弓背,挥动锄头,专心劳作,全没顾及周围的动静。锄累了,很自然地伸伸腰。忽见两丈多远的菜园门外,一只好大的动物俯卧着,一时分辨不出是何畜生。但认定不是猪、狗、牛之类。它何时卧在园门前,毫无觉察,心里着实有点打怵了。随手举起锄头,一边“咻吼!咻吼!”地呼喊。那畜生堵住园门,一定心怀叵测。欲夺路逃走已不可能了,好在手握锄头壮胆,只顾拼命呼喊。约莫半分钟,那畜生缓慢地站起来,做了个如猫伸懒腰的弓背收腹动作。此时,母亲全看清楚了:头像猫,全身黄褐色,间有褐黑色的纵纹,尾又粗又长在地上拖着,四肢粗短。“是老虎!”母亲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神,手舞锄头,不断高喊,作驱赶搏斗之状,遗憾附近无人接应。老虎大概有所领悟,自己名声不好,人类不愿与它友善,也无利可图了,轻轻转身朝对面的茶山坡缓缓远去。这是母亲只身驱虎的小故事。
此事相隔不久的初秋,我独自在离村一里多地刨茶山,将近晌午,自觉精力充沛,不想休息。只听得坡上方的茅草“瑟瑟”作响,我停下手抬头寻视。突然间,一只毛茸茸的大家伙从右前方向左前方一纵而过,一跳两丈多远。我惊呆了,放大嗓门吆喝,以壮自己的胆气,压野兽的威风。大约一刻钟之后,我估摸着野兽走远了,山野又平静如常。我嘭嘭的心跳也安定了。出于好奇,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十几步想看个究竟。见密密的草丛被压倒一片,分明是临时躺卧的窝,散发着浓烈的臊气。不远处的泥地上留下碗口大的梅花脚印。确信老虎在此小憩,本想美美地睡到天黑。见我离它的安乐窝越来越近,刨草声惊扰了它的好梦,很不耐烦地一跃而起,以示虎威。看来只是讨厌我,并无恶意。这是我只身遇虎的小故事。
1960年春节前后,我们地质普查组驻在资兴比邻的宜章长坪村。一天深夜,邻居的猪圈里猪声大嘈。主人点着火把察看,少了一头大肉猪,猪圈的围墙上抹着斑斑血迹。邻居们沿着滴滴血污追出一里多远,进了山,不敢再追了。第二天清早,我们一拨好奇的勇敢年轻人,拿着棍棒继续寻觅。在进山不远处的冬茅蓬里,果然发现了失踪的猪。四腿僵直,浑身污泥,臀部咬去一大块肉,肠子拽出一截。主人见状,也算不幸中之一得。大伙七手八脚将死猪捆绑好,找来一根木杠子,正准备抬上肩,旁边一两丈远的草蓬里突然“唬唬”声威。猎食者就在一旁观望,到嘴的肉眼睁睁飞了。权衡敌不过众人,无可奈何地起身开溜,压得一路茅草“哗哗”作响。原来老虎一直守护着偷来的猎物呢!
人们纷纷议论着,咬死一头百多斤的肥猪,翻过四尺来高的围墙,拖出去一里多地,老虎何等神力!
这是我参与虎口夺食的小故事。
虎豹为患,村民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设法驱赶,趁机猎杀也是常有的事。我的一位同村的老师,竟然只身用火铳击毙过一只金钱豹。在群众心目中他是孤胆强汉,神枪手。
(二)
我们村对面五里地的一个垄坑里,住着一户姓黎的,种几亩山间薄田,守着一片虎豹出没的茅柴山,一家老小勤劳度日,日子很艰难。黎老头不知从何处学得捕虎技术,将弓弩安置在老虎近来经过的路径上,设好绊线。当虎走过时,只要绊着线,拉动弓弩,箭头便射向虎身。虎一旦中箭走不出半里地,伤口便发痒疼痛,躺下来用舌舔。箭头上的毒汁随着唾液进入全身血液,不多久虎即死亡。
每天天黑后架设好弩箭,天不亮必须察看收回,以免误伤人畜。
当发现弓弩引发,十有八九是中了。便追寻足迹很快找到死虎,或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新闻不胫而走,亲朋好友当成大喜事,前往祝贺看鲜奇。
县城里有家店名万和堂中医老字号,闻信,立时派人洽谈,以100光洋成交。用两根粗竹竿扎成担架四人抬上肩。虎成俯卧姿,昂头翘尾,颤颤悠悠,犹如活虎。“虎驾”有意放慢步伐,让人围观。每次有这般场面,我是最积极的观看者。俗话说“虎倒威不倒”,我确信不疑。
此后黎家又得了两回财气。说是卖整虎不合算,自家剥皮剐肉加工更赚钱。老虎全身是宝,虎皮是地位显赫人士的高档奢侈品,虎骨、虎牙、虎鞭、虎胆、虎肝、虎肾及其他内脏是名贵中药材。就连虎须、虎身上的寄生虫、肠胃里的粪便都是灵药,没一丁点废物。一一精心处置,制成药材和虎膏、虎骨酒等五花八门的滋补品,售给中药店或消费者。
我大伯与黎家是世交,每回猎获老虎,必请大伯赴家宴同庆贺。还执意赠送一截足有三寸长的虎腿骨。大伯细心琢磨成烟嘴装在长长的旱烟杆上,一天多少回含在嘴里,吐出的烟雾也带虎气。出门随手携带,形影不离。
据说,经常接触虎骨者,能舒经活络,益寿延年。
最不值钱的是虎肉,比猪肉还贱。乡邻买来尝鲜,要是头回不会炒,老远就闻到虎臊味。肉质硬刁刁,酸渍渍,很难下咽。喂狗,狗鼻子闻闻,走开了。也许狗嗅出是虎肉,不敢亵渎兽王。
聪明人悟出了烹调方法的错误,若先把菜油烧得冒烟,虎肉入锅,来回翻炒,生怕肉不熟,那是炒普通肉的程序,结果炒成了“狗不理”。
吃过几回的,便摸索出一些小秘诀:先在锅里放好油盐和适量的水,烧开,加入虎肉,不要炒动。等肉煮熟,汤基本烧干了,再加上胡椒粉、辣椒粉、豆豉膏之类的佐料,即可启锅上桌了。这样做出来,虽比不上麂子、山牛、野猪、木子狸的肉鲜嫩、味香,但还是能吃的。我辈年少嘴馋,吃得津津有味。既然老虎如此宝贵,想必虎肉也是大补的,别有一番神奇功效。吃过虎肉的人,也常当众摆格。
从我记事以来,黎家连续射杀数虎,远近闻名。社交益渐广泛,家庭经济状况彻底改观。有了钱,购置了田产。黎老头也脱离劳动,当起老太爷。说话响亮,行止风光。和我同上小学的黎家小女儿,也成了公主模样。万没想到,1950年土改时划成地主。子孙非但没享虎福,倒落得家破人亡。
上年纪的人说,虎是山神的坐骑,冒犯了虎要遭报应的。老人虽如此信誓旦旦,但在五六十年代,打虎人还是受赞扬的。邻县有一位民兵因打虎有功,受到国家主席的接见和奖励,大照片上过报纸。
(三)
解放前后的几年,我正处在玩性最大,好奇心最强的少年时代。村里一有动静,便想方设法说服家里长辈,跟随成年人出去,图的是好玩。
冬天农闲时,常有牵头人邀约好一帮猎手,带上火铳、猎犬和干粮,进深山坳垄赶山。用文词说叫狩猎、围猎。这是最让我兴奋的活动,带领自家的猎犬随行。
这一次有七八条火铳,四五只体魄健壮的猎狗,一行十几人,由掌坛人统领,队伍浩浩荡荡。
有经验的人预先踩点勘察,发现了野猪最近的行迹,划定出围猎的范围。掌坛人脑子里有张活地图,在野猪出入这片山林的猪路上,选好要冲,设挡口。每个挡口指定一名火铳手埋伏,各自悄悄到位。听掌坛人三声唿哨为令,发起搜山!搜山手领着几个娃娃,放出撵山狗,在包围圈里搜索,吆喝。猎狗嗅出气味,边跑边“汪汪”狂叫。搜山人仔细察看、判断野猪的新动向,用喊声报告出来,让各挡口的伏击手有所准备。
包围圈面积很大,全靠人多狗众,营造出杀气腾腾的气氛,让野猪惊慌失措,企图夺路而逃,逃经隘口受击,正是搜山手的意图。
搜山令发出一小会工夫,只听得东山梁上一声沉闷的枪响。紧接着是连声呼喊:“倒肉啦,倒肉啦!”声音高亢而兴奋。
此时,围猎区里唿哨连天,人欢狗狂,搜山人和各路火铳手从四面八方向东山梁靠拢。见一头大野猪倒地,一枪毙命,弹丸从猪耳背穿过。大伙欣喜欲狂,“啧啧”称赞第一火铳手枪法真神。好奇者摸摸、拽拽,掂量着猎物重量。
早有手脚麻利者砍了藤条、木杠,三五下捆绑结实,将二百多斤的野猪抬上肩。
赶山人遵循先辈的分配原则,论功行赏。搜山人与第一个击中猎物的火铳手头一等。因火铳不能连发,若第一枪尚未致命,便有放第二枪、第三枪者,其功劳依次顺排。其余参加者和猎狗按数各得剩余部分的平均数。猎物尚未捆绑起肩,凡在场的旁观者按一般人员得平均份额。共享财气,皆大欢喜,预祝日后有更多猎获。
若猎物中弹后,狂奔没了踪影,赶山队搜索未果,惋惜地出了山,事后才被人发现,猎物就归捡拾者所有。能否拿出一部分酬谢赶山队,全由捡拾人定夺。
爱好狩猎的人有句口头警示:“一不打狨,二不打虎,三不打野猪牯。”打野猪是相当危险的。野猪未受伤时,不主动攻击人。如果头一枪未中要害,立即疯狂,拼命报复。野猪本来视力弱,已经认不清是人是物。袭击碰到的一切,碗口粗的树两口便能咬断。当第一声枪响后,所有人都要有所准备。最有效的办法是,手拿一根连枝带叶的小树。当野猪向你冲来,便将树枝抵挡。野猪一口咬住树枝,以为就是敌手,扭头便跑,人则有逃避的机会。
放第二枪者,面对的是受伤癫狂的野兽,所以也最危险。
搜山人必须不停地吆喝,以免被守挡口的火铳手误伤。
所有这些知识,出猎前由掌坛人认真传授,参加者应牢记并遵行。
(四)
大约鬼子投降后不久,在离村不到五里路的峡谷河边,出现过一只新奇的野兽。
河边有几株巨大的撮子树,果实结满枝梢。霜降过后,日趋成熟。过路人发现杯口粗的树枝一枝枝被折断,只为摘取粒粒黑果。人们当新闻风传。时有好奇者跑去远远观看,见刚劲蓊郁的树冠被折毁得七零八落,判断不出是何种动物所为。
猎人的耳朵,猎狗的鼻子是最灵的。猎人闻讯,邀合一帮人带上火铳,欲猎获尚不知名的怪兽,哪怕能见一眼,知道究竟也好。埋伏了两天没有动静。到第三天清晨,那头怪兽果然露面了。只见全身棕黑色,四肢发达,前臂很长,没见尾巴。它大模大样攀上撮子树,用上肢毫不费力地折枝采果吃。
藏在掩体内的猎人看得真切。掌坛人探出半截身子,举铳瞄准,打算射击。只见那兽毫不惊慌,跨开两腿站在树杈上,向猎手不断地招手,还龇牙咧嘴,发出“嗷嗷”怪叫。猎人朦胧意识到,那家伙可能是传说中的“狨婆”。记得先辈说过,“狨”比虎更厉害十分。心里一阵紧张,不敢招惹这位凶神。忙收住火铳,招呼同伴,慌忙撤退了。
又过了几天,胆大者悄悄前往察看,沿河边的撮子树全折秃了,还用枝叶搭起临时的窝巢,那兽早没踪影,地上留下许多像娃娃的脚印和粪便。
事后,见多识广的人猜测,那“狨婆”八成就是大猩猩。但这一带山林连猴子也不来,猩猩为何只身流窜到此,为何以后再没出现过,真是难解之谜。
(五)
上面讲的都是五六十年前的陈年往事。那时,人们还不懂环保这门学问,只知道一门心思除兽患,得点蝇头小利,毫不顾忌有些种群是可以杀绝的。大约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居然再没听说何处见虎迹。凶猛的豺狼虎豹斩尽杀绝了,不一定从此“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了。
国家制定法律保护野生动物,还只有30多年的光景。这部迟到的法律使人们的思想开始觉悟。可是,要恢复虎豹的生机,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野生动物链失衡,新问题又产生了。譬如,野猪一族天敌灭了。一头母猪一年产两胎,繁殖十几只猪崽,小猪18个月发育成熟又生猪崽。肆无忌惮地啃食竹笋,践踏幼树和农作物。有法律在上,人们不敢贸然猎杀。但大山深处,天高皇帝远,受经济利益的驱动,偷猎野猪、山牛、麂子和其他小动物的事,仍时有发生。
但愿人们提高生态保护意识,森林伐育有序。视野生禽兽为友,给予广阔自由空间,让其与人类一起延续。愿青山生机蓬勃,持续发展,永葆葳蕤。
青山,禽兽安身立命之地,
禽兽,青山钟灵毓秀之神!
河水清且直猗
(一)
我家门前的小河,从东北流向西南,有三条小溪汇集了无数涓涓细流,中间一条长达一二十里,堪称主流。左右两条穿垄过谷,也有七八里长,屈居支流。站在山顶俯瞰,小河像一棵巨大而弯曲的茶树,倒卧在椭圆形小盆地——平田洞的中央,大头朝西南。主干上开枝,枝上分枝,枝枝杈杈。蜿蜒流经平田洞不过两三里流程,便匆忙闯入不足三十米宽的峡谷。
小河像深山里的孩子没有大名,祖祖辈辈叫它江仔,是小小溪流之意。从古到今,没有文人墨客光顾,没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件。一条默默无闻,未经修饰的自然河,在湘南低山丘陵区随处可见。
我姑且按地名称它平田河。它是东江的旁支,东江又是湘江水系的主支流。东江因现代的东江湖水库而闻名遐迩。别小看这不知名的山间河,小孩撒脬尿也会流到洞庭湖,入长江。平田河是我童年时和小伙伴玩耍嬉戏的游乐园,我们“筑高坝,开大江,驾轮船,下东洋”。是它,使我孩提时的幻想与大海息息相通。
过了立夏,山溪水暖谁先知?男孩们已迫不及待脱光屁股下水扑腾了。小的跟随大的学,一拨接一拨。起初,难免呛几口山泉水。不几天,渐渐胆壮了,也会来几下“狗刨”,顺着水流漂出几丈远。我们比谁浮得久、游得快,更热衷于打水仗,相互泼水。一群小的围着大的泼,大孩张开大嘴逞英雄,不回击。直到挺不住时,一个秘子沉下水像条泥鳅败走了。玩水比什么游戏都开心,既有比赛称雄,又相互关照。闹够了,直条条躺在沙滩上晒一会,捧起细沙撒在身上,暖融融的。玩得起劲,常常不顾饥渴。不按餐时回家,难免挨长辈训斥。便编造谎言,明知掩耳盗铃的伎俩很难搪塞过去。只需撸起胳膊大腿细查看,皮肤上粘着亮闪闪的、薄且细的沙粒。那是花岗岩地区十分普遍的矿物,学名叫云母,河沙里最多。有了铁证,一切掩饰均告徒劳。轻则挨臭骂,重则扇几巴掌。自知理亏,答应按时回家吃饭。对妈妈们“不准再玩水”的戒律,却巧舌回避。
按我们的乡俗,女孩是不允许下河游泳的,见大哥小弟玩水十分眼馋。此时,趁家长发威,大姐小妹在一旁火上浇油,幸灾乐祸。大人的训诫不容辩驳,说洗凉水要感冒发烧打摆子(疟疾)的,更怕淹死。其实,整条河道水很浅,有几处河湾能没住头顶,还有漩涡。但范围很小,我们只当是逞能的绝好之处。万一漩进去,奋力一搏就窜出来了。没听说过溺水事件,家长未必真担心。看似管束很严,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我们照游不误。
小小溪流培育我们亲近大自然,爱水,惜水,初识水性。借助水流的动力,我学会了俯泳、仰泳、打秘子。尤其踩水,举起双手,水面齐胸脯,全凭双脚学鸭蹼划动,轻松踩几丈远不沉。我因此在伙伴面前神气十足,有机会便露两手。我的体能和技能都很一般,唯独踩水这一招,令众人目瞪口呆,想偷着学就是练不会。只要双手一举,身子就像木桩直统统插入水底。问我有何诀窍,本是无意中摸索出来的,讲不出什么门道。有不服气的便心生嫉妒,要与我挑战:从一丈多高的河岸跳入深水里,再一秘子潜泳到浅滩。我胆小,不敢应战,甘拜下风,让对方挣回一点面子。
我们的游泳活动从立夏到秋分,130多天很少间断。上学了,中午游,星期天和暑假几乎风雨无阻。学会些技能,又锻炼了体魄。70多岁我很少生病,甚至流行性感冒也避着我。
平田河,有多少童年雅趣留在我脑海里,就像河里的涟漪,淌不尽,流不完,永不断丝,回味无穷。
平田河峡口以上的低山丘陵,基底是花岗岩,人们自然联想到坚硬的石材,但强烈风化的花岗岩成了肥沃的土壤,且风化壳很深,造就了两岸富饶的梯田。从峡口往下游不远处便是石灰岩地层,构成几十里长昏暗的幽谷。河床深切,落差大,水流湍急。两岸高山陡坡上,很多叫不出名的树种,只有药师能识别的中药材,格外茂盛。这便是前面叙述过的深山坳垄地带。
平田河雨量充沛,上游来水充足,河床渗漏小。四围的山脚下汩汩清泉、涓涓滴滴,永无休止地向河里补充,即使大旱天,流量也能保持四秒立方以上。
雨季涨水,通常漫不出河床,偶遇上游山洪暴发,低洼平坦地稻田被淹。好在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沉积一层厚厚的淤泥。洪水过后,河床全面改观,水道变成了沙洲,上游冲下来的茅草、树枝、树蔸堆积在河滩上。主流局部改道,冲刷一侧的稻田基底,一坵坵崩塌,耕土流失。对岸的回水处,流速变缓,慢慢沉积一大片泥沙。沙地土壤肥沃,适宜种花生、大豆、芝麻、白姑子、红薯。水土条件好的,花些工夫平整,筑起田塍,又是稻田。南岸受损北岸补,符合当年的传统乡规。
洪水退去了,原来的河湾淤积成一洼洼水凼。来不及随大流的小鱼虾,还乐滋滋地在水凼里游戏,对孩子们是意外收获。我们围追堵截,捞鱼捉蟹,弄得一身泥猴,不知疲倦,忘了饥饿。
平田河本是温顺、多情的河。但它喜怒无常,刹那间,又是变形的蛟龙。
江岸边经常受损的稻田称作“水打田”。耕种水打田的农户,一到涨水季节便提心吊胆。为保护稻田不被冲垮,减少损失,要搭上多少劳而无获的工夫。沿江的田塍冲垮了,消极地向里新筑一条。面对急流,无能为力,只好忍痛放弃一片。劳动力强有点抗争能力的,不甘心放任洪水侵袭而坐视不救。最常用的办法是顶着急流打桩,用竹片或小树条编成篱笆,依次重叠若干层,称作水障,几年之内还是有效的。这些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的措施,现在看来确实苍白无力,但在土地私有,一家一户小生产的年代,也只能如此。
平田河虽说是旁支侧溪,但河道弯曲,流程加长,河滩沙洲少则几十米,宽则一百多米。土地很有限的田洞,小河占去五分之一。
说句公道话,平田河还是害少利多。它是农田灌溉的无偿水源,三条干支上都筑有土坝,由引水渠源源不断地流入农田,按需调用,四时不竭。
平田河是居民家庭用水的便利水源,清早汲水饮用,洗菜、洗衣直接到河边,十分方便。
注:白姑子:原为野生草本植物,长一束须根,根前端的块根状如白蚕,筷子粗细,拔出来一串串,洁白、鲜嫩。孩子们喜欢生吃,我们称白姑子。近来有人工种植,秋末收采。市场上小贩称作“冬虫草”,诡称其滋补养生作用非凡,以蒙骗顾客。
(二)
平田河里鱼类资源也很丰富,鲫鱼、鲤鱼、鲶鱼、团鱼、螃蟹都是常见的。河两岸稻田和池塘养鱼,遇涨水少不了有逃下河的。下游大河里的鱼类逆水而上,不经意中补充了河鱼的数量。
捕鱼的技法很多,最悠闲的是垂钓。照鱼,即夜晚点着火把,用鱼叉扎。撒网打鱼,要有专门的渔具。空手摸鱼是一门技巧,一个猛子潜下去,找着鱼洞,把鱼抠出来。靠一根小竹棍在浅水泥沙中来回戳,凭手感就能捉到团鱼。
闹鱼,是用药物捕杀。看准某个河湾,先围起一道沙堤将河湾的水隔开,撒上药物,即可看势捞鱼。用鱼饵诱杀则可省去筑沙堤的麻烦。将药饵撒在回水湾,便等着捞鱼了。
声势最大的是闹通江。要备足相当数量的药物,选冬季农闲干旱季节,商定具体时间通知各家各户。到时将所备药物从上游的某一河段,一齐撒入河中,药液顺水漂流,所到之处,鱼立即翻白、癫狂乱跳,严重者当即死亡。
此时,男妇大小,拿网的,提筐的,欢呼雀跃,追赶药物的前锋,都希望捞着大鱼,手脚不大利索的逐渐落后了,二三里长的江面到处都是人,直至药物稀释无效了,人们乘兴而归,不论捞获多少,只当是一次集体娱乐。
闹通江体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团结欢乐。出钱出力自愿,捕捞归己,不会有什么摩擦发生。
有必要交待一下闹鱼用的药物,通常有三种:一种是作为毒饵用的,称癫鱼药。这癫鱼药大概能刺激鱼的神经,鱼中毒后半小时便发疯似的漂浮在水面转圈,若不及时捞捕,游到净水中又能活得很好。
这药是一种野生植物的果实,成熟后酷似厨房作香料用的八角。使用时与稻谷一起煮,待其药味渗入大米粒中,将它撒在预先选定的水域。抗不住诱惑的鲫鱼和鲤鱼,一旦闻到香味便争相吞食,受害的便是这帮馋鬼。
另一种叫茶枯,就是油茶籽榨干油后的渣饼,呈圆饼状,一块约有五斤。按需要取若干块茶枯烧热打碎,浸泡在水桶里,再铲些火烫的炉灰加入桶中,药剂配制好,即可使用。
第三种是生石灰。先在容器中加水浸泡成灰浆。从化学上讲,生石灰加水变成了强碱性的液体,对鱼类自然有很强的杀伤力。
至于茶枯的化学成分,我没考究过。但还记得家乡妇女们用茶枯洗头发、洗衣服,预先在灶膛里煨熟,去污力更强。说明茶枯也具碱性,含有茶皂碱,加些草木灰能使碱性增强,大概茶枯毒杀水生动物的魔力就在于此。
这三种药物虽然能杀伤鱼类,但于人畜无害。当河水稀释到一定程度,对鱼类和流域水体也是无害的。它的副作用是同时杀死了幼鱼。
(三)
在不通汽车的年代,一条花岗石铺成的麻石板路纵贯平田洞。东抵桂东县,西达郴州,是当年的通衢要道。方便民众生产生活,探亲访友,赶墟、进城。也是传书邮差,货运挑夫进出的官道。
过平田河曾经有座石拱桥,大概建于清朝鼎盛时期,是平田河上唯一的古建筑。拱桥单拱半月形,跨度大约三十多米,弧顶高约五米。迎水面两端建有桥堍,我们叫堍耳,是清涟垂钓的佳处。桥拱两边的矮石墙垛上,缠满四季常青的木瓜藤,边角缝隙,绿草青苔如茵,挑运行旅将石级踏得溜光。河岸荆丛翠鸟迷迷,拂波垂柳依依,映衬得饱经风霜的石拱桥一派古雅宁静。
每年春节的半个月里,人们总要抽空上桥走走,牵儿带女,扶老携幼。尤其正月十五,称“走北”,游玩的人放鞭炮,敲锣击鼓,络绎不绝。一个共同的愿望,祈求新的一年百事顺遂。
解放前几年的一天上午,一次小小洪峰过后,拱桥突然塌了。随着一声沉雷般的巨响,腾起一股青烟。两个挑担的脚夫刚走下桥,回头一看,吓懵了,好险!我家大门离拱桥不足百米,桥垮的瞬间,正巧被我看得真真切切。六十多年过去了,那场景如在眼前。当时,在送水面的拱顶,仍留有约四分之一,胆大的行人敢从残桥走过。这样延续了个把月,为避免发生意外,有意将残桥撬跨了。一次次洪水,建桥的大方石块冲得无影无踪,桥基逐渐暴露,原来是一节节剥了皮的大圆松木。那年代还没有钢筋水泥,用松木打基础居然能挺过几百年,堪称民间建筑技术一绝。
拱桥垮塌后,在堍耳上架设一座简易木桥。涨水时冲毁,水退了,在不远处再架。这样维持了三十多年,也未重建石拱桥。
无拘无束的平田河,终日欢快,永无休止地流淌,千百年来哺育着一方人民。人们修坝,引渠、打水障,围堤、架桥、垦沙洲,依靠它,利用它,爱护它,亲近它,也防备它。最不能容允它自由散漫的个性,想方设法驾驭它,与洪水抗争,与激流抢夺土地,费尽辛劳。
肆无忌惮的平田河,别说敢于蹈海的黄河、长江,比之滚滚湘、资、沅、澧,滔滔耒水、郴江,只算一条顽皮的小泥鳅。先辈企图驯服它,却无能为力。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题名《故乡的河》(汇编在我的诗集《山河壮丽》)。第一联是这样开头的:
小河无忌纵横湫,田园肆虐无定畴。
表达的正是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
(四)
河水伴着时光流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政通了,人和了。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秋天,农田水利部门对地质、水文作了详细勘测,精心设计。群众顾全大局,广泛支持,彻底改造平田河的工程实施了。借挖掘机、推土机之功,省却了多少人力。新河道裁弯取直,填堑平滩,缩短了流程。一片片河滩复垦成稻田。河床虽然窄了,坡度一顺,水流平缓,笔直通畅。雨季洪峰袭来,即使漫过河堤,不再发生改道。洪水只是匆匆过客,冲刷破坏力消除了。新河道两岸筑堤,堤上密植荆柳,固堤绿化。北岸河堤铺设水泥路面,河上架设两座钢骨水泥桥,可行驶非机动车和小型汽车。
峡口正兴建小电站。往下走两里便是东江湖区。最大蓄洪时水位标高250米,湖面沿着等高线舒展弯曲,波光粼粼,好一幅水墨画。
平湖光晃乱,岸草隐虫啾。
潋滟摇山影,白云水底游。
清江垂钓,轻舟泛览,别有一番风光。
有兴再到山顶俯瞰,平田洞犹如一把巨大的芭蕉扇,正中一条扇脊,是改造后的平田河,扇把伸进峡谷里。扇面和扇脊随四季交替变幻颜色。
晓春,扇脊返青了,扇面是土灰色的,待耕的田野上宛如蠢蠢蠕动着一条青龙。
仲夏,扇面青翠,扇脊繁花似锦,时有滚滚黄滔顺脊而下,俨然生机勃勃的彩色龙。
深秋,扇面一派金黄,扇脊蜕去了鲜艳的色彩,变为黄绿色的倦龙。
隆冬,扇面又回复一片土灰色了,唯有扇脊一脉稀疏的微黄,诚然是一条冬眠的卧龙。
当你漫步在新修的河堤上,纵情观赏质朴自然的沿河景色,正如《故乡的河》诗里写的:
堤固滩缓鱼畅游,鸭鹭鹅凫水凼牛。
茂丛荆柳错搭岸,燕剪稻浪平田秋。
田洞风光
(一)
山岭岩层经年风化,淤积成山间的肥沃土地,祖祖辈辈辛勤开发成一坵坵水田。平坦开阔的称田洞,两山之间较狭窄的地带称田垄,适宜种植水稻。水田与山脚的过渡地带,垦出一小块、一小块旱土,种些蔬菜与粱菽薯稷等杂粮。田洞、田垄可视为经改造后的地貌名称,是我们这一方人的口头创造。
如果在地图上圈出田洞和田垄的范围,唯见溪流与小河沿岸有窄窄的条带和零星小块,比之广袤的山岭实在不成比例。仅依靠有限的田地种植农作物,豢养家畜家禽,繁殖水产,养育了世世代代人民。
平田洞是村级小地名。按村落屋场的分布,方便行政管理,习惯分成上洞和下洞,我家住平田下洞。
流经田洞中的小河如平田洞的纵轴,两岸是一浪一浪的梯田,大致沿着地形等高线一直到山脚。梯田多呈长条形,一坵田的地积一般只有几分地,很少超过两亩的。除可借助牛力犁田、耙田之外,插秧、除草、收割全靠手工操作。靠下坡面的田埂称埏头,靠上坡的崁头有一两米高。田埂每年需搭一层厚厚的软泥加固,崁头要经常铲草、割草。田埂上种黄豆,崁头上种豇豆,一条条蜿蜒的田埂,如一条条彩绦镶嵌在稻田边缘。大水田种双季稻,一年两熟。曾有几年推广种绿肥,秋收后一片绿油油的苜蓿草,开花时节,无边无际的紫花,在杂草枯黄的隆冬季节,平添一番风光。稻田与边角土地充分利用,种一亩田相当于平原上种十亩的工夫。
梯田这名称是从书本上知道的,是个文雅之词,家乡人称“浪排田”。形容如湖面碧波排空,一浪高过一浪,是指山脚下面积更小的那一类。田洞中不叫浪排田,而是肥沃的大水田。其实,从平原上人们的眼光都是梯田,只是梯级较矮而已。
当你站在田洞中的小河边,犹如走进一座恢弘的体育场,看台围绕,一级高过一级。又好像处在一只巨大的葫芦瓢中央,四周的景色随季节而变化。
(二)
家乡的梯田历来以步量、目测定亩积,没有科学丈量过。1950年土改,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国家需要按准确的地积和土地肥瘦定产量。人民政府组织实施了“查田定产”,其内容有两项:准确丈量田亩,请老农实地评估亩产量,划分等级,作为政府土地管理和征收农业税的根据。
当年农村不可能有经纬仪那样的测量工具和技术人员,只好土法上马就地选才。老一辈有点文化的,因阶级成分或各种政治历史问题,被打倒了,靠边站了。
在青少年当中,我是读了六年级的高等小学毕业生,我的好友胡虞挥同学,出身贫农,刚上高等一年级,我们俩是家乡人所称的高等生,算是最有文化又历史清白的人选,受村主任正式委派负责丈量田亩。在群众眼里,总算找着合适的知识分子。
我们俩当成一项光荣的任务,没有半分推托之意。可具体做起来不知从何下手。没有榜样,无人指导。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琢磨出一套土办法。先找来几根棕绳,以一丈为单位,每丈结个布条,五丈、十丈结个红布条。另有一根一丈多长的辅助绳,每尺结个布条。找一块方木板挎在胸前作记录台。此外,便是铅笔、纸张、小木桩、小锤之类,测量工具齐了。
怎么丈量,怎么计算才能将一小坵、一小坵的稻田测出亩积,这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事。我这高等毕业生,虽然学习成绩没人超越过我,但仅仅在纸上和黑板上学过四边形、三角形、梯形之类的计算方法。而展现在眼前的是真实的田地。
不错,将书本上的道理搬过来,把纸上的图形放大。但自然的地块不可能有标准的几何图形,如何才能套用课本上的公式,很费了一番脑筋。办法是将自然地块人为裁成数量最少的若干几何块,按相应的公式丈量计算,各块测值累加,便是该地块的总面积平方丈,再除以60不就是亩积嘛!
我们俩是主测,另有两位成年人当助手,负责定桩,拉测绳,读数。测到哪家的,田主必须到场,有异议当场复核。再按户和当年的互助组统计、汇总,造册。
说起来几句话,做起来可费劲了。大小一千多坵,一坵田可能用三四个几何图形才可覆盖。全凭一根绳,一支笔,丈量、记录、计算,工作量的繁琐,可想而知。查田组起早贪黑忙了两个多月,属于平田下洞管辖的田亩,偏垄僻角一块不漏,全部丈量完。有史以来,首次有了科学的土地数据。我们的丈量方法还推广到邻村邻乡。
1951年春测的数据,到如今还延续使用,凡是田坵的形态和面积没有改变的,均未重测过。少年时代对家乡一点小贡献,得到群众首肯,也常引以自豪。有几位当年的小姑娘,曾经住在偏山垄坳里,没走出过家门,还是那年“查田”的时候见过我,至今提起来还流露出羡慕的神情。那时青春年少,如今:
田埂稻茬依旧是,青丝髯鬓挂白霜。
(三)
开春以来,田洞中第一次热闹是春耕。每天有一二十头水牛黄牛在田间劳作,处处吆喝声,这是牛们最辛苦的日子,一开犁便早出晚归,没有休息。解放前,富裕人家有两三头牛的,也能让牛换换班。清贫人家几家共一头牛,有四股占一的,有四股占二的,称家有一条牛腿或两条牛腿。贫寒人家的牛负担更重,过度劳累,骨瘦如柴。
家乡刚解放,我才十三四岁,也学驾牛犁田,役使一头年老体弱的牛婆。它十分温顺,拉犁却很吃力,行动缓慢,我十分珍惜又十分可怜它。每次犁田预先割好一大捆鲜嫩的冬茅草,每犁两个来回便松开轭索让老牛吃些嫩草。我臂腕瘦弱,扶犁也很费劲,借此休息一小会。如此犁田效率是很低的。多少年后,资深老农的舅舅还用怜爱的语调编成笑话,向孙辈讲述我犁田的故事。
芒种前后是田洞中第二个热闹时节。依照老辈人的古训“芒种忙忙莳,夏至不分秧”,家家户户抢季节插秧。几天工夫,一行行纤细的秧苗满布水田。遥望田洞一派嫩绿,真像诗人写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呢!
插秧是稻田中大显身手的农艺表演。田坵愈大愈长,愈能展示其技艺。当一把把秧苗抛满田中,并推举手艺高超者居中莳第一域。一域从左至右五蔸,田头到田尾,要求蔸距均匀,纵横成行,且保持很快的速度。待中央一域超前一定距离,左右第二手、第三手相继下田陪莳。虚心向高手看齐,争分夺秒比技艺。一大坵莳满后,纵观横察,网格方正,像预先拉好经纬线一般。高水平的插秧手如成就一幅幅艺术品,常有过路人驻足观赏,众口称赞,名扬乡里。我外公、舅舅、三伯就是乡亲们挂在嘴上的农艺超群者,众人崇敬,上请下筵,忙得不亦乐乎。
秧苗插下一月余,杂草与禾苗争晖。蹂草躏田是比较轻松的活,撒开两只大脚板在禾行间来回踩踏,不让杂草与禾苗争肥、争水、争日光,将其踩进淤泥里,化作有机肥,一举两得。
年轻人一手扶杖,一手叉腰,昂首挺胸,放开歌喉,一串串山歌飘满田洞。
老妹妹啦吗老妹妹呦,你走前来我跟背啰,
老妹走前不等我,我走前来等老妹啰!
水稻收割的季节,稻穗一片金黄,清风习习,稻浪起伏,稻香沁心。远远近近,四面八方响起“咚咚”声,此起彼伏。那是刚割下的禾把,在桶王绑上击打脱粒发出的声响。双人对击,节奏鲜明,铿锵有力,声如巨鼓。尚未发明脚踏脱粒机的年代,桶王是唯一的脱粒器具。桶王用杉木制成,直径达1.5米左右。多圆桶形,也有方匣形的,上宽下窄,桶底仿照船底型,方便在稻田里拖拉。
一听桶王响,骤闻新米香。男女老幼最忙碌也最高兴的日子。新米下锅,是农家的喜庆日,尽其所有,办一桌丰盛的午餐,还邀请亲友同席庆贺。新米饭先上供台祭祖先,祭土地神,祈佑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再敬长辈,以谢其辛苦操劳,略表晚辈孝道之情。
打净谷粒的稻草,一把把扎好竖起来,就着秋末冬初的阳光晒干。
捆扎稻草也是一项小小的绝活。随手拿起三四根稻草权当捆“绳”,一手握一头抱出一捆稻草,离稻尾八寸左右将捆“绳”顺势绕一圈,用膝盖顶住,左手拽草把,右手拽“绳”,使劲一扯便捆好了,最多半分钟。靠捆“绳”两端相互叠压的劲,捆得结结实实。生手费劲捆不住,即使打个死结,草把一提便散了。
争强好胜者路过我三伯的田边,只见稻草捆扎得均匀、整齐,随意抽一根稻草,整捆草便能提起来。检验者连连“啧啧”称赞。
泛览立在田间的稻草捆,像一个个稻草人在放牧觅食的鸡、鸭、鹅群,胆大的鸟雀也蜂拥而至,争抢撒落的谷粒。
稻草晒干后,集中到干燥处,叠摞成一丈多高的稻草塔。有条件的悬空摞在树腰间,一圈圈叠成陀螺形,锥体朝上,离地面有一人多高。能保持干燥,防止牲口践踏,以备来年派用场。
一座座稻草塔,形似天坛祈年殿。推想是古代帝王祭天祈神的礼仪,演变到了民间稻田的吧,稻草塔成为一道很有寓意的秋后景观。
(四)
水稻收割后,选择肥沃的沙土地种植萝卜、冬菜、白菜、菠菜、芹菜等越冬蔬菜。因气候温和,很少霜冻,蔬菜依旧生长繁盛。
家乡的萝卜鲜嫩甘甜,外表更具特色,一尺多长的萝卜有三种鲜明的色彩,从土里拨出来,下节是雪白的,中间是粉红的,靠近缨子处是嫩绿色的。还未品尝就足够吊起人们的胃口,故而四乡有名。
萝卜鲜吃是有限的,大多腌酸菜,晒萝卜干,以备来年蔬菜淡季时补充菜盘。萝卜缨子也是晒干菜的原料,剥下的黄茎败叶可供猪食。尽管物尽其用,但并未体现萝卜的经济价值。我舅舅有些市场头脑,他建议,自家消费不了的挑到墟场出售。征得我妈的同意,每逢农历三、六、九日是青腰墟的集市。我清早准备好,挑一担也就四十来斤去赴墟。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萝卜表面总不免沾些泥土。路过小河,将萝卜洗得干干净净的,单凭成色就足够招揽顾客了。一到墟场上,担子没放稳就会有买主光顾。人说“萝卜快了不洗泥”,我每回都一丝不苟,清洗得像玉石雕刻的艺术品,不让顾客挑出半点毛病。那时,我还不懂得品牌效应,但其作用已经显现出来。
头两回零售,多花点时间。不曾想被刘师傅发现,他是我母校文昌高等小学食堂采买,一担萝卜全包了。干脆利落,省心。刘师傅不但认识我,对我的表现一清二楚。上高等二年四学期,没有哪科成绩不是头名的。那年月,能读高等的孩子很少,老师对我寄予厚望,十里八村有了小名气。他惋惜一方桌面材料做了小板凳,沦到卖萝卜的境地。我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匆匆交易完各奔东西了。此后,每回赴墟,心里想遇到他,好快速将菜担脱手,少见熟人,但又羞于见到他。来回三十里,一双光脚板,早早赶回家,把菜钱如数交给妈妈。心中顿生几分快慰,我这大儿子,也能分担一点家庭负担了。
我家这地方,蔬菜多且品质好。但人们墨守陈规,自己种什么吃什么,满足于自给自足,从来没有勇气挑担小菜到市场叫卖,也没人买些稀缺蔬菜回来,以调剂余缺。我是村里卖菜第一人。
(五)
家乡人习惯在稻田养鱼。每到立春之后,预先在深水池塘里放些松杉类针叶树枝,鲤鱼、鲫鱼婆便在针叶上产卵。待秧苗插好后,便将带有鱼卵的树枝移来稻田里。鱼卵很快孵化,成群的幼鱼来回游弋。待水稻扬花时,小鱼便可觅食落在水面的稻花。鱼儿风长,稻粒灌浆后,逐渐成熟转黄。稻田里不需要蓄水了,要逐坵排干。鱼儿长肥了,有三两指宽,称稻花鱼。一部分移到大塘里继续喂养,一部分成为餐桌上的佳肴。
放养期间,若疏于管理,一遇暴雨,鱼儿顺水往下跑。有句乡俗话,“鱼过塘,笋过墙”,跑到谁田里便是谁的。跑到小河里算是放生了,只怨管理不善。
泥鳅、黄鳝、小虾、小蟹、田螺、海蚌是水田里野生的副产品,不论水田的业主是谁,只属于手脚勤快的人们。当然是我的闲暇爱好。
早春时节,稻田开始蓄水。猫了一冬的泥鳅、黄鳝最为活跃。有种叫“篓”的渔具,用细竹篾编成,篓呈纺锤形,口部是一个双层漏斗结构,尾端闭合,有一小箍可开启。篓出自篾匠的手艺,编得很精细。买二三十只篓,足够一人忙的。每天天黑之前备好饵料,将篓分别放置到最有希望的水田里。饵料用泥巴包好糊在篓口外,插好标签,以备收取。
饵料是用蚯蚓、薄荷叶加点糠壳捣碎而成,气味浓烈、芳香。鳅鳝善于闻味,便从四面游来,满以为美味定在篓里,争先恐后从漏斗细颈口进入,却只闻其香,不见佳肴。此时篓里拥挤不堪,再想从漏斗颈中窜出来已不可能。第二天清早收篓时,一只篓三五条的,十几条的,有泥鳅,有黄鳝,令人兴奋不已。当然也有放空的,从口外把饵料吃完跑了。还会有意外遭遇,篓拿到手里沉甸甸的,满心高兴,当打开尾部的篾箍,一条惊恐的水蛇夺口而出,收篓人也吃惊不小,直叫晦气。
当秧苗插好一个月左右,时值仲夏,黄鳝孕育产卵,藏在淤泥里,两端有排气孔。稻田水浅,且很清澈。低头仔细观察,气孔边有小颗粒微微晃动,是黄鳝呼吸所致。只要伸出食指顺洞追索,黄鳝便从另一端悄悄钻出来,慢慢游动。看准了,立即抓捕,食指和中指一掐,黄鳝便进了我鱼篓。一个中午能捉十条二十条,全家人的午餐添了一道鲜活美味。
我母亲有种特殊的烹调法,将活鳝洗净直接放入热锅闷死,再铲出来,洗净锅里的粘液,加调料重新入锅烹煮好。盛入菜盘中的黄鳝,一条条盘曲起来,体色依旧呈橙黄带麻点,菜名称作“蟠龙黄鳝”。吃时用牙咬住黄鳝上颚,筷子夹住其下腭,撕开,去其肠胆。真叫色香味俱佳,大餐馆是享受不着的。
捉泥鳅宜在稻田排干水收割后最顺当。稻田靠里的崁头下都留有一条水圳,很少干涸,其功能是排出不需要的水。此时,泥鳅、黄鳝、小鱼虾等都集中到水圳里,鳅鳝白天隐藏在淤泥中,晚上窜出来觅食。可打火把用专门钳子夹捕,也可放干水,徒手在淤泥里翻寻捕捉,还可用茶枯药杀。
一旦财气好,捉几斤黄鳝、泥鳅也舍不得全饱了口福,顺便提到墟场上,一千元一斤呢!高兴换个盐钱。
捞虾最简单易行,用细虾网逆着水圳慢慢向前推进,提起网来,虾子活蹦乱跳,一网能捞一小杯。当然一些水生小虫也会一起捞出,要费工夫拣选。虾子喜欢一二尺深的活水圳,水草丰盛,便于栖息。
钓螃蟹是悠闲有趣的。螃蟹喜欢清溪活水或稻田的出入水口。用布片包些鱼杂碎之类当饵料,扎在竹竿头上,悄悄放入螃蟹活动的水域,它一旦闻着味便用大螯钳住不放,只要把竹竿轻轻提起放入鱼篓,就算收获了,方便的是饵包还可继续诱捕贪婪者。
田螺和海蚌没有一点逃生能力,遇到危险只好紧闭坚硬的外壳,自以为敌手看不见它就安全了,那只能是自欺,骗不了人的。随后便是任人摆布。
家乡人称的海蚌,其实是淡水软体动物,喜欢生活在池塘里。它的外壳黑褐色,长圆形,较薄,远不如海蛤蜊的外壳坚硬,但肉味绝不亚于海鲜。
田螺在池塘沟渠都能见到,它最适宜水浅且微生物丰富的稻田。田螺肉味鲜美,尤其“田螺饭”别有一番风味。
吃田螺是有讲究的。先在清水里养六七天,使田螺体腔里的污物吐尽,洗净外壳,将尾部敲破,煮熟,加入油盐生姜等佐料,便可上桌了。食客对着大头一吸,整只田螺的软体部分便是到嘴的美味。
性急嘴馋者,熬不住放养几天的等待,洗净外壳便下锅煮成半熟,将壳内软体部分挑出,摘除内脏,只留净肉,再回锅精心烹炒。
所谓田螺饭,是指母螺体腔内的卵。初胚呈胶体状,逐渐长出钙质薄壳,变成小螺产出。未长钙壳之前,如半粒米大小,洁白晶莹,质地像熟鸡蛋白。一只母螺怀有数十粒卵,当螺煮成半熟时,孩子们便将未长钙壳的螺卵送进嘴里,称田螺饭。细细想来,这东西十分珍贵,有几个因素制约:其一,必须是母螺;其二,必须是怀卵季节;其三,必须是即将长钙壳之时。符合这三条的,可能十中存一,喜获田螺饭。像内陆人吃蛤蜊,不亲口尝尝,很难体会那滋味。
家乡有句俗话:“长的是黄鳝,短的是泥鳅。”本意是褒鳝贬鳅的。从表面看问题,赞扬黄鳝是强者,怜惜泥鳅是弱者。这一长一短,适得其反,成了二者的弱点和长处。
说来有趣,有经验者将食指和中指屈起来抓黄鳝,十拿九稳。就因为它体长,容易掐住要害,是它的致命弱点。不懂得鳝性的人,伸开两手去抓,很轻易从掌心逃走,十有八九是捉不住的。
泥鳅,在水田里看得见,徒手捉不住,骂它狡猾,其实是逃生的本领。就因为它短小精悍,敌手捉不住要害,迅速从指缝里逃匿。泥鳅体短,虽受人蔑视,却是它的优势。
说起钓螃蟹,有一门诀窍。见有螃蟹钳住饵包,不要晃动竹竿,更不必马上提出水面,稍待一会能引来多只螃蟹,第二只钳住第一只的脚,第三只又钳住第二只的脚……此时提起来一串,很有趣。我猜想是警告第一只螃蟹不可吃独食,大家有份,于是演出了这场滑稽戏。
人们喜欢用“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比喻勇敢而有开拓精神的英雄。言下之意,螃蟹是十分凶恶残暴的家伙。实则是一部分人的错觉,又以讹传讹,歪曲了它的形象。螃蟹横行,只是生活习惯,并不霸道。挥舞两只大螯看似威猛,并不乱杀无辜,只能自卫。它几乎逮不住活鱼活虾,靠吃些腐食为生,所以才轻易上饵包的当。
小河蟹个体小,全身盔甲,食之无味。往往钓来玩几天,看它们互相打斗取乐,玩腻了又放回小溪里。只因干瘦无肉无意中救了它的性命。这些名声扫地的馋家伙,是否从此长记性,很难说。
从古至今,资兴土话管螃蟹叫“糠糠”,大概指它螯坚壳厚腹中空吧。人们并不刻意求知其学名。曾有一位老乡进城逛水产店,看到鲜活的鱼虾陈列一排,招徕顾客促销。见螃蟹又大又肥,乡下人很少见过如海蟹之类的大个头,很好奇,便脱口而出问问价:
“老板,糠糠多少钱?”
老板不加思索,随口笑答:
“看看是不要钱的!”
这句回话,是他听错了还是奚落自己不会讲官话?我们这位老乡很扫兴,不再多言,讪讪地走出店门。
此话传扬开去,资兴语汇中又多了一则笑话:“糠糠是不要钱的”。
(六)
平田下洞有一条叫陈家垄的山沟,两山夹峙,宁静幽深,一年四季泉水充足,因日照时间短,温度较低,不大适宜种植。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开辟成养鱼池,从垄头深处,顺水往下,一级一级少说也有一二十口池塘,一口比一口面积大,最大的有三四亩地。水深三四尺,水草丰盛,微生物繁殖快,很适宜家鱼生长。家鱼主要有草鱼、鲤鱼、鲢鱼、鳙鱼,鳙鱼又称胖头佬。草鱼吃人工喂养的嫩草,鲤、鲢、鳙吃消化不彻底的草鱼屎,鲫鱼和各种小鱼虾吃鱼屎繁殖的微生物,形成一条生物链。在空间上草鱼居水体上半部,其他鱼居水体下半部,小虾、泥鳅、螺、蚌在底层,有效利用水体空间,各得其所。
早些年,平田的池塘养鱼不仅有一定的产量,尤其鱼味上乘,在青腰墟地境很有名气,特供周边乡村的喜庆大宴。
那时的鱼塘,什么化学污染的事绝对没有,但瘟病偶有发生,大概是某种细菌、病毒所致,可能传染一大片,是养鱼人的灾祸。那年月的农村科学不普及,遭遇鱼瘟,束手无策。
鱼的天敌是水獭,草、鲤、鲢、鳙对之完全没有自卫能力,任其擒杀。拖到岸边树丛里慢慢享用。养鱼人几代人的摸索,发现有些池塘水獭不涉足,池鱼平安无事。其中有一群叫黄阿古的鱼,这种鱼三五寸长,全身金黄色,无鳞,长两根肉须。别看个体小,它却是全副武装。两腮边及脊背上长有三根坚硬的利刺,它能勇猛地冲向水獭,嘴里发出“咕咕”之声,成群结伙,直到将水獭赶出鱼池。年复一年,任其繁衍,养鱼人不伤害它。
近些年来,人们的吃路拓宽了,也许由于科学发达的原因,说黄阿古鱼的营养价值如何如何,说得神乎其神,是难得的珍品、补品,市场价比普通鱼高出几倍。商品称黄骨鱼,大概是由“黄阿古”雅化成的。本是养鱼人的朋友,由于商场利益的驱动,无情地出卖了鱼塘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