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我从小在中原长大,来江南只是年少轻狂的冲动。一个人,一把剑,去江南。这就是很早以前我对自己只身下江南的设想。
可是当你真正去了江南呢?
千里莺啼,水村山郭,都不过是一瞬间的惊艳,而你只不过是一个路人。
对于一个过客来说,你经过的风景越美,越是你的悲哀。因为那风景再美,也只是一种途经。过眼云烟,大概说的就是这些吧。
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在江南行走了很久。想要回头,却不知道哪里才真正属于自己。
所以只能固执地坚持。
我不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悲哀,还是很多人的悲哀。
我在锦州已经待了整整一个月。我之所以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我想看看这里的柳絮。红色的柳絮,漫天飞舞。想必很好看。
我经常去一个叫红柳巷的地方喝酒。红柳巷不是一条巷,而是一座楼。在锦州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是锦州最知名的一座楼,也是最奇特的一座楼。
楼分三层。一层为酒楼。二层为青楼。三层为绣楼。
自古酒色不分家,酒楼和青楼在一起,并不见奇,可这上面怎么会有个绣楼呢?我一边饮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人。
这阁下就有所不知了。那人道,阁下知道绣楼中住的是谁吗?是当今锦州侯的未婚妻!那女子名叫秋娘,才貌双全,国色天香,弹得一手好琴,听者无不为之动容。自小在红柳巷长大,一直卖艺不卖身。十四岁就成为红柳巷的花魁,全锦州无人不知。后来被锦州侯看上,决定娶秋娘为妻。秋娘最初不应,锦州侯就一直跪在红柳巷外乞求,跪了三天三夜,秋娘终于答应了。但是她有个条件,就是要按照她故乡的规矩,不到十七岁就不出嫁,十七岁之前她不会踏出红柳巷半步。锦州侯无奈,只好将红柳巷三楼的赌场清空,改为秋娘的绣楼。唉,想想那锦州侯也是个痴情人,堂堂一方之长,竟在一处青楼前跪了三天!
我说,那秋娘故乡在哪里?
听说在中原,一个叫息县的地方。
秋娘如今多大了?
年已二八。过了今年冬天,就满十七了。那人踌躇满志地说,到了那时候,锦州就又会传出一段佳话了。
我笑道,只怕到时候传出去的,不是佳话,而是柳絮飘红的悲剧了。
那人一愣,此话怎讲?
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还会考虑什么远在天边的规矩吗?十四岁嫁给他和十七岁嫁给他有什么区别呢?十七岁只不过是个借口。十七岁到了,人间恐怕也就没有秋娘这个人了。
那人听后大吃一惊,惊讶地望着我。我冲他一笑,说,我只不过是个过路人,随便说两句玩笑话而已,阁下不必当真。
那天我喝得很醉,结完帐从红柳巷出来,直接向客栈蹒跚而去。虽然喝得很醉,可是意识还是清醒的。当时已是午夜,走在锦州灯火阑珊的街上,心中不免一阵凄凉。是很多因素的混杂,也很难一一道清。正这样走着,突然发觉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我。其实从一出红柳巷,我就发觉他了,只是当时并没有在意。后来他一直这样跟着,就不免令人生疑了。
我故意拐进一条偏僻小巷,摇摇晃晃地走。那人也跟了进来。我在小巷一拐弯处放慢脚步,感觉那人正慢慢靠近。我猛一转身,伸过手去,正好抓住那人衣领。那人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原来她是个女人。
012
我没想到刚离开红柳巷,却又被人带了回来。其实主要还是我的好奇心在作怪,我倒真想见一见那秋娘的模样。
那女人领着我,绕到红柳巷后面。原来去三楼要从后面的楼梯才能上去,前面的楼梯已被封死了。
刚上到二楼,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琴声。
我在江南行走也算有些时日,江南丝竹之声也听过不少,可能与这琴声相媲美的绝对没有。它太清脆,也太纯净。清脆得每一声都像是在敲击听者的心。纯净得如同三江源头万年雪山落下的那一滴滴水。这种纯净本身就是一种清脆,这种清脆本身也是一种纯净。它时而嘹亮如三月枝头的鸟,时而呜咽如山间幽怨的泉,时而又细微如滑过锦缎的发丝。
而我现在心头想的是:这抚琴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转眼已到三楼,琴声嘎然而止。楼梯尽头是一条走廊,沿走廊走去,穿过两道门,在左侧的房门前停下。那女人推开门,我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女人靠窗坐着,背对着门。她的面前放着一把琴。
这个就是秋娘?
公子请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我疑惑地走进去,领我过来的女人从外面把门关上。
我开始仔细观察面前这个女人的背影。她的头发绾着高高的发髻,上面插着金银相间的簪子,簪子上垂着串串珠玉,在烛光下晶莹闪动。身上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锦缎衣裾,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一朵朵牡丹。
你就是秋娘?
她没有回答我,反过来问我,公子是哪里人?
我说,中原。
莫非公子也是息县人?
我说,不是。不过我听说过息县女子,个个刚贞不屈。
此话怎讲?
相传春秋时,息县乃息国。息国有一息夫人,容貌倾城,国色天香,楚王为得到息夫人,不惜重兵灭掉了息国。息夫人到了楚国,日夜思念故国,三年不语,最后自尽身亡。从此息国女子都秉承了息夫人的贞烈,令天下人叹服。
公子刚才在楼下为何说十七岁出嫁只是秋娘的借口?
我淡然一笑,说,那只是我酒后的戏言,你不用当真。然后我转身就走。
等一等。她叫住了我,公子难道不想再说些什么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背对着那个背影,笑道,我来这里只是想看一看姑娘的玉容,不过现在已经不想了。因为我不敢相信刚才的琴声就是由我面前这个被珠光宝气笼罩的人的手指发出的。
我拉开房门,抬脚就往外走。
公子……
是另外一个声音。
我扭过头,看见从房间的一个侧门里走出来一个女孩,她站在那里,是那样的纯净。
我愣愣的站在那里,很久没有说一句话。然后眼泪就出来了。
013
不知你会不会相信,会有这么一个人,当你第一眼望着她的时候,你竟会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因为那是一种极致的美。美到你绝望。
那就是秋娘。
她穿着一身淡绿的衣裙,身子很纤细,显得单薄而无助。头发很长,很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仿佛刚出浴。她的眼睛很大,很黑,是那种说不出的纯净。当你看着她的眼睛时,你就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丑恶。
这就是秋娘。
她拿出细绢,帮我擦拭眼泪。我连忙去接细绢,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好意思……我喝多了,我自己来……
她却不肯,一边擦一边说,秋娘不愿为那些人抚琴,秋娘只愿为公子拭泪。秋娘愿意为公子拭一辈子。
我说,秋娘从未与在下谋过面,今日只是第一次相见,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她说,就因为今天公子在楼下的那一席话。就因为公子此刻流的这一行泪。公子若不嫌弃,秋娘愿一生追随公子。哪怕公子能将秋娘带回中原,秋娘能狐死首丘也好。
我说,我怎么会嫌弃秋娘,我一直漂泊潦倒,能遇到秋娘是我前世修得的福分。如果秋娘愿意,我现在就愿意带秋娘走。
公子且慢。那个被我误认为秋娘的女人站了起来。
秋娘说,她是吴妈,从小把秋娘带大的。没有她的主意,秋娘在十四岁那年就自尽了。
吴妈说,这两年来我一直让人在楼下注意那些往来过客对秋娘的评价,能够看透秋娘初衷的公子还是第一人。看来真是老天有眼。不过公子想要把秋娘带走却并不容易。因为你们出红柳巷容易,要出锦州城就很难了。秋娘不允许锦州侯的人在红柳巷附近监视,锦州侯就把整座锦州城都监控起来,任何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那怎么办?
本来我是想花钱打通那些守城的人,可是锦州侯下了命令,只要秋娘在红柳巷消失,所有守城的人都要死。
我说,既然秋娘走后他们还是要死,不如让他们现在就死。反正他们活着也只是条狗而已。
014
锦州城的城墙很高。我记得我刚来到这里时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城墙,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它的高度。
城门也很高,很宽。我算了一下,即使城门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也需要人走十步的时间。在这十步的时间里,如果我的马车冲过去,至多到第十个士兵前就被拦下了。而城门内侧站着的两列士兵,每一列都至少有二十个。
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
在我走到离最近的一个士兵还有二三十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士兵开始注意我了。
我对马车内说,秋娘,坐好。
我一手牵着马,一手佯装轻轻拍拍马屁股,暗中已使上了内力。那马果然经受不住,像受惊了似的向城门冲去。
我连忙丢掉缰绳,很害怕地跟在马车后面大叫,拦着它,拦着它!
有五六个士兵冲过去拦马,果然,马车被拦住的时候,正好停在那队士兵的中央,距城门有五十步。
五个拦马的士兵站在马车前,另外一个走过来,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马车都赶不好?
我说,小人是做生意的,这马车是借别人的,大概是马认生。
马车里面是什么?
我女人。
你女人?那士兵一边说,一边就要挑开车帘往里面看。
我连忙拦住他,说,小人的老婆长得丑,大人还是不看为好,以免吓着。
他哈哈大笑,露出一嘴丑陋的牙。我心想,光凭他这一嘴牙,他今天就该死。
他大叫道,是吗?世界上有这么丑的女人吗?那我倒偏要看看……
他刚掀开车帘,就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很大,那丑陋的牙又一次露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他的嘴再没有闭上。
他去掀车帘的时候,我拦他的手还放在他的肩头。在他掀开车帘的瞬间,我已将手移向他的勃颈,一用力,颈骨已断。
死人自然不能站立,我顺势把他靠在怀里,嘴里惊叫道,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马车前的那五位显然还以为是车里的女人把他们的同党吓晕了,个个哈哈大笑。我满脸通红,很窘迫地把怀里的这位往前面拖了拖,嘴里结结巴巴地对那些人说,各位,各位大人,快过来看看……这位大人没事吧?
放心,死不了的。他们说着就围到车帘前来,很明显他们也战胜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大人且慢!
他们一齐回过头来看我。我的怀里还抱着那个死人。
看了会死人的。我微笑道。
哈……我知道他们都想大笑,可是他们再也没有笑出来。我早已在死人身后将藏在袖中的短剑抽出,只一扬手,已划过那些人的咽喉。
两旁的士兵大吃一惊,全都围了过来。我看时机已到,用力踢了马一脚,马车飞快地向城门奔去。
那群围过来的士兵一瞬间不知是去追马车还是来抓我,就在他们犹豫的刹那,我手起剑落,只两三下,已有十来人倒下。
我知道不能与他们纠缠,否则就出不去了。连杀数人之后,飞身向马车追去。
主管开关城门的另有两个士兵,刚才他们见里面大乱,本欲前去帮忙,又见马车飞奔而来,连忙回去关城门。西面的城门已经关上,东面的也已关了一半。我连忙将手中短剑抛出,正中东面那士兵的胸口,那人应声倒下。
我跳上马车,用力拍打马身,驾!
马车终于冲出了城门。
刚出城门,城外的士兵已闻声赶到城门边。我说,秋娘,我的剑!
秋娘从车厢内将我的佩剑递出,我挥剑一砍,将冲过来的一个士兵的咽喉挑破。
我一边赶车,一边清除那些前来拦截的士兵。
马车很快到了护城河边,抬头一看,吊桥正被城墙上的士兵吊起,想再从那上面过去已不可能。
我说,秋娘,吊桥已经被他们吊起来了,你过来,我们要跳水。
马车刚在河边停下,我便抱着秋娘跳了下去。
有人喊,快放箭,截住他们!
从城墙上射下雨点般的箭,杂乱地落在护城河内。
射了一会,一切都平息了。
他们还不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他们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可能还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我们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跳下水就向对岸游。我们在水下沿着河岸游,游了一会,在一处芦苇丛里探出头来。
春天的芦苇,刚长出三五尺高,不过掩藏我们已经足够。
秋娘把我抱得很紧,我说,秋娘,你是不是很怕?
她说,秋娘很怕,可是秋娘很高兴。
015
天色渐渐暗了,一抹绯红的晚霞出现在西面的天空。霞光倒映在水上,一晃一晃地闪动。我看见秋娘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伸过去触摸。手指一点,霞光就破了,一圈一圈地荡漾。她回过头来冲我笑,说,你看,它很美,却那样脆弱。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秋娘笑。秋娘的笑就像刚才水中荡漾的晚霞,很纯,很美,很温暖。
我轻轻吻了一下秋娘,说,秋娘就跟它一样,美得让人不敢碰。
她羞红了脸,说,别人不能碰秋娘,但是你可以。因为你救了秋娘,因为秋娘喜欢你。
天色全黑了,我抱着秋娘过了河,背着她在与吴妈约定好的小路上奔跑。
我跑得很快。秋娘在上面紧紧地抱着我。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能跑这样快。
也许每一个男人背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跑在这条路上,都能够这样快。因为他不仅使用了双腿,还加上了内心的激越。
是啊,女人。就在不久前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离我很远的名词,如今却突兀地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又一个江南城镇辗转到底是为了什么,原来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女人——秋娘。她是上天赐予我的此生最大的财富,也是我如今惟一能抓紧的幸福。我的泪流了出来。
吴妈已在我们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她的身后是一辆马车。见我们终于过来,才松了一口气说,快上车。
我们上了车,车夫一扬鞭,马车向前奔去。秋娘掀开车帘往外看看,回头冲我笑笑说,锦州已经远了,秋娘不怕了。
她的头发刚才被河水浸湿了,现在有些蓬乱地披在肩上,有种说不出的凄楚。我伸过手去抚摩她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是颤抖的。
秋娘冲我莞尔一笑,说,秋娘已经不害怕了,你也不要怕。秋娘给你唱首歌吧,你听了就不会害怕了。
听着秋娘孩童般纯真的声音,我感觉一切恍若梦境。昏暗的马车里,我的视线里只剩下秋娘那张纯美的脸。她的眼睛,漆黑,明亮,清澈如溪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