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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沉草抚妹

01

燕国的秋天非常美丽。无量山上的枫叶最先红尽,然后层层浸染,使整个燕国都处在红色的包围之中,犹如一片绯红的霞彩。在这红色之下,是澄明的秋水。那些水一到秋天就会是一种特别的蓝色,很冰冷的那种蓝,让人徒生寒意。

水很清,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漫过的枯草,在水底苍白地舞动。一群又一群的鱼在流水中穿梭,迅速又悠闲。也会有鸟飞过,它们飞得很快,所以在水中的倒影也不会持久。

沉草在水边已经待了很久。他望着水中的自己,那个身着白袍的燕国少年,面孔帅气而又有几分童真,直直地站在水底凝视着他。如果现在是我站在水底,然后向岸上看,我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呢?沉草饶有兴趣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他发现抚妹正在后面悄悄向自己靠近。他知道她又要捂他的眼睛了,这个小傻瓜,他暗笑,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笨拙的偷袭行为已在水中暴露无遗。他发现她此时的表情调皮又妩媚,有种别样的美丽。女孩伸出的双手正在缓缓靠拢,她的偷袭行将结束。男孩猛的转过身,一下子把女孩抱在怀中。女孩尖叫了一声,被男孩轻轻堵住了嘴巴,别出声,他说,快过来看。

他们看见那些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当鸟群飞过时,鸟群和鱼群便在水中奇妙地重叠,让人分辨不出是鸟在水中,还是鱼在空中。

水里真是个好地方。女孩感慨说,真希望我们也能住在那里面。

好啊,男孩说,可是,你想做一只鱼还是做一只鸟呢?

女孩眨了眨乌亮的眼睛,坚定地说,我想做一只鸟,想飞多远就飞多远,想飞多高就飞多高。——你呢?你想做什么呢?

我也想做一只鸟。男孩说,我想飞到无量山山顶上,看看那边到底有什么。

好,我们一起飞。女孩站起来伸开双臂,扭动着身体学鸟飞的姿势。她说,我们就这样飞呀飞呀飞呀,一下子就飞上无量山啦。

男孩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女孩的腰,他感到女孩的身体很柔软。女孩转过身抱着男孩,把头靠在男孩的肩上,她听见男孩的呼吸很急促。

男孩说,抚妹,我要娶你为妻。

02

很小的时候,抚妹就在一堵高大的围墙下生活。那堵墙就像一座山一样横亘在她幼小的心头。而她觉得它更像自己的父亲。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就像一面高墙一样,严厉,冷酷,面无表情而难以逾越。通常情况下,是她一个人在高墙下游戏,玩耍,快乐或悲伤,而这一切似乎都与别人无关。虽然她的周围有很多男女老少的仆人在关注着她,但是关注和关怀还是不一样的,大家只是在用一种冷漠的态度监护着她的成长,却并不愿意走进她的内心。所以这个女孩的童年是那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明了的寂寞。

在抚妹两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离开了她。这个结论就像一个生硬的樱桃核,很早就卡在抚妹的记忆里。你娘已经死了,有人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你娘没有死,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带有欺骗性质地哄她。也有人说,你娘做皇后去了,不要你和你爹了。表情流露的更多的是讽刺和幸灾乐祸。随着时光的呼啸而过,抚妹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她的母亲确实已经不在了。这种不在应该可以和死去划等号。所以她不想去探究自己的母亲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了自己,因为结果已经突兀地摆放在自己面前,而且已经摆放了许多年,再来讨论过程和原因,似乎谁都有些无从谈起。

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却始终在怀想着母亲似水的温柔。因为她的父亲对她太严厉了,所以她只有将对父爱的期望也转移到对母亲的想象上。她不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不能看见父亲的面孔,甚至不能想起父亲的表情,因为一旦父亲的形象出现在她的视线或脑海,盘踞在她内心之中的就是无尽的压抑和恐惧。她父亲的严厉,冷酷,甚至蛮横和难以理解,很早就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不能触及的阴影和伤痕。她不能放纵地笑。不能哭。不能在院子里待太久。不能迈出大门一步。甚至不能胡思乱想。她很小就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踩着各种苛刻的规则一年年成长。只是每到漆黑的夜里,所有人都无法看到她的表情时,她会在黑暗中肆无忌惮的绽放笑脸或流泪,她温习着这些逐渐生疏的表情,想念着无限遥远的母亲。在她的想象中,她的母亲有着无尽的完美,是穷尽一切美好的结晶。是这个女孩一切理想和渴望的载体。是她的神。

当抚妹第一次看见天空中的飞鸟时,无法按捺自己内心要迸发的兴奋。她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生物,是任何高墙都无法阻挡的。它们那种高傲而自由的姿态,深深印刻在这个女孩的脑海之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抚妹常常在房檐下的阳光里摆动双臂,口中念念有词,旁人都迷惑不解,只有一个人明白:这个女孩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反叛,她早已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她想变成一只鸟。她想飞。

那个人就是冯妈。冯妈在抚妹九岁时来到这个高墙围起的院子,她和其他仆人不同,她似乎明白抚妹心中所想的一切,包括抚妹所有的欢喜和忧愁,仿佛这个女孩就是她从前的自己。她时常给抚妹讲故事。很多很多的关于鸟的故事。关于鸟的成长。关于鸟的爱情。关于鸟的斗争。关于鸟的死。这些带有人间烟火味道的鸟的传说,更增添了抚妹对于外面世界的好奇。她问冯妈,我会不会也变成一只鸟?

冯妈笑着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人。人不能变成鸟。

抚妹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她明白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变成了徒劳。——人原来不能变成鸟。因为人是人,鸟是鸟。这个女孩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诸多规则的残忍。

03

天晴日暖的时候,冯妈会跟抚妹讲起自己的过去。那是她很小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喜欢上了本村的一个男孩。很魁梧结实的一个男人。冯妈这样形容她心爱的人。可是他家里非常穷,家里人不允许她嫁给他。于是他们就私奔。

私奔?

是的。冯妈说,两个人就像两只鸟一样,冲出笼子,满世界飞。

抚妹没有再说话,愣愣地看着冯妈的脸,仿佛她的脸上有无尽的表情。

冯妈接着说后来的事。后来,他们来到燕国的都城,筋疲力尽。男孩想尽一切办法来喂养他们两个的生命,还有他们的爱情。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们来到燕都的第二年冬天,他死在了城南的城隍庙里。虽然那个冬天并不是很冷,可他身上除了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衣服,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衣服都给了我。冯妈哽咽着说,他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啊。就这样,还不到二十岁就死了。他死之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燕都,每年冬天我都要去城隍庙后面的坟地上去看他。我知道他看到我才会心安……

抚妹并没有听清冯妈所讲的后来的事,她还沉浸在对私奔的幻想里。她多么希望自己的生命里能出现这样一个男孩,能带她永远离开这囚禁她的高墙,永远离开她的父亲和她讨厌的一切,永远离开这梦魇般的岁月。像两只鸟一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飞。一直飞到死。

从此,她就抱着这样的一种决绝,期盼着在她生命的缝隙中突兀闪现的那张面孔。

04

那是一个早春的下午。迎春花的味道在院子里悄悄弥漫,浸润着人的鼻翼和心灵。抚妹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阳光泼洒在她的身上,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有点慵懒,也有点淡淡的惆怅。

冯妈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忽闪忽闪的,像一个很大的蝴蝶。抚妹疑惑地望着她。这是风筝。冯妈对抚妹说,这就是风筝。

它能飞?

能!

当那只蝴蝶风筝飘飘摇摇飞过院墙的时候,抚妹的心也随之飞了起来。她像很多她这个年龄阶段的女孩一样,大声尖叫着,快乐溢于言表。仿佛那空中飞的不是风筝,而是她自己。她真的希望自己哪怕变成一只风筝也好,虽然线还在别人手里牵着,但是毕竟还能看到更高的风景。仅仅这些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转眼到了三月三。很多人都会在这一天放风筝。得知这个消息,抚妹乞求冯妈一定要带她出去。冯妈把她打扮成一个小女仆的模样,他们挎着菜篮,穿过层层院落,终于走了出去。

这是十几年来抚妹第一次走出这座庞大的府邸,她像一只出笼的小鸟一样欢畅。街道上的任何一样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无比的新鲜,光彩夺目。这个女孩睁大眼睛,目不暇接地张望着,惊奇着,欣喜着。冯妈看着她,心中一阵难过,既爱又怜。

一座寺庙前的空地上有很多人,大家都在放风筝,人群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坡上。抚妹如鱼得水,马上在冯妈的协助下升起了她的风筝。风筝越飞越高,她的叫声也越来越响。这是冯妈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如此快乐,其实也是这个女孩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次。冯妈看着她,不忍心去想她回家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样心头一紧,不禁落下泪来。

抚妹的风筝在天空并没有飞太久。因为飞着飞着的时候,突然就和另一只风筝纠缠在了一起。两只风筝越缠越紧,最后一起落了下来。抚妹气得满脸通红,顺着线去找,那线仿佛有无限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一直绕过一个山坡,下面有一条清清的小河,才发现一个男孩坐在草丛里,手里拿着她的风筝。风筝已经折了。她见状哇的一声就哭了,对他拳打脚踢。男孩只是笑,一动也不动。抚妹打累了,就坐下来,哽咽着要他赔。男孩依旧没有说话,他把手中的风筝摆弄了两下,站起来,顺着山坡跑下去,又跑上来,把一根线递到抚妹手里,说,你看。

抚妹抬起头,她的风筝又好好的飞在空中了。不禁一阵惊喜。想起刚才的野蛮,脸颊顿时又红了起来,却又不好意思道歉,赖着不开口。

对不起。男孩先开了口,刚才我是故意的。因为你太美丽了,我想认识你,可我又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抚妹吃惊地抬起头,她的脸如同绯红的霞彩,霞彩上还挂着泪珠。男孩无限怜爱地伸过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男孩说,我叫沉草,你呢?

沉草……抚妹在心底默默地重复着。沉草……这个名字连同他的手指在她脸上的触感,一起深深地烙进她内心荡起的激越里,一生都无法铭灭。

沉草……她喃喃地叫出了声,沉草……沉草……

男孩连声答应着,是的,是的,我叫沉草。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沉草,你带我私奔好不好?

05

每一次去和沉草相会回来,抚妹都既幸福又落寞。幸福的是她刚刚浸泡在自己爱人的怀抱里,落寞的是她马上又要回到冷如冰窖的家中。

一开始的时候,每次都是在冯妈的带领下抚妹才敢出去,后来由于她的要求太频繁,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要两次,冯妈不能满足她,她就一个人化了妆出去。其实家丁们早已认出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一天傍晚抚妹正要偷偷溜进大门,抬头却看见一个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脸色苍白,定定地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她的父亲,一声不吭。父亲也默默地看着她。她仿佛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刺骨的冰块一样在她身上游动,让她微微颤抖。这样过了很久,父亲还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鼓起勇气,悄悄地走了进去。

之后这样的情景就经常出现。每当她见完沉草回来,都会发现父亲站在门口,仿佛在故意等候她的归来。却始终不说一句话。这让她感到奇怪又惶恐。她总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一次次提醒自己明天一定不要再去见沉草了,哪怕隔一天也好。可是第二天一到,她又急不可待地出发了。这样奋不顾身了几次之后,她对父亲的行为也渐渐习以为常了。有时候回来时见不到父亲,反倒觉得意外。

终于到了这一天。在她回来的时候,在她像往常一样将要走进院子的时候,她的父亲开口说话了。

你是不是在去见一个人?

她一愣。答道,是。

他是不是喜欢你?

是。

你喜欢他吗?

喜欢。

那就让他来求婚吧。

06

在燕国国民看来,一介草民沉草向当朝丞相原阔求亲是滑稽可笑的。他落魄而归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他们认为两家地位悬殊是造成这一结果的主要原因。

沉草走进去时,原阔正在桌旁独自饮酒。沉草发现这个中年男子有着深不可测的阴冷。他坐在光线的明暗交界处,给人一种若隐若现之感。他多次端起金樽,把它送到嘴边,可是樽中的酒似乎丝毫未减。沉草无法想象一个人这样饮酒将会如何漫长无期。

你叫沉草?

是。

你来向我求亲?

是。

为什么要娶她?

我爱她。她也爱我。

你这么肯定?

是。

原阔突然哈哈大笑,他说,你可以走了。

可您还没有回答我。

回答?原阔笑,你可以到街上随便找一个人,他们都已知道答案。

难道您也是这么想的?

我当然不是。可我为什么告诉你?

因为她是您的女儿,而我们彼此相爱。

正因为你们彼此相爱,我才不同意你们结婚。原阔诡异地笑着,因为你们迟早不会再相爱。

不。……

我要找一个她不爱的人和她结婚,原阔打断他,这样他们的婚姻才会更持久。

沉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声音颤抖,既然你这样想,为什么还要我过来求婚?

我是跟抚妹说过让你来求婚。原阔笑,可是我说过我一定答应你的求婚了吗?

我知道你会愤怒。原阔依旧淡淡地笑,可是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不同意你们的婚姻。你可以走了。

沉草的表情里夹杂着愤怒和绝望,他的嘴唇一直在颤抖,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走了。

年轻人。原阔突然叫住了他。

沉草回过头,面容突然变得异常平静,静静地看着原阔。

原阔微微一笑,三分真诚七分诡异地对沉草说,既然我都这样说了,你们为什么不私奔呢?

沉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原阔说,你以为我们不敢吗?

07

燕国的秋天非常美丽。无量山上的枫叶最先红尽,然后层层浸染,使整个燕国都处在红色的包围之中,犹如一片绯红的霞彩。在这红色之下,是澄明的秋水。那些水一到秋天就会是一种特别的蓝色,很冰冷的那种蓝,让人徒生寒意。

沉草又像故事的开始那样站在水边。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了往日的悠闲。他在焦急地等待,心中惶恐不安。

还好,他期盼已久的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了。他连忙迎上去,从她身上接下沉重的包裹。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这两句话是他们对彼此的询问,也是对彼此的回答。准备好了。两个孩子坚定着对方,也坚定着自己。准备好了。他们要像传说中的那样去私奔了。似乎有千万条道路在脚下延伸,却又无法确定究竟要选择哪一条。

小姐。

是冯妈。她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深情地望着抚妹,双目垂泪。

冯妈……抚妹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

孩子,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想说的一切我都懂。因为我曾经和你一样。冯妈说,既然决定了,就勇敢地随他去吧。我知道你迟早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就像我当初不愿意再属于那个冷漠又势利的家。虽然我们的结局很不好,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后悔过。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幸福,而这种幸福是在家里永远都得不到的。我相信你和他在一起一天,要比在家里待一年都要幸福。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抚妹哭着说,冯妈,我会想你的。

冯妈微微一笑,擦擦眼泪说,冯妈也会想你。

快去吧!

抚妹转过身,向沉草奔去。她听见冯妈在身后说,小姐,你现在已经是鸟了。

小姐,你知道吗?你正在飞。

08

沉草和抚妹在燕都的街道上走着,他们想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可是事情远没有他们想象的简单。他们还没有走到城门口,因为背着沉重的包裹,两人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得走进一家茶楼休息。

在茶楼坐下后他们才大吃一惊,原来他们私奔的事情已经满城皆知,整个茶楼的人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丞相的女儿跟着别人跑了。一个接一个地添油加醋,沸沸扬扬。他们怕被别人认出,不敢久留,很快就从茶楼出来了。

刚迈出茶楼的大门,就看见街道边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年迈的老车夫冲他们笑道,年轻人,要坐车吗?

两人大喜,连忙上车。车夫问,你们要去哪里?

沉草说,你先出城,然后我们再告诉你。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飞快地向前奔去。车夫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是私奔的那两个年轻人吧?

两人一听,立即警觉起来。

车夫笑道,放心吧孩子,我不会加害你们的,相反,我十分佩服你们的勇气。能帮你们我很荣幸。

两人听到这话,很是感动。老车夫说,我来给你们推荐一个地方吧。那个地方叫汕溪,四面环水,中间有一个小镇子,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那里。

两人听了都很高兴,立即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向往,央求老车夫赶快带他们去。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那个叫汕溪的小镇。果然是个四面环水风景如画的地方。车夫带他们来到一家小客栈,客栈老板热情地迎了出来,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感。车夫说这个老板跟他很熟,会照顾好你们两个的。然后又跟客栈老板轻声说了几句,动身离开了。

两人在这家名为碧溪的客栈住了下来。从老板到伙计对他们都很热情,每天都有丰盛的饭菜端来,一连几天过去,老板也没有向他们提到费用的问题。这让他们很是奇怪。但是又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恶意,也就略带惶惑地住了下去。吃完饭他们就去楼下到处游玩,沿着水岸走出很远,看着鸟群在水面上上下滑翔,他们心里很幸福,仿佛那鸟群就是他们的化身。此时燕国的秋天已经深了,无量山上的枫叶红得鲜艳欲滴,仿佛穿透了层层雾霭,变得触手可及。鲜艳的红色倒映在碧水里,红色又泛着几分青翠,让人有种梦境般的恍惚。

像做梦吗?沉草轻轻拥着抚妹,在她耳边轻柔地说。

抚妹没有回答,她微微闭着眼睛,仿佛陶醉于这周围的一切,深深呼吸,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私奔。比梦还美。

风吹来的时候,满地落叶盘旋着飞舞,轻轻掠过他们的发稍。这些红黄相间的落叶总给人别样的美感,携带着秋天的味道,一路呼啸而去,漫无边际。沉草和抚妹走在这秋天的林间,仿佛来到了自己的晚年。秋风夹杂着落叶,像时光的河流一样漫覆过他们的身体,他们紧紧地拥着,像两个一起白头的老人,有着无尽的沧桑和安详。

转眼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眼看着河边的那些丛林凋尽了红叶,现在只剩下满目的凄凉。这一天晚饭后,客栈老板敲响了他们的房门。老板恭敬地向抚妹行了礼,说,小人早就知道您是丞相家的千金,所以一直没敢怠慢二位。但是小店贫寒,必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抚妹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客栈老板接着说,现在丞相已经知道二位在汕溪了,所以此地已不宜久留。小人已为二位备好了船只,船夫会带二位去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在那里保证丞相不会再找到。小人这就带二位去码头,请赶快收拾一下,我在楼下等候。

老板说完就下楼去了。沉草和抚妹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为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心的人而感动不已。两人迅速收拾了一下行李,下楼随客栈老板向码头走去。

来到码头,水边只有一条小船,看来就是这条船了。船头站着一个船夫,手拿长篙,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也默不作声。客栈老板示意沉草抚妹上船,待他们坐稳之后,对船夫挥手说,出发吧。

小船逐渐离开水岸,顺风快速向前驶去。看来船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沉草和抚妹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也不敢冒昧地打扰他,就这样小船在黑暗中行驶,一路沉默。沉草和抚妹轻声说了几句话,便相互偎依着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上的寒气惊醒了他们,此时天已蒙蒙亮了,周围是浅蓝色的晨雾。船夫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划着桨,潦水的声音很清脆。四周一片雾气,两边似乎有隐约的建筑,但是很难分辨。之后水道越来越窄,像是一条小巷,两人不禁怀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最后小船靠着岸边一处阶梯停了下来,船夫先上了岸,然后示意他们也上去。

两人跳上岸,抚妹问道,船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船夫终于开了口,他说,小姐,你往前走一走就知道了。

两人在清冷的晨光中向前走了几步,一个院门渐渐清晰,抚妹突然大声失色,面色苍白,拉起沉草就说,快跑,我们快跑!

沉草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随着抚妹向回跑去,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沉草抬起头,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他身旁的那个女孩的父亲——当朝丞相原阔。而他们刚刚看到的那个院门,正是抚妹当初无数次偷偷跑出去见沉草的必经之路,通向丞相府的后花园。

原阔冲他们微微一笑,说,你们在外面玩了这么久,该回家了。

09

我真不明白,抚妹说,你让他来求婚,又让我们私奔,现在又把我们带回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原阔笑,你是我的女儿,你猜猜看。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没你这样的爹。我也不想猜。

原阔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他说,抚妹,你不要以为你们两个跑到外面生活有多么美好,没有我的安排,你们连乞丐都不如。

就算做一个乞丐,我也不愿意做你的女儿!

你!……

原阔叹了口气,平和了一下语气,转过身对沉草说,你带走了我的女儿,你说我应该给你什么样的惩罚?

抚妹大声叫道,不!他没有错!是我愿意跟他走的,要罚就罚我吧!

沉草说,别废话了,你不就是等这一天吗?是我带走了你的女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为我们国家有你这样的丞相而感到耻辱。

原阔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不应该客气了。

老爷!

冯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冯妈,原阔厉声问,你有什么事吗?

老爷,冯妈说,我是来向您认罪的。

你有什么罪?

这两个孩子所犯的错,都是我造成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我的怂恿。您要罚就罚我吧。这两个孩子还不懂事,就宽恕他们吧。

原阔冷冷一笑,惩罚你?恐怕你还没有资格。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然后他又对着抚妹说,把她也关起来,不许她走出丞相府半步。

所有人都退下之后,只剩下他和沉草。他说,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沉草含着眼泪,扭过头,不回答他。

你走吧。原阔说,如果你有勇气,就过来救她。如果你成功了,她就是你的了。

10

这年十二月,燕国下起了大雪。杂乱茂密的雪片纷纷扬扬,三日不止。一些老人回忆说,燕国总有一百年没下雪了。如今它们如此汹涌地降临,不知是祸是福。

这一夜雪依然下得很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街道上空蒙一片,没有一个人。平时还会有一两个困顿的打更人,提着锣鼓灯盏,慢吞吞地从街边走过,如今连他们也不见了。

沉草头戴斗笠,身着白袍,在大雪中悄无声息地走着,很难被辨认。在丞相府门前他停了下来。依然没有一个人。只有门楼上挂着的两只灯笼还在亮着,它们的光线很微弱,在大雪的封杀下显得势单力薄。

沉草爬上围墙,顺着围墙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叫着,抚妹,抚妹,抚妹……可是没有任何答应。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狗叫。沉草痛苦地在围墙上坐下来,面对偌大的丞相府,心中溢满了绝望。

沉草再一次爬上围墙时口中衔着一只灯笼,那是他从门口摘下的。这一次他跳到围墙内,把灯笼扔进了柴房。他听到屋子里稻草劈啪燃烧的声音,很快火光笼罩了窗户。沉草飞快地跑开,他看见许多人从各个房间里冲了出来,他们围着柴房又喊又叫,水桶和脸盆碰撞的声音开始杂乱无章地响起。这正是沉草所希望的。他已经跑到丞相府的后院,他决定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抚妹,他相信只要这样找下去,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呼喊着女孩的名字。一些屋子里传来了咒骂之声。这个燕国少年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他在恐惧和绝望的双重打击下,精神奋亢不已。

后来他撞到了原阔。他立于飞雪之中冲着沉草微笑,那微笑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相当悲凉。

他说,你不用找了。抚妹就在柴房中。她已经被你烧死了。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

这时,一个人从原阔背后站了出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沉草。她是冯妈。

沉草颤抖着说,冯妈,冯妈,你告诉我,我只相信你,抚妹真的死了吗?这是真的吗?你快告诉我。我谁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我……

她真的死了……冯妈说,她脸上流满了泪水,也流满了无奈和绝望。

她……真的……死了……

11

三月初三在燕国是一个相当热闹的日子。人们要在这一天祭拜春神,各种杂耍表演也将上演。此日燕国的大小庙宇内都将烟雾缭绕,连国王也要登上祭坛,祈求国泰民安。早饭后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风筝比赛,成千上万的人都会赶来参加或围观。谁的风筝飞得最高,就证明他的风筝离神最近,风筝的主人将得到一份丰厚的奖赏,而风筝则会被送进王宫用来祭拜。此日亦是男女婚庆的良辰吉日,许多人家都选择在这一日将女儿嫁出家门。

沉草躺在阴暗的牢房里,盯着窗子外面的天空,很久很久,表情茫然。这些天来,他一直以这样的姿态躺着。他不敢相信是他杀死了抚妹。他不敢相信那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已经消失。她怎么会在柴房里呢?他痛苦地问自己,她怎么偏偏在柴房里呢?沉草含泪傻笑。他听见外面传来人们的欢呼声,人们已经在放风筝了。他看见窗子木栅栏外的天空上飘着两只风筝,它们飞得很高很小。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沉草想起一年前的今天,他和抚妹一起去放风筝,他第一次拥抱了那个女孩,并且亲吻了她。依稀间,他又看见了女孩羞得通红的面容,她躺在自己怀中像只羊羔一样温顺而令人怜爱。他想起她模仿小鸟的样子,她伸开双臂扭动着身体——我们就这样飞呀飞呀飞呀,一下子就飞上无量山啦。可是她最终没有飞起来,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来,而且是他杀死了她。想到这里沉草又一次悲痛欲绝,这位燕国少年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原阔进来时沉草还躺在那里,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此时时已近中午,风筝比赛已经结束了,但各种杂耍表演仍在继续,外面依然相当嘈杂。

你怎么还躺在这儿?原阔说,我记得你进来时就躺在这儿。

沉草一言不发。

原阔淡淡地笑笑,看来你对她仍然念念不忘。他说,你想不想再见一见她?

12

三月初三一大早,丞相府就处于忙碌之中。原阔命令所有的仆人必须在中午之前准备好一切,他说他要将女儿抚妹嫁出家门,就在今年的三月三。

一切都是临时构建的,所以显得相当粗糙。一向挑剔的原阔这次却并未不满。他只是命令他们要快。那些唢呐班和轿夫被匆匆唤来,他们在丞相府前院席地而坐,气喘吁吁。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丞相怎么突然要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而在此之前整个燕国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事实上,连丞相府的众仆人奴婢也相当茫然,他们也不知道新郎是谁。可他们知道这是丞相的一贯风格,很久以来他们就已经习惯了。

原阔走进抚妹的房间,这里已被红色包裹。两个女仆正在为抚妹穿戴嫁妆,已经到了最后的修整阶段。可以了,原阔说,你们下去吧。

原阔望着眼前这个一身嫁妆的女孩,感到一阵眩晕。他发现她与她的母亲芝环出奇地相象。十五年前,也是三月三,身披嫁妆的芝环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他伸手摘下她的盖头,看到了一张美丽绝伦的面孔。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张面孔再次出现,它深深地刺痛了原阔的心。

你太像你母亲了,他说,简直跟她一模一样。他伸过手抚摩女孩的脸颊,轻轻抬起女孩的下巴,你怎么哭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女孩把头扭到一边。她说,我恨你。

是啊,是应该恨的。原阔依旧淡淡地笑着,你说这又何必呢?先要去爱,然后又要去恨。真是罪孽。

如果我娘还活着的话,她也会恨你的。

不要提你娘!原阔突然暴跳如雷,你以为她真的在十二年前死了?那是我骗你的!我那么爱她,她却离开了我,没有丝毫的留恋。然后还让我去朝拜她,做她的奴隶,她让我尝尽了耻辱!

女孩没有说话。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的母亲就是当朝太后。其实我也不愿意相信。原阔的声音归复平静,他接着说,她统治着我,但我要让她永远良心不宁。

13

沉草的囚车赶到丞相府门前时,丞相府有关抚妹出嫁的各种准备均已就绪。沉草看见一顶花轿停在府门前,八个轿夫分列前后。还有几个唢呐班和仆从,站在花轿前后,他们已在准备出发。

你真的准备把她嫁给别人?沉草声音颤抖。

她这么大了,应该嫁人了。原阔平静地。

你这么做是在害她你知道吗?她不会幸福的!

嫁给你她就会幸福吗?原阔笑,你能这么肯定?

你混蛋!

对。我混蛋。原阔微笑,不过我心安理得。

抚妹由两个女仆搀扶着,缓缓走出丞相府大门。她头上顶着红盖头,身穿凤凰刺绣的嫁衣,嫁衣上有许多流苏,随着女孩的移动不停摇摆,波浪般灵动。

抚妹,是你吗?沉草喊。

女孩缓缓将盖头拉下,一张凄婉哀怨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看见了沉草,他正站在囚车里,面容憔悴而急切。

沉草,沉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女孩呜咽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说我烧死了你。男孩惨淡地笑,不过现在我很高兴,真的,只要能让你活着,我宁愿坐牢一万年。

可是,我要嫁人了。女孩流着泪说,我以后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没关系的,最起码还有来世。男孩依旧微笑,满脸悲凉。他说,如果有来世,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其实我一直都想嫁给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女孩声音颤抖,泪如泉涌,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们不要做人了好不好?做人太累了。一次次幻想,一次次绝望。我们就做两只鸟吧,我们一起飞,永远不分开,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原阔望着泣不成声的抚妹,一言不发。这个穿着嫁衣哭泣的女孩深深刺痛了他的记忆。十七年前,同样穿着嫁衣的芝环与他在无量山脚下相遇。芝环满脸泪痕,惊慌如一只小鹿。她说她刚从一场婚礼中逃出来,许多人都在追赶她,她哀求原阔能够给予她帮助。当时那个燕国少年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因为他从见到那个女孩的第一刻起,就深深地迷恋上她不能自拔。如今,十七年过去了,她的女儿也穿上了嫁衣,却和十七年前的她一样在他面前哭泣。他不认为这是他的过错。他认为这是宿命深刻的故意。

他说,时间到了,该出发了。

14

一切都是原阔的刻意安排。新娘抚妹的轿子走在前面,囚犯沉草的囚车跟在后面。他告诉沉草,你是不是想看抚妹更久一点?那好吧,我要让你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成为别人的新娘。

对燕国国民们来说,丞相原阔的女儿抚妹的出嫁仪式是相当令人费解的。花轿的后面居然跟着一辆囚车。有人认出囚车上站的是多日前大胆向丞相求亲的少年沉草。他们不明白丞相为什么要把他关进囚车。难道那是对少年沉草卤莽行为的惩罚?过多的疑问促使更多的人加入围观者的行列,他们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站在街边观望。

这支奇怪的婚庆队伍一路走过众多街道,桥梁,村庄,最后到达无量山山脚。此时已暮色四垂,路边连一个围观者也没有了。八个轿夫早已疲惫不堪,几个唢呐班也不再发出声响,他们和那些仆从一样,脸上写满了迷茫。

那个黑衣人是在队伍经过小树林时突然出现的。他使用一种阴险的暗器,只一扬手,八个轿夫便应声倒地。其他人立刻惊恐地叫喊着四处逃散。他没有去追赶。转眼间,树林边只剩下花轿和囚车,以及各种陪嫁用的物品,杂乱地散了一地。黑衣人走到囚车前,用刀砍断锁链,将沉草放了出来。沉草疑惑地看着他,他用黑纱遮面,无法看清面容。沉草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黑衣人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丞相派的追兵马上就会来抓你们。然后他转身消失在树林的昏暗之中。

沉草,沉草,抚妹从轿子里钻出来,跑到沉草身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抚妹,我没想到还能抱着你。

我也没想到,女孩喜极而泣,沉草,我现在真的好高兴。

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是啊,女孩声音娇美,一辈子都不分开。永远永远。

男孩和女孩手牵着手,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黑衣人再次出现在树林边。他望着两个孩子消失的方向,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然后他拉下黑纱,脸上依旧挂着诡异的笑容……

15

沉草和抚妹走没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树林里传来各种动物的叫声。两人又累又饿又怕。他们顺着林子边又走了一段路程,发现了一个小屋,可能是看林人住的,里面没有人,有一些稻草和一张石桌。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等天亮之后再找出路。他们在稻草上躺下,在黑暗中抱紧对方的身体。

女孩说,我一直不知道今天会嫁给谁,原来就是你啊。我们不用再等来世了。苍天真是太好了。

男孩没有说话。他的吻代替了一切。

女孩喘息着,紧紧抱着男孩的头颈。她说,沉草,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第二天清晨,淡紫色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林子里,给人一种迷离的美感。沉草和抚妹携手走出小屋,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此时正是三月,林子里开着很多花,它们像地毯一样铺在林中空地上。青草和花朵的味道无风而来,扑打面颊,使他们几乎忘掉了饥饿的痛苦。

临近中午时,他们终于走到一处村庄。他们在一个好心人家中吃了些东西,沉草决定带抚妹回家。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沉草对抚妹说,我们一家六口人,加上你七口。我们现在就回去,他们见到你一定非常高兴。

他们向前走没多久,就看见路旁有一张告示,上面画了他们的画像,说要将这两个逃犯和逃婚者一并捉拿。不一会儿又出现了第二张。然后是第三张,第四张……

16

每日的早朝是燕国诸大臣的必修课。

原阔在首,诸臣子分列其后,拜见年幼的燕王。燕王间图五岁时便登基,至今已有八年。八年是一段不短的岁月,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可是在群臣的眼中,他们现在的燕王与八年前的燕王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始终只像一个雕塑一样被人摆放在大殿的正前方,也跟一尊雕像的作用一样,只是用来供人朝拜。这对于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有些残忍。可是残忍归残忍,朝拜还在一天天延续。人们眼看着这个孩子的表情由最初的厌烦、反叛开始渐渐屈服、顺从,最后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像戴了一副面具。冰冷的没有丝毫生气的面具。很多人第一眼见到燕王,都觉得他脸上的冰冷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身下匍匐的群臣,不说一句话,也不做丝毫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朝拜结束了,他起身离开。这便是他八年来所拥有的生活。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燕国的真正主宰者在正阳宫。正阳宫决定着包括燕王在内的燕国上下的命运。燕国人每每提到正阳宫,都带着一种既敬且畏的表情,畏要远远大于敬,此外还有一种无法言传的神秘感,在他们每个人的面孔上蔓延着。每日早朝后,原阔经常去正阳宫。在燕国人眼中,当朝丞相原阔与正阳宫主人芝环太后的关系一直都是扑朔迷离的。那是他们在街头巷尾酒肆茶楼经常议论的话题。

芝环一身素白,坐在黄金镂饰的坐椅上。她的头发很黑很长,随意地披在肩上,头发上没有任何首饰,只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那时一朵极普通的花,它在这位女子头上闪烁着幽蓝的光。这位燕国太后穿着一直这样简单随便,这似乎与她周围雍容华贵的背景不相适应。

原阔望着芝环。她的手中抱着一只猫,雪白。猫的眼中透出鬼魅般的光线,它和这个女子的眼神一样深不可测。

听说你把抚妹嫁人了?

是的。

你还让她爱的人站在囚车里,跟在花轿的后面。

是。

当他们到达无量山脚下的时候,你又把他们放了。

原阔惊愕地抬起头。他迷惑地盯着这个女子。

然后你又四处追捕他们。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女子笑,你选择在三月三将她嫁出去,又选择在无量山山脚将他们放逐,你是不是想让他们重演某段过去?并以此提醒某个人,让她不要忘记以前,让她懂得感恩,让她对你好一点?

可你又何必折磨孩子呢?这样你是不是感到很快乐?——既然不是,那你又何必呢?你知道我始终不想欺骗自己。

17

十七年前,原阔在无量山下第一次见到芝环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清秀的脸上挂满了脂粉和眼泪交错的泪痕。很远原阔就看见了她,她身上艳丽的红色嫁衣在绿色荡漾的三月很是醒目。原阔高高地骑在马上,看着这个女孩逐渐靠近。女孩也发现了他,突然扑倒在他的马前,乞求他带他走,越远越好。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原阔措手不及,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把芝环抱上了马,像一个猎人怀抱着自己心爱的猎物,带着小小的负罪感,飞快地逃离了他们相遇的地方。很多年之后原阔还时常回忆起这一幕,他为自己当初的果断而庆幸,他发现自己原来是从见到芝环的第一刻就爱上她的。

芝环在原阔家中住了一个多月后,开始逐渐脱离当初的恐惧,并且日益呈现出她绝伦的美丽。原阔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他倾倒于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幻至梦中,不能自拔。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原阔无法再忍受这种煎熬,跑到他父亲面前说,我要娶芝环为妻。父亲对他的回答是,永远不可能。

为什么!

父亲的解释是,她就像一朵山间的野菊,是一朵来历不明的花,我允许你把她接入家中已是最大的容忍了,她怎么可能成为你的妻子、我的儿媳?你马上就要继承燕国的相位,我不能容忍堂堂燕国丞相娶的却是一个不守妇道的逃婚者,这已不仅仅是我们家族的耻辱,也必将是整个燕国的耻辱。

那一年秋天,原阔带着芝环,乘着一辆马车逃离了燕国都城,开始了轰动整个燕国的私奔。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来到一个四面环水的地方,一个叫汕溪的小镇。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原阔决定在这里长久地居住下去。他询问芝环的意见,芝环只是微笑。她说,你救了我,我听你的。

你救了我,我听你的。这是芝环对原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像之前原阔对她说,我想去请求我的父亲,让他同意我们结婚。你愿意和我结婚吗?芝环说,你救了我,我听你的。在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后,原阔又对她说,我们去私奔,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芝环依旧微笑着回答,你救了我,我听你的。就像一个死后复生的人,除了对拯救她的人惯性的感恩,不再在乎任何东西。即便这样,每遇到什么问题,原阔依然真诚地询问她,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好不好?你愿意吗?你的意见呢?……虽然他应该早已知道她的回答,可是他依然一次次地询问。从来没有厌烦的迹象。

而且,芝环的表情基本上都是极其冰冷的那种平静,看不出内心丝毫的波痕。偶尔也会笑,但也像零度的冰水上起的波纹,让人感到一阵寒意。原阔猜想这个女孩应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到现在都无法忘记。但是他始终没有问。大概他也知道,即使问,也是没有结果,她也不会出于感恩的心而袒露她的过去。就像他们现在虽已私奔,芝环却从未向原阔袒露过自己的身体,他们还是在分开住。芝环没有一点表示,原阔就不触碰她的身体。也许在旁观者眼中,无法理解原阔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女孩的冷漠已足以让人绝望。可谁又能了解原阔对她的爱呢?这种爱促使他永远不知疲倦地努力着。即使没有人能理解。即使没有人明白,他一直在渴望着奇迹。

一年之后,又是这样的深秋,原阔带着芝环,像往常一样顺着水岸漫无目的地走动,走到疲惫的时候,就停下来休息,然后再走回来。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在他们所居住的客栈门口看见了一个人。原阔惊惶失措,叫道,父亲。

原阔的父亲与一年前相比,苍老了许多,当初满头的白发早已丧失了光泽,变得稀疏而憔悴,如同房檐上枯败的秋草。

父亲……

跟我回家吧。还有你的妻子。

原阔和芝环的婚礼在第二年的三月三举行。这场婚礼举行得非常低调,连普通百姓人家的都不如。整个过程的每个细节都不露声色,没有任何的亲朋好友参加,也没有大红的喜庆饰物装点门面,两人只是在父亲面前举行了跪拜仪式,然后就算结为夫妻了。原阔对此非常不满,他在芝环面前气急败坏地说,这算什么婚礼!总有一天,我要置办一场全天下最隆重的婚礼,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芝环只是淡淡地笑。

你笑什么?

芝环说,我只是觉得,让全天下知道和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有什么区别吗?因为毕竟要结婚的只是我们两个。让全天下知道,至多也只是让更多的人羡慕或嫉妒,而真正要通过这场婚礼获得幸福的也只是我们两个而已。

很多年过去了,这段话一直让原阔无地自容。这应该是芝环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最让他感到刺痛的一段话。它让原阔隐隐感到了一种浓郁的末日般的气息,萦萦绕绕,无法断绝。它让原阔落进了一条湍急的河水里,深秋的河水,冰冷的带着腐烂触感的河水,让他呼吸艰难,开始无力应对。他开始感到绝望。从芝环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终于绝望。

可是一切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生活很正常,循序渐进,没有任何他当初设想的灾难的征兆。他一直记得结婚的第一夜,洞房花烛,他站在芝环面前,轻轻摘下她的盖头,之后就开始手足无措。他们就那样僵持了很久,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最后原阔转过了身,向房门走去。芝环叫住了他,你去做什么?

回房睡觉。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房间。

从此,芝环真正成了原阔的妻子。这是原阔一直等待的时刻,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却没有感到当初设想的丝毫的愉悦。从表面上看,芝环任何方面都做得很好,各种家务的打理,对下人的分配,包括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操作得很从容,连原阔的父亲也开始逐渐改变对她的看法。可是她对原阔的态度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虽然他们看上去永远是那么的相敬如宾,但也永远只是宾而已。每个夜晚,他们靠得很近,甚至要熔进了对方的身体里,可是在原阔的感觉上,他们的之间始终有着万水千山的阻隔,从来无法真正抵达对方的心灵,获得一丝一毫的温暖。就好像芝环是一块冰,跟她靠得越近,越觉得心寒。

这种发自内心的寒冷,让他时时刻刻有一种危机感。很隐蔽,又很清晰。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总觉得,总有一天,这个女人,他的妻子,会做出一些什么,让他彻底绝望。可是一连两年过去了,生活依然很平静。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名为抚妹。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以为他们既然已经有了孩子,她也应该安安分分地在丞相府待下去了。

可是,抚妹出生一年后,这个女人,他的妻子,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蒸发,没有留一点痕迹。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突然变得很平静。因为早已预料,并且一直担心。担心了将近五年。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觉得如释重负,也不派人去找。他父亲对他的做法很生气,要求他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他淡淡一笑,任凭父亲咆哮。因为他明白,除非她自己想回来,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她回来。就像很多年前,她像一个英雄一样逃离了别人为她设定好的婚姻,走到他的身边。事实上她本不属于他。也许,现在,是他该把她归还的时候了。

一年后,父亲去世,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相位。

三月三那天,燕王纳了新欢,召来满朝文武前去庆贺。就是在那个梦魇般的庆典上,原阔看到了芝环。她正是那场庆典的主角,依偎在燕王宽大的龙袖下,一脸娇羞,笑得深藏不露。就是那一种笑,让原阔心如刀割。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彻底承认,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包括现在。恐怕也包括将来。

那一刻,他听到了某种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让他摇摇欲坠。他明白,那是他很久以来蓄积的爱,还有这么多年以来恣意挥霍的岁月。他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最终没有。原来一个人最悲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连眼泪都不给他发泄的机会。他就这样下坠着,孤立无援,除了怨恨、耻辱和支离破碎的爱,一无所有。

又一年,宫里传来了芝环被册封为皇后的消息。

很快,燕王驾崩,年仅五岁的太子继位。在这个五岁的孩子身后操控着他的,是一直像一只猫一样潜伏在后宫深处的芝环太后。

18

原阔颓然走出正阳宫。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女子,始终恐惧又迷醉。恐惧是因为她难以理解。迷醉呢?原来他一直无法断绝对她的爱。这种夹带着罪孽的爱,像毒蛇一样蚕食着他的心,让他一天天沦陷,不能自拔。尤其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他生下抚妹。他眼看着这个女孩一天天长大,日益逼近芝环的容貌,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也越来越刺痛他内心的暗伤。每当他看到自己的女儿,怨恨和爱意便在他内心深处斗争、翻腾,无法让他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天真和美丽的化身。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最终转化成一种近乎畸形的抚养方式。他的严厉、冷酷和苛刻,很早就在抚妹心头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或许抚妹永远不会明白,在她父亲眼中,自己原来一直是母亲的替身,代表她的母亲承受着原阔的爱与恨。

一个人平静的时候,原阔也会觉察到自己对女儿的残忍。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芝环,这个女子对他所做出的一切,让他觉得只有通过这些方式才能让他的内心感到平衡。事实上,他真的感到平衡了吗?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一种无力的抗争而已。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曾明白,只是他依然在不由自主地去做。换句话说,他在试图报复,又在渴望奇迹。所以,当他做完这一切,有点成就感又带着些许试探心理去见芝环时,本以为她会震惊,会懊悔,会心痛,哪怕大骂他一顿也好,可是他没有想到她是那样的平静,只几句话就揭穿了他这两年来所做的那些蠢事。他仿佛赤身裸体一样站在她面前,被她不以为然地嘲弄着。谁都能想象到这种感觉。无以名状。刻骨铭心。

他听到某种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这次他感到彻底的绝望。

十几年了。她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美。他想。可我却越来越不了解她。他叹了口气,对身旁的人说,告诉那些追捕的人,不要伤害那两个孩子,把他们找回来,并告诉他们,以后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管了。我太累了。不想管了。

19

沉草没有带抚妹回家。他们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躲了起来。他们决定过一段时间再回去,那时侯追兵或许就会累了,厌了,不会再追了。

他们给一个老渔夫帮忙,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船上。抚妹帮忙摇橹,沉草帮忙收网。抚妹经常唱歌给他们听。燕国女子个个善唱。加上抚妹声音甜美,沉草和老渔夫被深深陶醉了。老渔夫头发胡子花白,他笑着说他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老渔夫养了不少鱼鹰。它们经常停在船舷上,注视着水面,然后突然飞起,一头扎入水中。当它们钻出水面时,口中便会衔着一条小鱼。抚妹把小鱼从它们口中取出来,放进鱼篓。他抚摸着这些水鸟湿漉漉的羽毛,对沉草说,鱼鹰能在天上飞,也能在水里游,它们能做鸟也能做鱼,它们太让人羡慕了。

抚妹学着做饭。娇小雪白的脸常常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沉草看着她笑。她趴到水边一照,也咯咯笑了起来。真好玩,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说,我马上就要学会做饭了,我要天天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然后她趴到沉草耳边,小声说,我还要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子,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每天都围着你,叫你爹。然后她自己先傻傻地笑了。

沉草把抚妹拥入怀中。女孩的身体像水一样柔软。他吻着她的头发,那些头发也像水一样柔和。他说,抚妹,你太美好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太爱太爱你了。

我也是。女孩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知道你抱着我时我就很快乐,很幸福,很满足。

他们所在的溪叫七里桃。沿岸七里全是桃树。此时正是三四月份,两岸桃花开得热烈,将溪水也映得微红。傍晚时分,夕阳西垂,红霞满天,溪水被映得更加绚丽。微风拂来,溪上水气缭绕,犹如红云涌动。老渔夫在这样的景色中不知生活了多少年,他对周围的美丽早已习惯。自从这两个孩子来到他身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祥和,就连周围的景色,也仿佛突然间才变得如此楚楚动人。

20

他们在七里桃生活了两个月,沉草决定带抚妹回家看看。

五月是桃花落的季节。风吹过,七里桃两岸的桃花犹如红雨,纷纷飘至溪中。沉草对抚妹说,原来我家门前漂过的桃花就是从这里来的啊。我没想到它们漂了这么远。我的小妹妹叫阿房,她就很喜欢这些花瓣,她经常在水里打捞这些花朵。

她一定很可爱。抚妹笑着说,我真想见见她。

我也很想她。沉草说,我都这么久没见过家里人了。现在应该没事了吧?不如我们回去看看吧。

老渔夫得知他们要走后很悲伤。他沿着溪岸一个人划船划了很久,又划回来。他手中拿着一枝还在盛开的桃花。他把花递给抚妹,说,要记得七里桃。有一天你们想念这儿的时候,记得回来。抚妹摘下一朵桃花,插在头发上,冲老渔夫微笑着,她说,我们会永远记得您,我们还会回来的。您是一个好人。

据传说,两个孩子走后第三天,有大批桃花花瓣逆流漂到七里桃,它们围着老渔夫的木船缓缓旋转,良久不散。那时沉草和抚妹已坠水而亡。传说老渔夫就是在那些花瓣下沉后死于船中的。木船载着老渔夫的遗体如一片孤叶,顺流而下,漂至枫桥,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又继续向燕国深处漂去。有许多燕国人都声称他们见过那条船。它一直在燕国的条条溪水中漂流,给两岸的人们带来持久的惊奇。

21

沉草和抚妹走了三天,来到枫桥。沉草对抚妹说,这就是枫桥。你看,我家就在桥那边的那个村庄。只要我们顺着这条小溪走,就能一直走到我们家门口。

他们过了枫桥,顺着溪流走。一路溪流上漂满了桃花。沉草对抚妹说,你看,这些桃花中有些就是来自七里桃的,它们比我们走得还快。

他们是在看到那些兵时掉头往回跑的。抚妹一眼就认出为首骑马的正是丞相府护卫甲靖。他们一定是来抓我们的。抚妹一边跑一边说,都这么久了,他们还不肯罢休。

那些兵很快追上了他们。他们在枫桥上停下来,不再跑了。他们手牵着手,绝望地望着那些兵。抚妹说,甲靖,是我爹派你来的吧?

是,小姐。

你准备把我们抓回去,是吗?

不,小姐。丞相不让我伤害你们,他让我把你们带回去。

我们可不可以不答应?

他还让我告诉小姐,他以后不会再管你了,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别听他们的,沉草说,他们一直都在骗人。

我不会相信你们的。抚妹说,我恨你们。

甲靖说,小姐,丞相大人是您的父亲,请您相信他。

不,抚妹叫道,我没他这个爹,我不是他的女儿。我是沉草的妻子,除此之外我不属于任何人。然后她抱着沉草,闭上眼睛。

小姐……

冯妈呢?抚妹突然说,冯妈在哪里?我要见她。

冯妈……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抚妹哭着喊道,你们把冯妈都害死了,现在还不放过我们!

不是这样的,小姐。冯妈是自杀的……

你骗人!冯妈怎么会自杀?一定是你们害死了她!

小姐,请您相信我,冯妈临死的时候还说,她骗了沉草公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对不起你们,她的死是她自愿的。

抚妹已经泣不成声,她说,你们把冯妈都杀了……把我也杀了吧……为什么还要来骗我……

甲靖呆呆地看着抚妹蹲在那里流泪,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沉草说,抚妹,我们接着跑吧,我们还去七里桃。

算了,沉草,我们跑不了的。抚妹止住眼泪,抽噎着说,我也累了,跑不动了,也不想再跑了。我们在这儿歇歇吧。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在枫桥上坐下来。他们神情坦然,旁若无人。

明澈的溪水载着大量的花瓣,依旧缓缓从桥下流过。一些小鱼在花瓣下游动,它们很自由。

抚妹把头靠在沉草肩上,她望着脚下的流水,说,沉草,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水里是个好地方。那里没有欺骗,也不会被人追赶。不如我们以后就生活在这里面吧。

甲靖和那些兵站在枫桥边,他们看见那两个孩子在桥上站了起来,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然后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跳了下去。甲靖惊叫了一声,他跳下马跑了过去,可是一切都晚了。两个孩子在跳下去的一瞬间又抱到了一起,他们被水迅速淹没。他们没有一点挣扎。

据传说,两个孩子沉入水中后,那些士兵吃惊地站在水边,他们看见溪水翻涌,一株巨大的花朵缓缓露出水面,光芒四射。花朵层层绽开,有两只鸟从花朵中飞出,他们啼声凄婉哀怨。它们羽毛粉红如同花瓣,周身异香扑鼻。它们款款而飞,姿态翩跹,最终消失在溪流尽头。

22

芝环依旧一身素白。那只白猫在她怀中显得若隐若现。她头上还戴着一朵淡紫色的花,那花朵似乎永远不会凋谢。原阔站在她面前。她望着眼前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子,发觉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

听说他们跳水自尽了。

是。

他们后来真的变成了鸟,像花朵一样?

那只是传说而已。原阔有气无力。

你是不是很难受?

原阔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芝环心里涌起一阵凄凉。她记得十二年前,抚妹两岁,她离开了她,从此没有再见面。听原阔说她们长得很相象,简直一模一样。她一直想见一见她,抚摩她的头发,眼睛,脸庞,给她说一些话,让她们彼此感到温暖。如今,她却已然消失了,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芝环轻轻吁了口气,她哀怨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轻声说,你可以走了。现在我们终于平等了。我们同样一无所有。

正阳宫宫女们看到丞相原阔木然走出宫门,他走下楼梯的苍老姿态让人吃惊。他回头冲正阳宫淡然一笑,说了一句简短的话,然后转身离开。

一无所有。

那是他说得最悲凉的一句话。

23

阿房的家人为沉草举行了简朴的葬礼。

阿房和春申跟在队伍里,他们相当迷惘。

阿房问她的姐姐羽落,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把大哥装进盒子里?

大哥累了,他想睡一会儿。羽落哽咽道,他还有好多路要走。

大哥不回来了吗?

羽落点点头。

阿房就是在那个时候放声大哭的。她泪流满面地伏在春申身上,看见那些人将大哥埋进土里,埋成一个高高的土丘。

你看见了吗?那儿有一只鸟。阿房突然指着沉草的坟说。

哪儿?没有啊。春申迷惑地望着土丘,那上面空空如也。

它很像一朵花,就跟在水上漂的那些花一样。阿房说,你快看,它飞起来了!

那就是花鸟。阿房在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它。它从沉草的坟上飞起,款款如同蝴蝶,很快飞高飞远。消失不见。

据传说,有另一只花鸟同时飞起,与它汇合。那只花鸟来自七里桃。它们一起飞过了无量山。

据传说,它们一直居于花中。它们一起飞,再没有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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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柔软的一团

    柔软的一团

    《柔软的一团》是短篇小说怪杰劳马继《潜台词》之后精心创作的一系列优秀短篇集。内容包含当代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角色各式各样。作者以惯有的幽默、犀利之笔,将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层层剥开,让人在笑中体略一种辣呛的味道,发人深省。正所谓“带泪的微笑,含笑的讽刺”。
  • 太上老君说报父母恩重经

    太上老君说报父母恩重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至尊宠婚:老婆别想跑

    至尊宠婚:老婆别想跑

    她是欧洲黑道之王,统治着暗夜下的西欧。他是全球名列前茅的跨国公司的总裁,统治着属于他的商业帝国。当她遇上他,强者相撞,势均力敌。一纸契约,一夜欢愉。最后她却决然离开。三年后,她携天才宝贝强势归来,重新走进他的世界。他发誓,这一次,一定要把她绑在他身边,再也不让她离开“女人!你跑不掉了。”(男强女强,一对一,有兴趣的书友请跳坑啊!)
  • 安乐摸

    安乐摸

    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就算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离开阁楼前,冒臣照例目光炯炯地四下扫视。空调悬贴在净白的壁上,看起来像屋体赘生的一只肿瘤,静态、笃定,却淌出经年不变的嘶声,令心思缜密的人会揣想到某种不详。塑胶伸拉帘布遮住朝阳的那扇窗。帘布上的印画,是田园牧歌式的秘境格调:白鹭在密林前的草地上起飞,春天的胡杨林仪态万方。其实从帘布后会不断传来各种市声,但冒臣常常可以对那些声音置若罔闻——就这么一幅廉价的风景画,便能使他变成一个掩耳盗铃的人。
  • 学校特色与特色学校建设

    学校特色与特色学校建设

    任何一项有社会价值的研究,都是应时代实践的要求而确立的。学校特色与特色学校建设的研究也是如此。随着国内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提出和国际教育改革浪潮的影响,一度被忽略的学校特色与学校建设特色研究再度受到重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中明确提出中小学校要“办出各自的特色”,这就把学校特色与特色学校建设的理论和实践问题提到了广大教育工作者面前。
  • 皇族公主ORZ

    皇族公主ORZ

    一句“回国放松”,她们被诓回了中国,去圣洛斯帝学院报到。既然如此,那她们一定要放松地把学院搞得鸡飞狗跳。他们是圣洛斯帝的佼佼者,备受尊敬的“四殿下”。她们与他们,水火不容,可是那阴险的校长貌似和她们爱搞怪的爷爷联合了,想尽办法把她们和他们配成一对?OMG,好戏连番上场咯!
  • 抱上大腿后我作天作地

    抱上大腿后我作天作地

    重生前,她是身患残疾的瘸腿小妹,却被帅气多金的他爱的偏执,爱的痴狂。可是她听信妹妹的话,怕他、躲他、不信他。到头来,却被家人出卖,更是挖心惨死。重生后,她智商在线,只想稳稳的抱上大腿绝不放手。“老公,他们说我们非法同居。”“谁说的?我们是持证上岗。”说完,她被拖去民政局领了个红本本!“老公,他们说我抱大腿!”“谁说的,明明是我靠你吃饭。”说完,各大头条播报,国民男神付辰一将财产全部转移到了妻子名下。并且发布申明:“我付辰一,是白小七的私有财产!”
  • 五星毒草

    五星毒草

    这是袋子写的第一本网络小说,该犯的错误袋子都犯了一遍,收获也很多。
  • 叱咤风云的体育人物

    叱咤风云的体育人物

    《叱咤风云的体育人物》内容涵盖:古代先哲与体育、“叛逆者”的“背叛之路”、诗人与运动员兼得、千次扛起荣誉的大力士、力大无穷的豪侠、传奇般的大力士、马可·波罗的游记、寻师问道的彼得大帝、将帅的体育情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