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揪心之痛
穆笺卓静静坐在假山上，望着天空，身上没有一丝气息的波动，但是此刻，任何人都不敢靠近他，因为凡是靠近他的人，都会从灵魂深处感觉到一股恐惧与骇然，那完全是来自灵魂、本心的，纯粹自然的感觉。
此刻的穆笺卓，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洪荒凶兽，匍匐于自己的洞穴深处，舔着自己的伤口，同时冷漠警惕地瞪视着任何敢靠近自己的人。
林忆雪立在不远处的屋子中，她透过窗户，焦急地望着穆笺卓，急道：“怎么办啊，爹爹，青龙哥哥这个样子……”林若言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不要急，青龙有一些心事，让他自己解决吧，忆雪，你要相信你的青龙哥哥啊！”
林忆雪怔了怔，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轻声道：“嗯，我会相信青龙哥哥的，我一直都是相信他的，”说到这里，她的眼神有了一些坚定，笑道，“呵呵，爹爹，我先去烧鸡汤，等一会儿给青龙哥哥喝。”
林若言莞尔一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呵呵，小丫头，还没给你爹我烧过几次呢，唉……有了你的青龙哥哥，就连你爹我都忘记了，真是嫉妒这个小子，唉……女大不中留啊！”说着，他还假装抬手抹了抹眼角。
林忆雪羞涩一笑，调皮地皱了皱小琼鼻，笑嘻嘻地快步离去。
林若言笑着看她走远，回头看了眼穆笺卓，神色渐渐严肃阴沉了下来，叹息了声，摇头苦笑道：“穆氏一族，真是想不到，他们怎么会突然寻来呢？”
青琉璃站在他身旁，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冷意，闻言冷哼了声，淡淡道：“还能有什么好事，哼……穆氏一族，当年这么对鼎云，如今居然还有脸面来长安，若非穆小子挂冠之礼将至，老子非得大闹一场！”
林若言知道他的性情，淡淡一笑，缓声道：“你先别火，他们此来确实诡异，不过他们既然是故意吸引青龙的注意，那么必然是有所图谋，既然对方有所图谋，那么我们也无需着急，只要静静等候便可。”
青琉璃冷哼了声，眼中杀意微闪，一字一字自牙齿间吐出，仿佛刀剑交鸣一般森冷：“穆氏一族……”
洪荒时期，天地修炼有成者，皆为大能者，大能者纵横天地，实力强悍，摘月夺星，破碎虚空，不过弹指之间而已。
但是那无数大能者间，却有着一些先天拥有玄妙能力的人，这些人，被称为“先灵者”，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异能者”。他们天生拥有各种奇妙的能力，或是操控火焰，或是操控水流，有的可以控制空气，有的可以施展幻术，总之，各种玄妙能力层出不穷。
但是这些先灵者们，虽然先天就拥有着这种玄妙能力，比寻常人要厉害许多，但是他们的这种实力，数十年都难以增强，也就是说，他们最多只有将自己的实力提升一点，根本无法像大能者那般破碎虚空。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年代，一名称为“穆元”的先灵者横空出世。他拥有的玄妙能力为“支配空气”与“幻术”。初时他实力平平，但是到他三十岁之时，他猛然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实力，破碎虚空，自人间界进入仙界。
仙界之中，穆元与诸多仙人大战，他掌握有直慑人心的幻术，同时还可以以空气凝聚出无法想象的可怕巨力，一次大战中，他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斩杀了数百名仙人。
那一战，彻底震惊了七界六合。穆元在随后不久，便破碎虚空返回了人间界，在人间界留下了自己的血脉，便直接破碎虚空而去，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眨眼之间，数万年一晃便过，穆氏一族从最初的强盛，也渐渐走向了没落，不过家族中每个人先天都拥有各种玄妙能力，所以在人间界倒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势力。
不想某日，诛？镜虚、法神、刑神自轮回道来到人间界，诛？镜虚开创寒影阁，收服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圣兽，使其在人间界留下血脉后裔。青龙被逼无奈，与穆氏一族的某代女子生下一子，后来渐渐形成了青龙一脉。
大隋之时，穆笺卓的太爷爷，收下霍维为徒，便将青龙秘术传于他。霍维实力惊人，不过数十年时间，已经成为了人间界的顶尖高手，后来更是直接破碎虚空而去。
穆笺卓、穆鼎云这一脉，是穆氏一族中的特例，因为他们身上拥有青龙一族的血脉，所以平日在家族中地位并不高。不想自霍维破碎虚空而去后，家族中人觊觎青龙秘术的莫大威力，便要求穆鼎云交出青龙秘术。
穆鼎云自然不答应，结果双方顿时动起手来，穆鼎云当时已经是帝级后期的高手，炼化了黄金神戟，那些人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打断了手脚扔出自家院落。
不想那些人恼羞成怒，最终通过家族长老会，将穆鼎云与年仅十岁的穆笺卓逐出了家族，穆鼎云无奈，带着雷无量、火无炎等人离开了家族，重开青龙堂。
隋朝末年，中原一片混乱，隋既失其鹿，使得天下英豪共逐之，十八路诸侯，三十二股烟云，纵横驰骋于中原大地之上。穆氏一族眼见中原混乱不堪，便舍弃了中原的根基，迁往大漠西域。
穆鼎云颇重香火之情，每年都会前往大漠穆家，虽说每次都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每年依旧前往，直到他莫名暴毙府内。
穆笺卓静静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一声轻响，青琉璃青衫一袭，柔声道：“青龙小子，有千叶盏，喝不？”穆笺卓眼眸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青琉璃笑了笑，手提千叶盏走到穆笺卓身前，就这么盘膝坐在他对面，看着穆笺卓的眼睛，微笑道：“千叶盏哦！若言这次大出血，特地拿出来献宝的，呵呵，你当真不要喝？以后可别后悔哦！”
穆笺卓依旧没有动静，只是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空。青琉璃的笑容微微敛起，叹息了声，随手将酒坛甩向一旁，啪的一声，酒坛撞碎在假山上，顿时股股酒香飘散出来，千叶盏为人间至宝，或茶或酒，玄妙无穷，此刻青琉璃随手砸碎一坛酒，却没有丝毫可惜，只是看着穆笺卓。
可是穆笺卓仍然没有反应，他此刻仿佛一根朽木般，没有散发出丝毫的气息，仿佛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尊泥像一样。
青琉璃眼中蓦地冒出一股怒火来，探出手去，扯住他的衣襟，怒喝道：“青龙，你给老子回过神来，别像个娘们似的沉默不说话……不就是一个大漠穆氏么？当年他们将你们逐出家族时，根本没有考虑到家族之情，有的只是恶心的欲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因为他们而难过，混帐，别看天，你把你的眼珠子看向老……”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诧异，因为此时，穆笺卓已经低下了头，默默地看向他，眼眸中，居然有着清澈的泪水。
青琉璃顿时一怔，多少年了，他看着眼前这名青年有多少年了，他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这青年性情坚毅，从来不曾落下泪来，即便是其父穆鼎云逝世，他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只是此刻，他居然哭了？
穆笺卓，居然哭了？
青琉璃张了张嘴唇，但是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喉咙有一些干，喃喃道：“青龙，你……”穆笺卓看着青琉璃，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缓缓道：“我明白的，青大哥，你和林大伯，忆雪，张浩，他们的担心，我都明白的……”
“我不是在哭自己的命运，不是在哭家族的冷血……因为这些，不值得自己哭，自己的命运，由我自己掌握，怨不得旁人，家族的冷血，那是现实的表面，我也不会为之伤心、难过、哭泣……”
“我只是，为了父亲而哭，为了父亲的心在哭泣……”穆笺卓静静地叙说着，眼神空明茫然，“我跟着父亲长大，我没有见过母亲，在我心中，父亲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倚靠，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靠在父亲怀里，听他那粗糙的声音，和我说话，告诉我如何打造兵器，如何修炼内功……”
他的眼神忽然跳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不喜欢修炼武功吗？因为我每次不用功修炼时，父亲总会很生气，然后就亲自来教我，手把手，亲口告诉我各种修炼心得。”
“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始终都是笑着，那种浅浅的，没有丝毫张狂，没有丝毫谦卑，仿佛始终都是置身事外，以极平淡的目光来看待事物的笑容，”穆笺卓忽然抬起头来，喃喃道，“一样啊，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月亮，我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无力的表情……”
“那一夜，曾经的叔叔伯伯，他们不断地攻击着父亲，而父亲为了保护我，始终站在我身前，双手的金色剑芒攻退了一批又一批的攻击，最后，当父亲终于将他们全部击退的时候，我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了无力疲惫的神色。”
“在我们被逐出家族的时候，我看见父亲落泪了，那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只有那泪水，那痛苦而绝望的哭泣，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在哭，”穆笺卓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那一天，我感觉自己的心，仿佛都要碎了一样。”
“后来，我与父亲离开了家族，开创了青龙堂，父亲虽说脸上又有了笑容，但是我却看的出来，父亲那曾经熟悉的笑容，已经消失了，此刻的笑容，只是一种虚伪的，为了不让我们担心的笑容……”
“每年，我和父亲每年都会去一次大漠，看着那冰冷的高墙，冰冷的面孔，父亲眼中总会露出希冀的目光，但是每次……我总会看见那份希冀，最后被绝望所掩盖，带着我默默离开大漠，回到青龙堂……”
“我哭的，只是父亲的傻，我也曾经有过希望，希望家族突然良心发现，让我们重归家族，让我们再次名列家族排名……当时就在今天，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家族，根本不值得我们回归，我所哭泣的，只是父亲曾经抱以希望的这个家族，根本不是他希望中的家族，只是一个冰冷、森然的家族，这样的家族……我与父亲，居然都会曾经对他们抱以希望？”
穆笺卓缓缓地笑着，眼角划下了滴滴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青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曾哭泣过么？不是我不会哭，不是我冷血，而是，我不想哭泣，因为我要将所有的泪水，都在回归家族的那个时候，代替我父亲，毫无顾虑地哭泣出来……”
“但是直到刚才，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我的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可笑，是多么的幼稚，曾经的家族，早已逝去了，此刻的这个家族，不再是我穆某人的家族，因为我与他们，已经划分了界限，再也没有了关系。”
青琉璃抿了抿嘴唇，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他发觉自己的咽喉一阵干涩，始终发不出任何的话语。最终，青琉璃只是叹息了一声，松开了扯住穆笺卓衣襟的手，按了按他的肩头，轻声道：“哭吧，既然你不再打算在回归家族的那一刻哭泣，那么就把曾经积蓄的一切泪水，都在此刻哭泣出来吧！”
穆笺卓原本茫然的目光渐渐清晰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青琉璃，曾经杀戮战场，血染战袍时的冷酷，曾经掌轰九天，奔逃于吴秉蛊林时的疯狂，曾经持剑斩下一个又一个敌人头颅时候的暴虐，终于在青琉璃那一句话的攻击下，彻底崩溃了。
一直想要在回归家族时爆发出来的悲伤，一直想要在名归族谱时流淌下来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毫无顾忌地倾泄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穆笺卓一直以来，那冷酷淡漠的形象，终于在此刻彻底被粉碎了，他头低垂着，泪水疯狂地流淌下来，不停地滴落在他的衣衫与裤腿上。
揪心之痛，聚海之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