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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痕沙 瑶宫寂寞锁千秋

ACT 1

天朝二十五年。

茫茫大漠,直来直往的风挟卷着滚滚黄沙,烈日的炙烤下,连最健壮的良驹也受不住长途跋涉的劳累,蹉跎着步子直打响鼻。武将装束的男子们擦去额上不断滴落的汗珠,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皮口袋,昂着脖子朝嘴里灌上几口水,走到前面拉住马儿的缰绳,不再给它休息的机会。

这长长的队伍在大漠上缓慢地前进着,一眼望不到头,队伍的中间,一顶装饰得华美非凡的八人轿,在阳光下泛着绮艳的流光。

轿子上的纱帘被轻轻拨开,一张娇艳的脸庞隐约探出,斜插在发髻的明发神鸟金钗和颈上的祖母绿石项坠,显示了她高贵无双的身份。

东汶国的公主,此行往天朝都城的目的,正是与天朝的少年天子和亲。

大队人马缓慢地继续前进着,约莫半日过去,大漠已在身后,日头渐斜,逼人的热浪因为夜晚的来临而稍微消退,但有些陡峭的山路也让队伍行进艰难,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地守在八人轿的旁边,生怕公主因为山路的颠簸而受惊。

走过大半程的上坡山路,前方有一处险崖,正是山的顶端,最前头的队伍因为马儿突然的暴躁而停下了脚步,天气骤然阴沉,原本有些闷热的夜晚忽然飘游起一丝丝的寒气,空气中竟然弥漫起雨的气味。

冰凉的雨丝打在侍卫们黝黑的肌肤上,趋散了白天蕴积着的热意,有几个男子豪爽地放声大笑起来,竟没有发现那道裂空而过的闪电。

直到天空中轰然滚过一阵响雷,细密的雨丝变成了骇人的暴风雨,马儿发疯一样地扬起了蹄子不断地嘶鸣,人们才慌了手脚。

“保护公主!”侍卫长死死地守在八人轿的旁边,他浑厚的嗓音却穿透不了这厚重瓢泼的雨,前方传来骇人的惨叫,似乎是因为大雨让崎岖的山路变得湿滑,加上马儿不驯地挣扎,有几个男子已经失足掉下了山崖。

刹那间,半空中响起凄厉的鸟鸣,一只受伤的鹰隼扑打的翅膀低空掠来,竟然一头撞在一个轿夫的脸上,尖利的鸟喙几乎啄瞎了轿夫的右眼,他凄惨地叫了一声,脚底打滑,双手本能地去抓住轿身,山路本就崎岖,轿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拉力,竟然就这样轰然倒下,和轿夫一起不可遏制地朝山下滚去!

“公主!!”等侍卫长回过神来,早已来不及了,载着东汶国公主的华美八人轿消失在苍茫的峡谷之间,气氛死寂一般的可怕,唯有瓢泼的雨声和呜咽一般骇人的风声,久久不停歇。

凶多吉少。

和亲的公主因为意外事故生死未卜,无法到达天朝都城,不要说护送公主的侍卫们个个都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最坏的情况,便是天朝与东汶国正式开战,生灵涂炭。

侍卫长目光空洞,双腿不受控制地跪在了潮湿泥泞的地面上。他在战场上浴血杀敌英勇奋战了那么多年,赫赫的功勋都将就这样在这里一笔勾销,成为整个东汶国的罪人吗?

侍卫们仿佛都已经知晓自己未来的命运,呆立在原地,任凭雨水敲打在他们的铠甲上。有几个年轻的承受不住,竟然哽咽起来。

“侍郎大人!侍郎大人!”一个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穿透雨帘,由远而近。

侍卫长抬起头,只见一个小侍卫跌跌撞撞地跑来,满脸的惊慌里似乎还透出一丝丝的希望。

“说。”他无暇深究小侍卫的表情,他只知道,无论如何,实情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前面有一个衣裳奇怪的姑娘倒在那里……已经不省人事,看打扮根本不像是天朝人,也许,也许,我们可以偷梁换柱……”小侍卫有些语无伦次。

“胡闹。”侍卫长低声斥了句,“公主的画像早已派人送到天朝的皇帝手里,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滥竽充数的?”

“可是……那位姑娘,和咱们公主,长得一模一样啊!”小侍卫的眼镜里满是不可置信。

“什么?”侍卫长虎躯一震,猛地瞠大了双眼。

他站起身来,示意小侍卫带路,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就在不远的前方,季荷伊静静地躺在一块岩石上,像是熟睡一般,她双腿蜷缩在胸前,双手抱膝,仿佛是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

骤雨初歇,季荷伊的身上竟然没有一丝湿气,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可是她娇艳的面庞,苗条柔软的身段,的却几乎与东汶国公主并无二致。

侍卫长屏住了呼吸。

或许……或许这也是上天重新给他们的机会?

他凝视季荷伊良久,眸光深沉而锐利,终于朗声道:

“从现在开始,这位姑娘便是我东汶国的公主!谁敢泄露实情,按军规处斩!”

ACT 2

季荷伊做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怪梦。

一下梦见宇文铎从茶馆的桌子底下跳出来吓她,一下又梦见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游在半空中,最后还梦见了那拼成并蒂莲样的八盏花灯,骤然起火,轰轰烈烈地燃烧了整个江面。

她惊得醒过来,猛地坐起,才发现自己后心湿凉,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劲。

“兄弟们歇会吧,喝口水,加把劲,大概再走一天,我们就可以到天朝都城洛州了!”一个雄浑有力的男声在离季荷伊不远处的地方响起,还没等她细细思量那些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便感觉自己重心不稳地向两边倾斜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顶轿子当中。

轿子落下,一个侍卫有意无意地掀开轿帘,恰好对上了季荷伊诧异而迷茫的目光,他显然也是吓到了,连忙退后了几步,大声叫着什么人:“侍郎大人!那个姑娘醒来了!”

“放肆!什么姑娘?轿中之人是我东汶国的公主殿下,不得无礼!”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声怒斥道。

“大人恕罪!”那名小侍卫立刻自己掌了自己的嘴,随即便是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季荷伊隔着轿子都能想象到有许多人冲她这里跑来的样子,好像要抢着来参观她这个异类一般,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方才不是还在凤凰沱江边的茶馆里,为什么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在一顶轿子上?

谁可以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来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荷伊本能地想要走出轿子去看看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地,可她连脚步都还没迈出,一只有力的胳膊已经提前挡在了她的面前。

“请公主稍安勿躁。”

一张粗犷的面孔探了进来,一看便知是征战多年的武将,季荷伊被他一身铠甲的装扮吓了一跳,再加上这红彤彤的新轿,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出声了!

莫名的恐惧感迅速地攫住了她的心,但表面上却强作镇定,季荷伊的眸光锐利,逼视住那个相貌粗犷的武将,凭他唤她一声“公主”,她便明白,自己的失声,和眼前的这个人有莫大的关系。

“公主请用。”一名侍卫送上一壶新鲜的羊奶和一盘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旅途劳顿,还请公主小心玉体,在明天到达天朝洛州面圣之前,自会有人与公主讲明白这事情的始末。”武将双手抱拳,微微颔首,“相信公主的仙驾,会是整个东汶国子民们的福音。”

他表情复杂,仿佛一语双关。

紧接着,轿帘再次被人密密封上,轿身一阵摇晃,被人抬起,长长的队伍重新启程。

天朝……面圣?

咀嚼着这些陌生的字眼,季荷伊抬手勉强地拉开轿帘一角,透过细细的缝隙,目及之处只有青翠的竹林,和巍峨的远山,长长的队伍蜿蜒到很远的地方,每个人的装扮都时刻提醒着季荷伊时空的变换。

那是凤凰绝对不会有的景致。

轿身颠簸,季荷伊脑中一阵昏眩,只有平静心情,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她的双手悄悄地抚上胸口,那里藏着一枚小巧的水晶项坠,宇文铎清俊的面容恍若就在眼前。

……

无论命运将我带到哪里。

我都绝对不会放弃——找到你。

ACT 3

天朝都城,洛州。

黄鹂鸣叫出早春的气息,杨柳堤岸摇曳出阵阵笙歌,水榭楼阁有美人长袖善舞,各种装修得美轮美奂的酒肆中飘出阵阵醉人的酒香,市集街道热闹非凡,浓妆美艳的女子穿着青罗纱衣,将她们的恩客送往迎来。

这便是天子脚下的城市,仿佛全天下的繁华都凝聚于此。

东汶国的和亲队伍已经在洛州城落脚三天了,皇上却迟迟不允东汶来使与和亲公主晋见,只下旨将一行人安排入宣阳王府别馆居住,并遣了身边的公公来推说这几日皇上因朝政繁忙身体抱恙,婚礼也要重新择日举行。这与之前商谈好的一切大相径庭,也大大地拂了东汶国的面子,但东汶国此次为求和而来,自然不好发作,领头的刘侍郎只好遣回一部分侍卫提前返回东汶,削减去一些不必要的开支。

一来二去,再加上相府里的小丫鬟平时唧唧喳喳的谈论,季荷伊虽然表面寡言少语,不动声色,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偷梁换柱得来的身份。人生地不熟,在这陌生的朝代要如何生存,她在有了主意之前,必须屈从现实,把握好自己的身份。

刘侍郎见她终日安静沉稳,不吵不闹,一副认命的样子,便解开了她的哑穴,遣走所有的下人。

“姑娘识大体,大致的情况,想必姑娘也了解了一些。”刘侍郎清了清嗓子,正在想着如何切入,季荷伊带笑的声音便响起:

“大人不必担心了,我本来就是孤儿,没有家人,亦是流浪四处,颠沛流离,这次被大人救起,定当涌泉相报,大人若希望我是公主,我便是公主。”

刘侍郎双目微瞠,惊诧不已,他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顺利。

“假若姑娘所言属实,如此甚好!”他抚掌大笑。

“那么,大人可否拨一名公主以前的贴身丫鬟给我,我只推说是路上遇到意外,失了之前的记忆,才好向她打听公主的日常作息习惯和喜好,免得日后露出破绽。”

“姑娘聪慧!”刘侍郎竖起大拇指,赞同地点头道,“我马上差人去东汶,快马加鞭地为你送一个丫鬟来!”

“那有劳大人费心了。”季荷伊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从此之后,季荷伊的厢房门口再也没有手持利刃时时站岗的侍卫,若是她喜欢,只需带上两个侍卫,便可以随时去街上散心,逛逛店铺酒肆,买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件。前些天,宫里送来几匹上好的绸缎,府里的绣娘用这些布匹为季荷伊裁了一身裙装,正是眼下洛州年轻姑娘中流行的款式,白色的衬裙,烟色的纱衣,宽大的荷叶袖更衬得一双皓腕肌肤如雪,季荷伊试穿起来,再由府里的丫鬟为她梳了发髻,插上珍珠步摇的发簪,原本就卷曲的发尾让这发式的高贵中平添了几分俏皮可爱。

“公主生得真美。”为她梳妆的小丫鬟绣绣一边递上铜镜,一边情不自禁地叹道,随即又皱起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可是,为什么皇上迟迟不召见公主呢?大家都晓得,公主这次是来和亲的,可是皇上却……”

见季荷伊迟迟没有接话,绣绣才自觉失言,急忙收住了话头,眼看着就要跪下来:“奴婢该死!奴婢多嘴!请公主恕罪。”

“不打紧。”季荷伊扶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笑,“我刚才只是在想事情,并没有怪罪于你的意思。”

绣绣闻言神态放松了不少,季荷伊正想再旁敲侧击些有关皇上的事,只听得外面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响起:“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这声音仿佛一把微小的火药引子,很快噼噼啪啪跳跃起来,燃烧出快乐的火花。

“小三,你快去把院子再扫一次,王爷最喜欢整洁了!”

“我去给王爷沏茶,上回皇上派人送来的银骏眉,王爷在宴客时喝过一回,香得不得了呢!”

……

几日来都沉默得有些死气的王府忽然在这一刹那活了起来。

“王爷终于从宫里回来了!”绣绣的表情也立刻明亮了起来,握着梳子的手竟兴奋得微微发颤。

“看样子,宣阳王很受人爱戴呢。”季荷伊沉吟道,嘴角噙着淡笑。

“那是自然!”绣绣的表情充满了憧憬和骄傲,她双颊绯红,神采飞扬,“王爷不仅俊逸出尘,品行高洁,还格外体恤下人,对待我们这些奴才就像对待家人一样,即使下人犯了错误,也从不严厉地大施家法,顶多罚去几两银子……奴婢再没见过比王爷更完美的人了,王爷真的就像仙人一样!”

听着绣绣成累成串的溢美之词,季荷伊也不禁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公主,要是您没有别的事的话,奴婢就先退下了。”绣绣福了福身子,羞涩一笑,似乎也是等不及想要见王爷一面。

“嗯,你下去吧。”季荷伊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之后,绣绣像只鸟儿一样飞出了厢房。

少了活泼伶俐的绣绣,房间里再度沉寂起来,季荷伊习惯性地陷入了沉思。

她渐渐相信,心中亦有强烈的感应——宇文铎就在这里,命运会带她找到他。

所以,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扮演好自己,步步为营,直到和他一起离开。

ACT 4

是夜。

季荷伊简单地用过晚膳,便早早离席,今晚的菜肴格外丰盛,王爷回府是其中原因之一,更重要的缘由便是宴请东汶来使,并代表皇上致歉。在天朝的皇家习俗当中,即将嫁入皇室为妃的女子,是不宜在出嫁前抛头露面,出席大场面的宴会或庆典的,季荷伊喜好清静,正好落个清闲,早上发现厢房里有几本史书,回去正好翻看几遍,好歹对天朝也有个大概的了解。

早春三月,天气还很凉,季荷伊并没有带丫鬟小厮随行,她拉了拉肩上的狐裘大衣,凭着记忆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喧闹丝竹之声渐渐远了,穿过竹林,便是王府的荷塘。荷塘面上已经薄薄地结了一层冰,但依旧可见冰下清澈的水,泛着宝石般的绿光。不难想象,到夏季荷花盛开时,这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

站在这幽静的荷塘边,季荷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晚风拂面,温柔地撕裂空气,发出沙沙响声,仿佛是有人在轻柔地唤她小名。

小荷。

……

犹记,十七岁,花开半夏,羞涩的少年在荷塘边轻轻握起她的手,手心柔软微凉。

他的嗓音里有轻微的涩意。

他说,小荷,我会保护你。

……

那时候的她,一无所有,是他硬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十七岁的少年,用他尚且稚嫩的身躯。

眼中有汩汩温热涌动,季荷伊下意识去摸颈中的项坠,却没想到银链从颈间松脱下来,项链直直坠下,她心中一慌,抬手去捉,将项坠紧紧握在手里,却失了平衡,脚下一滑跌进荷塘。

沉闷的落水声带着冰面绽裂的细碎声音,寂静了无回音。

季荷伊虽然浅识水性,冰冷的塘水几乎瞬间麻痹了她的四肢,碎冰划伤了她的肌肤,却麻木得连痛楚都感觉不到,意识倏然模糊,只记得自己的右手攥得那样紧,因为手中握着的是那枚他亲手为她戴上的项链。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拖住她的腰身,将她用力顶出水面,季荷伊本能地大口呼吸,冰凉的空气丝丝入肺,她胸中一痛,险些晕厥过去。

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费力地撑开双眼,只模糊地看见天边皎洁的银月。

“来人。”清朗如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丝因为寒冷而不易察觉的轻颤。

凌乱的脚步声,女子们轻轻的惊呼声,火把有些灼人的温度……

“王爷,您怎么全身湿嗒嗒的,快换身衣服别着凉了,奴婢这就去为您烧姜汤来!”

“啊,这位不是东汶国来的公主吗,她怎么……”

“公主的房间在哪里?”依旧是那把低沉好听的嗓音,像提琴的第四弦,那种纯净的穿透力,轻易就隔断了所有的嘈杂。

“王爷,奴婢会将公主扶进房间,您就先去换……”

“带我去她的房间。”他的声音坚定有力,温和却不容反驳。

季荷伊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身体始终被人呵护地抱在怀中,放上温暖的床榻,而救她的人被丫鬟们催促着离开了厢房,几个小丫鬟七手八脚地换掉了她湿透的衣裳,喂着她喝了几口姜汤,为她掖好了被子。

四肢渐渐回暖,迷糊的意识逐渐被睡意取代。

季荷伊沉沉睡去。

手中握着的项坠不曾有一刻松开。

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悄然开始转动。

ACT 5

自季荷伊落水那日起,王府里就开始有了各种奇怪的流言。

说是东汶来的公主因为迟迟得不到皇上召见,婚约未果,颜面大失,再加上思乡情切,一时想不开竟然投湖寻死,几经口传,居然生出了更加奇怪的版本,譬如公主在东汶国其实已经芳心暗许他人,只是迫于无奈才来到天朝与皇上和亲,走投无路只好自尽之类。

“公主,您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能自寻短见呀。”绣绣一边为季荷伊梳着头发,一边皱着眉头嘟囔着。

“咳咳,我真的没有。”季荷伊轻咳几声,苦笑道。

对流言她也略有耳闻了,但解释只怕越描越黑,也就随他们去了,比较头疼的是刘侍郎三番五次的追问,害怕她真的有轻生的念头,季荷伊再三强调她只是意外失足,并保证以后绝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才稍稍安心下来。

那日落水除了感染些风寒有些咳嗽之外,基本没什么大碍,项链也没有弄丢,这是季荷伊最庆幸的事情。

“不过还好王爷身体底子好,那天跳下水救你,自己也成了落汤鸡,却连一点小病也没得,真是菩萨保佑呢。”绣绣一提到王爷就笑逐颜开,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绣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当面去向王爷道个谢?”季荷伊模糊地忆起他那天执意送她回房的坚定。

“真是好主意,听红儿说眼下王爷正在听潮阁赏画呢,公主如果方便的话,也带绣绣一同去可好?”绣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话语中毫不掩饰对王爷的倾慕。

“那你去厨房做些小点心带去也好,我就在房里等你。”季荷伊愉悦地抿了抿唇。

“谢公主!”绣绣险些激动地跳起来。

拎着精致的食盒走在花园小径上,微风夹杂着扑鼻的梅香,季荷伊感到无比惬意,绣绣唧唧喳喳地在她耳边说着话,不出片刻,听潮阁已然在眼前。

听潮阁的大门敞开着,悠然的墨香沁人心脾,季荷伊踏上阶梯,门前的虎头虎脑的小侍童机灵地向里面通报:“东汶国公主到!”

裙摆及地,好像稍不小心就会打个趔趄,季荷伊低着头,谨慎地踏上最后两级阶梯,这才抬起头来。

这一刹,一个月华一般俊逸出尘的男子撞进她的眼帘,丹青水墨色的长袍,随意扎起的发髻,发鬓坠下几缕发丝,柔和了他完美的侧脸线条,他的眉若远山,眼角微微上挑的双眸,正含着笑意打量着她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尽管听潮阁中的男子不止他一个,季荷伊只凭这一眼和那天晚上模糊的记忆,便几乎确定了他就是绣绣口中那个众人敬仰的宣阳王。

宛若天人。

季荷伊心中惊叹。

“东汶公主?她就是那个皇兄迟迟不肯娶的公主吗。”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带着毫无恶意的笑闯进她的耳中。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约莫十岁的少年,一身浅蓝色的袍子,上面缀满了银线绣成的花样,头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天真里带着孩子气的叛逆。

“九弟,不得无礼。”依旧是如流泉一般动听的低音,即使是在用斥责的语气说话,他皱起的眉头也仍是那样好看。

“无妨,童言无忌。”季荷伊大度地笑了笑,将食盒摆上桌子,稍稍拉开,便甜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好香!”少年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过去,黑浸浸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这味道,可是绿豆桂花糕?”

“这是绣绣刚刚做的点心,如果九王喜欢可以尝尝。”季荷伊淡笑,鼓励地对少年眨了眨眼。

王爷称他九弟,那么这个少年应该也是皇亲国戚,称作九王应是无误。

“四哥……”闻言,少年立刻眨巴着眼睛看向天人一般的男子,食指抵在唇边,一副馋透了的模样。

“罢罢。”他失笑,点了点少年的鼻尖,“叫你来学习赏画,你也心不在焉,看你今回日去,母后怎么打你的屁股。”

“才不会呢,我晓得四哥不会说我坏话!”少年开心地扮了个鬼脸,便打开食盒拿起一块点心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教九王一说,我们几个也仿佛都饿了呢。”站在少年旁边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也忍俊不禁,好奇的目光不住在季荷伊的身上流连着。

“要不再让绣绣去泡壶好茶,赏画穿插茶叙也未必不是件美事。”穿着黑色布衣的男子抚掌点头,满面笑容。

“是,绣绣这就去给大家泡茶!”见王爷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绣绣雀跃地退出了听潮阁。

“公主,这几日身体可还好?”他将眸光落进她的眼里,柔和似水,仿佛任何一个陌生人他都能够满怀温情地对待。

“托王爷的福,已经好多了,我闺名荷伊,荷花的荷,伊人的伊,叫我荷伊便是,荷伊谢王爷那日救命之恩。”季荷伊得体地福了福身子,“我冒昧而来,不晓得有没有打扰大家赏画的雅兴?”

“哪里哪里,听闻东汶公主才貌双全,在下这里有几幅拙作还要请公主指教呢。”黑色布衣男子颇为豪气地拱了拱手。

“且慢,既然公主已经自报家门,我们几个是不是也应该向公主做个自我介绍?”白衣男子展开手中折扇,眼神一一掠过在场众人,仿佛要征得大家同意。

“肖兄说得是,作为东道主,本王实在是失礼了。”王爷唇边依旧噙着温润的笑,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价值连城的无暇美玉,“我姓步,单名一个声字。”

简单的自我介绍,没有过多的自称和修饰,仿佛他只是一介布衣。

“步升?”季荷伊含笑咀嚼,“好名字。”

看来古时候的人取名字一样寓意简单,就算皇亲国戚亦不能免俗,谁不希望自己步步高升?

“公主误会了。”步声像是猜到她定会会错意一般,抬起手,在空中虚划几笔,轻轻启唇,“璨璨繁星秋色步,棱棱霜气韵钟声。”

话音甫落,季荷伊只觉得心中一动。

步声。

如此的恬淡雅致,诗情画意,真真是人如其名。

“王爷可是把我们的风头都占尽了呢。”黑衣男子豪爽地大笑起来。

经过步声一一介绍,豪放爽朗的黑衣男子姓秦名之禹,是当今天朝的殿阁大学士,满腹经纶,对书画、史学都有颇深造诣,而另外一个看起来仙风道骨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大名肖瀚,身份竟然是皇上的御前侍卫,真是人不可貌相,而那个约十岁上下的少年,自然是四王步声一母同胞的弟弟,九王爷步淳。

步声、秦之禹、肖瀚三人虽然身份不同官居各位,但彼此互相欣赏又志趣相投,在没有外人时常直呼姓名,以兄弟相称,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开心时,绣绣和另外一个小丫鬟端了茶具一前一后地进来,上好的毛尖被滚烫的开水一浇,立刻茶香四溢,大家开开心心地围着圆桌坐下,吃着点心喝着好茶,十分融洽。

“公主请看那幅画。”秦之禹抬手指了指挂在观潮阁西侧的一副水墨画,画上绘的是一副春景图,微风轻拂,杨柳依依,一匹骏马在河畔闲适地散步,“四王给这画提了名,可是在下总觉得这画与王爷的提名相比,少了几分灵动和雅致,却又想不出要如何修改,可否请公主指教?”

“指教不敢当。”季荷伊摇了摇头,抿了口茶,笑意盈盈,“敢问王爷为这画提了什么名字?”

“踏花归来马蹄香。”肖瀚摇了摇扇子,一脸惬意,仿佛鼻尖真的嗅到春花淡雅的香气。

季荷伊心中暗暗惊叹,这“香”字真可谓是点睛之笔,但也是最难用视觉效果表现出来的,纵然秦之禹有丹青妙手之誉,恐怕也一时无从下笔。

暗忖片刻,季荷伊的脸上已然有了笑意,她施施然站起身,拿起一支羊毫,回首笑道:“既然大人看得起,那么荷伊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荷伊对绘画并无造诣,生怕这几笔画上去是糟蹋了学士大人的好画。”

“无妨无妨!”秦之禹豪爽地摆手,“公主只管画便是。”

季荷伊挽起袖子,将羊毫在墨中虚沾几笔,抬手便在画上利落挥毫。

不出片刻,几只黛蝶翩翩飞舞于马蹄左右,虽然画技并不精湛,但整个画面仿佛灵气附体,鲜活地将“香”这个字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荷伊献丑了。”放下羊毫,季荷伊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公主果然聪慧过人!这蝴蝶实属点睛之笔,在下佩服!”秦之禹双眼一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竖起了大拇指。

“小顽皮,回去之后晓得如何向母后回复功课了吧?”步声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脑袋,眼神却是落在季荷伊的身上,眸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赞赏。

“荷伊姐姐这么聪明,回宫之后我一定去告诉皇兄,让他早日娶荷伊姐姐进宫。”步淳摇头晃脑地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说道。

一番童言无忌自然又引得在场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其乐融融,气氛格外温馨。

“哦?九弟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朕的?”一把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观潮阁的门口响起。

午后的阳光自观潮阁门口倾斜而入,来者一身明黄龙袍,岑贵身份不言而喻,整齐的发髻下一缕青丝如玄水一般滑入脖颈,剑眉星眸,那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总是轻易地让人产生想要膜拜的幻觉。

比起步声月华般静谧出尘的美,这个男子俊美得更加放肆,更加张扬,令人无法直视。

众人心中皆是一跳,还是机灵的步淳反应最快,他几口咽下口中的点心,将手上的点心渣子啪啪几下拍了个干净,才站起身来,弯腰恭恭敬敬地作揖道:“皇上吉祥。”

与四哥步声相比,他自然也是喜欢这位三哥的,方才他就是晓得三哥喜欢整洁,讨厌不规矩,才赶紧清理了点心渣子,但是与步声的亲近不同,他对皇上更多的是敬畏和崇拜,谁让他那样的光芒耀眼,高高在上。

“臣恭请皇上圣安。”秦之禹和步升二人也起身作揖。

“平身。”步琅飞微微颔首。

“皇兄。”步声亦起身,微微颔首,唇边依旧是习惯性的淡笑,“今天怎么有空到臣弟这儿来。”

见季荷伊迟迟没有动静,步淳偷偷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正想示意她向皇上请安,只听一茶盏碎裂之声在冰凉的地面炸响,所有人皆是一惊,只见季荷伊猛地站起身来,竟然满眼是泪。

她怔怔地看着他。

模糊了风景,模糊了其他,模糊了所有的时间空间的错乱……

是他么,是她找到他了么?

指甲掐入掌心是微微的疼,她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中,热泪濡湿他的衣襟,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间,仿佛害怕他再次消失一般。

“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她哽咽,所有的防御,所有完美的伪装随着泪水一并卸下,似乎这里已经再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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