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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触不可及

1

“你是帮别人化妆的吗?”阿照仰头看着李笛。眼睛眨动,像一颗半熟荷包蛋上被戳破的缺口。生嫩柔软的气息从里面流淌出来。这种气息,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还有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李笛突然顿住了动作,然后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烟掐灭,干巴巴地回答:“算是吧。”

“你能不能帮我也化个妆呢?”阿照冷不丁地向他抛出了一个请求,“我每次偷用我妈的化妆品,都会被训。”她补充,带着点委屈劲。

“不行。”愣了一下,李笛再一次给出了一个干巴巴的回答。被拒绝得那么干脆,阿照始料不及,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知是羞愤还是伤心,红着脸,一溜烟地跑开了。

阿照那一年九岁,这是她和李笛的第一次相遇。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但第二天,李笛又见到了阿照。对此他感觉莫名其妙,并对她产生了好奇。一个小女孩,是不可能连续两天都到这种地方来的。

李笛主动拉住她问:你到这儿来跑来跑去做什么?

阿照笑嘻嘻的,像完全不记得昨日那桩事,“听说这里有个化妆间,我想化妆,想成为女人。”

李笛忍不住笑了。看到李笛的笑容,阿照像得到了某种鼓舞,“你能帮我化妆吗?”她突然又问了那个问题。

“不行。”还是一样的答案。只是这次,李笛的声音没有昨天那么硬邦邦了,带了些温柔。

这一次见面李笛才知道,阿照的父母也都在这儿干活。用阿照的原话说:妈妈是卖花的,爸爸是烧炉火的。李笛马上明白了:阿照的母亲在这里负责打点出售花圈花篮、骨灰盒和各式棺木,而父亲,则是这里头的火化工。而李笛的工作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灵魂化妆师。具体来说,就是入殓师。日常的遗体入库登记、冷藏防腐、擦洗换衣、为遗体上妆,都是他要负责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笛是笑着拒绝她的,阿照并没有把这次拒绝太当作一回事,反而认为李笛是在逗她玩。从那天起,李笛和阿照,算是正式认识了。

2

制冷设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狭长的冷藏间两侧,是密密麻麻三百余个冷冻柜,还有密密实实弥漫着的消毒药水味儿。冷冻柜的储存温度,一般是零下10—18摄氏度,而停尸间的温度则保持在零下5摄氏度左右。大体躺在冷藏柜里头,而李笛站在停尸间当中。他时不时需要检查冷冻柜上的温控设备,把遗体拉出来观察。重复着这些工序时,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到底谁是机器,自己又和冷冻柜里的大体,有什么不同。

和其他同事不同,李笛没有过多的职业自豪感。当初他在招生简章里看到现代殡仪管理这个专业时,他立马感觉闻到了香喷喷的铜臭味。他认定这是一份高薪、牢靠的职业,就像传闻中那样。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味。第一次帮人打下手,他便遇到溺亡的遗体。由于在水中浸泡时间太长,遗体膨胀了不止一倍。此后的两三天,他吃米饭都感觉有死人味儿,只是硬着头皮才勉强咽下。日子长了,嗅觉敏感度便会直线下降,许多掩人眼鼻的臭味也会变得不值一提。比如说,现在的李笛已经对别人放屁这件事失去了感知能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李笛慢慢地发现,死人味儿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没人味儿。

阴阳两界,按理说该是最遥远的距离,彼此触不可及,可李笛却认为,这远远不及现实生活中两颗不相向的心来得遥远。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交往圈子变得越来越小。刚认识的朋友问他是做什么工作时,一开始他总会如实相告,但渐渐地,他便察觉大家看他的眼光变得不再自然,于是后来只能改口为:在民政系统工作。以往要好的朋友亲戚,也愈发疏远他,再也没人愿意与他搭伙打麻将,因为嫌他晦气。朋友结婚生子,也几乎收不到任何请帖。死亡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充满禁忌的事,与逝者一直打交道的入殓师,自然而然成了一个晦气的存在。明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可有时候李笛还是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人们对可以沟通阴阳的算命师趋之如鹜,却又对给予生者安慰、逝者体面安息的入殓师避之不及呢?人到底还是矛盾的产物吧。

李笛慢慢习惯了孤独。人生就这样僵持和胶着着,像墙角干枯了的油漆,又像冬天的一座风扇,落满了无人问津的灰。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论发生什么,都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

直到阿照的出现。

代替“你好”,只要一见面,阿照便笑容灿烂地问:“今天呢,能帮我化妆了吗?”阿照始终认为,李笛之所以一直拒绝她,只是因为她还太小,而不是因为这是一件值得避讳的事。她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多多少少。但她不知道这和李笛一如既往的拒绝有什么关系。

九岁的阿照看着年龄小,但其实早已脱离了懵懂无知的状态。她的百无禁忌不是出自无知的天真,而是出自肆无忌惮的性情。“为什么因为给死人化妆,就不能给活人化妆了呢?死人和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阿照只是不甘心地随口一问,其中蕴含的答案却远远超越了这个年龄应该说出口的话题范畴。然而,难道这个答案放在李笛这个刚进入社会没多久的青年人身上,或是放在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身上,就能驾轻就熟地轻易说出口了吗?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毕竟属于人类的终极问题,任何年龄都能给出自己的答案,任何年龄都在生命本质的答案面前,显得过于稚嫩。正如有人所说,人生不过是尝够了人间烟火再尝元宝蜡烛,又有什么不同呢?

3

李笛不能回答死人和活人有什么不同,但是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他倒是有所体会了。

出自撒娇和任性,李笛越是拒绝,阿照越是来劲。她来找李笛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一旦逮着他出来休息,便缠着他要他讲鬼故事,因为有一次李笛对她说:“死亡是很可怕的。”能有多可怕呢?她并不当一回事。李笛为了吓她,便讲了一个恐怖故事,不料阿照听了后咯咯直笑,直说有趣,从此以后,名义上找他化妆,她更多的是来找他听鬼故事。她来找,李笛就说,并没有多想对一个才九岁的姑娘说鬼故事,到底有多不妥。他只知道:起码这件事,我可以做到了。

有次阿照津津有味地听完鬼故事,激动兴奋得原地蹦跶,是那样年幼,浑身充满了鲜榨的活力,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刚被剥开的蔬果般的脆嫩感,门牙像两颗藏着珍珠的贝壳。李笛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好看,如果非要形容,他会说:阿照好看得就像阿照那么好看。不知不觉,阿照成为了李笛对美的、鲜活的事物的唯一参照物。阿照的到来,让他再一次感觉到了人味儿。

李笛十分喜欢阿照,觉得她生机勃勃,从不害怕、避讳他。然而有一天,当他刚想把手搭在阿照的头顶,像宠妹妹一样,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头发,一声急切、带有愠意的呼唤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阿照?”紧接着就是快速冲过来的身影。一双手强有力地握住了阿照的手腕,边把她往旁边拽。他这才看清,是一个盘发的中年女人,阿照管她叫妈。

女人一边牵着阿照往远处走,一边训斥着些什么,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音,但焦虑和气愤的声音还是传进了李笛的耳朵:“我说什么了,你不要乱跑,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你?”“可是……”阿照小声嘟囔的声音,李笛听不清,他最后只听到一句话:“他刚碰着你没?”随后这句话的尾音,就随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散去了。

那是李笛第一次发现,除了健全人和残疾人的手是有区别的,手和手之间,也是有区别和等级的。

这世间大抵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总是太少,而排斥力总是太多,无所遁形。同类不但难以彼此理解,而且还最容易彼此相斥。比如婊化女性的用语,大约都是由女性自己创造的。毕竟大部分男生压根不在乎爱的人是绿茶还是白莲花,特别是做李笛这行的,巴不得女生像一株株清净的植物呢,哪还会出言相讥?李笛与阿照母亲明明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按道理应该互相理解,结果阿照母亲对他的成见,却比普通人更甚。毕竟阿照父母选择在这里工作,并非出自对这份职业的理解,而是因为生活所迫。大部分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对自己的工作谈不上什么热爱和自豪,更多时候只是忍耐着、承担着自己无能为力的生活而已。我们过不了称心满意的生活,又要在这种局限的生存空间内找到自我价值,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创造等级来压制别人,催眠自己在同类中过得算是不错。每个人互相压制,从对别人的压制中获取自身的力量和验证自己的地位价值,这就是社会。于是在殡仪馆里相对拿高工资的入殓师,成为了其他员工心里最煞气的存在。

4

李笛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另外一份职业,像他这么孤独,有没有另外一份职业,比他承受更多凄苦。

这世界上难以忍受的声音有很多。金属勺子刮锅底的声音、指甲划黑板的声音、领导讲话的声音、录音机里自己真实的声音。有情人怨怼的声音、无情人冷漠的声音……一旦听见,便全身过敏似的产生厌恶与不适感。听说有些警察让嫌犯老老实实招供的绝招,便是找来一块铁片,贴在嫌犯耳边用刀尖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扰得他煎熬焦心,最后只好乖乖就范。而在殡仪馆听到的哭声,哪怕夜深人静,也会一次次地重新涌进他的耳廓,像幽魂一般焦灼痛苦,不肯轻易消散。那是一波波怨怼的、凄绝的、发泄的声音。李笛对这类声音并不陌生,但无论听到多少次,终归还是无法适应和习惯。

偶尔身兼遗体告别工作时,李笛常常站在一侧,沉默不语地看着家属们在大厅里嚎哭,随后按照预设的流程,安静地进行各种工作,偶尔开口也只是问:“炉子运行是否正常”,“下一个是谁”。像是和大体们在停尸间里待久了,人也失去了情感的活性和温度。别人都认为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内心所受的煎熬。

李笛认识的一些同行,都各自用各种自救的方式,来驱散心中的阴影。有的人一天唯一感觉舒服和喘息的时候,就是回家洗澡的时候。有的人一下班就去逛街,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鬼魂,迫不及待地需要看遍充满生机的脸、吸收天地间的阳气,才能恢复元气,重新幻化为人。有的人选择上网写博客倾诉。

而看到阿照,看见她站在那里,看见她咯咯咯地笑,对李笛来说就是最好的治愈。阿照是他想要好好守护的一个存在,是令他心灵得到抚慰的力量。他守护她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触碰她。就像必须轻手轻脚,才能保全果实上的粉霜。

阿照依旧时不时会出现。她的母亲尽管强硬禁止,但工作一旦忙起来,还是无法控制女儿到处乱跑。而她还小,不知畏惧,有无限的好奇心,也比较任性倔强,母亲越是不允许,她便越是要对着干。再说,她对李笛也有了感情,她觉得他就像一个愿意逗她,陪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的大哥哥,充满了亲切感。

后来阿照再来,李笛便有意识地戴着手套给她递糖果和其他小零食。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脏。说实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煞气这种东西。这谁又说得清呢?但如果有,哪怕真的有,他是理解阿照母亲的担忧的。他自己也不愿意阿照因为他而沾染上一丝一毫不好的东西。她还那么生鲜,刚冒出芽儿,水灵灵的。而他的手接触的多是那些逝去的、老朽的、腐坏的尸体。他不能。

5

有次阿照问他:“他们刚才为什么骂你?”李笛先是一愣,随即马上明白过来:她显然是目睹了刚才混乱的场面。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适才被刮耳光的火辣感已经消退,苦涩感却依旧浓得化不开。

按常规,每化好一具大体,入殓师都会请家属过目,看是否满意。尽管大部分的家属都会表达感激,但也有像刚才遇到的家属那样,情绪激动,把无处宣泄的悲痛和愤怒化作对入殓师的怨怼。“她不是这个样子的!”李笛经常听到这种哀恸的嘶吼。他明白,这更多的是一种拒绝,而不是一种斥责,更多是一种对事实的否定,而不是对妆容的否定。

明白归明白,可每每被家属指着鼻子骂,莫名其妙地承担对方排山倒海的哀苦,咬牙切齿的伤怨,李笛内心的凄惶之感便一次次地被拧开龙头,把他浸了个满身。也不知是对逝者,还是为了家属,抑或是为了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照的问题,他想告诉她,比起小孩因为做错事而被骂,大人被骂经常是毫无缘由,又理所当然的事。只要活着,就会发生的事。但他只是说:“大人也会被骂的。”

“那和小孩没有区别嘛!”阿照努了努嘴。

李笛摇摇头,“小孩被骂可以哭,大人被骂经常还得笑哩!”

这话阿照自然是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的。她瞪着双天真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憋出一句:“你们大人可真奇怪!”

“可不是嘛,”李笛表示同意,“某人却迫不及待地想成为大人来着。”

像是终于想起还有这桩事,阿照连忙把话接了过去,“要不今天不讲鬼故事,你帮我化妆吧?”

“今天讲两个鬼故事。化妆,不行。”李笛叹了口气。

6

渐渐地,阿照上了初中,然后进了职中。渐渐地,阿照终于成为了大人。失去了童年到处晃荡的好奇心,也不再需要整天黏在父母身边,阿照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乐趣,便来得越来越疏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探亲访友都不适合。更何况入殓师的工作三班倒,每次李笛忙碌起来便是连续好几个小时,并不是随时都能碰到。但阿照依旧保持着和李笛的联系,每次约在外头碰面吃饭,都亲切地喊他:哥。

阿照毕业后,便打算去其他城市打工,临行前来找李笛道别。李笛说:“你一切注意当心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自个儿保护好自己,世道太乱。”她不屑一顾,对他的神情就像当年她拒绝母亲劝诫的神情。是啊,她从来就不怕,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这个世界,而不是别人的警告。

阿照说:没关系,都是命,我不怕。

“你不怕死?”李笛觉得不可思议。她说不怕。李笛问为什么。阿照便反问回来:“你不是每天都要面对吗?难道你还怕吗?从小到大,我就觉得死不可怕,你以前给我讲鬼故事,我也只是觉得有意思。”李笛问:“你觉得我是在唬你?”她说:“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比起害怕死亡,我更害怕我还没经历过任何事情,就提前产生了害怕之心。”

李笛问:“你还回来吗?”她说:“回,衣锦还乡那种。”“那是哪种?”她便笑了:“比如说,脖子上挂条超级闪耀的珍珠钻石链子,雄赳赳的,光鲜亮丽地回来。”

“光鲜亮丽地回来了,然后呢?”

“去旅行。挣好多钱,出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多远?”

“比它们去的地方近一点。”李笛转头顺着阿照的眼神看过去,看见了对面的灵堂。

阿照临走时下起了一场暴雨,雷声流泻,雨在全世界挂着,砸下来如黄豆清脆炸响。李笛送她去打车。暴雨天,出租车总是满的,他那天第一次使用打车软件,但并不怎么好使。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无人应答。而雨下得跟不要钱似的,轻轻的泥溅到阿照的小腿上,像污泥中鲜嫩的竹笋,让人感觉特别清甜,而不会使人感到污秽。她并没有不耐烦,反而是李笛感觉很抱歉,这点事都无法帮她做好。阿照耸耸肩说没关系的呀,等等会来的。可空车还是一直不来,打车软件依旧无人接单应答。

这时阿照用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哎,我来看看。”伸手从李笛手里拿过手机,倒腾了一会儿,再还给他。没多久,便有一个司机了单。

阿照上车后摇下车窗道别,李笛点了点头,“照顾好自己。”其余的话他不能说。他不能说“下次再见”,也不能说“一路走好”,这是从事殡葬业的人的潜规则,就像不主动告知职业,不递名片,不与人握手一样。小时候认为工作了就会成为社会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不适用。

尽管李笛真的很想对阿照说一声:再见。再见了阿照,再见吧,阿照。

送走阿照后,李笛好奇地打开手机看。阿照把他输入的位置“银川殡仪馆”,更改成了“银河墓园。”李笛百感交集,内心如同受潮的一团盐巴,既咸涩又温软。

后来李笛许久没有见到阿照了。他时常想象她的样子,是像绿茶,还是像白莲花。他曾经很渴望新鲜的生活,然而现在他只是牵挂着阿照的消息,再不新鲜的也行。阿照对他来说,就是这世上的最新鲜。

7

几年后,阿照放年假回来了。眼神稍微不再清澈,眉宇稍微落了点俗,却不显老气横秋,角角落落还是那股生鲜劲,让人清晰地感觉到,即使踏入了社会,她还没有将自己浇熄,一分一毫都没有。

再次见面,他俩坦荡又情真意挚地打了招呼,没有丝毫扭捏和生疏隔膜。对李笛来说,阿照就是一针活性剂,她的回归让李笛感觉重新从废墟里找到清泉,从冰山中找到火焰。

阿照说,她在一个大城市搞按摩,刚换进了一所会所,挣钱更多了。只是会所24小时营业,所以按摩的工作需要三班倒,早班六点开始,夜班要上到凌晨一点。李笛发现了,阿照的脸上也开始隐隐有了些生存的疲惫。她说最近行业竞争很大,她和部门经理闹不愉快,和36号按摩师之间也有矛盾。李笛问,为什么是号码。她说每个人都是号码,我们基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其实都一样。有什么意义呢。“对你来说,每具尸体不都是冷藏柜上的那个号码吗?”她问李笛。李笛说:“可你指的那些,都是活人啊。”阿照摇摇头,“死人活人都一样。和我们没有关系的人,都只是一串我们拨不通的号码而已。”

阿照绘声绘色地给李笛讲她打工的会所有多高级,配套服务有多完善,午餐晚饭消夜各式水果饮料,单人沙发影院健身间水疗客房,她讲得神采飞扬,李笛却只是问:“这些,你都享受过了吗?”“当然没有!”阿照满是坦率,看不见半点失落。但李笛知道,与有荣焉倒是假的,不着痕迹的失落才是真的。李笛缓缓说:“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养蚕的乡下女人去了趟城里,看到许多妇人都穿着丝绸料子的衣裳。而自己作为养蚕人,却穿不起那样的衣裳。”阿照听后咧嘴笑了,“这是我听你说过最恐怖的故事了。”

阿照说,虽然如此,你可别看不起我,我们这些人要进去,可得一个个用尺子量身高,光长得好看也是不要的。李笛笑着问:“你长得好看吗?”阿照瞪了他一眼说:“你是没见过我化妆的模样,那可是真的美。”李笛想起她小时候缠着他让他帮化妆的事,现在倒是不提了。阿照说她们会发工作套装,是小短裙,配12厘米高的细高跟,露出大长腿。看见李笛皱起眉头,阿照连忙说:“你可别想歪,这些不过是搞形象的小花招。我们帮女宾上钟时也这么穿。这是要求,没别的。”

阿照一解释,李笛马上感觉到了愧疚,为自己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对阿照的误解。他这辈子都活在他人的有色眼镜下,孤独着,委屈着。他岂能、岂愿自己反过来成为阿照的这种“他人”?李笛面色窘迫,小声说:“对不起。”他在阿照面前反过来成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阿照温柔地摇摇头,“我知道的。”她知道,李笛的无心与抱歉,她也知道,“按摩小姐”这四个字,每次都因为什么而出现在新闻报道以及人们的视线里。她清楚明白自己从事的职业有多少猫腻和灰色地带,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从事的行业低人一等,并且说自己做的是靠自己挣钱的、有尊严的工作,“就像你的一样”,阿照对李笛说。“所以我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自尊自重,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她的语气充满倔强的硬度,而神情中却浮现出某一种软弱。

李笛说,阿照,你该找个人照顾你。阿照却说:“恋爱对我来说太奢侈了。”阿照原本是谈了个对象,平日里他声称尊重她的选择,不在乎她的职业,可某次吵架,他却对她吼了句:“我还不够爱你吗!除了我谁愿意跟你这么个按摩女在一起?”那次之后,阿照主动提出了分手。阿照并没有怀疑他对自己的喜爱,但她也知道,他并没有打从心底尊重爱护过她。“他那句话就像尖锐的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让我从能够被人理解的美梦中猛地清醒过来。”阿照说。

阿照的心里也是有无奈和痛楚的啊,李笛的神情由短暂的惊讶转为温柔的疼惜。这种心情李笛何尝不明白。所谓自己挣钱的尊严,多多少少包含着只能以此挣钱的心酸。好像总是如此,哪怕李笛出身科班,哪怕阿照有着别人无法掌握的技艺和力道,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里,也只能如此。入殓师,按摩女,异样的眼光。在行业里再拔尖也好,再自尊自重也好,能否得到尊重和认可,有时候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阿照反过来,也让李笛赶紧找个伴。李笛说难。阿照说,你得整些浪漫的。李笛打趣说:“怎么整?别人耍浪漫或许会说,以后你的人生我来负责。我耍浪漫指不定只能说:以后你死了我来负责。”阿照听后却没有笑,反而突然静了下来。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李笛感觉到这里面有着些什么非同一般的东西。他感觉阿照的眼神变得扎人。

阿照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李笛,轻声说:“你见我时,总是戴着手套呢。”然后突然地,朝他伸出双手。明白过来阿照的意图,李笛浑身一激灵,触电似的,迅速将双手向后缩,藏到了背后。阿照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李笛哥哥,”阿照的嗓音涩涩的,她把手收回,放到自己面前怔怔地盯了会儿,然后又抬头看着李笛,“我也该为我的双手,感觉羞愧吗?我也该为这双触碰了无数人肉体的双手,感觉难为情,觉得自己污秽吗?我也该为这双手而嫌弃自己,不敢触碰任何人吗?”她的声音先是温柔,然后越发激愤。

长大后的阿照在某一天明白过来,李笛为什么不愿意为她化妆,见她时又为什么总是戴着手套。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温柔对待她,但她却从李笛这双从未触碰过她的双手里,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能够给予她的最大温柔。

她看着李笛藏在背后的双手,眼眶有些发红,“你总把它们藏起来,仿佛它们见不得人似的。”阿照的眼里慢慢噙了泪,“这个世界,有多少活着的人都不能得到温柔的对待,可你的双手却给予了多少死者以尊重?在这么冷酷的世界里,那么温柔的一双手,如果也能握住活着的人,抚慰他们的疲惫,那该有多好?”

这冷暖世间的无奈与无常,何止死亡。冷漠与温情,痛苦与甜蜜,泪水与笑容,一幕幕每日交织上演。生不是只有挣扎,死也不尽然全是解脱。人终其一生,无论生死,寻求的不过一个安慰。李笛只知道,阿照是自己人生中的幸运,却并不知道自己也给了阿照多大的安慰。他不知道,阿照多需要这样一双手。她需要被这样一双手温柔地握住,需要被这样的一双手真正地尊重和爱护。生活本就那么平凡,只要有过这么一双手,就能好好生活下去。可李笛却以这双手为耻,拒绝触碰阿照,拒绝自己的幸福。“你不是只能负责别人的死亡啊!”阿照为李笛感到心酸而气愤。

她走了。又走了。“下次,下次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好吗?”临走前她说。她还说,下次回来帮你按摩,化好妆来,让你看看。

8

她如约而至,被送进了88号冷藏柜,很吉利的一个数字。听说因为被醉酒的客户施暴强奸,她拼死反抗。那个人说:你穿得那么暴露不就是为了给人干吗!一双手粗暴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掐着掐着就没声了。都是听说的。

穿上一次性隔离衣,戴上口罩和手套,李笛走过一间间摆放着花圈的小厅,走过存放着棺材的仓库,走过停放遗体的冷藏间,打开88号的柜门,将遗体移上一架铁推车,最后来到隔壁的化妆室。他解开包裹遗体的蓝布,然后阿照就躺在了他的面前。她的遗体应亲属要求送回来出殡和火化,所以害怕老去的她此刻身上比一般的遗体多了一些防腐剂,特别在容易腐烂的腹部。李笛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深紫发黑的血痕,有点像想保平安的人颈上的绳儿,只是颜色不一样。他想起她离开时说,要戴着钻石链子、光鲜亮丽地回来。

化妆间空荡而幽暗,一座空调使劲地吹着冷风。李笛身旁摆放着镊子、梳子、药水、油彩、海绵块、专用粉底、口红和各型号的粉刷。随后李笛便开始帮阿照化妆。他先用棉花蘸药水清洁了阿照的面部,然后粉刷打底,涂上腮红,再用镊子轻夹她的嘴唇,仔细地将她微微张开的口合拢,最后用棉签棒一一擦拭她的指甲。另一位女入殓师作为副手帮忙给88号进行全身按摩,让她身体松软,然后为她更换衣物。屋内静悄悄的,两人像做精细的手术那样全神贯注。外头下着大雨,不时雷鸣滚过,而整个过程却安静而细致。

这是李笛的手第一次触碰到阿照。他从来都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怕给她带来晦气,可是为什么呢。可是为什么呢?化好妆的阿照面色红润,恢复了青春靓丽,安静地躺着。李笛盯着面前的这张脸,突然想起阿照说的话“比它们去的地方近一点”。可是为什么呢,可是为什么呢?把阿照推入告别厅前,李笛按捺住身体的颤抖,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

人直到死亡,还是摆脱不了一股仪式感。哪怕成为了一具尸体,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完成一系列的程序。从冷藏柜拿出来解冻,化好妆被推进告别厅,再被推入火化炉,一点也由不得你。整个殡仪馆大院里,哀乐、哭泣、脚步、仪器运作、车辆行驶……所有庞大细微、远远近近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一刻也不肯停歇,比哪儿都人气鼎沸、热力腾腾。最终,打破常规的生离死别,还是被稳稳地装进了统一包装的人间套路里。仿佛一包被压碎的方便面,依旧被装在体面的塑料包装袋里。

阿照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笛按惯例去洗手,洗了足足十分钟,洗到手都红了一圈,才洗除了所有血腥味,只留下洗手液的味道。李笛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他觉得是自己把阿照最后的血气给洗掉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帮阿照化妆。也从来没有想过,是他亲手将阿照送上了旅程。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李笛双手撑着洗脸盆,终于失声痛哭。这是他从事入殓师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因为尸体而哭。因为这个尸体不是88号,而是他的阿照啊。

珍贵的东西该如何追忆啊,都是野马留下的尘埃。眼看着野马坠出轨道,眼看着星辰石沉大海。李笛觉得人生最好的时光已经随着阿照的离去全面沽清了。没了阿照,地球照样会转动,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地球又不会对李笛笑,不会叫李笛哥哥。李笛感觉自己缓缓地滑入了深渊的寂寞。他感觉自己成为了阿照遗留在这个世间里,尚未被焚烧处置的一具遗体。离开的人离开了,而留下的人因为拥有着记忆,便成为了时光的遗物。

滑落间,李笛又见着了阿照,她在黑暗中兀自发着光亮,笑着问他生和死有什么区别。李笛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流动,唯有阿照站在那儿,静止不变,像一帧定格的画面,令人分外着迷。李笛看着面前的阿照,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生与死有什么分别,我只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真正分别。我记得你,你便有一部分在我身上活下来了,你离开我,我便有一部分随你死去了。”阿照笑着对李笛说:“我现在再也不用听你讲鬼故事了,我就是你的鬼故事啊。”李笛说:“而鬼故事,是最生生不息的。”阿照笑了,对李笛招了招手,就像一滴墨落在水里一样,散开了。李笛对着一片空茫,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再见。再见了阿照,再见吧,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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