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航生,人们常管他这样的男人,唤作暖男。
有个暗恋他的学妹写信,说他是开在泛黄旧童话书中的马蹄莲,洁白而诚恳。
他是一个绝对不会挤公交车的人,小时候穿整洁的校服,背米奇的红色塑料水壶,模样惹人喜爱,老师们喜欢捏他的脸,父亲的车接他回家,母亲用爱呵护,微笑是他们习惯的表情。长大以后,他开始喜欢网球,每个周末会去健身房锻炼,穿紧身运动服,健康又晴朗,性感的汗珠像有生命的精灵附在他结实的胳膊上,不少邻校的小女生会为他尖叫着迷,给他写诗,或者直接送情书,在校门口等他放学骑着脚踏车跟踪他回家。
对于女孩们汹涌的爱,他一直冷漠。直到后来遇见一个名叫白水水的奇妙女子。她像一个温暖而荒诞的夜,在他的生命中迤逦前进,笼罩住他的整个青春,不肯放开。
杜航生和白水水的故事,在这个城市的年轻孩子们之间迅速流传。有人说起这个白水水,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善良女子,绝非凡间人,令杜航生几度丧失魂魄。她是一个喜欢穿着不合时宜奇装异服的精灵,眉毛清淡,眼神哀怨,却毫不矫情。据说,她的突然离开导致杜航生拒绝和一切人交流,无论是语言或者心灵,他一概轻蔑。
关于杜航生与白水水的故事有很多版本,都是好的。痴情的人,众人都愿意给予他们善意的理解。
消失后的白水水成为一个氤氲的符号,女孩们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姑娘,为爱出走,决不回头。只剩下杜航生在这里生活,坚持而混沌,却有一份固执的回忆存在,也许他是快乐的。
白水水说过,如果心爱的人走了,那么我何必独自摇曳。她这样的话,确实有她的道理,每个人都应该如此豁然开朗的。无数个阳光的午后,航生站在窗口看门口的树林,白蝴蝶飞舞,静悄悄地活着,像一群洁净的爱情信徒,在这平凡的人间寻找栖息的场所。
一年后,杜航生离开日照,去了济南,考上研究生,学金融。关于他与失忆女友白水水的传闻没有停止过。爱情是人们永恒的话题,美好的东西没有人愿意忘记,可是他却换了模样,穿麻质衬衣,爽朗的寸头,阳光照下来,简直是健康与希望的代名词。
重新开始校园生活,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有更好的憧憬。杜航生想,可以获得崭新的生命了,希望也会遇见崭新的爱情。这次一定牢牢地抓紧,不再放开。
杜航生过上了一种平淡却安心的生活,读书人都是干净的,他在联大学会了跳舞,在衬衣口袋里放漂亮的浅棕色手帕,可以在女孩子需要的时候递给她,还学会了用巧妙的方法打开啤酒瓶,泡沫喷薄而出,有种头晕目眩的疏离感,旁边有青春洋溢的好友为他鼓掌,大家尽管见面是哈哈哈,实际上是不交心的。痛快的享受是苦恼和孤独的源泉,可也是幸福的必经之路,他认定自己离幸福不会遥远。
可是一直没有遇见他的爱。除了白水水之后的爱,他一直有心理上的微弱障碍,无法克服,只等待巧遇。
后来认识了简桢,精致又宁静的女孩,也喜欢戴帽子,名字念起来挺像“坚贞”,容易记住。航生在学校的舞会上见到她,她戴镶有蓝白相间丝绒花蕾的帽子,对他笑。有好长时间,他幻想白水水回来了,那个曾经让他心力交瘁的女孩,化名简桢来偿还一段情债。
他找到简桢,对她微笑,并说服她和他在一起。
他说,我们恋爱吧,好好地爱,不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背负天荒地老的誓言。我们可以一起看漫画,可以一起听马修·连恩的音乐,可以一起去郊外的山边看落日,可以让你好好地坐在学校的某个小石凳上听我弹蹩脚的吉他唱一首《星星归来》。总之,请相信我。
追求简桢似乎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她是生物系的学生,喜欢凤尾蝶的标本,航生每个周末在她的宿舍楼下等她,一捧满天星加一个妩媚的蝴蝶标本和一张写满甜言蜜语的卡片,一个月后便开始牵着手在校园散步。
简桢需要疼爱和哄骗。小女人需要的是一些欢喜与忧愁,多情男子的传奇爱情经历,与适合女孩生长的争吵和宠爱。她得到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与一群学校的其他女生一起躲在校园的某个角落,等候航生出现,看他冷雨一样的面容。
你爱我吗?简桢问。
爱。
有多爱呢?
总之很爱的。
我是你最爱的那个人吗?
……
为什么不说话?
是。
这样的对话往往会引起一场柔肠细雨的争论。简桢把手轻轻拍在航生脸上说,我不管你从前喜欢过谁,不管传言中你的前女友是多么倾城而神秘,不管对我的爱,你的反应有多么迟钝,总之,你是我的。
这样的话,恰恰是航生喜欢听的。
白水水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闭上眼睛,可以幻想,那样的俏皮话语,或许可以假设是出自一个芦苇一样洁白的女孩嘴中。而那个女孩,却早已不知去向。
这个名叫简桢的女孩,是一个粉红色的气泡,敢于炫耀也敢于破碎,她会用花一样的鲜艳咄咄逼人地爱航生,也会用她的泪水流成温柔的旋涡,杜航生于是决定在这个美丽的女孩怀里变成一艘可以在记忆的河流里沉沦的船。
他们是美好的一对,所有人都这样说。没有见过白水水,不清楚他过去的爱情,简单的传奇和神秘的过去渐渐消失,周围的朋友认定的是航生和简桢。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这样,没有波澜,也没有大段大段的悲哀,平凡的爱情,却可以幸福。
杜航生常常这样想。
可是他开始注意另外一个人。
她叫恩慈。一个忧郁又美丽的女孩。她是简桢的同班同学,常和简桢在一起,如果简桢和航生约会,她会很自然地离开。她总是穿亚麻质地的裙子和软软的布鞋,头发用细细的棉布扎一下,站在路口对他们说再见。
简桢每次提起她都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给我很多帮助,但是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她讨厌阳光,拒绝朋友的关心,抽烟比男孩子还要凶,我还看见她的背部有一朵牡丹的文身。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有她可爱的地方,比如说,她不八卦,不热爱那些吵闹的场合,也不随波逐流,对男孩子的议论纷纷也不好奇。
说完,看着航生。航生没有反应,他说,哦,那真是挺特别的。然后就不说了,他们在一起也许是不需要靠别人的故事来进行交流的。
但简桢喜欢听他的故事,他不说,她便生气,于是他会谈及一起过去的故事。他说白水水已经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知道她现在一定生活得万分幸福。她是一个一直在寻找幸福的人,现在的结果是,她终于找到了,所以作为她曾经的男友,现在应该祈祷或者不再回忆,否则害人害己。
简桢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女人都是简单的。
他却真的开始注意恩慈。这个深色的、苦恼的、忧愁的女孩,像极了白水水。
牡丹一样浓郁又冷静的女孩。
航生心里这样想,用了一个俗气得彻底的比喻,可是他真的发现她就像一只蝴蝶,在温柔的璀璨春光里自由起舞,即使你坚持不懈,也无法将她捕捉。
那个周末的下午,校园的年轻男女都结伴外出,他回学校拿一些资料,然后准备回家,他和简桢约好晚上的活动是骑着自行车逛完整个城市。
他看见恩慈在教学楼后面的林子里捕捉蝴蝶,她穿一件工装背带裤,旧旧的,还有汽油的味道,破旧的鞋子却洗得干净,头发挽起来,一张清晰却不太美丽的脸在阳光下很平静。他叫了一声,恩慈。
干什么。恩慈停下来。
你在捉蝴蝶吗?
是的,我喜欢。
为什么?
你一定不读诗,如果你读诗,你一定可以明白我。当然,也许你不需明白我。恩慈说完便笑,脸上洋溢的是一片率真,坦坦荡荡。航生害羞地笑,不知作何回答。
恩慈说,我送你一本诗集,如果你愿意,可以读。说完从她的帆布书包里找出一本薄薄的、装帧简陋的、不知名的诗人写的诗集,叫《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
再见。恩慈一无所获,她没能捉住那群集体游戏的白色精灵。她背好书包,骑着自行车离开,并且一如既往地说再见。
她粗粗的头发,她桀骜的笑容,她无从考证的故事。
杜航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翻开诗集,有很美的句子吸引他:
披一袭水样的白裙
开始四季的飞翔
最后枯萎在爱的末端
无所谓死亡
杜航生合上诗集,他得回家换上轻便的运动装。有个人在等他。简桢。
恩慈是个什么样的人?
航生头一次主动地问起她。简桢却没有异样的感觉,对于这个沉默寡言的好友,她不会计较太多。说起她,简桢竟然满是喜欢。
她很孤独,让人心疼,美得不张扬,像一座高楼大厦下的小花,偷偷地兀自美丽,可是她让我喜欢,一个时刻保护朋友保护自己的向阳植物,谁都会对她心生好感。她出生在偏僻的小镇,家庭并不幸福,父亲另娶,母亲身体不好。她热爱画画与写作,在我们学校,她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她喜欢蝴蝶,因为那是美和自由的象征。她很少谈到爱情,因为缺少足够的信任感。她依赖香烟,却没有抽烟的女人常有的世俗味,走在任何地方都是纯洁与干净的模样。只是太过忧愁,让人想要搂住她的肩。
航生不语。
为什么问起她。
回学校的时候看见她,所以顺便问问。
你喜欢她?呵呵。
瞎说。
我只准你喜欢我。
我只喜欢你。
航生开始亲吻简桢。两人紧握双手,那些无法忘却的记忆,在这样的幸福时光中竟然是可以慢慢被忘却的。
而在某个时刻,他会突然想起恩慈送他的诗集里那句动人的诗。
他不明白这预言了什么。所以不要再有任何悲哀或者改变。当一个男人渴望安定,那么请上帝赐予他安定的权力吧,那一定是因为他疲倦了,无法再进行爱的挫痛。
脑海里灯火一样地突然亮起。
他想起白水水突然在古董店门口跪下,脸上弥漫着极深的哀伤。她在那一刻找回了所有丢失的记忆,于是决绝地说,我们分手吧。
蝴蝶春生冬死。
所以,难道这是一场轮回,白水水换了个身份,又回来了?
他们总是一起从教学楼走到一个名叫“小麻雀”的商店里买雪糕吃,学校的恋爱是没有任何攻击的,孩子们都很安全,只有错觉是最大的威胁。他们也会经常遇见恩慈,她依旧那样地微笑,她的微笑容易让埋藏在航生心中的某种感应苏醒过来,然后一直跟随,直到眼睛开始有些湿润。
当他们一同走过,航生一言不发。简桢却兴奋地抱着恩慈,说,恩慈,我现在真的很幸福,你也应该去找一个爱你的人,你的笑容会更加温暖。
恩慈说,祝你们一直如此,但我并不需要,谢谢。
然后,他们擦肩而过。
他与简桢一直很好。
毕业结婚,他在一家外企工作,简桢在一家儿童文学杂志做编辑,他们牵着的手从未放开。说好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承诺不拿来遵守,跟欺骗有何区别。
航生常常想,这一生就是如此平淡了,关于白水水与恩慈的片段应该只是心痛的痕迹,过去的就让它完整地过去,他现在缺少的是一种想念或者寻找的勇气。可是,再想想,这样的怯懦并不是错误的,为了保护幸福,可以不择手段,扼杀回忆,拒绝心动,这都是对的。
简桢依旧喜欢粉红色,尽管这样的色彩单调而刺眼,甚至让人有些晕眩。可是她依旧喜欢。
简桢依旧爱航生,一生一世的爱。婚姻没什么可怕的,爱并不需要坚持,坚持本身便带有抵抗的意味。真正的爱,清清淡淡,平平整整,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从来都不需要太用力。
杜航生一直对那群跳舞的蝴蝶念念不忘,那群纯洁的精灵,那个名叫恩慈的女孩。她毕业后独自去了北京,电话里听说他们的婚期后说祝福的话,微笑,沙沙的声音,诚恳的口吻。后来便断了联系。
恩慈就像再度演绎白水水的人生一样,在杜航生的世界里简略地出现过,又销声匿迹。蝴蝶的生命短暂,就由她任性地来来去去吧。
我是不是爱过她?航生有时候会为了这问题苦恼。
他指的是恩慈。
这个曾经在他的青春里短暂停留过的女孩,这个美丽又神秘的女孩,从不曾给他带来什么,亦不曾给他留下什么。她始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祝福别人,善待自己,对蝴蝶的喜爱,对生活的坚定。甚至,她没有给予他太多的印象与气息,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知道,你想见她。简桢平静而宽容的声音让他羞愧。
是的,我一直在想,这种想念究竟是爱,还是对过去的缅怀。
那你现在可想清楚了?简桢的语气永远温柔。
我现在知道的是,我爱你,而且永不后悔。杜航生明白地说。
他们还是那样接吻,他知道,如果他再去执着地爱那个热爱藏匿自己的女孩,此举将是俗不可耐的。永远想念胜过频繁相见,真正的爱人就在身边,如果还不够明白,他将会一生后悔。这个曾经像小女孩一样躲在一角观察他的简桢,这个漂亮却平凡的简桢,虽然不会给他传奇和微妙,但将永远是他最忠诚的爱人。
就算这是一场宿命的轮回,结局仍然是失去,就像失去白水水那样。
不是吗?
三年后,他们得到关于恩慈的消息。
那时她已经离开北京,四处游走,采集蝴蝶标本,还写诗、摄影、画画,做很多浪漫得一塌糊涂的事,偶尔工作,赚些零花。
他们三人在某天相遇。
你还是一个人生活?你应该如我们一般找到归宿。航生问。是平淡地问,并不讽刺或急切。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所以我并不羡慕。
她在阳光下微笑,如此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