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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英雄雨来

雨来这孩子

晋察冀边区的北部有一道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芦苇。河边有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碧绿的芦苇上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芦花村。十二岁的儿童雨来就是这村里的。

雨来最喜欢这条紧靠着村边的还乡河。每到夏天,雨来和铁头、三钻儿,还有很多很多光屁股的小朋友,好像一群鱼,在河里钻上钻下,藏猫猫、狗刨、立浮、仰浮。雨来仰浮的本领最高,能够脸朝天在水里躺着,不但不沉底,还把小肚皮露在水面上。

妈妈不让雨来耍水。妈妈说河里有淹死的人,怕把雨来拉去当替死鬼。

有一天,妈妈见雨来从外面进来,身上一丝不挂,浑身的水锈,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妈妈知道他又去耍水了,把脸一沉,叫他过来,扭身就到炕上抓笤帚。雨来一看要挨打啦,撒腿就往外跑。

妈妈紧跟着追出来。雨来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糟了!眼看要追上了。往哪儿跑呢?铁头正赶着牛从河沿回来,远远地向雨来喊:“往河沿跑!往河沿跑!”

雨来听出铁头话里的意思,就折转身,朝着河沿跑。妈妈还是死命追着不放,到底追上了,伸手一抓,可是雨来浑身光溜溜的像个小泥鳅,一下没抓住,扑通,扎在河里不见了。河水卷起很多圆圈,渐渐扩大。妈妈立在河岸上,眼望着水圈发愣。

忽然,在老远的地方,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像个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一边用手抹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望着妈妈笑。

夜校

秋天。

爸爸从集上卖苇子席回来,同妈妈商量:“看见区上工作同志,说是孩子们不上学念书不行,起码要上夜校。叫雨来上夜校吧,要不,将来闹个睁眼瞎。”

夜校就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房子很破。教夜校的是东庄学堂里的女老师,穿着青布裤褂,胖胖的,剪着短发。女老师走到黑板前面,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就立刻停止了,只听见哗啦哗啦翻课本的声音。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来。这是用加板纸油印的,软鼓囊囊,雨来怕揉搓坏了,向妈妈要了一块红布,包了书皮。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雨来”两个字。雨来把书放在腿上,伸出舌头舔舔指头,掀开书。见女老师闪在一边,斜着身子,用手指点着黑板上的白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有一天,雨来从夜校回到家,躺在炕上,背诵当天晚上学会的书。可是,背了不到一半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吱扭响了一声。雨来睁开眼,看见闪进一个黑影。妈妈划了根火柴,点着灯一看,原来是爸爸外出卖席子回来了,可是,怎么忽然这样打扮起来了呢?肩上披着子弹袋,腰里插着手榴弹,背上背着一根长长的步枪。

爸爸对妈妈说:“鬼子又‘扫荡’了,民兵都到区上集合。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雨来问爸爸说:“爸爸,远不远?”

爸爸把手伸进被里,摸着雨来光滑的脊背,说:“这哪里有准儿呢?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爸爸又转过脸对妈妈说:“明天你到东庄他姥姥家去一趟。告诉他舅舅,就说区上说的,叫他把村里民兵快带到区上去集合。”

妈妈问:“区上在哪儿?”

爸爸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说:“三天里头,叫他们在河北一带村里打听。”

雨来被抓住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到东庄去了,临走说晚上才能回来。晌午到了,雨来吃了点剩饭,因为看家,不能到外面去,就趴在炕上念他那红布包着的识字课本。

忽然,听到街上咕咚咕咚有人跑,把房子震得好像要摇晃起来,窗户纸哗啦哗啦响。

雨来一骨碌下了炕,把书藏在怀里就往外跑,刚一迈门槛,进来一个人。雨来正撞在这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是李大叔。李大叔是区上的交通员,常在雨来家落脚。

随后,听见日本鬼子叽里哇啦地叫。交通员李大叔忙把墙角那盛着一半糠皮子的缸搬开。雨来两眼愣住了:“咦!这是什么时候挖的洞呢?”李大叔跳进洞里,说:“把缸搬回原来的地方,你就快到别的院里去,对谁也不许说。”

十二岁的雨来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缸搬回原来的地方。

雨来刚到堂屋,见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从前门进来。他撒腿就往后跑。背后咔啦一声枪栓响,有人大声叫道:“站住!”

可是雨来没理他。脚下像踩着风,一直往后院跑。随着,子弹向他头顶上嗖嗖地飞来。可是后院没有门,雨来急出一身冷汗。

靠墙有一棵桃树,雨来抱着树就往上爬。鬼子已经追到树底下,伸手抓住雨来的脚,往下一拉,雨来就掉到了地上。鬼子把他两只胳膊向背后一拧,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回到屋里。

扁鼻子军官

前后院鬼子都翻遍了。

屋子里也遭了劫难,连枕头都用刺刀挑破了。

炕沿上坐着的那个鬼子军官,两眼红红的,像刚吃过死人的野狗,用中国话问雨来说:“小孩,问你话,撒谎的不许!”

突然,他望着雨来的胸脯,张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雨来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阵子挣扎,识字课本从怀里露了出来。鬼子一把将课本抓在手里,翻着看了看,问他:“谁给你的?”

雨来说:“捡来的!”

鬼子堆起脸上的横肉,露出满口金牙,做个鬼脸,温和地对雨来说:“害怕的不要!小孩,皇军大大的爱护!”说着就用鬼子话叫人给他松绑。

雨来把手放下来,觉着胳膊更加发麻发痛。扁鼻子军官用手摸着雨来的脑袋,说:“这书谁给你的,关系的没有,我的不问了。别的话要通通告诉我!刚才有个人跑进来,看见没有?”

雨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嘟嘟囔囔地说:“我在屋子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伸手在皮包里掏。

雨来心里想:“掏什么呢?找刀子?鬼子生了气要挖小孩眼睛的!”

可是掏出来的却是一把雪白的日本糖块。往雨来手里一塞,说:“这个大大的好!你的吃吃,你的告诉他的什么地方?金票大大的有。”

他又伸出那个戴金戒指的手指,说:“这个,金的,统统的给你!”

雨来没有接他的糖,也没有回答他。

旁边一个鬼子嗖地抽出刀来,瞪着眼睛,要向雨来头上劈。扁鼻子军官摇摇他的圆脑袋。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日本话。那鬼子向雨来横着脖子翻白眼,使劲把刀放回鞘里。

扁鼻子军官压着肚子里的火气,用手轻轻拍着雨来的肩膀,说:“死了死了的没有,我的不叫,我大大的喜欢小孩。你看见的没有?说呀!”

雨来摇摇头,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的眼光立刻变得凶恶可怕,他向前弯着身子,突然伸出两只手。啊!这手就像鹰的爪子!扭着雨来的两个耳朵,向两边拉,雨来疼得咧着嘴叫。随后,鬼子又抽出一只手来,在雨来脸上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两巴掌,又用手把他脸上的肉揪起一块,咬着牙拧。雨来的脸立时变成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鬼子又向他胸脯上打了一拳。雨来脚立不稳,打个趔趄,后退几步,后脑勺儿正撞在柜板上,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但立刻又被抓过来,肚子撞在炕沿上。雨来半天才喘过这口气。脑袋里像有一窝蜂,嗡嗡地叫,两眼直冒金花,鼻子里流着血,血珠掉下来,溅在课本那几行字上: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鬼子打得累了,雨来还是咬着牙说:“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气得暴跳起来,嗷嗷吼叫:“枪毙的有!枪毙的有!拉出去!死了死了的!”

河沿上响了几枪

太阳已经落下去,蓝色的天上飘着一块一块的浮云像红绸子,照在还乡河上,河水里像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的鸡冠花。苇塘的芦花被风吹起来,在上面飘飘悠悠地飞着。

芦花村里的人听见河沿上响了几枪。老人们都含着泪说:“雨来是个好孩子,死得可惜!”

“有志不在年高。”

芦花村的孩子们,雨来的好朋友铁头和二黑几个人,听到枪声,都呜呜地哭了。

交通员李大叔在地洞里不见雨来搬缸。幸好院里还有一个出口,李大叔试探着推开洞口上的石板,扒开苇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吆喝着:“豆腐啦!”这是芦花村的暗号,李大叔知道敌人已经走远了。

可是怎么还不见雨来呢?屋里屋外都找遍了,也没有雨来的踪影。他跑到街上一问,才知道雨来被日本鬼子打死在河沿上啦!

李大叔听说之后,脑袋轰的一声,耳朵叫起来,眼泪流下来,就一股劲儿地跟着人们向河岸跑。

到了河岸,别说尸首,连一滴血也没看见。

大家呆呆地在河岸上立着。河边静静的,河水打着漩涡哗哗地向下流。虫子在草窝里叫着。不知谁说:“也许雨来被鬼子扔在河里冲走了!”

大家就顺着河岸向下找。突然铁头叫起来:“啊!雨来!雨来!”

在芦苇里,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还是像个小鸭子那样抖着头上的水,一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一边扒着芦苇,向岸上人问道:“鬼子走了?”

“啊!”大家都欢喜地叫起来,“雨来没有死!雨来没有死!”

原来枪没响以前,雨来就趁鬼子不防备,一头扎到河里去了。鬼子慌忙向水里打枪,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已经从水底游到远处去了。

军事演习

虽然是秋天,午后的太阳还是火烧火燎地烫人。蓝天上的云,像海边被风吹皱的沙滩,静静地浮在那里,白得耀眼。田野里,大部分庄稼都已经割完了,变得广阔起来。只剩下一两片晚熟的庄稼没有割。

芦花村西的几亩高粱,长长的高粱秆儿,像一支支红缨枪,把深红色的大穗儿举向蓝天,在风中抖动。

高粱地旁边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满地是深绿色的牛蒡草、金黄的野菊花、紫红的牵牛花。雨来、铁头、二黑、三钻儿、六套儿、小胖儿、杨二娃,还有几个小朋友,正在这林中玩耍。

这几天,敌人没向这边出发,芦花村变得安静了。只有河北很远的地方,大炮像闷雷,轰轰地响。

雨来和小朋友们用木棍和秫秸秆儿当步枪,学军队练操。每个人,把自己所保存的八路军衣物,都穿挂在身上了。铁头戴一顶八路军伤员送给他的破军帽。洗过以后,变得皱巴巴的。铁头不住地转动着脑袋,从帽檐底下射出两道又庄重又严肃的目光。他鼓着嘴巴,瞧那股神气劲儿,就好像这一顶帽子把他全身都武装起来了。

二黑的腿上缠了绑腿。把系裤子的那条又窄又旧的皮带,扎在外面腰间,用一根细麻绳系裤腰,他不住地往上提滑溜下去的裤子。黝黑发亮的小脸儿直冒汗。二黑喜气洋洋,咧着嘴巴,龇着满口白牙笑。

三钻儿腰间挂着个长形的破皮套子,里面插着一把铁片儿剪成的短剑。他一会儿挂在左边,一会儿挂在右边,大惊小怪地警告别人:“别碰到我的剑上!扎了你!”

雨来头上戴一顶褪了色的绿军帽。帽舌软塌塌地耷拉着,快遮到眼睛上了。因此,他看人得仰起脖子来,差不多脸朝天。他用牵牛花的藤蔓当作皮带扎在腰间。花朵颤巍巍的,这不像皮带,倒是真正的花环。

他们“一二、一二”地喊着口令,挺胸瘪肚,直着小脖儿,迈着正步,在树林里转圈儿。跪下一条腿,朝一个目标瞄准。后来就演习“冲锋”。他们呼哈喊叫地奔跑着,用当作步枪和刺刀的木棍扎草垛。在他们的想象里,这草垛就是守在阵地上的鬼子兵,连扎带挑,草叶乱飞。草垛的主人,二黑的爷爷,远远地跺着脚喊叫:“小兔崽子们,把我的草垛都扎乱啦!”

他们转身向墙根的小树棵子冲过去,把树棵子砍打得乱摇乱晃,树叶子纷纷扬扬。三钻儿用剑一指旁边爬满豆角蔓叶的寨子,说:“去消灭最后一股敌人!”

他们又转身呐喊着向寨子冲过去,连扎带砍。不提防一个老奶奶正在寨子里摘豆角,从寨子梢上的密叶中间探出头发花白的头,睁大眼睛,惊叫道:“我的老天爷,把我的豆角都糟蹋啦!”

他们转身向路边的马兰草冲去……

铁头的小妹妹二妞做护士,把高粱叶子当作纱布,连呼哧带喘地往杨二娃的胳膊上缠裹。杨二娃装伤员,可是一点儿不像,雄赳赳地站在那里,嘴里不住声地叫着:“这不算啥,轻伤不下火线,快点扎上,再去消灭鬼子!”

他们押着想象里的一队鬼子兵俘虏,走进街里。听见有人喊:“来跑反的啦!”

只见村西大路上和庄稼地里,黑压压的人群,呼啦呼啦往这边跑。

“我们就是到这儿埋地雷的”

芦花村的街上,立时变得喧腾起来。飞扬的灰尘里,人呀,车呀,牛呀,毛驴呀……就像河水般往东流。小猪崽子尖声尖气地叫着。鸭子从背筐里伸出长脖子,张着扁嘴,嘎嘎嘎嘎。一只老母猪,带着个沉甸甸的大肚子,摇摆着耳朵,扭搭扭搭地哼哧着。赶猪的老头儿,留着一把灰白色的大胡子,汗流满面,就像回答谁的问话似的,一边走一边喊叫着:“我不能把它留给敌人,眼看就是一窝小猪啦!”

扬起的尘土,在大路、在田野、在村里的街道上浮动。在这猪、牛、人、马、车辆汇成的河流里,长着连鬓胡子的武装班长申俊福过来了。他敞着怀,高卷着裤腿,光着两只大脚,肩上扛着个大地雷。汗珠顺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往下滚,顺着他袒露的胸膛往下流。他一路上喊着:“闪开!闪开!别挡道,嘿!”

后面跟着十五六个大汉,有扛着地雷的,有用柳条筐背着地雷的,有用篮子挎着地雷的。四五把铁锹,七八支步枪。有村里的民兵,也有区里的爆炸小组。

雨来、铁头、三钻儿他们,跟在民兵、爆炸小组的屁股后头,连颠带跑着喊叫说:“我们也去埋地雷!”

民兵和爆炸小组,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嘴里喊着:“别捣乱!一边去!”

雨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颠跑着,拉扯申俊福的褂子后襟,说:“大叔大叔,我们会挖坑!”

申俊福连呼哧带喘地叫道:“嘿,嘿,别拉我呀!还给我添分量吗?”

到了村东大路上,开始挖坑埋地雷的时候,一个民兵发现雨来他们还是跟来了,吃惊地叫道:“我的小爷爷们哪,你们来凑这热闹干什么?”

申俊福跺着脚说:“快给我走!”

雨来他们互相望了望,凑一块儿,悄声商量了几句。然后,雨来摸了摸头上的军帽,低头瞧一眼腰间牵牛花的藤蔓,理直气壮地走到申俊福跟前,说:“我们就是到这儿埋地雷的!”

铁头他们帮腔说:“对啦,我们就是到这儿埋地雷的!”

申俊福正忙着分派民兵和爆炸小组埋地雷,没时间理他们,只是烦气地用手拨拉雨来一下:“去!去!别捣乱!”

雨来受了推搡,并不灰心,大声喊叫:“怎么我们来帮忙也不好吗?”

申俊福见雨来他们死乞白赖不走,就向一个高个子民兵挥手说:“把纸条和粉笔给他们一部分,叫他们画伪装地雷去吧!”

雨来他们拿着纸条和粉笔,一个个脸上带着庄重、严肃、紧张、兴奋的神情,往回跑了一段路。从村东头路口开始,在大路上、漫地里,用土块压下红绿纸条,用粉笔在每一个纸条周围画个圆圈。

纸条上有的写着:“喂!小心地雷!”

有的写着:“请日本皇军吃点心!”

有的写着:“请皇军坐飞机!”

二黑用手提了提滑下去的裤子,两眼瞧着大路一处坚硬平坦的土地,皱着眉头,嘴里吸溜着气,说:“应该在这儿写几个大字!写什么呢?”

大伙儿都翻动着眼皮想词句。雨来把军帽往后脑勺儿推了推,双手叉腰,叉开两腿,寻思了一会儿,说:“把课本上的一句话写在这里吧!”

他摆出架势,两腿劈成八字,弯腰拿粉笔在那块坚硬的地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大字:

这儿是中国的土地!

这时候,申俊福向这边跑来,手一挥一扬地说:“快走,快走,向东南跑!敌人到啦!”

不由分说,连推带搡,把他们推进一个土沟。叫道:“顺着沟跑!”

孩子们顺沟跑了一段路,爬上沟坡,又跑过一块地,在一个圆形的大土坑里蹲下来。他们都睁大眼睛,互相对视着,仄起耳朵听四周的响动。每个人脸上紧张的神情,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等待的这件事,让他们又高兴,又有点害怕。

危险的侦察

不大一会儿,听芦花村里砰砰响了几枪。接着就听猪嗷嗷地叫起来。孩子们都张着嘴巴,眨着眼,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知道,敌人已经进村了。

二黑和雨来爬到坑边,伸小脖儿探出头,目光掠过野菊花和草梢上面,向村边张望。杨二娃在底下用手拍打着腿,叫道:“别露头儿。鬼子有隔山镜,有隔山镜啊!”

过了一会儿,见村东头路口那几棵柳树中间,出现了一面膏药旗,还有穿黄军服戴钢盔的鬼子。雨来和二黑一翻身滚到坑底,不敢露头了。

他们眨着眼,心里计算着鬼子该走到哪里了。他们仄着耳朵,等着村东大路上的地雷声和民兵的枪声,等了半天,却是静悄悄的,连村里也没有声音了。只有微风吹着坑边上的野花青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蓝天中的白云,一动不动静静地浮在那里。

他们爬到坑边。探出小脑袋,望望北面的大道和漫地,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再瞧瞧村头上,那些敌人也不见了。铁头把那顶皱巴巴的破军帽摘下来,又使劲戴在头上,叹口气说:“这么多地雷算是白埋啦!白埋啦!”

大伙儿都唉声叹气。就像挖下陷阱捕捉野兽的猎人,眼看走到陷阱边的野兽又扭头回去了,急得他们拿拳头直打自己的腿。

他们看见村头上出现了一个光着膀子戴草帽的人,手里拿着镰刀。又一个戴草帽穿白汗衫的人,扛着锄头,从村北顺墙根走到村街口上,站住脚,向四周望了望,进街里去了。那光着膀子的,站在土堆上,向村东这边招招手,也朝街里走去了。

雨来他们看这情形,相信敌人确实离开了芦花村。他们要最后侦察一下,再把消息报告给民兵和爆炸小组。他们装着在地里找雀窝、打蚂蚱,往村头上靠近。一只蚂蚱鼓动着翅膀沙沙地往北飞了,二黑却扬着手往西追去。雨来一会儿蹲下身子拿手挖一下土,一会儿用脚踢一下草棵子。铁头时而追到这里,时而追到那里,就好像他面前真有一只蚂蚱,叫他追得这儿那儿乱飞。可是他们的眼睛却一直瞄着村头,瞧那里是不是隐藏着敌人。

他们不知道,鬼子并没有走,正在村西北的河堤旁边隐蔽着呢。鬼子让特务装成老百姓,到村东头勾引跑走的人们回来,给他们带路。鬼子瞧见那密密的地雷阵,一步也不敢走了。

现在,一个特务隐藏在路北的墙里头,一个特务隐藏在路南的墙里头。狐狸一般狡猾的眼睛,偷偷地从墙头闪露出来,瞧着七八个孩子一边玩耍着一边往这边走,隐没在一块高粱地里了。从那摇动的高粱秆儿看得出,他们正朝村头上走来。

特务

雨来他们出了高粱地,借前面一座苇塘的遮掩往前蹭。

雨来在前面,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往下一按,后面的人都张着嘴巴,眨着眼睛蹲下来,仄起耳朵听了听。然后都站起来弯着腰,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扫视着四周。他们悄悄地迈着脚步,不让脚底下发出一点儿声音,沿着苇塘长满薄荷草的斜坡,往墙根下绕去。

靠墙根,有一棵笔直的白杨树。因为雨来爬树爬得快,他们决定让他先上去瞧一瞧。

雨来爬到树半腰,迈到墙头上,向院里张望。其实,那特务就隐藏在院里他脚下墙根的草垛里呢。雨来哪里知道。只见院里和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院里粪堆旁边的猪圈门敞着,门口有一摊血,圈里的猪已经没有了。大车旁边,有一件粉红色的花褂子,一卷白线,大概是从敌人抢走的包袱里掉出来的。街上有一团带血的鸡毛,空纸烟盒子,摔碎的瓷瓶。雨来向站在墙外树底下的小朋友们大声说:“鬼子走啦!你们等着,我把旁边那个角门开开!”

雨来用胳膊抱住墙头,先把两腿悬空地伸下去。下面正好有一个不大的草垛。他想踩着草垛跳到院子里。突然,他“啊呀”惊叫一声。他感到脚下踩的不是草,低头一看,正踩在一个人的脑袋上。雨来想要把脚收回,那人伸手一拉,雨来扑通一声跌到地上。雨来急忙向墙外喊:“快跑,快跑!里头有敌人!”

铁头、三钻儿他们返身跳进苇塘里。路北墙里的特务朝苇塘砰砰打了几枪。因为有芦苇和高粱遮掩,他们都安全地逃了出来。只有雨来落在敌人手里了。

这个特务,身穿白布小褂。瘦长的脸上满是小红疙瘩,分头发式像女人一般油光光的,满口金牙。他两眼上下打量着雨来,那份儿高兴的样子,就像得到了一件宝贝。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干草,一边得意地说:“逮住一个也就够啦。要不是你这小兔崽子踩着我的脑袋,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雨来坐在地上,四下里瞧瞧,再没有别的特务了。心里说:“我得跑,不能叫他这么把我逮了去。”雨来见这特务只顾拍打身上的干草,一翻身起来就跑。特务一伸腿,绊住雨来的脚腕子,扑通一声,雨来又趴倒在地上了。

特务抓住雨来的后脖领儿,往上一提,叫声:“给我老实地走!”

雨来在前面走,心里想:“这可怎么办呢?叫他带到据点去,非没了命不可。还是得跑。”雨来走着走着,突然一伸腿,特务没提防这一手,四爪着地趴倒在地上,雨来上去就夺枪,可是那特务已经翻过身来,把枪对着雨来的胸口,叫道:“别动!开枪啦!”

特务把枪口直对着雨来,站起身,吐出嘴里的沙土,翻动着眼珠,恶狠狠地拉长声调,说:“嗬!小兔崽子,你也会这一手!”

上去就是两个嘴巴子,打得雨来直趔趄。然后把枪口在雨来鼻梁的地方指点着:“老实地给我走!再这么着我可就不客气啦!”

特务把雨来带到村西北河边上。二百多敌人在堤岸旁边坐着。一个特务说:“去了半天,逮这么个小崽子来啦!”

逮雨来的特务回答说:“别看他人小,胆子可不小呢。敢夺我的枪!”

鬼子和特务吃惊地瞧着雨来头上的八路军帽和腰间扎着的牵牛花藤蔓。一个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瞪着眼珠子咬着牙,说:“就欠拿刀子把你肚子里的八路气儿放出来!”

这个特务又把雨来的军帽使劲往下一拉,遮住两眼。那些鬼子兵,露出大黄板牙,哈哈大笑。

雨来用手猛力地把帽子往上一推,戴得端端正正,一声不响地挺直身子。他缠在腰间的花朵和绿叶,也一动不动地撅翘着。

“这儿是中国的土地!”

满脸大胡子的鬼子指挥官,在那又长又密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对凶恶的圆眼睛,嗖的一声抽出指挥刀,放在雨来的脖子上,用中国话说:“小害(孩)带路!死拉(了)的没有!”

雨来没有回答,心里暗暗打主意,怎么办呢?把敌人带到哪里去呢?

鬼子指挥官见雨来直瞪着眼睛不说话,以为这小孩吓昏了。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好像是安慰雨来,说:“害怕的不要,给皇军带路,死拉(了)的没有!”

雨来心里想:“把他们带进地雷阵,这倒是个好机会。”

见雨来还是直瞪着眼睛不说话。那个瘦长脸上长满小红疙瘩的特务弯下腰,直望着雨来的眼睛,大声叫道:“听见没有?给皇军带路就把你放了,要是不带路就割掉你的脑袋!”

雨来心里说:“要是顺顺当当地答应给他们带路,他们也许还要疑心呢,不能叫敌人看出破绽来。”

鬼子指挥官见雨来只是直瞪着眼睛不说话,就把刀在他头上挥动着,吼叫:“带路!带路!”

那个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在雨来的背上打了一拳,又顺手往前一推,叫声:“走!”

雨来这么被推搡着在前面走,二百多个鬼子和特务在后面跟着。雨来站住脚,脸上装出恼怒的神情,说:“这么推搡,还不把我推到地雷上?”

鬼子指挥官向那特务挥了一下手。特务向雨来说:“好,好,不推搡啦。就这么乖乖地给皇军带路!”

到了村东的大路上。连鬓胡子指挥官,耗子一样的小圆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瞧瞧那些土块下面的红绿纸条,又瞧瞧雨来。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急忙上前问雨来:“这些都是地雷吗?我就不信!”

雨来回答说:“不信?对啦,没有地雷。你去踩一踩吧!”

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伸出大巴掌,给了雨来一个脖儿拐,咒骂着:“小兔崽子,我知道你没安好心眼儿!”

雨来一会儿把敌人领到漫地里,一会儿又领到大路上,弯弯转转,在这片假地雷阵里走。雨来故意扯开嗓子喊叫一声:“小心地雷呀!”

一个鬼子兵,正好踩到松软的地上,以为踏着地雷了,惊叫一声,趴倒在地上。这一叫,整个鬼子大队都呼啦呼啦闪到一边,叽里咕噜趴下来,吱哇乱叫。

趴了一会儿,不见雷响,才松口气站起来。很多鬼子,因为刚才把脸埋在土里,弄得满脸沙土,只露着滚动的小眼睛。一个个缩头缩脑惊慌的样子,仿佛都吓掉了魂。

雨来带着敌人继续往前走。广阔的田野上,一块两块没有收割的豆子地,火焰似的高粱穗儿,雪白的棉花球,耸入云天的白杨树,这一切都仿佛瞪着眼睛,等着看鬼子怎样踏到地雷上。

一块没有刨掉的玉米秫秸,哗啦哗啦抖动着干叶子。还乡河水打着漩涡,阳光下闪耀着的发白的浪花,以及水鸟的叫声,都使鬼子心惊肉跳。

雨来故意领着敌人从那写着几个大字的路边经过。一个个鬼子兵走过时,都战战兢兢地瞧一眼地上那行特别显眼的白粉笔字:

这儿是中国的土地!

雨来见很多鬼子兵的腿都打着哆嗦,腮帮子嘴唇乱动。雨来心里说,他们在嘟哝些什么呢?诅咒天皇不该把他们送上中国这块可怕的土地吗?还是祈祷天皇保佑他们走出这天罗地网呢?

如果他们是咒骂天皇,就狠狠地咒骂吧!如果是祈祷,就最后地祈祷吧!他们所抢夺的土地,马上就要变成他们冰冷的坟墓了。因为雨来已经把他们带到了真正的地雷阵。

愤怒的土地!

现在,雨来正领着鬼子大队在河岸上走。雨来一边走着,一边心里说:“已经把鬼子领到地雷阵的当中来啦,我得想个办法脱身啦。怎么脱身呢?”雨来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打主意。

鬼子队伍背后的河堤上、大路上,漫地里都是地雷。前面的河堤上、大路上,漫地里也是地雷。

离头前的第一个地雷只有两丈远了……一丈远了……还有几尺远了。

雨来回头向鬼子指挥官说:“前面,地雷的没有啦!”

雨来故意一边走,一边回头说话,故意迈空了脚步,身子一歪,“哎呀”叫了一声,像一团小旋风似的滚进河里去了。

雨来在水里游着。他故意从水里冒出头来,扬手喊了声:“救命啊!”就假装被波浪打进水里。接着,仿佛被涌起的波浪推上水面似的,又闪露了一下小脑袋,就沉进河底去了。

大连鬓胡子鬼子指挥官瞪着小眼睛,见带路的小孩被河水冲走,心里说:“天皇保佑,幸亏出了地雷阵!”

可是,一个地雷山崩地裂似的爆炸了。河堤上升腾起来的浓烟,卷着沙土和炸碎的鬼子衣片直冲上天空。民兵的枪也响了起来,子弹带着咝咝的啸声,飞进鬼子混乱的队伍里。

鬼子兵这个的枪碰了那个的脑袋,胳膊肘、肩膀碰了别人的鼻子,别人又碰了自己的眼睛、鼻子……跌倒在地上的,后面的就踩着他的脖子或是脊背跑了过去。

轰!轰!轰!一个个地雷,像连珠炮似的响起来。啊!愤怒的土地,把撕碎的敌人抛上天空,扔进滚滚的烟尘中。军帽和带着血块的军装破片飞舞着,挂在庄稼秆上,挂在树枝上。皮鞋、炸断的步枪,在半空中打着筋斗……

雨来从老远的地方爬上河岸,战斗已经结束。他拧着湿淋淋的衣裳,只见落日把旷野上浮动的烟雾映得红红的。民兵和爆炸小组正在打扫战场。

鬼子和特务,除了炸死的和乱枪打死的,只逃走了三十多人。

雨来精光着身子,抱着湿衣裳,向战场跑去。见铁头、三钻儿他们也在人群里搜罗鬼子的枪支和子弹。二黑戴着个鬼子钢盔,穿着快没到大腿根儿的皮靴,手里拿着一把真正的鬼子军刀,远远地向雨来喊:“嘿!胜利品!”

他们这是到哪儿去呢?

一天,又大又圆车轮似的红日,已经沉进芦花村西的树林背后去了。西边天空,仿佛烧起了大火,红通通地耀眼。渐渐地变得暗淡,只留下一片两片暗紫色的云,浮在树林的上空。树林也变成了黑的影子,飘浮在旷野和水面上的雾气,渐渐地浓了。这时候,如果有人留神向芦花村头上仔细看,就会看见从一家后门口闪出一个黑影,就像一只鸟儿似的扎进附近的棉花地里。又一个黑影,从一家墙外的树上下来,弯着腰,朝野地里跑。接着,从路边上的秫秸垛里,闪出三个黑影,跟着前面那黑影跑。不大一会儿,又有两个黑影,让河堤隐着身,顺河坡子朝东跑。眨巴眼的工夫,又从村头闪出一个……

没用了两袋烟的时间,这些黑影就在村东头的一块高粱地里集合了。

铁头脸上带着紧张严肃的神情,蹲着身子,睁大眼睛,透过夜雾,查看了一下每个人的脸。他一面拿手指头点着,不多不少十四名,都到齐了。连八九岁的六套儿、小胖儿都来了,铁头的小妹妹二妞,也死乞白赖非跟着不可。每个人除了把自己所保存的八路军的衣物都穿挂在身上,有的还挎着鼓儿似的挎包,有的腰带上挂着个小瓷碗,有的腰带上系着一条羊肚子手巾……一看他们就是准备长途行军的打扮。

他们的队长就是铁头,他们的司务长是二黑,雨来担任侦察。铁头说,临时需要增添的侦察员都归雨来领导。因此由队长委任雨来做了侦察排长,不过现在连兵带官就他一个人。

铁头带着他的队伍钻出高粱地,出发了。在旷野的雾气中,他们排成一行,悄悄地往前走。铁头用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挎兜子,一会儿跑到队伍前面,一会儿又到后面。时而低声命令着:“跟上,跟上!”时而低声警告说:“别咳嗽!”不只从表情,从他说话的语调和声音里也能听出他的责任是多么重要!

他们不走芦花村的石桥,也不走东庄的木板桥,却朝这两个村庄中间河湾的苇塘走去。那里有一只小船,是雨来外祖父的渔船。雨来常常跟外祖父划着小船,荡进还乡河去打鱼。因此,他知道小船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为了抄近路,在一块玉米地里走。这是一块晚庄稼,玉米棒子已经收走,玉米秫秸却还没有刨。带着露水的叶子,好像很多冰凉的手掌,一会儿摸一下孩子们的脸,一会儿摸一下孩子们的胸脯,有时从头上滑过去,露珠就像雨点般洒在头上、肩上。

他们出了玉米地,在旷野的小路上走。

雨来不住地跑到前面老远的地方,蹲下身,睁大两眼,瞧瞧四周有没有可疑的黑影。他仄起耳朵,听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响动。然后跑回来,低声报告大伙儿:“前头没事儿!”

他学着真正八路军的侦察员那样,敞着怀。但是他里面没有穿衬衣,在星光下闪露着黝黑发亮的小肚皮。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来奔忙,兴奋地喘息着。在黑暗里,他的目光显得又严肃又得意。

他手里攥着一个意大利式的长木柄手榴弹。这是铁头保存了差不多两年的一个手榴弹,也是他们这支队伍里唯一的武器。雨来在队伍里走的时候就物归原主,由铁头提着。离开队伍到前面去侦察的时候,就从铁头手里拿走。

紧跟在铁头后面的二黑,低声请求说:“让我也拿一会儿。”

于是孩子们每个人都拿了一会儿手榴弹。

铁头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挎兜,不住地在队伍旁边前后奔跑着,低声叫道:“手榴弹在谁手里呢?别把里头的线儿拉出来,一拉就响啊!”

远远的地方,有机关枪的叫声,像刮风一样呜呜地响。

他们上了河堤,眼前闪出一片朦胧的白光,河水在雾气里哗哗地流。再走不远就是他们过河的地方了。

他们这是到哪儿去呢?干什么去呢?要知道这里头的内情,非得叙述一下当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不可。

杨大娃

这天下午,小朋友们正在街里玩耍,忽然看见杨二娃的哥哥杨大娃从院里走出来,戴一顶八路军褪了色的绿军帽,腿上缠着绑腿,腰间扎一条皮带,皮带上还挂着一个长形的旧皮套子,里面插着一把刺刀。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一张大嘴,满脸雀斑,连那有点大的鼻子都透露着说不出的喜气和得意。

小朋友们都惊奇地围上去,问他:

“什么时候参加的?”

“参加的哪一部分?”

“是大部队吗?”

杨大娃用手捂着带套的刺刀,十分庄重地说:“今天参加的。区长叫我先跟着他。别摸,这刀可快啦!”

小朋友们都要往院里跑,嘴里喊着:“我也去呀!我也去呀!”

杨大娃张开胳膊,挡住大伙儿。把每一个人都上下打量了一遍,皱起眉头,说:“不行啊,都是些小孩子,人家不要啊!”

铁头说:“为啥偏要你?”

杨大娃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说:“我是属龙的,我已经十六岁啦。可你们呢?有够十四岁的吗?得啦,得啦,别去找钉子碰啦!”

小朋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雨来说:“你瞎掰。谁说的八路军不够十六岁的不要?”

杨大娃睁大两眼,脸上现出吃惊的神情,点着头拉长声调说:“够十六岁的还不要哪!你们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劲儿,人家才收下啦!再说,我的个头儿也高啊,你们瞧瞧!”

他不但挺直腰板儿,伸长了脖子,连脚跟都提起来了。嘴里说:“你们看,我的个头儿有多高!”

但是,大伙儿还是非进去找区长参加八路军不可。杨大娃沉着脸说:“你们去吧!区长正开会,你们就扰乱会场去吧!”

听杨大娃这么一说,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进去了。三钻儿说:“等区长开完会,咱们再去找他!”

雨来羡慕地望着杨大娃头上的军帽,用请求的语气说:“我戴一戴行不行?”

杨大娃迟疑了一下,勉强地把军帽从头上摘下来。递给雨来的时候,嘱咐说:“小心,别弄脏了!”

雨来咧开嘴巴,笑嘻嘻地接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一遍,觉着比自己的那顶新多了。尤其是,他认为这是区长发给杨大娃的。就是说,戴上这顶军帽就算真正的八路军了。雨来小心地把军帽扣在头上。

三钻儿、二黑他们也都眼热地瞧着这顶军帽,争抢着说:“我也戴一戴!”

杨大娃说:“快拿来吧!你们离戴军帽的岁数还得几年呢!”

杨大娃把帽子拿过去,拍了又拍,吹了又吹,才神气地扣在头上。

二黑上下打量着杨大娃,说:“哟!连支枪也没有啊?”

杨大娃愣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份荣耀和尊严受到了轻视。可是他立刻把刺刀从皮套里抽出来,在大伙儿面前晃着,说:“瞧,磨一磨快极啦。区长说,等缴获了敌人的枪就发给我一支。急什么?”

铁头接过去,小心恭敬地抚摸了一下长满锈的刀刃,又递给雨来。每个人都这么瞧了一遍。杨大娃不住地提醒大伙儿,说:“嘿,小心,割破了手指头!”

小朋友们都觉着杨大娃的一切都变得这么不平凡。因此,参加八路军的心越来越坚定了。

这时候,区长和四五个工作人员从杨大娃的院里走出来。区长向杨大娃说:“小杨同志,咱们出发啦!”

小朋友们呼啦呼啦围住区长。不管怎么说,死乞白赖,非参加八路军不可。闹得区长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说:“你们快回家带两件衣裳,有手巾挎包什么的也带上,快去快来。”

可是等大伙儿偷着从家里带出要用的东西,到大街上一看,区长他们早无影无踪了。只有杨大娃的老爷爷站在门口,向孩子们挤了挤眼,动着胡子,嘿嘿地笑。

孩子们呆呆地站着,带着受了委屈的神情,向没有人迹的大路上望着。委屈再加上失望,心里头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忽然,铁头向大伙儿使了个眼色,大伙儿跟着他到了村头菜园子里密密的向日葵底下。铁头说:“咱们去参加主力部队!”

这样,他们仔细商量过以后,吃过晚饭,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出自己的家门。

像八路军那样爱自己的同志

他们顺着河岸向东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是八路军战士了。一个个挺着胸脯,只听脚底下嚓嚓地响。还像八路军行军那样,不住地低声传达口令。

一会儿传:“脚步轻点!”

一会儿传:“别掉队!”

一会儿传:“别咳嗽!”

甚至铁头的小妹妹咳嗽的时候,二黑还不知不觉地学着老八路的南方口音,侉里侉气地说:“怎么搞的!”

这一下,逗得整个队伍都哧哧地笑起来。有的用巴掌捂着嘴,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急得铁头跺着脚,低声喊叫说:“就这样,人家八路军要吗?”

一只水鸟,突噜一声从水草里飞起。孩子们受了惊吓,才算止住笑声。

四周静静的,只有偶然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刮风一般呜呜的机关枪声。银河斜着向天边伸展过去。投下的光辉,透过夜雾,洒在还乡河上,朦朦胧胧闪动着波纹。在那水面平静的河湾,可以看见群星的倒影。河里有大鱼跳跃时的泼溅声和野鸭的叫声。

铁头轻轻地嘘了一声。大伙儿都一个跟着一个蹲下身。雨来照例从铁头手里接过那个手榴弹,猫下腰,瞪大眼睛,一步一步,悄悄地到前头过河的地方去侦察。

孩子们一个个伸着小脖儿,睁大眼睛,转动着脑袋,向四下里探望。

还乡河水哗哗地流过来,星光在水波间闪动。一阵风吹过来,近处芦苇密密的叶子,互相撞击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再望望黑暗的旷野上,浮现着树林、土丘、村庄的黑影。纺织娘在落满露水的草丛里,低声叫着。一个流星,拖着长长的蓝尾巴,掠过夜空,在远方消失了。

可是雨来呢?去的时间不短了,还没有回来。这可使大伙儿有点为他担心了。这一带河边水草密,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去,叫水草缠住,会游水的也得淹死。要么就是碰到了隐藏的敌人?有时候,少数敌人夜晚出来,隐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捉人。

大伙儿越想越不放心了。于是围拢在一起,悄声低语地商量,再派出两个人去。都说八路军最讲同志友爱,我们要像八路军那样爱自己的同志,搭救自己的同志。

仿佛雨来已经掉在河里了,仿佛雨来已经被敌人捉住了。每个人都争抢着要到最前面去侦察。

最后决定铁头和二黑到前面去。其他的人,都在后面十几步远,慢慢跟着。

铁头和二黑走几步,朝前抛出一两块土疙瘩。蹲下来听一听,再往前走。

三钻儿猫腰从后面跑过来,低声叫道:“别往前走啦。雨来说的那船就在这一带,我到这儿放羊的时候瞧见过。瞧这黑影不是河边那两棵柳树吗?就是这儿。”

他们在这里悄悄地寻找,把土块向四下里抛。这儿没有敌人。那么,很明显,雨来是掉进河里去了。

大伙儿呼啦呼啦朝河坡子底下跑,一边低声呼唤着:“雨来!雨来!”

有几个会游水的,已经准备舍命跳进满是水草的河里寻找雨来了。

这时候,雨来从芦苇里钻出来,跺着脚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原来,雨来在这河边芦苇里来回找了很多遍,怎么也没找见那只渔船。他正急得浑身冒汗,忽听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打在身边的芦苇里了。心想,糟糕!也许来了敌人。他急忙蹲在河坡的一丛芦苇里。正要从水里游到铁头他们等他的地方去,大伙儿就急急地跑下河坡来了。

大伙儿见雨来平安无事,虽然还没找到渡船,也都兴奋地议论他们刚才的心情,就好像真正地渡过了一次危险。于是全体行动起来,沿着河边寻找那只渔船。

渡河

有个小朋友埋怨雨来,说雨来也不知道这儿是不是真有渔船,就把大伙儿领来了。

但是大伙儿都不同意这个小朋友的意见。都说人家八路军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团结友爱。都批评他,刚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困难,就埋怨起别人来。这个小朋友才不嘟哝了。

这么一来,大伙儿都怕雨来着急难过,都不住地走过去,低声安慰雨来。铁头向雨来说:“别着急!慢慢找。实在找不到,咱们就多走五里地,从东庄西北那座桥上走!”

二黑到雨来跟前,低声问:“着急了没有?我们都不着急,你放心吧。”

三钻儿说:“谁没有记错了的时候呢?你好好想想。”

雨来猫着腰,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用手拨拉着芦草,寻找渔船,汗珠顺着脸滴落在草叶上。铁头的小妹妹悄悄扯了一下雨来的袖子,得意地说:“越是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越不埋怨,越团结,对不对?”

这时候,杨二娃呼哧呼哧跑来,低声叫道:“找到啦,找到啦!在下边那一小片苇子里藏着呢。”

雨来先爬到船上,把一个小木板搭在船舷和岸边。雨来在上面撑着篙,铁头两手拉紧船绳,二黑照顾着大伙儿,一个一个上船。二黑脱了鞋,光脚卷着裤腿。软泥和水草在脚下吱吱地响着。他一面用手搀扶着上船的小朋友,一面低声说:“别慌!小心脚底下!”

雨来在船上,用那种压低的嗓音,连声叫着:“坐稳!坐稳!别动啦!别站着啦!”

全都上了船以后,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掉进水里,铁头郑重其事地下了命令:“谁也不许在船上乱晃!”

铁头和二黑摇橹。雨来撑篙。小船缓缓地移动了,向芦苇的深处荡去。船帮擦着水草,发出轻微的声音。孩子们坐在船里,每个人都觉得今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这么不平常;吱吱呀呀的摇橹声,河水轻微的泼溅声,铁头、二黑、雨来的身影,头上无边无际深蓝色的星空,又神秘,又伟大。

他们呼吸着芦苇、蒲草和水的气味,觉着这么新鲜。坐在船上,感觉就像坐在一只飞得平稳的鸟背上。船在两边墙似的高高的芦苇中间行进,就像在一个长形的峡谷里穿飞。一个个缩着小脖儿,静静地听着芦苇擦着船身,沙沙地响。折断的芦苇打在他们脸上,也不去拨开,都觉得这样更有味儿。因为每个人都想到自己这是去参加八路军,马上就是保卫祖国的真正战士了。他们在水光和星光中,不住地互相交换一下目光,微笑着。

船,很快钻出苇丛。渐渐地,荡到河中心了。还乡河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宽广过,两岸的芦苇,在夜雾里,变得像大海中的岛屿一般。船,驶过河中心,向对岸摇去。凸起来的黑油似的水面,被小船轻轻地分成两半,又翻卷回来,泼溅着船身。有的小朋友,忍不住把一只手伸进凉凉的河水里。立刻听到低声喝道:“嘿!那是谁呀?”

于是,那只小手就急忙缩回去了。

船,离对岸不远了。望得见水面上柳条的黑影和那追赶着白泡沫的漩涡了。

船靠到对岸的时候,忽然扑啦一声,大伙儿心里猛一跳,原来是一只水鸟,从蒲草棵子里钻出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船,撑进苇丛里,靠了岸,雨来把绳索拴在一棵小树上。小伙伴们一个个跳下船。

“我不累呢,我是撒尿来着!”

他们排成队伍,顺着大路,一直往北走。其实,这不是走,这简直是跑。只听他们脚底下嚓嚓嚓嚓地响。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在这夜晚的旷野上飞奔。

渐渐地,队伍拉长了。而且,有那年纪小一些的,已经走不动了。从后面急急地低声传过话来,说:“往前传站住!二妞、六套儿、小胖儿都走不动啦!”

话传到前面就变成了这样:“站住!前传,二妞、六套儿、小胖儿不走啦!”

孩子们站住了。带队的铁头,手提着手榴弹,走到队伍后面,黑暗里朝前探着身子,睁大眼睛,见小胖儿正坐在大路旁边喘息。二妞干脆躺在地上了。六套儿站在那里,拿袖子抹着脸上的汗,说:“谁说我走不动啦?我一点儿也不累嘛!”

铁头本想埋怨他们几句。尤其是他的妹妹二妞,既然走不动,就别来,到现在成了累赘了。怎么办?他想到应该学八路军那样,越是遇到困难,越团结、互助、友爱,越是半句埋怨别人的话也不说。他向二妞、六套儿和小胖儿说:“把你们身上的东西拿下来,我给你们背着!”

这时候,三钻儿走过来,伸手摘六套儿的挎包。六套儿推开他的手,说:“谁说我不能走啦?我一点儿不累。”

二黑用那种雄壮的声音,向二妞说:“把你的东西都给我!”

雨来把脊背对着小胖儿,蹲下身,说:“我背着你!”

小胖儿说:“不用,我能走!”

其他的小朋友也都围上来了。连抢带夺地争着帮他们拿东西。一只挎包就有好几只手去抢。六套儿两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挎包,急赤白脸地说:“我背得动,背得动!”

小胖儿急得跺着脚,低声喊叫:“我走得动呢!哪有叫人家背着参加八路军的?”

结果,小胖儿只把他装着课本、手巾和瓷碗的挎包给了雨来。二妞的东西给了她哥哥铁头。六套儿的挎包叫三钻儿硬抢去了。

雨来用一只手搀扶着小胖儿的胳膊走着,还不住地低声安慰他:“这是头一天,以后就锻炼出来啦!”

走了一段路,就由二黑来帮助小胖儿。雨来到前面侦察去了。

队伍里,不住地有人争抢着帮助年岁小的伙伴,或是争着去搀扶走得慢下来的伙伴。

杨二娃因为撒尿落后了几步,立刻就有三四个小伙伴跑过去。不由分说,有的摘他身上的挎包,有的搀扶起他的胳膊。急得杨二娃跺脚说:“我不累呢,我是撒尿来着!”

他们已经绕过三个村庄。眼前平地上,又朦朦胧胧浮现出一片黑影。孩子们心里想:“应该侦察一下,村里是否住着八路军大队?”

他们漫踏着地,走了约莫半里路,在村外的一个干土沟里蹲下来。派出三钻儿和雨来进村去侦察。

雨来和三钻儿弯着腰,一步一步朝村里摸。好像这么弯着腰别人就不会看见自己了,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雨来被土块绊了脚,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三钻儿以为雨来看见了什么,也跟着趴下来,低声问他:“看见什么啦!”

雨来站起来,拍打着衣襟上的土,说:“跌了个筋斗。没啥!”

他们擦着一个菜园的篱笆悄悄往前摸。突然,哗啦一声响,从豆角的密叶里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把雨来和三钻儿吓了一跳。那黑团在离他们四五步远的地方站住,黑夜里只见一对眼睛放着绿光。拖长声音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大狸猫。三钻儿跺一下脚,嘴里“哧——”地叫了一声,那狸猫便跑走了。

他们继续往前摸。在一家院墙的外面,仄着耳朵听了听,院子里静静的。听听村里也是静静的。不知谁家槽上的毛驴,用那种又粗又宽的嗓门儿吼叫。

雨来和三钻儿顺着一棵枣树爬到墙头上,瞧瞧房屋的窗子没有灯光,二人顺着墙头寻找底下有没有能够帮助他们下去的土堆木垛什么的。

他们把脚伸到靠墙的鸡窝顶上。墙头上的碎土哗啦哗啦往下直掉。他们静下来,听听屋里没有声音,只是窝里的鸡鸭,因为听到它们头顶上的响动,有点儿惊慌地低声叫着。雨来和三钻儿从鸡窝上轻轻地跳到地上。雨来不小心,挎包上的瓷碗,当啷一声,碰到墙边的一个大缸上了。他急忙用手捂住那瓷碗,同时缩起小脖儿,睁大两眼,直盯着漆黑的窗口。听屋里一个老头儿的声音,问道:“谁呀?”

雨来和三钻儿走到窗前。三钻儿学着八路军的称呼,还有点侉里侉气地说:“老乡!这村有八路军没有?”

雨来觉着三钻儿没介绍自己的身份来历,容易引起人家的疑心。忙接着三钻儿的话茬儿,急急地说:“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是八路军找八路军的,想打听一下这村里有八路军主力部队没有?”

屋里没有回答。可是窗纸一亮,点着灯了。听着下炕走动的脚步声。接着,一声门响,一个老头儿,探出半个身子,黑暗里辨认出是两个小孩,嘴里嘟哝说:“什么八路军找八路军?说的不明不白。”

“是这么回事,老爷爷。”雨来用尊敬的语气回答。他本想称呼“老乡”,话到嘴皮上,觉着不合适,还是按着岁数来称呼了,“我们是找八路军参加八路军的。”他和气地微笑着说。

老爷爷先是吃惊地扫了他们两个一眼,然后说:“到屋里再说吧!”

老爷爷把雨来和三钻儿让进屋里。等老爷爷听完两个孩子的详细叙说,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用手摸擦着灰白色的大胡子,仰脸朝房顶翻了翻眼珠。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向雨来和三钻儿说:“先把你们那十几个伙伴儿都叫来,喝点水,喘喘气儿,我给你们想想办法找到八路军!”

雨来、三钻儿把伙伴们领进这屋里的时候,一个圆脸庞、大眼睛,脑后梳着个圆髻的婶子,正在当屋蹲着,给这群小客人烧水呢。

这个婶子脸上带着笑容向屋里大声说:“妈妈,八路军到啦!”

一个老奶奶把他们迎进屋里,一边拿笤帚扫着炕,说:“快上炕歇歇腿儿。真难为了你们!”

小朋友们都呼啦呼啦上了炕,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下来,互相望着,咧着嘴巴笑。

老奶奶站在地上,两手撑在炕沿上,朝孩子们探过身去,眼睛在大伙儿的脸上扫来扫去,用那种责备中带着爱护的语气,说:“这么跑出来,你们的妈妈爸爸该急成什么样子啦!再说,一个个都这么大点儿,是叫人家八路军背着你们,还是抱着你们?”

小胖儿摆出雄赳赳的姿势,点动着脑袋,直着嗓子说:“我们既不叫他抱,也不叫他背!”

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乱哄哄,吹嘘自己的能耐。他们的话被互相打断,而且声音越来越高。老奶奶也不知道应该回答谁的话了,只是吃惊地睁大眼睛,赞叹说:“嗬!嗬!嗬!”

铁头、雨来和三钻儿,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眼神。三钻儿问老奶奶说:“真的,我说老爷爷到哪儿去啦?”

老奶奶仍旧那么两手撑在炕沿上,往前探着身子,神秘地眨着眼,放低声音说:“给你们找八路军去啦!”

这时候,在堂屋烧水的婶子端来了茶水。孩子们往后挪动着身子,当中空出一块摆茶壶茶碗的地方。铁头还学着大人的语气,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婶子,您受累啦,我们自己倒吧!”

不知为什么,大伙儿觉着铁头这种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挺好笑,可是都知道不应该笑。但越是想忍住笑,越是忍不住了。有几个小朋友由于强忍着笑声,浑身直颤动。铁头的小妹妹二妞,两个手掌捂住嘴,又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要不是老奶奶给他们拿来了吃的,他们非哈哈大笑一阵不可。

在婶子给他们倒水的时候,老奶奶从厢屋用衣襟兜来了落花生和大枣儿,抖在炕上,笑着说:“慰劳慰劳八路军同志们!”

孩子们听老奶奶叫他们“八路军同志”,都欢喜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咧着嘴嘻嘻地笑。

大伙儿连吃带喝,十分高兴。想不到这么顺利,遇见这么一个热心肠的老爷爷,亲自给他们去找八路军。看样子,八路军大队离这儿不会太远。

孩子们喝着,吃着。渐渐地,都横躺竖卧地睡着了。

老爷爷回来,招呼他们:“起来,起来,嘿!出发啦!”

孩子们都坐起来,争抢着问老爷爷:

“找到八路军啦?”

“这就走吗?”

“八路军大队有多远?”

老爷爷告诉他们说,不远。

大伙儿扑通扑通跳下炕,跟着老爷爷到了门口。啊哈!还有两辆大胶皮车等着他们呢。由铁头指挥着,一个个按次序上了车。老爷爷赶第一辆,一个叔叔赶第二辆。

赶车的轻声地吆喝着牲口。马儿拉着他们飞奔起来。

孩子们坐在车厢里,悄声低语谈论着见到八路军大队该怎么说。也有的默默地望着夜雾里变得神秘的旷野,脑子里想象着穿上军服、背上步枪的神情气派。想象着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又紧张又快活的情形……

马儿拉着孩子们在大路上飞奔。

可是,这是到哪儿啦?这发亮的不是还乡河吗?那高高的黑影,不是芦花村北的那两棵响杨树吗?啊呀!这是芦花村哪!老爷爷把我们送回来啦!

“跳进人来啦!”

近来,日本鬼子很少有大队下乡围庄了。只是特务队常常夜里偷偷从据点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窝藏在村里,免不了就有那少数的工作同志或送信的人,不小心被敌人捉住,捆绑起来。

一天晚上,雨来从夜校回来,趴在油灯底下,给妈妈念新学的课文。妈妈坐在灯边,一边听着,一边穿针引线地纳鞋底子。

雨来念着念着,眼皮子发沉,打起盹儿来。妈妈说:“快去撒泡尿,回来睡觉吧!”

雨来迷迷糊糊,光着脚跑到堂屋,蹬在后门槛儿上,向院里撒尿。一阵夜风吹来,雨来打了个冷战。撒完尿,正要转身回屋里去的时候,听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嗡嗡哝哝的说话声。雨来的心跳起来。两眼注视着墙头,仄着耳朵,想听他们说的什么,可是听不清。忽然,他看见墙头上探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雨来睁大眼睛仔细看,分明是一个人脑袋。雨来忙躲进门里,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院里来了。雨来扭头往屋里跑,低声叫着:“妈妈!妈妈!”

妈妈从雨来的声音和惊慌的神情知道有了事,忙问:“什么事?”

“跳进人来啦!”

妈妈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了,她知道跳进来的是什么人。妈妈伸手就从炕上把雨来的书抓过来塞到炕席底下,叫雨来:“快上炕,装睡觉!”

这时候,又听到前院有人绊在水桶上,哐啷哐啷,连人带桶倒在地上的声音,还夹杂着咒骂的声音。一个粗哑的嗓子骂道:“撞上障碍物啦!真他妈丧气!”

雨来已经爬上炕,躺在炕头,拉过被,蒙头盖上。妈妈仍旧坐在灯下纳鞋底子。

前后院已经有了很多杂乱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又听有人踢得那水桶乱滚,骂骂咧咧地到了堂屋。门帘子忽的一下掀开了,跟着,伸进一支手枪,后面探进一个脑袋。凸起的脑门儿和鼻梁相接的地方,滴溜溜闪动着耗子一样的小眼睛。这个人缩着脖子,把整个的屋里瞧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雨来的身上,问雨来妈妈:“被底下是什么?”

雨来蒙在被里不出声,妈妈回答说:“我的孩子,刚躺下睡啦!”

特务用门框掩住身子,把手枪对着雨来,大着胆子叫道:“把被给我揭掉!”

雨来妈妈没有动,反问那个特务:“孩子睡觉,揭他的被干什么?”

特务瞪着眼睛,威吓雨来妈妈:“揭不揭?不揭我开枪啦!”

雨来妈妈探过身子去,伸手把雨来身上的被掀到一边。雨来装着被惊醒的样子,用手揉着眼睛,说:“怎么把我的被给揭掉啦?”

他假装刚看见那个特务,坐起来,问他:“干什么的?你找谁?”

这个特务没有搭理雨来,只瞥了雨来一眼,就把手枪对着雨来妈妈,低声问:“有八路军没有?”

妈妈摇摇头,回答说:“没有!”

这个特务把门后、柜底下、缸里搜寻了一遍,歪着脖子横着耗子眼睛,叫道:“给我老老实实在炕上待着!别动!”

他见雨来坐在那里,两眼直望着他,就把枪口对着雨来的脑门儿,威吓说:“你朝我眨巴眼睛干什么?心眼儿里打主意是不是?你给我老实地躺着!”

等雨来拉着被子躺下去,他又把枪口对着妈妈:“敢动一动,敢叫一声,就给你们两颗‘定心丸’尝尝!”

这个特务横着脖子,翻翻眼珠出去了。

堂屋有人压低着嗓音,喊叫说:“太君问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

前后院都有人,用同样压低的嗓音回答:“都准备好啦!”

问:“车子都推进来了?”

回答:“推进来了!”

随着急速的脚步声,问话的掀开帘子来到屋里。瞧他那副神气,就像来到他自己家里似的,只四下扫了一眼,就盘腿坐在炕上。把头上的黑呢子礼帽摘下来放在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放在自己面前。把夹在右耳朵上的半截烟卷拿下来,弹掉烟头上的一点儿烟末,用长长的指甲,把纸包里的白面挑到烟卷头里。然后,划着火柴,仰着脖子,吸溜吸溜地抽起来。从他两个鼻孔里喷出的烟,散发出一种使人恶心的腥臭味儿。

妈妈坐在雨来身边,偷偷地打量这个特务,只见他穿一身呢制黑礼服,胸脯口袋外边,吊着的一条表链儿,活像条蛇。头发上抹着浓浓的油,狗舔似的光滑。黄白的面皮,满是酒刺。鼻孔里伸出两撮黑毛,左眼眉底下,一个核桃大的肉瘤。妈妈心里暗暗叫道:“这不是佐佐木特务队的大队副孙大瘤子吗?”

最近从天津调来的日本特务队长佐佐木,手下有二十多个极其凶恶的特务,这些人都是佐佐木亲自从天津挑选过来的,只有这个大队副是本地人。因为他眼眉底下有个肉瘤,人们都叫他“孙大瘤子”。他一边吸着白面,一边问雨来的妈妈:“你们这村子里,常来八路军工作人员吗?”

雨来的妈妈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孙大瘤子脸上带着严厉气恼的神情,瞪了雨来妈妈一眼。吸了两口白面,大概是享受着白面的醉意,闭着眼睛,拖长着声调,问:“常来八路军游击队吗?”

雨来的妈妈仍旧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孙大瘤子没有睁开眼睛,又问:“大部队来过吗?”

虽然他的声调还是拖得长长的,声音也不高,可是已经明显带出了不满意和威胁的意味。

雨来妈妈还是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孙大瘤子又吸了两口白面,把刚刚吐出嘴的臭烟又顺着鼻子眼吸了进去,一伸脖子,咽进肚子里。他恶狠狠地斜了雨来妈妈一眼,然后低头,重新拿指甲往烟卷里头挑白面。用伤了风似的鼻音,拉长了声调,说:“我说,你怎么老是摇头啊?我看,你的脑袋在肩膀头子上,长得有点不牢靠了吧?”

妈妈不慌不忙地回答说:“轻易不出门,就是来了八路军也不知道。”

孙大瘤子吸完一口白面。突然,把烟卷头往炕上一摔,横眉竖眼地叫道:“不知道,不知道。八路军一来你什么都知道啦!”

这时候,进来一个特务,向孙大瘤子打个敬礼,说:“太君请孙队长!”

孙大瘤子下了炕,收起白面,戴上礼帽,用那种凶恶的目光盯着雨来妈妈,咬着牙说:“早晚宰了你!”

然后,跟那特务一同出去了。

雨来从被头露出一对小眼睛,望着妈妈,悄声问:“都走啦!”

妈妈向雨来使眼色,做手势,叫雨来不要说话。前后院和堂屋,不断有人走动。

一个特务掀帘子进来,向雨来妈妈叫道:“下炕,烧壶水喝!”

雨来妈妈下了炕,到堂屋给特务们烧水。孙大瘤子跑到堂屋,吩咐一个正坐在锅台上抽白面的特务,说:“你盯着这老娘儿们,一不留神,就可能在水里给咱们下点毒药。”

于是,这个特务目不转睛地盯着雨来妈妈。

这一宿,敌人并没有捉到八路军工作人员。

来了个骑自行车的人

公鸡用它们尖声的、粗声的、低声的、响亮的各种各样的嗓门儿,咯儿咯儿地叫起来了。天,渐渐地亮了。井沿上有水桶的叮当声。有人拉着牲口,向还乡河边走去饮水。早晨见了面,照例大声地互相打招呼。谁也没想到靠西街把梢雨来家的院子里,藏着一群特务。

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是已经透过东边的浮云,探出了它的光辉。一颗星星也不见了。雨来家后门外的旷野,原先藏在黑暗的夜雾里,现在一目了然了,黑色的土地,散布在田里的一捆捆的秫秸,琥珀一样的水塘,闪着露水的草地,都显现出来了。

大路像一条浅黄色的宽带子,横过雨来家的后门口,弯弯转转地向旷野伸展出去。一只鹰醒了,停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的顶端,仰着头,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旷野。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或是看到了什么,它张开巨大的翅膀,跳离枝头,悬在空中,慢慢地扇动着翅膀,飞向旷野,在早晨的霞光中盘旋起来。

这时候,从远远的大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

这人的脸,被太阳晒成酱红色。眉棱、颧骨、下巴,整个脸轮廓分明,而且显得坚毅。他的两眼黑得发亮,锋利的目光,仿佛要把什么刺穿似的,眺望着旷野和面前的芦花村。半旧的蘑菇式圆顶草帽,压着他粗硬的头发,以免风把帽子吹掉,帽带系在了长了黑胡楂的下巴上。他的青布夹袄大敞着怀,露出腰间鲜红的牛皮子弹袋。右边插着一把长苗三眼金鸡盒子枪;左边挎着一个枪牌撸子,两个甜瓜形手榴弹。迎面的晨风,把他两边的衣襟吹到后面,像鸟儿张开的翅膀。这正是游击队长杜绍英。他同政委李民达到军区武装部开会,政委在刘家桥等他,队伍已经由副队长带走了。

杜绍英

杜绍英在大路上紧蹬着车子。见芦花村村头上,有挑水的,有牵着牲口往河边走的,有下地干活的。他向下地的人打听,听说村里没事儿,就放心地过了还乡河上的桥。穿过一片矮树棵子,绕过池塘,眼前就是打谷场了。

他看见从雨来家的后门口,走出一个拿木杈的男子。杜绍英一边蹬着车子,一边眯缝起眼睛,仔细地辨认这个人。心里说:“这是谁呢?怎么不认识?”

等他看出这不是个庄稼人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了。特务丢下木杈,掏出手枪,向前迈了一步,挡住车子,叫了声:“别动!”

杜绍英两手扶着车把手,眼看手枪在腰里不能拿,干着急。

这时候,从院里跑出四五个特务,搜查杜绍英的全身。幸亏所有的文件都在政委手里。杜绍英眼看着满篮的三眼金鸡,满篮的枪牌撸子,装得满满的牛皮子弹袋都被特务拿去了。他从牙缝里说:“没容我还手,真便宜了你们!”

一个特务抖开绳子,扭动着脸上的横肉,挤着一只眼睛,嘻嘻地笑着说:“来吧,不管骡子马的拴上点吧!”

杜绍英由于一时大意而对自己的恼恨,由于受了侮辱而感到的愤怒,以及对这群汉奸走狗的仇恨,混合成一股怒火,直从心窝里升腾起来。他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双眉倒竖,圆睁两眼,叫道:“呸!放干净点儿,别满嘴喷粪!”

这个特务一怔,眼睛直望着杜绍英,拖长声音叫道:“嘿——”

扬起大巴掌就向杜绍英的脸上打下去。杜绍英趁势给了他一脚,正踢在他的小肚子上。特务倒憋了一口气,止不住后退几步,打个趔趄。他扔掉绳子,两手捧着肚子,蹲在地上,龇牙咧嘴地乱叫:“哎呦!哎呦!哎呦!”

立时上去两个特务,把杜绍英的两臂拧到背后,捆绑起来。

那个被踢的特务,仍旧蹲在一边,捂着肚子,不住声地叫:“哎呦!毙了他!毙了他!活活打死!哎呦,我的妈呀!打,打。哎呦,拿棍子来,活活打死!哎呦,踢死我啦。小心哪,他身上可能有点功夫。哎呦,踢死我喽……”

特务们七嘴八舌地喊叫:

“绑在树上!”

“把他按倒!”

“还是绑在树上打老实点儿!”

杜绍英被特务绑在稻场边一棵大树上。那个挨了窝心脚的特务,已经缓过气来,从地上抄起木杈,咔吧一声踩成两截。他手提着半截杈子柄,横脖子瞪眼,一步一步走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我非活活地打死你不可!”

杜绍英骄傲地仰着脸,蔑视的目光直盯着向他身边走过来的特务,冷笑说:“落在你们这群狗东西手里,就没打算活着。摸摸你的狗头吧!看它还能在你的肩膀头子上长几天?出卖祖国出卖人民的败类!”

这个特务一怔,不由得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儿。但他立刻抡起了木杈子柄,对准杜绍英的脑袋,正要劈头盖顶地打下去。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叫道:“慢着!”

这个特务举着木棒,扭头一看,是佐佐木和孙大瘤子出来了。

孙大瘤子嘴里叼着烟卷,手提着盒子枪,稍微仰着点脸,皱起眉头,用不满意的语气问:“你们问过他没有?”

特务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有人回答。孙大瘤子拖长声调说:“急什么?还跑得了他?”

佐佐木杀气腾腾地站在杜绍英面前。这个刽子手,穿一身蓝布裤褂,滚圆的肚子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灰黑色的脸,翻扯着的上嘴唇,有一撮小黑胡子。嘴里露出两颗大黄板牙。他两手抱在胸前,两腿八字形站在地上,扫帚眉底下的一对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他上下打量着杜绍英,猜测着这个落在他们手里的是个什么人物。他用中国话问:“八路军?”

杜绍英仰着头,脸上浮现出把这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用那种挑战的语气回答:“不错,是八路军!”

佐佐木的脸上不动声色。显然,这个不问他也知道的。他继续问:“你的工作人员?还是大部队的干活?”

杜绍英没有回答。佐佐木提高声音,又追问了一句:“你的工作人员?还是大部队的干活?”

杜绍英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心里想,要说是地方上的工作人员,这群东西就会问个没完没了,让我吓唬吓唬他们。

杜绍英仍然骄傲地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回答说:“大部队的侦察员!”

杜绍英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注意着佐佐木和特务们的脸色,见他们都怔了一下,互相交换着惊慌的目光。佐佐木压住心里的惊慌,急急地追问:“大部队哪里的住?”

杜绍英向他来的方向瞥了一眼,回答说:“二里地,说话就到!”

哈哈,佐佐木的丑脸,立时由灰黑变成灰白。他向孙大瘤子说了两句日本话。孙大瘤子现出六神无主的样子,向特务们叫着:“快,快,快,搬车子,走走!”

特务们呼啦呼啦跑进院里,推出自行车。

妈妈决心拖住特务

在后门口外的特务们捆绑杜绍英,以及佐佐木、孙大瘤子走出门口的那个时候,有一个特务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其实,雨来妈妈早把衣裳物件藏起来了。日本鬼子和汉奸队三天两头围庄,谁把衣物在箱柜里装着?有多少也不够他们抢啊。这个特务打开箱子,把破棉花乱布条子扔了一炕,嘴里咒骂着:“真他妈丧气!想捡点‘洋落儿’都没有!”

从破棉絮堆里翻出一件雨来妈妈穿旧的偏襟花洋布褂子,特务自言自语地说:“嘿,不错,真翻着一件!”

他把花洋布褂子叠起来,掖在腰里,然后又跳到地上,打开柜,一手托着柜盖,一手在柜里翻腾。只有一团纳鞋底子的线绳,算是件可拿的物件儿。他装在衣裳口袋里了。特务见翻不出什么来,就一手托着柜盖,扭过脸去,两眼直望着雨来妈妈的衣襟,问:“钱呢?放在哪儿啦?”

坐在炕上的雨来妈妈回答说:“我们穷门小户,哪来的钱?”

特务啪的一声盖上柜。到炕上,伸手就到雨来妈妈的口袋里掏摸。掏出了两张钞票,一边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一边问:“还有没有?”

雨来妈妈直望着特务的眼睛,回答说:“我们就这么一点儿钱,都叫你拿走啦!”

这个特务,两眼环顾着屋子,觉得哪里都翻到了,只有炕席底下还没有翻。他探过身去,伸手要掀炕席。这可不得了,雨来的课本就在炕席底下。妈妈见事不好,一把拉住特务的胳膊,说:“我们穷门小户的过日子,就这么一点儿钱。队长别都拿走吧!”

特务趁势用胳膊一搡,把雨来妈妈搡到炕上,瞪着眼说:“踢死你!”

雨来妈妈见特务又去掀炕席,忙起身去拉他的胳膊,假装用哀求的语气说:“队长修修好吧!队长……”

特务又把雨来妈妈搡到炕上,这回抬腿就要踢。雨来见妈妈要挨踢了,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特务的腿,说:“你把钱拿走,还打人!”

特务一巴掌打在雨来的脸上,骂道:“毙了你!小兔崽子!”

特务扬手还要打,就听到院里腾腾腾腾杂乱的脚步响。有人大声问:“屋里还有人吗?”

这个特务回答说:“有人!”

“还不快走!八路军大队来啦!”

特务跳下炕就往外跑。一脚绊在门槛上,栽了个“狗吃屎”,一边爬起来奔墙边推他的自行车,一边问:“到哪儿啦?到哪儿啦?”

没有人回答他,他推起自行车,跟着大伙儿往门外跑。

雨来妈妈听说来了八路军大队,想要拖住这群特务,不让他们逃掉。就喊叫着追出来:“队长,队长,就那两个钱,别都拿走啊!”

雨来也跟着妈妈跑出来。妈妈追到门外,拉住那个特务的胳膊,大声央告:“队长,队长,就那两个钱哪……”

那特务使劲挣脱着,叫道:“躲开!躲开!我枪毙了你!”

雨来在妈妈身边装哭,急得特务直跺脚:“你们又哭又喊,想叫八路军听见是不是?”

雨来妈妈还是死命拉住那个特务,而且越发大声地喊叫起来:“队长,把钱给我留下吧!”

这个特务可真急了,狠命地把妈妈推了个大趔趄。妈妈向后退了几步。忽然,脑袋轰的一下,差点叫出声来。她看见杜绍英了。雨来跟着妈妈的目光,也发现杜绍英被特务绑在树上。

雨来正心里没了主意,妈妈又重新扑过去。这一回,她拉住了孙大瘤子的胳膊,死命不放地央求着说:“孙队长,别把那点钱给我拿走啊!我们穷门小户,买柴米油盐就指望着这几个钱哪!”

孙大瘤子瞪眼威吓说:“放手!”

雨来妈妈决心拖住特务们不放了。她想,等八路军大队一到,杜绍英就有救了。孙大瘤子见她不撒手。脸上现出一副凶相,叫道:“你舍命不舍财,要找死是不是?”

特务们见队长被拉住,都围上去,有几个上去撕扯雨来妈妈。趁这时候,雨来凑到杜绍英跟前。杜绍英低声说了一句:“刘家桥刘金亭家找李政委!”

跟着上来一个特务,在雨来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声:“小兔崽子,滚!”

这时候,那边的特务见雨来妈妈死命拉着孙大瘤子的胳膊不放,就用枪把子在她头上打了一下。雨来妈妈便撒开手,摇晃着身子,倒在地上了。雨来扑过去,抱住妈妈,哭叫着:“妈妈!妈妈!”

特务们把杜绍英从树上解下来,绑他的双手。孙大瘤子跺着脚骂特务:“浑蛋!饭桶!你怎么带他?从背后绑他的胳膊。叫他也骑自行车呀!”

特务这才绑杜绍英的胳膊,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都不住地仰脸向北望。七嘴八舌地喊叫着:

“快着点儿啦,绑个人也费这么多时间!”

“八路军大队一到就有好瞧的啦!”

“要我说毙了他算啦!”

佐佐木早已经跨上车子,掩盖不住他心里的惊慌,连声叫着:“快快的!快快的!”

孙大瘤子嘴里说:“别慌,别慌!”可是连声音都哆嗦起来了。

特务们骑上自行车,把杜绍英夹在当中。绳子头由后面的一个特务攥着,直奔据点去了。

“一定救回自己的同志!”

雨来妈妈已经醒了过来。村里的人们都围上来,看她叫敌人打坏了没有。雨来抓着妈妈的胳膊,眼望着敌人的背影,说:“杜绍英叫我到刘家桥刘金亭家去报告李政委!”

雨来妈妈强挣扎着坐起来,叫雨来:“快跑!从苇塘那边,隐着身子,别叫特务看见!”

雨来撒腿就向刘家桥跑。一边跑,一边转过脸去,瞧那大道上的特务队。心里说:“糟啦,这算救不回来啦!”

雨来飞跑着,简直像一匹脱了缰的小马驹儿。树林从他身边闪过去,田野上的秫秸堆从他身边闪过去。眼前的小桥,眨巴眼的工夫,已经丢在背后……

路边的野菊花,颤动着金黄的头,仿佛吃了一惊似的,望着这个跑过去的孩子。草丛里一只寻食的小鸟,飞起来,惊慌地叫着。田野里干活的人,直起腰,把手掌搭在额头上,遮着太阳,远远地望着这个飞跑的小孩子,心里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了?”

汗水,像瓢泼似的,顺着雨来的脸往下流,顺着脊背往下流,顺着肚皮往下流。他闭紧了小嘴儿,从鼻子里发出短促的喘息声。

雨来进了刘家桥。一个在街上蹲着玩沙土的小姑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看,雨来就从她的头上跳过去了。街上的人们,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望着这个孩子。

刘金亭的院子里,卧在墙根下的花狗,没来得及叫两声,雨来已经跑进屋里。

身体高大、脸色紫黑的李民达正坐在炕上吃早饭。见雨来跑进来,忙问:“什么事?什么事?”

雨来由于气喘,说不出话。李民达猜想着出了大事。他脸色苍白地问雨来:“出什么事啦?快说呀!”

说着递过手巾去,叫雨来擦汗。

雨来顾不得擦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快快,杜、杜绍英叔、叔,叫鬼子、特务、活逮、去啦!”

李民达哗啦一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睁大两只惊呆的眼睛,急急地问:“到哪儿啦?”

“半、半路上,还到、到不了据点!”

李民达听说他的战友被捕,只愣怔了一下,就决定了自己的行动。因为内心的激动,脸上的肌肉和嘴唇直颤。他跳下炕,一面穿鞋,一面喊叫他的通讯员:“魏屯星!搬车子!搬车子!”

转身从炕上抄起手枪。然后,两眼直望着雨来,问:“他们走的哪条道?”

雨来已经喘息过来了,回答说:“奔鸭洪屯据点的大道。二十多人,都是车子队!”

李民达手提二号盒子枪,一低头,冲出屋门。在院子里喊叫着:“一定要把杜绍英救回来!一定要把杜绍英救回来!”

通讯员魏屯星已经把两辆自行车搬到院子里。刘家桥的村办事员刘金亭追出来,一把攥住李民达的胳膊,说:“我的活爹,他们二十多人,你们才两支枪,不行啊!”

李民达抖开他的手,就像宣布他的誓言似的,高声喊叫说:“一定要救回自己的同志!”

他骑上自行车,狠命一蹬,出了大门,箭一般地追上去了。通讯员魏屯星,也骑上自行车,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两辆自行车,仿佛神话中哪吒脚底下踩着的风火轮,在直奔鸭洪屯据点的大道上飞转。他们向前探下身子,胸脯几乎贴到车子的大梁上。他们伸直了脖子,眼睛直盯着前面。风,在他们耳边呼呼地响。

两个人不住地使劲眨动眼皮子,让汗珠自己滴落下去。被汗水湿透的褂子贴在背上。

可是,鬼子呢?特务呢?杜绍英呢?他们已经到了哪里呀?却不见踪影。

“打呀!开枪!”

且说杜绍英夹在特务中间,一边蹬着车子,心里一边说:“杜绍英啊,杜绍英啊,你这算糟透啦!你的车子是向鬼门关骑哪!”

他身后的特务,呵斥说:“快点儿骑!”

前面的特务,回头一看,见杜绍英落后两丈远,就大声地恐吓道:“快点!紧跟上!你要是懒得走,就在这儿给你颗定心丸!”

杜绍英听了这话,突然把车子停下来。后面的特务没留心这一手,车子撞在杜绍英那辆自行车的后轮上,哗啦一声跌倒了。

那个特务爬起来,走到杜绍英跟前。两手叉腰,由于恼怒,从鼻子里喘着气,大叫:“你这是要干什么?”

前头的特务们也都停下来,回头问:

“怎么啦?”

“什么事儿?”

“为什么不走啦?”

杜绍英叉开两腿,站在大路上。他挺着胸脯,气昂昂地说:“不是说在这里给我颗定心丸吗?来吧!皱一皱眉头,不算真正的八路军。你们以为八路军会像你们这些汉奸特务一样贪生怕死!”

孙大瘤子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他怕在这里停的时间长了,叫八路军大队追上。他假意堆着笑脸,说:“老弟,弟兄说句心急的话,何必当真。跟着我们到队部过过堂,就会把你放走。都是中国人嘛!”

杜绍英对着孙大瘤子的丑脸:“呸!你们也是中国人!”

出乎意料,孙大瘤子没有动火。他反而转脸呵斥起那些特务来:“浑蛋!向这位先生胡说些什么?也不睁眼看看,这是朋友。要客气点,不准无礼!”

杜绍英又对着孙大瘤子的丑脸:“呸!谁同你们是朋友?汉奸!”

孙大瘤子还是忍住了心里的怒气,挥一挥手说:“走走走,上车,上车!”

孙大瘤子瞥了杜绍英一眼,心里说:“不用你同我耍钢硬,等到了据点,就有你好受的啦。”

特务们好说歹说,让杜绍英骑上车子,这才继续向据点走下去。

李民达和魏屯星紧蹬着自行车,在大路上飞一般地追赶。浑身的汗水,像瓢泼的一般。

魏屯星在后面,连呼哧带喘地说:“要我说,追不上啦!”

李民达一面狠命地蹬着自行车,两眼紧盯着前面,一面喊叫说:“一定要救回来!”

汗水顺着李民达紫黑的脸往下淌。两个人穿过一个小村落,爬过一个土坡,穿过一座小树林,李民达高兴地叫起来:“瞧!前面,快骑呀!”

眼前,一里路远的大道上,特务们正骑着自行车飞跑。李民达说:“打呀!开枪!”

后面的魏屯星连忙喊叫说:“打不得呀,杜队长在里头呢。”

说话间,他们离敌人又近了些。李民达两眼直望着眼前的特务队,向魏屯星说:“朝他们头上天空里打!”

两把盒子枪,机关枪似的,在敌人背后,哒哒哒哒响起来。

杜绍英从枪的声音听出,这是李民达和魏屯星的长苗盒子枪。他见眼前大路旁边有一条岔道,便咬紧牙,扭过自行车的前轮,用尽浑身力气,向那条岔道上蹬去。背后牵着他的特务,连车带人被他拉倒在地上,不由得松了手里的绳子。后面的几辆自行车,都噼里啪啦倒在一起。

杜绍英回头向特务们点点头,说声“再见!”就箭一般地顺小路下去了。

特务们咒骂着,朝杜绍英打了几枪,但听背后枪响得紧,以为是八路军大队追来了。他们顾不得追赶杜绍英,就向据点逃去。

一个钟头以后,杜绍英和李民达在刘家桥的刘金亭家里见了面。吃过饭,就上路到军区武装部开会去了。

芦花村好不热闹

冬天了。从北山上刮下来的风,像夹着千万把尖刀,在还乡河两岸呜呜地扫。两岸,本来有很多很多红的、绿的、各色各样的花草,各种各样会叫的虫子,花翅膀的大蝴蝶,绿脑袋圆眼睛的蜻蜓……一下子都完了。落净了叶子的树枝,在冷风中抖动着。太阳失去了温暖。寒冷的空气,冻得鼻子和耳朵,像猫爪子抓的一般发麻发疼。

这天傍黑前,雨来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抡起木棍,一撒手,嗖的一下飞了上去。撞掉的干树枝,哗啦哗啦落下来。

忽然,啪的一声鞭子响,三钻儿赶着雨来家东隔壁于大肚子家的羊群,顺河岸过来。

一团团雪白的羊,挤着、撞着、仰着脖子叫着:“咩——咩——咩——”

三钻儿抽着鞭子,在羊群中间,向雨来喊:“干什么哪?”

雨来一手拿着刚捡起来的木棍,一面仰脸睁大眼睛寻找树上的干树枝,回答说:“撞干棒啊!妈妈没柴火做饭啦!”

三钻儿说:“等我把羊赶过去你再撞吧!”

可是雨来已经把木棍甩了上去。几只跑得快的羊,已经到了树底下。木棍从半空中掉下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一只长着两个弯犄角的羊背上。咚的一声,那羊还以为有人拿棍子打它呢,撒腿就跑。

眼前有一个菜园子。那只羊受了惊吓,只顾往菜园子里撞,脑袋夹在寨子缝里了。身子在外面,四条腿蹬踩着地,摇摆着白棉花团一样的大尾巴,在那里着急。

雨来追过去,帮着它把脑袋从寨子里退出来,趁势骑在它的背上。羊鼓足了力气,在地里奔跑起来。

雨来紧紧攥住它头上的犄角,两腿夹着羊肚子,脚耷拉到地上。羊瞪着眼睛,没有目的地乱跑。跑过一块刨了很多小坑的白薯地,尘土呼呼地飞起来。

三钻儿一边弯着腰,哈哈地笑,一边喊叫着:“别摔下来!别摔下来!”

这时候,于大肚子的小儿子狗不理,正站在后门口吃炒花生仁儿。见雨来骑他家的羊,就一手捂着装满花生仁儿的口袋,横脖子立眼地跑过去。对着雨来的脊梁骨用力一推,雨来便栽到地上了,鼻子、脸沾满了沙土。

雨来站起来,拾起跌到一边去的三块瓦破毡帽盔,戴在头上。拍拍露出一块块棉絮的衣裳,睁大眼睛,直盯着狗不理,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哧呼哧喘气。他脑子里正在寻思着,该怎么报复。

狗不理两手叉腰,歪着脖子瞪着烂糊眼,咬牙说:“你要怎么样?”

三钻儿在狗不理背后,向雨来挤眼睛。雨来把溜下去的裤子往上提了提,一伸腿,狗不理就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口袋里的炒花生仁儿撒了一地。

狗不理爬起来,眨巴着烂糊眼,龇着豁牙子,伸着脖子,对雨来点点头,哼着鼻子,说:“好小子!使老绊儿!”

雨来拉开架势,攥着两个拳头,挑战地叫着:“你欺侮人!来!来!来!再给你个教训!”

狗不理一下子扑了上去,两手抓住雨来的肩膀。雨来也趁势抓住了狗不理的肩膀。两个人好像牛顶架,眼睛盯着眼睛,脚底下互相使老绊儿。可是谁也不能把谁绊倒。前进,后退,又前进,互相抓着肩膀转磨。

就在这难解难分不分胜败的时候,听街上有人喊:“八路军大队要到啦!快去欢迎啊!”

两个人这才撒了手。雨来招呼三钻儿说:“快走!欢迎八路军去!”

三钻儿抽响着鞭子,赶着羊群,回答说:“等我把羊赶进圈里,随后就到!”

雨来跑到街上。呦呵!街头上已经挤满了人,铁头、二黑、六套儿、小胖儿他们也都来了,都眼巴巴地等着欢迎八路军大队呢。

芦花村的武装班长申俊福,戴一顶破狗皮帽子,一个帽子耳朵颤巍巍地翘棱着。肚子上拽着一支撸子枪。腿上缠着裹腿,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迈着大步,挨门挨户地喊:“快把屋子收拾干净,准备做饭哪!咱们的大部队来啦!”

一个老奶奶,从嘴里拿开烟袋,瞪着眼睛,含着笑容说:“这事还用得着你操心?早把屋子收拾出来啦!”

有人向申俊福跺着脚,喊叫说:“快把岗哨放出去呀!听说同志们打了两个月的仗,叫他们好好歇一歇呀!”

这时候,太阳已经沉没了。西边的树林背后,还留着一片红红的晚霞。从还乡河裂开的冰缝里,冒出一团团的雾气,飘散开,把旷野笼罩得雾气绰绰。

村头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孩子们像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钻,不住地眨巴着眼,问:“来了吗?来了吗?”

雨来拿胳膊肘推撞着人群,往里挤着,问一个老爷爷:“是大部队吗?”

这个老爷爷正仰脸往远处大路上望,觉着有人拿胳膊肘推撞他的腰,低头一看,叫道:“我说,你怎么往我的腰眼上撞啊?”

这时候,有人高兴地叫着:“来啦!来啦!”

雨来也顾不得向老爷爷说句道歉的话,一伸脖子,用脑袋开辟着道路,挤到人群前面去了。不知道是谁,用那种快活的声调,嘲讽地喊叫说:“好家伙啦!比炮弹还厉害,一溜烟儿地穿过去啦!”

第一个战士,从树林的小道上走出来的时候,眼尖的就看见了。可是也有眼拙的人,尽管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却没有看见,不住地问身边的人:“哪儿呢?哪儿呢?”

雨来用那种差不多就要哭出来的声音,急急地跺着脚说:“我怎么看不见哪!”

二黑过去指给雨来。他顺着二黑手指的方向,瞪大眼睛望去,这才看见一个穿灰军装、扛着枪的人走出了树林。接着,两个、三个……长长的队伍,像一条龙,身子还在树林那边,头已经顺着大路,伸进那片笼罩着薄雾的洼地里了。丛林背后的一片晚霞,恰似半空中飘扬的一面红色的旗帜。

等人们再看见那排头的战士,已经快到村头上了。芦花村的人们,都拥上去,同八路军同志亲热地打招呼。雨来的爸爸也在队伍里。他是区上游击队派来专给这八路军大队带路的。

雨来跑过去,抱住爸爸的胳膊,仰脸,瞧着爸爸直笑。然后,撒开爸爸,过去抓住一个战士的背包,说:“来,我给你背!”

那战士没让他背,却一手把他拉到队伍中间,笑着在他的后脑勺儿上亲热地拍了一下。

铁头、三钻儿、二黑、小胖儿他们,见雨来在队伍里,也一个个跑过去,夹在队伍中间。起初,他们还有些害臊,但他们看见战士们亲热的样子,都一个个拉着战士的手,望着战士咧着嘴笑。在人们热闹的说笑声中,小胖儿拉着一个战士的手,说:“到我家里去住吧!我家里有大枣儿,还有白面,给你们烙饼吃!”

雨来羡慕地瞧着一个八路军扛着的机关枪,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叫我给你扛一会儿中不?”

腮帮上有“酒窝”的战士

芦花村住满了八路军。

家家户户的烟筒都冒起烟。呱嗒呱嗒的风箱声,菜刀在菜板上切菜的叮当声,战士们要自己烧火,主人们把战士推进屋里,互相争执的说话声和笑声,同那些问长问短、问冷问暖、嗡嗡哝哝的声音混在一起,芦花村好不热闹。

雨来家里,东屋的炕上地下也挤满了战士。雨来想和叔叔们在一起待一会儿。可是,妈妈好像故意捣乱,叫雨来:“雨来,你捡的干棒树枝呢?抱来!”

雨来把树枝抱来,噼里啪啦扔在堂屋地上,就提着要滑下去的裤子往东屋跑。爸爸正担着一担水走到前院,叫雨来:“雨来,帮着妈妈烧火做饭哪!”

直到战士们洗过脚,吃过饭,雨来才称了心愿,钻进东屋。

屋子里,炕上挤满了人。铺了稻草的地上也挤满了人。散发着抽烟的烟气、汗气和稻草的气味。

豆油灯发红的灯光下,战士们有的缠裹腿,有的写日记,有的擦枪。有的已经呼呼大睡,鼻子像吹笛儿一样,吱吱地响。

一个眼角上有皱纹的战士,肩膀头子不知被什么划破,露出了棉絮。棉袄松开几个纽扣。他盘腿坐在稻草上,卷着烟。雨来蹲在他面前,伸着小脖儿,两眼直望着他黑红粗糙的腮帮子上的伤疤,伸手摸了摸,说:“叔叔,这是怎么打的?”

这个战士,一手拿着卷烟纸,一手往上撒着烟末,回答说:“那天打仗,从这边飞来一颗子弹。”

战士说着,眼睛向左边斜了一下,仿佛那子弹正从左边飞来。说:“我就这样……”

他张开嘴,突然身子往前探了一下,说:“一口没咬住,从这儿穿过去啦!给我留了两个酒窝儿。”

他说完,把嘴抿起来,把脑袋向左边扭一下,又往右边扭一下。雨来蹲在他面前,注意地听着。眨动着眼睛,咧着嘴巴,嘻嘻地笑。

这个战士,伸出舌头,把纸边舔湿,然后那么在手指肚上一转,一头粗一头尖,锥子式的烟卷就卷成了。

雨来为了表示他对这个战士的尊敬和亲热,伸手从战士手里抢过火柴盒去,说:“来,我给你点着!”

雨来划着火柴,恭恭敬敬地给战士点着烟。然后,两眼注视着这个战士抽烟的样子。在他看来,似乎八路军抽烟也是与众不同的。

雨来用手摸摸靠在柜边的步枪,望着那战士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我跟你们打鬼子去吧!”

旁边一个刚刚躺下去的胖子战士,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雨来,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情说:“哟!你的鼻涕还没有擦干净呢!”

周围的战士都哈哈大笑起来。雨来抬起一只胳膊,用袄袖擦了一下鼻子,眨巴眨巴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已经打过仗了。”

战士们都装出惊讶的神情,互相望着,惊叹地说:“嗬!不简单哪!”

妈妈掀开门帘,伸进脑袋,叫雨来:“别缠磨你叔叔们啦!”

妈妈走了以后,雨来两眼望着战士们的脸,神色紧张地低声说:“可别告诉我妈呀!”

腮上有“酒窝”的战士,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眯缝着眼睛,问:“你说的什么?”

“就是,”雨来被那又辣又苦的浓烟呛得咳嗽起来,咳嗽一阵后,说,“就是和你们一同去打鬼子的事啊!”

接着,雨来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们的马呢?”

腮上有“酒窝”的战士,扬起眉毛,撇了一下嘴,说:“嘿,还要跟我们去打鬼子呢,平地骑马目标大,连这个都不懂!”

哎,糟糕啊,连这个都没想到。雨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生自己的气,像大人那样长叹一声,说:“讲讲你们打鬼子的故事吧。反正我是下决心啦,跟你们走!”

再有二百个柜还不够哪!

夜晚,芦花村就像没有来军队一样,静悄悄的。只有冷风扫过寨子梢,呜呜地响,卷着沙土吹在窗纸上,沙——沙!

雨来的爸爸悄悄来到东屋,灯影里,见战士们都睡了。有些人,打着震动耳朵的呼噜。一连气打了两个月的仗,战士们都累得浑身疲乏。炕上地下,横躺竖卧。有的躺得笔直,有的像虾一样佝偻着身子。

腮上带着“酒窝”的战士,背靠在背包上,打着呼噜。脑袋垂到肩膀上,一只手抱着枪,一只手疲乏地放在膝盖上。他旁边的一个伙伴,像弓弦一般,躺得直直的,脸朝上仰着,手放在后脑勺儿底下。雨来在这两个战士的中间,仰着脸躺着,脑袋枕在腮上有“酒窝”的战士的怀里,一只手大张着,压在另一个战士的肚子上。

爸爸轻轻抱起雨来,回到西屋。

雨来做着梦。梦见自己挎着枪,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街上走着。马蹄嘚嘚地响。忽然,来到一座树林边上,面前站着两个小日本鬼子,把枪筒伸过来,对着雨来的胸口,叫道:“下来!”

雨来再一看,小鬼子挤着烂糊眼,这不是于大肚子的小儿子狗不理吗?原来他是个小日本鬼子啊!雨来掏出手枪就打。可是,怎么不响呢?唉!怎么都是臭子弹呢?雨来正在着急,又见树林里呼啦呼啦出来一群鬼子兵,叭叭地向雨来打枪。

雨来用两只脚敲着马肚子。马驮着他飞跑起来。他猛然低头一看,我的妈呀!骑的不是枣红马,是那只长着两只大犄角的山羊。他着急地四处寻找他的枣红马。一颗炮弹咝咝地叫着飞过来,掉在他身边,轰!雨来哎呀一声醒了。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枪炮真的在响啊!机关枪哒哒哒哒,像爆豆似的。窗户纸呼啦一亮,霹雷般地在附近炸了一颗炮弹,震得窗纸哗啦哗啦响。整个屋子都忽悠忽悠地摇晃起来。

屋里漆黑。雨来伸手摸,八路军叔叔呢?爸爸呢?妈妈呢?都没有啦。这可使雨来恐慌了,他直着嗓子叫起来:“妈妈!妈妈!”

听见妈妈着急的声音:“还叫!还叫!”

可是妈妈这是在哪儿呢?好像没有在这屋子里。雨来又直着嗓子叫起来:“妈妈!你在哪儿啊?”

妈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把嘴附在雨来的耳朵上,低声叫道:“都打起来啦,你还叫。快趴炕沿底下,好好待着!”

妈妈说着,摸黑从炕上拉过一条被,铺在炕沿底下。把雨来拉下来,往下一按,悄声地说:“地上趴着,别动!我把东屋打扫了!”

黑暗里,雨来坐在炕沿底下,只听那机关枪哒哒哒哒地吼叫。步枪叭勾叭勾响,子弹嗖嗖地在屋顶上飞。一阵风吹过来,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的呼叫声:“冲啊!杀呀!……啊!”

忽然,在很近的地方,仿佛就在院子里,响了两个大炮弹。火光照得窗纸耀眼的亮。屋门哐啷一声,猛力地敞开了。

炮弹不断地在芦花村里爆炸。红光忽然照亮前窗,忽然又照亮后窗。

妈妈已经把东屋地上的稻草打扫干净,正拿笤帚扫炕,听地下有响动。妈妈望着进来的黑影,问:“谁呀?”

雨来的声音说:“妈妈,我帮你收拾屋子!”

妈妈跳下炕,慌急地叫道:“我的小爷爷,你怎么还到处乱跑!”

妈妈说着,连推带搡地把雨来送回西屋,按在炕沿底下,严厉地命令雨来说:“再乱跑,我揭了你的皮!”

可是,妈妈自己却坐不住。她又嘱咐了雨来几句话,叫雨来老实地待着,别动。她跑到前院,立在鸡窝上听了一会儿四周的枪炮声和呐喊声,又跑到后院,蹬在土堆上去听。

妈妈的心,在枪声里跳动。她想辨别出哪些响声是自己人打的机关枪和手榴弹。当妈妈认为是自己人的机关枪响,心就撒欢地跳起来。当敌人的炮弹出了口,听着那嗖嗖的啸声和爆炸声,心就缩成一团。

渐渐地,枪声越来越稀少。直到四周的枪炮都不响了,街上开始有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雨来扑棱坐起来,摸着黑,掀帘子往外跑。正巧妈妈从院子里回来,喊住他:“到哪儿去?回来!”

雨来兴奋地回答说:“看我爸爸他们去。”

听他的语气,好像准定是爸爸和八路军同志们打退敌人以后又回来了。

妈妈着急地叫他:“你给我回来!你知道街上是什么人?”

雨来还是往外走。可是,他的脚还没有迈出堂屋的前门槛子,就见前院大门口闪进一个人影。雨来大声问那黑影是谁,那人没有回答,却射过一道手电筒的亮光,照得雨来睁不开眼睛。亮光又移过去,照着背后的妈妈。这人一边亮着手电筒往里走,一边粗声粗气地叫道:“快给皇军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说着到了堂屋。一手拿枪,把枪口对着他前面的方向,做出随时向发现的敌人射击的姿势。一手晃着手电筒,在东屋查看了一遍,又到西屋查看了一遍,然后跳到堂屋,身子倚着后门框,伸出脖子去,把后院照了又照,问雨来妈妈:“还有八路军没有?”

雨来抢着回答说:“要是有八路军,枪早打过来啦!”

这个敌人呵斥雨来说:“一边待着去!”

然后又腾腾腾腾跑到西屋,用脚当当地踢着柜,叫道:“把这柜给腾出来!”

雨来妈妈一手攥着雨来的手,跟进屋来,在这个敌人的背后说:“这是我们的柜呀!”

妈妈的语气,把这个“柜”字说得特别重,她以为敌人把柜看成别的什么东西了。

“要的就是柜!”

敌人的语气也把这个“柜”字说得特别重。而且,不容雨来妈妈再说,就到堂屋,伸着脖子向街上喊:“队长!这家还能腾一个柜!”

他又转过身来,用手枪点着雨来妈妈的脸,说:“快点上灯!要你一个柜便宜了你!你知道皇军和警备队死了多少?再有二百个柜还不够哪!”

雨来妈妈刚点上油灯,就听腾腾腾腾杂乱的脚步声。跑进几个警备队的人,进屋,把柜里的破棉花烂套子扔了一地,嗨呦嗨呦地把柜抬走了。那个最初进来的敌人,又到别的人家找柜去了。

东屋住满了鬼子兵

东屋住满了鬼子兵。雨来和妈妈在西屋的炕上躺着,睡不着。雨来在黑暗里,瞪着两眼想心事:“连柜都抢去装了死尸,这回鬼子、警备队可死了不少人!”

雨来翻一个身,叹着气,真后悔。他想:“我要是跟着去,这一仗准得一把王八盒子枪。有支枪,我就可以摸到东屋,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死!”

雨来又翻过身来,悄悄向妈妈说:“妈妈,八路军准得了不少的枪!”

妈妈没有搭理雨来,妈妈也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想心事:“这仗打得怎么样?八路军到哪儿去啦?有受伤的没有?雨来的爸爸怎么样了呢?”

雨来妈妈听着对屋鬼子睡觉的呼噜声,望着窗户纸。月亮在一小块结了霜花的玻璃上,鬼火似的闪着光。窗台、炕上,映出了奇奇怪怪可怕的影子。

忽然,对屋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妈妈抬起头,在黑暗里,两眼紧盯着虚掩的两扇门,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鬼子兵不准插门,是不是要到西屋来串?

妈妈悄悄地伸手,在炕上摸到了一把剪子。这时候,听对屋步枪碰在门上噼里啪啦地响。接着,大皮鞋呱嗒呱嗒地响着,出门去了。

雨来低声向妈妈说:“换岗的!”

冷风吹着窗纸,沙沙!

雨来困了,眼皮变得沉重。脑袋好像埋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堆里,慢慢往下沉。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睡着,似乎还知道自己是躺在炕上。就在这样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他觉着有一只手摸他的脑袋。我的妈呀!是一只冰冷的手。雨来打了个冷战,完全清醒过来了。

雨来暗暗地用胳膊肘推了妈妈一下,把嘴附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说:“有人!”

妈妈吃了一惊,慌忙低声问他:“在哪儿?”

雨来仍旧把嘴附在妈妈的耳朵上,也有点害怕地说:“刚才有一只手摸我的脑袋!”

妈妈听了,脑袋轰的一声,心里直忽悠。她忙把剪刀摸在手里。抬起头,睁大眼睛,往黑暗里仔细看,却看不见地上有人影。妈妈划着一根火柴,举在头上,瞧瞧,还是什么也没有。向雨来说:“是你做梦哪,睡吧!”

可是,没过三分钟,这只手摸到妈妈头上来了。一点儿不错,这是一只冰冷的大手。妈妈倒吸了一口气,急忙攥着剪刀坐起来,但还是看不见什么。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里传出来的声音。

妈妈急忙又划着一根火柴,探出身子,往地下一看。老天爷!只见一个八路军战士,脑袋歪斜着,枕在抱着的枪筒子上。

妈妈忙把油灯点着,跳下炕,先把枪从那战士怀里抽出来,塞进被子里。然后叫雨来帮着她,把战士抬上炕。

战士的脸,像白土子一样白。浑身都是冰水、血和泥土。雨来看着他脸上的“酒窝”,吓了一跳,睁大惊呆的眼睛,低声叫道:“妈妈,我认得他,晚上就住在东屋的!”

妈妈向雨来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说话。妈妈坐在战士身边,把灯移到跟前,只见这战士闭着眼睛,动了动焦干的嘴唇,好像是在梦里跟谁说话似的,没有声音。因此,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妈妈给他盖上被子,跳下炕,轻轻地插上屋门。然后又爬上炕,仍旧坐在战士身边,俯下身去,把嘴附在战士的耳朵上,低声呼唤说:“同志!同志!”

这个战士才慢慢睁开眼睛,稍微抬起点脑袋,非常困难地动着舌头,哑着嗓子,说:“水,水呀!”

妈妈向雨来低声说:“把后窗台上罐子里那两个鸡蛋拿来!”

雨来光脚轻轻跳到地上,蹬着椅子爬上柜,伸手到后窗台的罐子里掏摸鸡蛋,因为心慌,在伸胳膊的时候,不小心把妈妈梳头匣子上的一个木梳子当啷一声掉在柜子上。雨来忙缩回手,缩脖子瞪着眼睛,张大嘴巴,脸上现出大祸就要临头的恐怖神色。妈妈也脸色惊慌地呆愣着,眼睛瞪着雨来。

雨来和妈妈仄着耳朵,听对屋没有响动,只听见鬼子打呼噜的声音。雨来这才小心地重新伸手从罐子里摸出两个鸡蛋,小心地下了柜,把鸡蛋递给妈妈。

妈妈拿鸡蛋在炕沿上碰个小口,放在战士的嘴上,一面把嘴附在他耳边,说:“同志,先喝两个鸡蛋再烧水!”

喝了两个鸡蛋。妈妈解开战士的衣襟,叫雨来举着灯,她见战士的伤口是在左肋下边。

妈妈教了雨来几句话,就叫雨来到堂屋去烧水。

雨来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就添柴点起火来。通红的火苗,把堂屋照得很亮。

锅里的水刚烧得嗞嗞响的时候,就听院子里呱嗒呱嗒皮鞋响。两个站岗的鬼子兵回来了。雨来装着没看见,撅着屁股烧火。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鬼子兵,前头的是一个鼻子底下有撮小黑胡子,戴眼镜的墩粗胖子。后面的比他略高些,是个瘦子,皮帽子底下,脑门儿地方,露出缠着的绷带。两个鬼子把一阵冷风带进堂屋。

他们没有问雨来什么,照直地往里走,可是雨来的心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天哪,糟啦!鬼子兵瞎马虎眼地要进西屋,就是炕上躺着八路军伤员的西屋!前面那个戴眼镜的墩粗胖子,已经伸出手,要掀西屋的门帘子了。

雨来一着急,叫声:“太君!”

鬼子转过脸,借着灶膛的火光,望着雨来,不高兴地问:“什么的干活?”

雨来把一只手放在耳朵上,歪一歪头,做了个睡觉的姿势,用手指着东屋,说:“太君统统那边的睡!”

“唔,那边的睡!”鬼子说着点点头,发现自己认错了方向。那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鬼子,疑问的目光在雨来的脸上和冒着热气的锅盖上扫来扫去。那个戴眼镜的墩粗胖子进东屋去了。

雨来装作不理会的样子,仍旧蹲下身去,往灶膛里填柴。这个鬼子突然迈着大步,跨到雨来跟前,问道:“小害,西么的干活?”

这个鬼子把“孩”叫成了“害”,把“什么”叫成了“西么”。雨来按着妈妈教给的话,用手指指东屋,又做了个端碗喝水的姿势,回答说:“那边太君的喝水!”

雨来望着鬼子脑袋上的绷带,又随机应变地指着鬼子的脑袋,说:“太君受伤的有,开水的喝了大大的好!”

鬼子兵见这小孩没有敌对的意思,就用刺刀掀开锅盖,拿手电筒往锅里照了照,看看冒着热气的水,点点头,说:“很好,很好!”

进东屋去了。

水开了,雨来先给鬼子兵提去一壶开水。那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鬼子还没有躺下去睡,正脸朝外坐在炕沿上抽烟。见雨来送水来,龇着牙笑,同时拿手指自己的嘴。雨来明白他的意思,就给他倒了一碗,用双手端着递给他。可是这个鬼子兵不接,用手指指水碗,又指指雨来的嘴。

雨来心里说:“他这是怕我下了毒药啊!”就吹着热气,吸溜吸溜地喝了两三口。同时,两眼直望着鬼子兵,雨来的目光说:“看,有毒药没有?”

鬼子兵龇牙笑着,接过碗去,向雨来点着头说:“小孩良心大大的好!良心大大的好!”

雨来这才出来,端了一盆水到西屋,给八路军战士舀了一碗,小声说:“快喝吧!”

妈妈下地,轻轻地插上门。然后从地上的破衣烂棉花堆里,找出一团纺线用的新棉花。她上炕,叫雨来端着油灯,给她照着。撕下一块棉花,蘸着水,给战士轻轻地洗伤口。战士为了忍住疼痛,不哼出声来,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雨来妈妈小声问:“疼不疼?”

战士摇摇头,回答说:“还好!”

把伤口洗干净,用一块新布缠好,又给他换了衣裳。雨来妈妈把枪和脱下的军装塞进炕洞里。

妈妈吹灭了油灯。房屋里的一切——窗子、家具、箱子柜,都变成朦胧的灰色了。

快走吧

受伤的八路军战士能够说话了。原来敌人太多,八路军打了一阵,就冲出去转移了。突围时,这个战士在后面掩护,受了伤,藏在柴堆里。因为在雨来家里住过,就摸着黑爬了进来。怕炕上躺着鬼子兵,才试探着伸手去摸。

战士的精神,渐渐地好些了。可是,天亮了怎么办?鬼子准要挨门挨户地搜啊!藏地洞里吧?自从秋天交通员老李藏过以后,听说隔壁于大肚子家里已经有过耳闻了。于大肚子在城里给敌人当团总,万一他家真的知道了,可是不保险。躺在炕上装雨来家里的人?瞒得了日本鬼子,怎么瞒得了特务汉奸?

雨来妈妈悄悄来到后院,三星已经偏西,月亮早没有了。只有星光照着树木、篱笆、有积雪的草垛,照着冬夜的冷雾。寒气冷得人浑身打战。四周静静的,只偶然听到一两声敌人岗哨问口令的喝喊。

妈妈蹬着石头,把脑袋探出墙头向外望。只见围着芦花村,烧着一堆一堆的野火。每堆火的旁边,都有几个人影在那里晃动。这是敌人怕从村子里跑出人去,才这么围了个风雨不透。不远的一堆火,把它附近的树木都映照得发白。妈妈走下石头堆的时候,不小心脚底下发出哗啦的响声,睡在树上的鸟儿被惊醒,飞起来。树枝上的霜,纷纷地落在妈妈的头上、脸上和脖子里,冰凉。

妈妈回到屋子里,说了外面的情况。战士在炕上躺着,黑暗里,小声地用那种坚决的语气说:“怎么也得想法趁夜里钻出去!”

可是怎么出得去呢?想不出一个主意来。

窗户纸有点发白了。不知道谁家的公鸡咯咯地啼叫起来,叫得人心里着急。

妈妈说:“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到地洞里躲藏吧!”

可是,这战士不愿意入地洞。

雨来在炕上躺着,闻到一股羊身上的膻气味儿。他用手一摸,软鼓囊囊的羊毛,这不是爸爸丢下的老羊皮袍子吗?不错,就是那件羊皮袍子。

雨来两眼直瞪着,想到三钻儿赶着的那挤着、撞着、奔跑着的羊群,他忽然有了主意。在黑暗里睁大发亮的眼睛,用那种很兴奋很快的语调,小声地向妈妈和受伤的战士说:“我有办法了,叫叔叔反穿着爸爸这件羊皮袍子,装羊。我当放羊的,岗哨准不注意,一下子就混出去了!”

战士连理都没有理他。妈妈生气地斥责雨来说:“一边待着你的!别胡说八道啦!”

雨来着急地争辩说:“真的呢!隔壁于大肚子家不是有一大群羊吗?我把它赶出来,叔叔反穿着羊皮袍子夹在当中。快到岗哨的时候,蹲着身子走几步,准能瞒过敌人!”

妈妈不言语了,她没有想到还有“夹”在羊群当中这一招。她在寻思这到底是不是个办法。身边的战士却用肯定的语气说:“这是个办法!快去赶羊吧!”

妈妈担心地问:“人家叫你把羊赶出来吗?”

雨来把嘴凑近妈妈的耳朵,很有把握地说:“不是三钻儿给狗不理家放羊的嘛!”

妈妈推了雨来一把,急急地说:“快把羊赶到后门口,我们随后就到!”

雨来急忙下炕,悄悄来到堂屋。伸着耳朵,听东屋的鬼子都睡得像死猪一样,打着很响的呼噜。雨来小心地抬动脚步,不让脚底下发出一点儿声音,悄悄地出了堂屋。他放快脚步,穿过后院。从排子缝儿探出小脑袋,瞧瞧近处没有敌人哨兵,就一闪身钻出去。贴着墙根,来到隔壁狗不理家的后门。狗不理的爸爸于大肚子,在县城里给日本人当团总,但是他的家眷却住在乡下。

狗不理家的后排子门也是虚掩着的。雨来把一只耳朵贴在排子上,听听院里没有响动,轻轻地推一推排子,从排子缝儿探进脑袋去,两眼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后院。然后,一闪身,溜了进去。

这后院,是在一道砖墙和包着铁皮的大木板门后面,靠西是羊圈,靠东是两间小屋。一间是堆放着锹镐筐篮之类的储藏室,一间住着于家雇的放羊娃三钻儿。

雨来来到窗前,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窗棂,低声叫道:“三钻儿!三钻儿!”

不见回答。他把耳朵贴在窗纸的小洞,听屋里有翻身和吧唧嘴的声音。雨来又敲着窗棂,低声唤他:“三钻儿!三钻儿!”

这才听屋里三钻儿的声音,问:“谁呀!”

“我呀!”

“你是谁?”

雨来可真急了,把嘴对着窗纸的小洞,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说:“我是雨来!快开开门!”

“等着!就来!”

听见三钻儿穿衣裳和跳下炕的声音。接着,门吱扭一声开了。雨来跟三钻儿进了屋,三钻儿揉着眼,上炕,蹲在炕头上,两手抱着胸脯打了个哈欠,悄声问:“什么事儿啦?”

雨来爬上炕,嘴对着三钻儿的耳朵,咕哝了一阵,三钻儿迟迟疑疑地说:“要是东家管我要羊呢?”

雨来着急地说:“你真是,等鬼子走了,你就到东庄我舅舅家里去赶哪!”

三钻儿沉吟了一下,用那种果断的语气说:“好吧!先救了八路军同志再说!”

三钻儿说着把炕席底下的鞭子抽出来,给了雨来。又把挂在墙上装着两块玉黍饼子的干粮袋给了雨来。然后,掏着衣袋里的钥匙,说:“来!”

三钻儿和雨来,贴着门,探出头去,扫视一下院里,透过黎明前朦胧的雾气,见通向内宅的铁皮包着的大木板门紧闭着。两人跑到羊圈跟前,三钻儿开了圈门。

不知道是因为天没亮,还不到出圈的时候呢,还是这群羊成心和雨来捣乱呢,尽管三钻儿扬着两手使劲往外赶,羊却往回里缩,不愿出来。急得雨来进到圈里,像打鼓一样,用两只小拳头捶打羊屁股,再加上用膝盖推,用脚踢,羊群才懒洋洋地跳出羊圈。

雨来把羊赶出后门外的时候,妈妈正贴墙根站着。那个受伤的八路军战士,反穿着羊皮袍子,拄着一根木棍,咬牙挣扎着从柴堆里出来,走进羊群里,猫一猫腰。妈妈低声说:“看不出来,快走吧!”

“放羊的!”

雨来赶着一大群羊,挤着、撞着、波浪似的,呼啦呼啦往村外涌去。

这时候,地皮已经发白,天空也现出黎明时的蓝色。树林、草垛、墙院,也浮现出了它们模糊的轮廓。芦花村笼罩在冬天的浓雾里。

雨来走进羊群里,悄悄问那八路军战士:“叔叔,你走得了吗?”

他没有看见,那战士早已经痛得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雨来听他咬着牙说:“别说话!”

雨来一面赶着羊群,一面两眼透过雾气,察看村头上一堆一堆的火。心里盘算着,应该从哪里出去。

雨来望着羊群里的战士,担心他走不动,又忍不住走过去,小声说:“叔叔,那个长犄角的大羊劲儿大。你趴下来的时候,可以扶着它走!”

八路军战士急了,把嘴对着雨来的耳朵,因为伤口疼痛,声音颤抖地说:“别吭声啦!”

村头上一堆堆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一阵风卷过,火星四处乱飞。雨来眼前一堆火的旁边,背靠背地坐着两个鬼子,都抱着枪,耷拉着脑袋,大概是睡了。稍远一点儿火堆旁边的鬼子,也在那里抱着枪,一点头一点头地打盹儿。

天空已经完全变成灰蓝色,东边天上出现了隐约可见的一抹早霞,雾气似乎也变得淡了。然而天还没有大亮。

雨来望着坐在火堆旁边打盹儿的鬼子兵,心里说:“这可是该着,也许就这么鸦雀无声,悄悄地过去呢。让他们在那儿挺尸去吧!”

雨来用鞭子打着羊,用脚踢羊屁股,叫它们快走。可是,这些该死的羊,你越是着急,它们越是摆着肥肥的尾巴,扭搭扭搭地,一步挪不了半尺。

我的妈妈呀!羊群看见鬼子和火堆害怕了,猛然间呼啦呼啦往一边躲闪起来。尽管那个八路军战士弯下腰,用身子阻挡;尽管雨来气得拳打脚踢,羊群还是往一边卷。天哪!一只羊被雨来打疼了,竟仰着脖子咩地叫了一声。这可不得了,很多的羊都咩咩地叫唤起来了。

这一下,把打盹儿的鬼子惊醒了。睁眼一看,这是怎么回事儿?只见从村子里滚出一团灰白色的东西。鬼子兵跳起来,把枪口顺过去,大声地喝喊着:“站住!什么的干活?”

雨来一面看着趴下去隐没在羊群里的八路军战士,一面回答说:“放羊的!”

雨来仍旧赶着羊群往前走,只见一个鬼子兵在冰冻的土地上,咔咔地响着钉子皮鞋,端着枪,满脸凶气地来到雨来跟前,瞪着眼问:“你的,哪边的去?”

雨来神情自然地把鞭子向河沿一指,回答:“那边,放羊的干活!”

这个鬼子兵上下打量一下雨来,又打量着羊群,疑问地自言自语说:“放羊的干活?”

雨来点点头:“对了,放羊的!”

这时候,又走来一个鬼子兵,伸手就从雨来的肩上抓过干粮袋去,解开口,往下一抖,吧嗒!掉出两块玉米饼子。鬼子兵急忙弯腰捡起来,鼓着嘴巴,吹吹沾在上面的沙土,咬了一口,向火堆走去。

挡住雨来的这个鬼子兵,眨巴眨巴眼,见吃的东西被别人拿走,没好气地用大皮鞋踢着羊脑袋,说:“回去,回去,我的不准!”

雨来心里说,这可糟糕,他不叫往外走怎么办?雨来用鞭子指着狗不理的家门,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他们的羊,于团总,城里大大的太君!”

鬼子兵没有听明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凶狠地叫道:“什么的太君!”

那边火堆旁有一个满脸酒刺、一口金牙的翻译官。一听说于团总,就一面上下打量着雨来,一面走过来,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说:“给我滚回去!”

雨来咧起嘴巴,假装哭起来。一边拿手背抹眼泪,一边嘟哝着:“我说不来,于大奶奶偏打着叫我出来放羊。她硬说见了皇军翻译官,一提于团总就可以!”

翻译官翻了翻眼珠,扭动着脖子,看看羊群,问雨来:“你说是于团总的羊,哪儿写着呢?”

雨来仍旧那么拿手背遮盖着眼睛,呜呜地哭着说:“你打听打听,芦花村除了于团总家,谁有这么多羊?”

翻译官同鬼子兵呜里哇啦说了几句日本话,鬼子兵把手一挥,翻译官说:“滚蛋吧!小兔崽子!”

雨来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雪白的羊,挤着、撞着、咩咩地叫着,奔向还乡河岸去了。

“越胆小越害怕,越胆大越不怕!”

一天夜里,雨来和铁头拿着红缨枪,在村西头上站岗。村头上,有用谷草和秫秸搭起来的窝棚,雨来和铁头就站在这窝棚里。

一阵阵的冷风,从还乡河的冰面上刮过来,把头上谷草的干叶子使劲扫一下,就呜呜地叫着远去了。

星星在黑暗的天空里忽闪忽闪地眨着眼。雨来和铁头的小眼睛,也在黑暗里忽闪忽闪的。黑夜里站岗,可一点儿也不能大意,谁知道坏人从哪里摸上来?有一天,二黑他爷爷黑夜在这窝棚里站岗,睡着了。赶上一队警备队和特务来围庄,到村头上听有人打呼噜。俩特务循着呼噜声,找到窝棚里,用手电筒一照,见一个老头儿正躺着睡大觉呢。特务说,这是给八路军站岗的。手拉住老头儿的耳朵往上提。老头儿睡得迷迷糊糊,夜里也看不清是谁,嘴里叫着:“同志,同志,别开玩笑!”

这一喊“同志”,老头儿差点没了命,叫汉奸队打得有半个月没起炕,直到现在腰还疼。从那以后,夜里站岗,谁也不敢打盹儿睡觉了。

雨来和铁头,每人怀里抱着一杆红缨枪,双手插在袖筒里,不住地歪着脑袋听动静。睁大眼睛,透过夜雾,注视着通向这边的大路。风,就像是开玩笑,故意用冰凉的手,摸他两人的脖子,用牙咬他两人的脚指头。他俩就不住地缩着小脖儿跺脚。

渐渐地,两个人都有点困了。铁头见雨来站在那里,下巴颏抵在胸前,身子东摇西晃的。他拿胳膊肘推雨来一下说:“别睡觉啊!”

雨来醒了,抖擞起精神,瞪大眼睛,监视着大路。可是铁头又打起盹儿来了,把头靠在抱着的红缨枪上,身子也是那么东摇西晃的。雨来拿胳膊肘推了铁头一下,说:“嘿,别睡觉啊!”

铁头睁开眼睛,在黑暗里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于是,两人又缩起小脖儿跺脚。

忽然,有嚓啦嚓啦的脚步声。两人探出脑袋,向外看,见一个黑影从街里出来,走得挺快。雨来把红缨枪伸过去,低声喝道:“谁?站住!”

“我!”

听声音是武装班长申俊福。他来到窝棚跟前,弯下腰,睁大两眼,辨认着雨来和铁头,说:“是你们二位呀!这封鸡毛信谁送去?沿村往西,快传!”

雨来急忙抢先说:“铁头刚才往南村走了一趟。这回该我啦!”

那时候,游击队或区上的工作同志,都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有时,一天转移三四个地方,信怎么投寄呢?走个大概的方向罢了。比如,打听某某同志在南一带活动,信封上就写“沿村南转交某某同志”。打听某某同志在北一带活动,信封上就写“沿村北转交某某同志”。只要方向对,信就能转到。方向不对,信还能转回来。半路上,无论哪个村,有人知道这个同志活动的方向,就在信封上改几个字,奔这新的方向转去。

这信,也有不同。有平信、快信、急信,还有十万火急的信。信封上插根火柴,就是快信。插上鸡毛,就是急信。插火柴又插鸡毛,就是十万火急的了。

只要有鸡毛,或是鸡毛带火柴的信,都是紧急情报,多半是关于敌人“扫荡”的消息。

雨来接过信,一摸,信封上插着根鸡毛还有几根火柴。他把红缨枪交给铁头,二话没说,拔腿就向村西走。

旷野被寒冷的夜雾笼罩,四周一片漆黑。群星在深远的高空里,一明一灭地闪动着它们宝石一般的亮光。雨来在两棵大树旁边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就离开大路,跳过一条不宽的水沟,绕过一丛矮树棵子,沿着小路走下去。

旷野很静。只有偶然间,风吹着地里的干柴叶子,唰啦唰啦地响。雨来可以听得见自己鞋底擦着地,唰唰的响声。

不知为什么,过去小朋友们谈的话,偏这时候在雨来的耳朵里响起来。铁头曾说:“狼啊,狐狸呀,都是黑夜里爬出窝,到野地里寻找可以捕捉的食物。狼这种野兽专找单行的人,你在路上走,它在背后跟着,突然把两只前爪搭在你的肩膀头子上。你一回头,它就趁势咬住你的脖子,咬断气管,把你咬死。”

雨来想起这些关于狼的故事,就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瞪大眼睛向四下里张望。他心里反驳着铁头的话,哪儿有什么狼?山地有狼,平原根本就没有狼。雨来还给自己壮胆子,心里说:“爸爸不是说过,狼也怕人吗?爸爸说狼还怕火呢。它敢来,我就划火。鸡毛信上插着火柴,在鞋底子上一划擦!”

雨来挺着腰板往前走,两条小腿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因为,不管是狼还是狐狸,他似乎都有办法对付了。

雨来决心不再想狼和狐狸的事。真是怪,他越是决心不想,狼和狐狸的模样越是清清楚楚地在他脑子里显现出来。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觉着有一只狼,在屁股后跟着他,拖着长长的大扫帚尾巴,瞪着两只红红的小眼睛,伸着鼻子,闻他的屁股。雨来不住地转动着脑袋,左右回头往后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真是俗语说的,越胆小就越害怕。

雨来走着走着,脑子里又出现了狐狸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在屁股后跟着他的不是狼,而是一只狐狸了。他似乎感觉到,狐狸毛茸茸的嘴巴已经触到他的脸了。雨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由得用手摸摸脸。他生自己的气,抖一抖精神,心里叫着:“越胆小越害怕,越胆大越不怕!”

“谁?站住!”

雨来连颠带跑的,渐渐地,浑身热乎起来,鼻尖上都冒出了汗。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了。

雨来送信的村庄叫白风寺,离芦花村不到四里地。雨来走得快,不一会儿,就隐隐约约看见白风寺东头的白粉墙和墙外那棵杨树的黑影了。

雨来心急,加快了脚步,差不多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听墙里咔啦一声,枪栓响。有人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这一下,雨来好像抽冷子似的撞在一堵墙上,猛地站住。心里说:“这可是糟糕!临来忙忙迭迭,连这边的情况也没顾得问一声!”

雨来神魂不定地瞪大两眼,望着墙头。除了那墙和树的黑影子,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说:“要不,我跑回去?”

雨来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那人在墙里喝道:“干什么的?敢跑我就开枪!”

倒好像他猜到了雨来的心事似的,这一下子就等于把雨来的退路给截断了。雨来心里暗暗想道:“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黑更半夜到白风寺干什么来了?”

雨来还没有想出回答的话,又听那人在墙里喝道:“拍着手过来!”

雨来的一身热汗早变作了冷汗。信还在手里,一封插鸡毛带火柴的信还在手里呀!这可怎么办?说什么也不能落在敌人手里呀!

雨来这么迟疑的时候,又听那人喝了一声:“再不来就开枪啦!”

雨来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蹲下身子,用非常迅速的动作把信埋在地里。墙里那人喊叫说:“猫腰干什么?啊?”

雨来不慌不忙地回答说:“鞋掉啦!提上鞋!”

“快,拍着手走过来!”

雨来一面很响地拍着巴掌,一面用脚踢了点土,把信埋起来。然后,这么拍着巴掌走过去。到墙根底下的时候,那人把枪筒子和脑袋一起从墙头上探出来,问雨来:“干什么的?”

这声音好熟啊!雨来仰着脸,在星光下辨认这个人,反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这人不耐烦地说:“管我呢,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雨来肚子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欢喜地跳了起来:“啊哈!你不是咱村的王二哥吗?”

王二哥先是一怔,立刻认出了雨来:“啊?是你!雨来呀!”

雨来因为情况出乎他的意料,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竟用那种白天说话的嗓门儿,大声地讲起来:“起初我就没听出是你来,我心里想,这是谁在里头站岗呢?刚才你又问话,这回我可听出来了,一听就是你的声音。”

王二哥却没有作声。他还以为谁走露了消息呢,有点不放心了。问雨来:“谁告诉你的,我们在这里?”

雨来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回答说:“谁也不知道哇!”

“那你深更半夜干什么来呢?”

“送封信。”

“给谁?”

“我哪儿知道?反正是沿村西转的鸡毛信。”

“给我们的吧?拿来我看看。”

可是,怎么拿来呢?信在路上的土里埋着,黑灯瞎火哪里去找?雨来的一股子高兴劲儿立刻变成了一团怨气。他觉得刚才的一场虚惊和把信丢掉,都是因为这个王二哥。雨来怒气冲冲地埋怨王二哥说:“都是你嘛!刚才你那么一喊叫,吓得我把信扔地上了!你看怎么办?叫我到哪儿去找?”

王二哥把枪背在背上,站在墙头上,双手抱着那棵响杨树,出溜到墙外来。问雨来:“扔哪儿啦?”

雨来用手指着前面笼罩在夜雾里的道路,没好气地告诉王二哥说:“就在这一块地方!都是你连喊带叫地吓唬人嘛!还稀里哗啦拉枪栓,看怎么办?”

王二哥是感到有点“抱歉”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一声不响地猫着腰往回里找。在黑暗里,鼻子几乎贴到地上了,用手在地上抓摸。雨来也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两手在地上乱摸。怎么摸不见了呢?

王二哥的两手冻得冰凉冰凉的,不住地放在嘴上吹热气。雨来着急得连冻得手疼都顾不上了,嘟嘟哝哝地带着哭味儿说:“这怎么办?你看,信没有了!一封插着鸡毛和火柴的信哪!都是你嘛,连喊带叫地还拉枪栓!”

王二哥一边猫腰在路上找信,一边嘿嘿地笑着说:“黑夜里我没看出来是你呀!”

雨来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就像大人呵斥小孩子那样呵斥王二哥:“还笑呢!还笑呢!”

王二哥一边找信,一边安慰雨来:“别着急,没不了!”

雨来简直急得要流出泪来了:“还说没不了哪,都找不见啦!”

一封插鸡毛带火柴的信,十万火急的信丢了,找不见了。雨来带着失望的哭泣一般的声音,说:“这算找不见啦!”

忽听得王二哥的手里哗啦响了一声,又听王二哥得意的声音:“你看看,这是什么?”

雨来急忙到王二哥跟前,伸着小脖儿,睁大眼睛一看,同时又伸过手去一摸,可不就是这封信。就好像害怕它再丢失了似的,一把抓过来。黑暗里挤掉两颗泪珠,咧嘴笑了。想到刚才那么埋怨人家,语气里还夹带着斥责,心里挺后悔。抱歉地说:“刚才我着急了,你不生我的气吧?”

王二哥由于找了半天信,累得气喘吁吁地说:“人不大心眼儿倒不小,墙里去,看看是给谁的信。”

雨来跟着王二哥绕墙从门口进到院里,蹲在墙根底下。王二哥划了根火柴,用两个手掌捧着通红的小火苗,说:“信!”

雨来把信伸到火苗近旁,王二哥着急地说:“你怎么啦?这是背面,翻过来呀!”

雨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把信翻过来。可是火柴烧尽了,灭了。王二哥划着第二根火柴,瞪眼瞧着信,叫道:“啊!杜绍英的!”

王二哥把火吹灭,告诉雨来:“快给杜队长送去吧!就在西街。从老爷庙往东数,第二个排子门,门口有棵槐树!”

“快让我进去吧!”

雨来到了王二哥说的那个门口。见排子门虚掩着,用手轻轻地推开一道缝儿,偏着身子挤进去。透过黑暗,见屋里点着灯。窗户纸上晃着很多人影。

雨来正要往屋里走。一个卫兵走过来,把他拦住,问:“干什么的?”

雨来在黑暗里辨认着这个卫兵,由于刚才一阵的奔跑,喘息着,用那种急促的语调回答:“送信的,给杜队长送信的!”

说着还要往里走。卫兵用整个身子挡住雨来的去路,伸手说:“拿来!”

“什么?”

“信哪!给杜队长的信!”

雨来把手里的信攥得紧紧的,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自个儿给他!”

可是卫兵还是一点也不放松地挡住他,说:“不许你进去!”

雨来想从这卫兵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可是这卫兵仍旧像堵墙一样把他挡得严严实实。雨来说:“快让我进去吧!”

卫兵抓着雨来的肩膀,往外推:“你知道屋里有什么事?”

雨来往一边闪,想脱开他的手,同时学着那卫兵的语气,回答说:“你知道这信里有什么事?这是插鸡毛带火柴的信呀!知道吗?”

听屋里杜绍英的声音,向着院里喊叫说:“听说话好像我的小侄子。是雨来吗?叫他进来吧!”

屋子里,杜绍英正召集他的队长们开军事会议。他们都坐在炕上,围个圆圈,当中放了个红漆的四方形大炕桌。桌上放着一盏大玻璃罩子煤油灯。灯下面,摊着一张地图。还有搓碎的黄烟叶子、烟袋锅、火柴,有红缨穗和没有红缨穗的手枪。

抽烟的烟雾,像蓝色的云一样,在明亮的灯光里飘游飘游的。杜绍英在炕里,脸朝外坐着,披着短皮袄,露出里面的白羊毛和围在腰里的牛皮子弹袋。带耳扇的毡帽推在后脑勺儿上。他比从前瘦了,上嘴唇和下巴长了短胡子,但还是那么有精神,说起话来,声音总是像敲钟一样洪亮。笑起来,张着大嘴,哈哈哈哈,小口袋上吊着的表链子,直索索地抖动。他向进屋来的雨来叫着:“雨来,我的小侄子,干什么来啦?送信?拿来!拿来!”

坐在炕沿旁边的人,想从雨来手里把信接过来,可是雨来非要亲自把信交给杜绍英不可。杜绍英探身伸过手来,把信接过去。雨来这才满意地隐藏住笑容,用那样的目光扫视着屋子里所有的人。那目光明白地表示出这样的意思:“我给你们送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是不是?”

杜绍英一边拆信,一边问雨来:“同谁一块儿来的呀?一个人?啊,真了不起,有出息。快上炕暖和暖和。”

雨来爬上炕。杜绍英用一只胳膊搂着他,一手拿着信看。

雨来闻着杜绍英身上的羊毛味和枪油味,觉着暖烘烘的,心里也感到了温暖。

人们都注视着杜绍英脸上的表情。有的人把脑袋伸过去,想看看信上写的是什么。

杜绍英“咦”了一声,把信往桌子上一拍,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叫道:“估计对啦!估计对啦!明天敌人往这边来!”

雨来摸着杜绍英的下巴,说:“怎么长了这个啦?”

杜绍英低头向雨来挤了挤眼睛,说:“打日本鬼子把胡子打长啦!”

“敌人来了!”

白天站岗,不能那么拿着红缨枪站在村头的明处了,改成了放暗哨。雨来和铁头,在还乡河的冰上,装着打擦滑玩儿。杨二娃、小胖儿、二黑一些小朋友,虽然不该他们站岗,但也陪着二人一起玩耍。

他们在还乡河镜面一般的冰上,像穿梭一样滑来滑去。他们会玩各种花样:老太太钻被窝、金鸡独立、鲤鱼跳龙门。雨来还能一边滑着,一边跷起一条腿,像个陀螺似的转。这碧绿的大理石一般的冰上,这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充满了孩子们快活的笑声。

太阳已经出来一树梢高了,芦花村仍旧是平静的,没听到什么风声。花翎公鸡立在谷草垛上,仰着脖子,咯咯地啼叫。草鸡张开翅膀,扭着脖子,用坚硬的尖嘴巴搔痒痒。

雨来打着擦滑,可是总觉着有件事情揪着心,觉着心里不踏实。在河里能看见什么呢?就是敌人来了,难道他们不会从别的道走吗?

雨来悄悄地爬上岸,岸上有棵直溜溜的顶天高的杨树。雨来抱着树,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唰唰唰,一会儿就爬到了杨树的顶端。

啊!真高!雨来就像站在云头上。风把他的衣裳吹起来,真像要飞走了。一片片的云,像船张满的白帆,在蓝色天空的大海里慢慢地飘走,似乎就从雨来的耳边擦过去。

小朋友们都仰着脸喊:

“嗬!真有两下子!”

“当心!别掉下来呀!”

“看见什么没有?”

雨来用胳膊环抱住一枝树杈子,双手插在袖筒子里,睁大两只眼睛,向远处眺望。还乡河像一条巨大的白蟒,从眼底下,弯弯转转向远处爬去。北岸是一片开阔地,就像夏天洗澡,雨来精光着身子一样,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再往远处望,天和地接连在一块的地方,有一个模模糊糊眼睛看不清的东西,那就是敌人的炮楼。日本鬼子和伪军住在那里。

雨来用右手在额前搭了凉棚,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见从那黑色的炮楼底下,影影绰绰爬出一个像盖子虫那么大的黑点儿。转眼之间,黑点拉成一条黑线,渐渐变大,往这边爬。

很快地看出是一队人马来了。雨来喊了一声:“敌人往这边来啦!”

他一面溜下树来,一面向铁头说:“你去报告申大叔,我去报告游击队!”

小朋友们都爬上岸,仰脖子跷脚儿地向北望了望,立刻呼啦呼啦地跑进村里去传告消息。

雨来不走大道,也不走小路,漫踏着地,一直向白风寺跑。风呼呼地往脸上扑,遇到坑坎什么的把他绊倒,立刻站起来,接着向前跑。他的嗓子都被风吹干了,腿也跑酸了,仍旧瞪着眼睛往前跑。

地里,有一小垛一小垛的玉米秸。雨来刚闪过一个秫秸垛,就听一个声音叫他:“还往哪儿跑?”

这不是杜队长吗?啊!还有爸爸,还有王二哥、李大叔,还有很多很多游击队叔叔们,都抱着枪,在一垛一垛的玉秫秸后边趴伏着。帽子上,都插着玉秫秸的干叶子,有那么长的,在头上支棱着,颤颤巍巍,好像戏台上大英雄戴的野鸡翎。

杜绍英蹲着身子,嗬!真威风,毡帽盔还是那么推在后脑勺儿上。胸前挂着个望远镜。飘着红缨穗的手枪,在腰里插着。他旁边架着两挺机关枪。

杜绍英把雨来拉到跟前,问他:“来了吗?”

旁边的人,都竖起耳朵听。雨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瞪着眼睛说:“来啦!来啦!”

杜绍英朝那边的大路瞥了一眼,问雨来:“谁看见的?”

雨来惊吓地瞪圆了眼睛,说:“我亲眼看见的呀!这么一大队,刺刀一闪一闪的,往这边来啦!”

杜绍英立时精神抖擞起来:“总算没有白受这份冻!”

然后,攥着雨来的手,说:“顺哪条道来的呀?”

雨来用手一指:“你看!”

大家顺着他的手望去,远远的,像条黄毒蛇,往这边爬来了。杜绍英摇着雨来的手,说:“快到村里去吧!”

雨来吃惊地望着杜绍英,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话一样,问:“到村里去干什么?”

杜绍英脸上现出吓人的神情,还压低了嗓音,说:“要打仗啦!你还看不出来吗?”

雨来眼望着远处大路上的敌人,用那种平常的语调,好像是随随便便说一件小事情:“我看看打仗!”

杜绍英不高兴地皱起眉毛,两眼直望着雨来,说:“这怎么能行呢?开起火来,子弹可没长着眼睛,碰上谁是谁呀!”

雨来却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把眉毛一扬:“你看,我才这么高,打不着。”

“打不着?子弹擦着地皮也能跑哇!”

雨来没办法了。想了想,央求说:“好叔叔,给我一颗手榴弹吧!我也炸他几个!”

爸爸在一边瞪着眼,叫道:“雨来!快给我到村里去!”

雨来不言语了,把小嘴噘起来。李大叔见雨来受了爸爸的训,在一边向他挤眼睛。雨来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有一颗,竟忍不住顺着脸滚了下来。杜绍英用手指给他抹掉脸上的泪,握着雨来的手,温和地说:“好侄子,听话,快到村里去。等打完仗,得了敌人的武器,给你一杆王八盒子枪!”

雨来生气了,身子那么狠命一转,把杜绍英的手抖开,说:“谁要你那破玩意儿!”嘟着嘴,向后走了。

一场大战

伪军队长在前面走,穿着狐狸皮大衣,脸又瘦又长又黄,像根蔫黄瓜。下巴尖尖地向前撅着,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胡子,活像一只饿了多少日子的老狼。他一边走着,一边拿望远镜向白风寺望,见村里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来。有一只狗屎鹰,张着翅膀,在天空转了几个圈子,就落在村头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了。

“老狼”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失望的神情,摆一摆手,说:“这村里没有,前进!”

哪里知道,就在他们眼前,一堆堆的秫秸垛后面,早有人等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游击队员们,把肚子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听不到说话声,听不到咳嗽声。连抽烟的人都熄灭了烟头,收起了小烟袋。冷风呜呜地从远处吹来,把他们插在头上的干草叶子吹得哗啦哗啦响。

村里的公鸡咯咯地叫着。

敌人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都听得见了。杜绍英做了一个手势,游击队员们把手榴弹的木盖悄悄揭开。机关枪手都那么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把早就上了膛的步枪对准了敌人。要是杜绍英再做第二个手势,手榴弹就可以吭吭吭吭地朝敌人队伍里扔去了,机关枪就可以哒哒哒哒地扫射起来了,就可以杀呀杀呀地呐喊着冲上去了。

可是杜绍英却偏偏把手放了下来。

敌人摇摇摆摆好不得意呀!

为什么我们的阵地上还没有人吭声?为什么杜绍英还不发命令开火?为什么机关枪像个哑巴一样不叫起来?

再过一刻钟,敌人就从眼前过去了,进白风寺村里去了。

雨来到底没有进村里去。他走到趴在最后的一个战士身旁说:“叔叔,我在你这儿趴着行不行?”

战士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雨来,问:“趴在我这儿干什么?”

“看你们打仗啊!”

“什么?看我们打仗?快走你的吧!你以为这是随便闹着玩儿的是怎么的?”

雨来用受了委屈的声调,说:“我又不给你们捣乱,这么在最后头趴着看看都不行?”

雨来嘴里说着就趴在这个战士的身边了。战士着急地叫道:“你这算干什么?出了事谁负责任?不行,请你快走吧!”

雨来拿胳膊肘推了这战士一下,使了个眼色,于是这个战士看见了出现在大路上的敌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硬逼着雨来离开,就会暴露目标了。战士满脸不高兴地嘟哝着:“一会儿枪响了,是叫我背着你,还是抱着你?”

敌人越来越近了,这个战士不吭声了。雨来睁大眼睛,透过秫秸叶子的缝隙,直盯着快到跟前的敌人,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旁边这个游击队员,伸手把雨来的脑袋往下一按,把嘴伸在他耳边,悄声说:“低下头,别出声!老实地趴着。枪响可不许你起来!”

雨来乖乖地趴伏着,但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瞪着两眼朝前面望。心里说,这么近了,怎么还不打呢?难道是要一个个活捉?

猛然间,机关枪、步枪,像急风暴雨一般哇哇哇哇扫起来。手榴弹像雷一样轰轰轰地响。炸起来的尘沙,卷成了黄色的大烟柱子,往半天空里钻。游击队员们都站起来,端着刺刀,呐喊着冲上去了。

雨来也跳起来,嘴里喊着:“缴枪不杀!缴枪不杀!”一溜烟地跑上去了。

敌人乱了营,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乱挤乱撞。前面的跌倒了,后面的就从他身上脖子上踩过去,叽哇叫唤。也有咕咚咕咚跪下来,把帽檐儿转到脑后,举手交枪的。

一道土坎,救了敌人的命。敌人利用地势转身抵挡了一阵。就在这且战且退的时候,听见嗡嗡嗡嗡的汽车响,远处尘土滚动,一辆、两辆、三辆……两三处据点的敌人都来增援了。

游击队把敌人丢下的枪支弹药收拾收拾,带着些俘虏,急忙转移。

渐渐地,枪声留在背后了,远了,听不见了。就好像刚才根本没打过那样凶狠的仗一样。

忽然,杜绍英和雨来的爸爸想起来,雨来呢?怎么不见了?杜绍英忙向后传问:“叫雨来的小孩子有没有?”

立时,队伍里一个一个地传下去:“叫雨来的小孩子有没有?”

传到末后一个,又向前传说:“没有,没有。”

这一下,杜绍英和雨来的爸爸可慌神了。还有李大叔、王二哥,凡是认识雨来的都慌了,队伍里纷纷议论起来:

“回家了吧?”

“没有!”

“冲锋的时候,我亲眼见他在队伍里跑,还呐喊着呢。”

“也许牺牲了吧?”

“不能。”

“怎么这些人都好好的,偏偏把个孩子打死了呢?”

“十有八九牺牲了!”

钻进网里的小鹰

就在那机关枪、步枪,像急风暴雨一般哇哇扫着的时候;就在那手榴弹像雷一样轰轰山响的时候,雨来一边跑着,一边呐喊着:“追呀!追呀!缴枪不杀!啊!追呀!”

跑得好快呀,就像一只飞翔的小鹰,圆睁着小眼睛,一直往前钻。平常妈妈在屁股后追着打他的时候,雨来跑得最快,可是也比不上今天这么快。雨来跑着跑着,心里说:“怎么都是黄衣裳呢?爸爸呢?李大叔呢?杜绍英叔叔呢?啊?这不是警备队吗?”

真糟糕,雨来只顾往前钻,竟同敌人混到一块儿了。他想偷偷挤出去,快逃跑,可是逃不出来了。这只小鹰钻进网里,想要飞出来,可就难了。

一个警备队员跑到土坎后面,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汗水顺脸往下淌,光着一只脚丫子,不住地叫着:“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要穿鞋,可是屁股刚沾地,就看见雨来了。一下子跳起来,叫道:“小八路!小八路!”

可是,就像雨来是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突然掉在他跟前,只是张着手吱哇地叫,却不敢去抓。

另一个趴在土坎抵抗游击队的敌人,一边打着枪,一边向这边的警备队员喊:“逮住!逮住!逮住他呀!”

几个警备队呼啦呼啦围住雨来,就像一群狗围住一只小公鸡。小公鸡扬着红鸡冠,梗着脑袋,张着翅膀,雨来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就像在村里打架的时候一样,瞪着眼睛把小拳头举起来。可是,一个警备队员趁势抓住雨来的胳膊,叫一声:“看你哪儿跑?”

雨来挣扎着,低下头,一口咬住了这个警备队员的手背子。疼得这个警备队员龇牙咧嘴地叫:“哎呦,哎呦,放嘴!放嘴!”

另外几个敌人一边撕扯雨来,一边恐吓道:“放嘴,放嘴,要不开枪啦!”

不管怎么撕扯,雨来还是狠命咬住不放。一个警备队员用枪把子在雨来头上打了一下,雨来就像一棵被锯断的小树,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雨来苏醒过来的时候,水一直往脸上流,往鼻子里流,往耳朵里流,往眼睛里流。雨来扯着嗓子喊叫说:“还灌!还灌!”

雨来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一个井台上,身旁围着一群警备队。有一个警备队员还在提着水桶,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们见雨来说话了,还睁开了眼睛,都弯下腰,用脚踢着雨来,像鸭子一样伸长着脖子,叫着:

“啊哈,真还活啦!”

“小兔崽子!这回喝饱了吧?”

“这回看你还撒野不撒野!”

那个被雨来咬了一口的警备队员,手上缠裹着绷带,挤过人群,眼望着躺在井台上的雨来,用另一只手把背着的枪摘下来,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直盯着雨来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脸向警备队长说:“给他一颗定心丸吧!”

警备队长掏出花布小手绢,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子,说:“滚你的蛋吧,我们受了这么大伤耗,统共就落这么个俘虏,说崩就崩了?”

那个挨过咬的警备队员不满意地嘟哝说:“那么,我这手就算白叫他咬啦?”

警备队长说:“等什么时候枪崩他的时候交给你动手,还不行?”

然后警备队长用脚踢着雨来,叫道:“起来!起来!”

雨来把眼睛一闭,躺着纹丝不动。他心里做了决定:“由你们看着办吧!我是不动啦!”

可是,他冷起来了,好像一片被风吹着的干草叶子,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因为刚才往他脸上泼水的时候,凉水顺着脖子流进衣裳里面不少,雨来觉着浑身冰凉。

一个宽肩膀、一脸横肉的警备队员,抓着雨来的脖领子,向上一提,雨来就不由得坐起来。又向上一提,雨来就不由得立起来。又向后一推,再往前一拉,雨来就笔直地站立在地上了。这个警备队员向队长说:“交给我吧!到时候,我从他背后,一刀就把心肝掏出来!”

这个警备队员说着,嗖地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一尺长的小尖刀,在雨来眼前晃着,说:“你看,你看!”

另一个细高个儿、黑长瘦脸儿的警备队员瞥了队长一眼,上下打量着雨来,就好像审视一件什么物件儿似的,用那种拖长的腔调说:“要我说,这小八路还是交给我保险,队长什么时候‘提货’准有‘货’。队长要说叫他三更死,我准不能留他到五更。”

警备队长一边往井台下走着,一边说:“好吧,就把他交给李四喜吧!”

雨来由这个名叫李四喜的细高个儿、黑长瘦脸儿的警备队员看管着,夹在队伍里,回据点去了。

“我要有枪早把你们打死了!”

敌人真像一群狗,在外面,被游击队追着、骂着、打着,夹着尾巴往家里跑。进门就威风起来了,呼喝喊叫。警备队长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长筒马靴踏着地咚咚地响。嗬!好凶!向门外喊着:“把那小崽子给我带来!”

李四喜押着雨来,穿过队部院子的时候,院里的警备队员们装出惊讶的神情,望着李四喜叫道:

“别叫他给咬一口!”

“小心哪,别看他人小,牙齿可够厉害的呀!”

“李四喜,我还以为小家伙把你给吞了呢!”

“瞧他的神气,还满不在乎的!”

雨来满脸怒气地瞪着警备队员们说:“狗汉奸!”

一个警备队员听了,走过来,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问:“你说什么?”

“狗汉奸!”

警备队员又要打,李四喜拦住他,同时惊叫一声:“小心,他咬你呀!”

那个警备队员跳到一边,其他的人,见他吓成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李四喜也咧着大嘴跟着他们笑。他推搡着雨来,说:“你怎么动不动就下口咬,倒好像你挺喜欢吃我们警备队员的肉!”

警备队员们听了这话,又一个个张着大嘴,露着金牙、大黄板牙,哈哈地笑着。

雨来被推进屋子里。警备队长弯下腰,拉长了他的蔫黄瓜脸,圆睁着眼睛,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雨来的鼻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要跟我说半句谎话,我就把你活活打死!你看看!”

说着,把屋子里已经预备好的东西,指给雨来看。

其实,雨来进屋就看见了,牛皮鞭子、棍子、板凳、绳子、水壶、辣椒面,炉子里烘烘地烧着两根铁筷子。过梁上结着一根绳子,好像一条死蛇一样往下吊着。

雨来见了这些东西,像有一只冰凉的大毛手紧紧攥住他的心,使了很大劲儿才透出一口气。

警备队长转身坐在椅子上,掏出花布手绢,擦他的蔫黄瓜脸;然后又掏出烟卷,一边在大拇指指甲上戳打着,一边拿眼睛斜视着雨来:“你是谁的勤务?”

敌人把雨来看成游击队里某个干部的小勤务员了。雨来一时还没明白警备队长的话。他直着眼睛望着正在划火柴点烟的警备队长,反问:“什么勤务?”

警备队长把熄灭的火柴使劲往地上一扔,说:“你是伺候哪个八路军干部的?”

“哪个我也不伺候!”

警备队长吸着烟,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他:“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

雨来早横了心了,只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你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

警备队长停顿了一下,用凶狠威胁的目光盯着雨来,点了点头,好像是他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回答,又好像是说,我会叫你知道的。警备队长收回目光,喷出一口浓烟,用那种拖长的声调,问:“你们常在什么地方住啊?”

“不知道。”

警备队长瞥了雨来一眼,仍旧用那种拖长的声调问:“你的枪呢?”

雨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有枪早把你们打死了!”

警备队长听了这话,就像有人从背后冷不防地在后脑勺儿上打了他一巴掌,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气得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

屋里和屋外站着的警备队员们,都哄起来了:

“小兔崽子的嘴有多硬!”

“没想到小家伙这么厉害!”

“他就不怕死?”

“小孩子们都叫共产党训练得胆大包天啦!”

警备队长大概是觉着自己失掉了威风,猛地跳起来,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连喊带叫:“鞭子!鞭子!火筷子!灌!灌!”

他伸手“啪”的一声,在雨来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雨来一声不响,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盯着敌人。警备队长咬牙切齿地伸手拧雨来的嘴巴。雨来想反正是活不成了,心一横,趁势一口咬住这家伙的手。

警备队长咧着嘴,哎呀哎呀直叫。他用另一只手狠命打在雨来的耳朵上,雨来的脑袋一懵,这才撒了嘴。

警备队长甩动着手,咧嘴哼哼着。警备队员们围上去,看看他们队长手背子上冒着血的牙印儿,说:

“队长,要不要拿绷带缠一缠?”

“队长,您得小心,这个小孩子专咬人!”

“队长,您歇一歇吧,太辛苦啦!”

警备队长坐在椅子上,背往后一靠,说:“等一会儿,我来枪毙他!”然后,他把头往后一仰,合上眼睛,说:“有点头昏!”

一个警备队员向队长鞠着躬,说:“队长,让我们收拾收拾他!”

警备队长点点头。屋子里的警备队员们登时忙乱起来,一阵叮当乱响,取火筷子、搬板凳、拿绳子。不知哪一个,哗啦一声,把水壶碰倒了,一半水洒在炉子上,忽地腾起一股热气,炉子嗞啦嗞啦地响。壶上的洋铁盖子在地上叮当地滚。

敌人把雨来的上身脱得光光的,按倒在板凳上。一个警备队员,在一根木棍上面抹了什么东西,也许是醋,也许是盐水。又一个警备队员把雨来的裤子退到屁股下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备队员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大声说:“山田大佐来了!”

这一群狗,听说主人来了,立时忙乱起来。擦桌子、挪板凳,整理帽子,扣衣裳的扣子。脸上都现出畏惧紧张的神情。

山田大佐又矮又胖,挺着圆圆的大肚子,走进屋子里,就像个狗熊走进来。警备队的人一起摘下帽子,把身子向前弯着,深深地鞠着大躬,脸上都表现出奴隶般忠顺的神情。

只有雨来没有弯腰,还是那么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这群汉奸抬起头,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在说:“太君,您看见没有?我们正在为大皇军效劳,拷问这个八路军哪!”

“这个小八路”

狗见了主人的时候,都是摇尾巴,伸出舌头,舐主人的手,把前腿抬起来,尖嘴巴伸到主人怀里,盼望主人用手摸它的凉鼻子,拍它的长嘴巴,喜欢它,亲它。汉奸们就是这样给敌人鞠躬、擦桌子、倒茶、点烟。

可是,因为他们打了败仗,山田连向他们笑笑都没有,就问警备队长:“八路大大的?你们人的死了的有哇!”

警备队长堆着笑脸,回答:“大大的,可是已经统统被我们打跑!”

山田大佐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大大的伤亡!”

警备队长装出胜利得意的笑容,回答:“是的,八路军叫我们打死打伤了不少。”

山田摇摇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警备队的大大的伤亡!八路军伤亡的没有,我知道。”

警备队长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睛盯着山田大佐的胖脸,好像一个笨学生背错了书,望着老师,等着对自己的处罚一样。可是山田大佐没有处罚他。

山田看见雨来了:“啊!这个小孩,什么的干活?”

警备队长立时高兴起来,就好像这功劳要被别人抢去似的,连忙鞠躬说:“这个八路军,俘虏,今天逮来的!”

山田大佐翻动着又厚又长的肉眼皮,上下打量雨来。警备队长站在旁边,像一个买卖人向买主夸他的货色,指着雨来,向山田说:“这个八路军,别看他岁数小,可是厉害哪!天不怕地不怕的。”

说完这话,还得意地挺了挺脖子。听他的语气,就好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厉害的小八路军正是山田大佐这个“买主”所喜欢的。

山田大佐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香烟,一边吸着烟,一边审视着这个小八路军。

汉奸们的眼睛转动着,望望山田,又望望雨来。他们心里想:“日本人会怎么处置这个小八路军呢?”

山田大佐只是吸溜吸溜地抽烟。从他的眼神和表情,看不出来他在思谋什么。

警备队长望着山田大佐,那神情好像狗仰着脖子,察看主人的脸色。

山田大佐咳嗽一声,动了动身子,抬起又厚又长的肉眼皮,用眼睛招呼警备队长。

警备队长忙把身子凑过去,弯下腰,歪着脑袋,把耳朵送到日本人的嘴边。雨来留心地听着。可是,这回说的全是呜里哇啦的鬼子话,一句也听不懂。只见警备队长不住地弯腰,嘴里不住声地说着鬼子话:“哈—!哈—!哈—!”

山田大佐说完话,站起来,用他粗粗的有毛的短手指,弹了两下烟屁股,瞅着雨来,龇牙笑着说:“小孩的顶好,挨打的没有!”

山田大佐挺着他圆圆的大肚子走了,又到别的据点视察去了。

怎么逃跑呢?

雨来没有挨打,警备队长也没有再问他,他还可以在每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即使从警备队长住房外面的穿堂屋里过,房门上站岗的也不阻拦他。

厨房有一间小屋子,住着两个做饭的老兵。雨来就同他们住在一块儿。

雨来心里想,怎么逃跑出去呢?他病了,浑身发冷。冷起来,心里像装着一大块冰,连牙齿都打战。冷完了又发烧。烧起来,浑身就像火炭一样。

雨来躺在炕上了。他心里还老在想,怎么逃跑出去呢?他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这整个的据点好像在房顶上画出来了:西面一排房子,住着警备队;紧挨着是厨房和仓库;东面几间房子,住着警备队长和日本顾问;从警备队长住房外面的穿堂屋一直上去,是一个大碉堡;整个院子外面围着一道深沟;沟外有铁丝网,有削成尖刀一样的木头桩子;院子的南面正中有一个大门,不分黑夜白天,都有拿枪的警备队把守,怎么能够出得去呢?

唉!雨来像装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了。小鸟在辽阔的天空里翻一个筋斗,打一个旋转,飞呀,飞呀,多么自由自在。然后,飞进树林里,落在枝头上。在密密的、香喷喷的树叶中间歇一会儿,又扑啦啦拍着翅膀,快活地叫着,向远方飞去。

如今,雨来被困在敌人的据点里,哪里也不能动了。雨来多么想念铁头、小黑、三钻儿和所有的小朋友啊!雨来多么想念妈妈和爸爸呀!雨来多么想念杜绍英、李大叔和游击队所有的叔叔们啊!就是想起那支红缨枪,都觉得比从前亲热了——细长细长的白蜡杆,明光闪亮的枪尖儿,枪缨多么好看哪,一抖,缨穗子哗地散开,好像黑夜里耍着一团火……

雨来心里又想,杜绍英从前不是说过,要打这个据点吗?说不定真要来收拾这群敌人的,可是两三天了,还不见游击队来。

这天夜里,月亮快下去了,窗户纸上只剩了一点儿月光。两个老兵早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忽然,雨来觉得有人在他的耳朵旁边低声叫道:“雨来!雨来!”

雨来一看,啊哈,这不是李大叔吗?一骨碌爬起来,问他:“你怎么进来的呀?”

李大叔向他摇摇手。雨来明白是不让他说话。李大叔说:“快走!快走!”

两个人悄悄地溜出去。雨来攥着李大叔的一只胳膊,觉着自己的身子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跑哇!跑哇!也不知道是怎么通过的岗哨,怎么跳出的壕沟,怎么爬过的铁丝网,反正是出来了,完全逃出据点来了。

雨来又回到芦花村了。又和铁头、小黑、小胖儿、三钻儿他们玩起来了。又上夜校了。还是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还是那个穿青布裤褂的女老师。还是那么走到黑板前面,叫大家把书翻开。雨来还是掏出那本用红布包着书皮的课本。又见那女老师闪在一边,斜着身子,用手指着黑板上的白粉笔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还是那么随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念着。

雨来又到还乡河洗澡去了。好一片芦苇呀!风从远处吹过来,宽宽的长长的苇叶子就抖起来,沙沙地响。水鸟拍着翅膀,擦着水面飞来飞去,吱吱地叫。岸上的花呀,红的、白的、蓝的、紫的,都开了。雨来眼望着这河水。河水卷着黄沙,打着漩涡,哗哗地流。三钻儿喊叫说:“看谁先跳下去,从水底下跑!”

雨来早就浑身热得难受了:“看我的!”

说着,就用两个手指捏着鼻子,身子往前一扑,脑袋朝下,扑通!扎下河里去了。

“妈呀!好凉啊!”雨来心里一哆嗦,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见那个名叫李四喜的警备队员正往他脑袋上喷凉水呢。一个做饭的老兵在旁边拿着灯。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大梦。李四喜松了一口气,说:“好啦,睁开眼睛啦!”

听他又埋怨那个伙夫:“应该早把凉手巾放在他脑门儿上,发了高烧要变肺炎的。”

那伙夫打着哈欠说:“我还以为他是说梦话呢,哪知道是发高烧烧得他说胡话?”

李四喜临走的时候向伙夫说:“小心地看顾着点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向咱们要这小孩呢!别把他‘喂了狗’!”

早晨,雨来强睁开眼,翻翻眼皮,见李四喜领来一个嘴上戴着白纱布口罩的日本鬼子,另外还有一个拿皮包的警备队员。

日本鬼子把一个小玻璃管插进雨来的舌头底下,叫雨来含着。雨来又无力地把眼睛闭上了。听李四喜的声音说:“怎么样?”

日本人的声音回答:“死了的没有!”

过了一会儿,日本鬼子把小玻璃管从雨来的嘴里拿出来,看了看,说:“发烧的已经慢慢的没有!”

那个拿皮包的警备队员,尖声尖气地说:“我看给他个痛快的得啦,何必让他受这个长罪。”

“什么的痛快?”

“这样,拉出去给他一枪!”

日本鬼子摇摇头,做了一个神秘的鬼脸:“哦?死了的不要。太君的命令,快快治好,特务机关大大的用处!”

雨来觉着有一只手攥他的胳膊,疼了一下,鬼子给雨来打药针了。

就是李大叔

雨来的病好了。他知道原来日本鬼子想叫他当汉奸。所以,他还是装着起不了炕。到院子里去,还是装着东倒西歪。脸也不洗,就像关帝庙里的黑脸周仓一样。有的警备队员说:“这小家伙好不了啦,完啦。早晚喂狗!”

雨来听了,暗暗好笑。但是,他更加着急了,怎么才能快快地逃出去呢?

雨来试探着走出大门口。守门的警备队员伸过刺刀来挡住他:“站住!哪儿去?”

“外面看看呀!放心,你看跑得了吗?”

“不准,回去!”

雨来看看岗哨的脸色,知道混不出去了,只好回来。

雨来又看看院子里的墙,这么高啊,比十个雨来还要高。而且,连一棵树也没有,怎么上得去呢?心里好不愁闷!

临近据点的村庄,每天都要给警备队交柴送菜。不然,就要烧毁全村。

雨来每天立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李四喜和几个警备队员,在院子里收柴收菜。雨来拿眼睛在这些人里找。万一有个熟人就好了,托他给爸爸和杜绍英捎个信儿,叫他们快把自己救出去呀!

一天晌午,雨来正靠着门框发愁,见交柴送菜的人都来了。中间有一个人,穿一身油脂麻花的破棉衣,戴着一顶掉了毛的光板皮帽子,一直压到眼眉上,担着柴,吱哟吱哟地进来。越看越像李大叔。雨来欢喜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见李四喜递给他一个纸条,说:“这是你上次送东西忘掉的收据!”

李大叔接过去,看也没看一眼就把那纸条装口袋里了。可是,李大叔为什么明明看见雨来在这里,却理也不理呢?只见他坐在一块木头上,一边看着警备队称柴称菜,一边从腰里掏出烟袋。装上烟,又伸手在口袋里掏摸。大概是摸火柴吧?可是一根也没有摸着,起身朝厨房走来了。啊哈!就是李大叔!就是李大叔!雨来刚想开口,只见李大叔两只眼睛狠狠地瞅着他。雨来就不敢冒失了。

李大叔装着不认识雨来的样子,大声说:“小兄弟,求你找根火柴吧!”

雨来说:“进来吧,火盆里有。”

李大叔搓着两手,跺着脚,说:“烤烤火行吗?哎呀,手脚都冻硬啦!”

说着,又用眼睛问雨来:“屋里有人没有?”

雨来也用眼睛回答说:“没有人!”

两个伙夫正在院子里收菜。李大叔跟着雨来进到屋子里,见屋里没人,急忙低声说:“你还是装病,别自己往外跑。等着,一定救你出去!”

雨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李大叔已经走了。到院子里领了收据,拿起扁担绳子,都没有再看雨来一眼,就走了。

牛车上坐着个小媳妇

雨来焦急地等待着杜绍英领兵来攻打据点。

半夜里,两个老伙夫打着呼噜。雨来却睡不着,直瞪着两眼,常常把头抬起来,仄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白天,就悄悄走到碉堡顶上,向四周大路上望。一天,两天过去了,却不见一点动静。

这一天,雨来正靠着厨房的门想心事,李四喜背枪走过来,说:“跟我走!”

雨来跟着李四喜走到碉堡顶上,原来站岗的警备队员,见来换岗的李四喜后面跟着雨来,就走过去,拿枪口戳着雨来的小肚子,恶狠狠地说:“还不宰了这小兔崽子,叫他把我追的,直到现在小肠疝气还没好呢。”

李四喜挤了挤眼睛,学着日本鬼子的话,说:“唔?死了的不要。太君的命令,病好了以后,特务机关大大的用处!”

那个警备队员走了以后,李四喜抱着枪,坐在一个手榴弹箱子上,把两手插在袖筒里,命令雨来:“别乱动,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这正是晌午的时候,雨来呆呆地朝远处望。村庄、树林、白白的结了冰的小河、弯弯曲曲的大道、一个两个的行路人。太阳很暖和,天空蓝蓝的。几片薄薄的白云,像吹散的棉花,慢慢地飘着。

雨来低头看院子里,各村交柴送菜的已经成群成行地到了。大概因为快过年的缘故吧,敌人要的东西又多了。看这四乡里来交东西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雨来又抬眼向远处望。朝这边来的大道上,只有三三两两交柴来的人。此外,有一个牛车,一步动不了四指,慢悠悠地朝这边走。车上红花彩绿的,看来,坐着的是个年轻的小媳妇。

大门口站岗的警备队员,抱着枪,在墙根底下站着。眯缝着眼睛,瞧着朝这边走来的牛车。赶车的人,盘腿在靠车辕的地方坐着,戴一顶瓦盔毡帽,腰里结着布搭包,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半天才轻轻地在牛屁股上抽一下。半闭着眼睛,东倒西歪,像是打盹儿的样子。

守门的警备队员,目光落在车厢里坐着的小媳妇身上,就像胶一样粘着离不开了。他心里说,这么漂亮,大红的棉袄上,镶着黑绒边,就像她的眉毛那么黑。梳着流苏的头发,在阳光底下油光发亮。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两朵粉红色的小花。可是,衬起她的面庞来,这两朵花就显得没有颜色了。白里透红,嘴唇还染了胭脂。一对俊俏的大眼睛,她身子底下垫着一条蓝底白色印花的棉被,怀里抱着的孩子,从头到脚都用一条花被紧紧地包裹着。

这个守门的警备队员,直着眼,看呆了。

恰巧牛车就停在这个门口。站岗的警备队员一愣:“到这里来的?这是谁的家眷呢?”

战斗开始了

赶车的睡醒了,下了车,伸伸懒腰,张着嘴,打个哈欠。小媳妇抱着孩子下车了。警备队员脑袋轰的一声,心里说:“好大的两只脚啊!”

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小媳妇把被一抖,怀里的孩子露出来了,原来是一架机关枪。哒哒哒哒地扫射起来。这个警备队员只叫了一声“妈呀!”就倒在地上死了。

赶车的杜绍英叫声:“冲!”

小媳妇就端着机关枪,哇哇地扫了进去。院子里送柴送菜的游击队员们见杜队长已到,都从腰里抽出枪来,呼啦一下,把警备队的房子占领了。警备队的人还没来得及到墙上摘枪,就把手举起来做了俘虏。

警备队长和日本人住在碉堡底下的房子里。这个房间的门口,平常总有一个警备队员站岗。几个游击队员正要冲进这所房子,房门口的枪就响了,一个游击队员倒下了,其他的人闪在一边。就这么个工夫,敌人缓过手来,一挺机关枪向外面扫射了起来。

日本顾问吼吼地叫。警备队长向那个卫兵喊叫说:“快上碉堡!快上碉堡!”

日本顾问拿王八盒子向外打了一排子弹,就向碉堡顶上跑去。雨来见一个日本鬼子跑上来,正心里着急。只见李四喜把枪顺过去,砰的一声,正打在鬼子的胸脯上。鬼子长出了一口气,就滚到底下去了。雨来瞪大两眼,直望着李四喜。啊哈!明白了,原来是自己人。

李四喜一面把守着楼梯口,一面向雨来喊叫说:“快把手榴弹箱子打开呀!”

雨来用一只脚蹬着手榴弹箱子的边,使出了浑身力气,咔吧一声,箱子盖揭开了。雨来叫声:“着家伙!”

一个手榴弹骨碌碌滚下去,只听底下喊:“什么东西?哎呀!我的妈呀!”

话没落音,轰隆一声炸了,一股火药味直往上扑来。底下还没有醒过劲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声音喊:“这是谁?手榴弹不往外打?”

接着,李四喜又扔下一个手榴弹。敌人见骨碌碌又滚下一个来,这才明白了。警备队长在底下大骂:“八路军是李四喜勾来的!”

李四喜在上面回答说:“你猜得一点儿不错!”

骨碌碌又滚下一个手榴弹。雨来接二连三地往下扔。

碉堡底下的屋子里乱了,桌子哗啦啦倒了,茶壶茶碗碎了,炉子翻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烧着,浓烟呼呼地冒起来。煤的烟气、火药气,钻到上面,呛得雨来和李四喜又咳嗽又流泪。可是,手榴弹仍旧像断了线的串珠一般,一个跟着一个朝下滚。屋子里叽叽哇哇地一阵叫。

院子里扮作小媳妇的王二哥,一边把着机关枪往屋里扫射,一边向碉堡上叫着:“打得好!雨来、李四喜,使劲打呀!”

听杜绍英的声音喊:“李四喜,别叫敌人上去呀!”

雨来累得连呼哧带喘,汗水顺脸往下淌。

忽然,把守门口打机枪的敌人被手榴弹炸死了,机关枪也炸坏了,屋子里的敌人也多半被炸死。只剩下警备队长和一个卫兵,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往碉堡顶上冲去。

李四喜一只手把雨来拉向一边,可是已经晚了。雨来刚要扔手榴弹,就觉得好像有人推了他一下,脚跟站不稳,眼睛发黑,栽倒在地上。幸亏李四喜扔下两个手榴弹,轰轰两声,底下就没有响动了。

杜绍英、雨来的爸爸、李大叔、王二哥,他们冲过黑烟,跑到碉堡顶上。看见雨来躺在李四喜的怀里,紧闭着双眼,嘴微微张开一点儿,满脸都被烟和火药熏得漆黑,手指上套着一大把手榴弹的丝弦。血淌出来,把胸前的衣服湿透了。杜绍英把雨来接过去,抱在怀里。只见雨来用力抬起眼皮,动了半天嘴唇,吐出一句话,说:“给我一支枪!”

小英雄的故事多着呢

要问雨来后来怎么样了?这里我只能告诉亲爱的小读者们,雨来到八路军的医院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伤好了就要求参加游击队,没有批准,他又要求,最后还是让他参加了。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在游击队里,还有很多很多的战斗故事。那些故事,都是非常惊人的。小读者们听了,一定会竖起大拇指,说:“雨来真了不起,我一定要向他学习!”

不过,这里不说了,等我下次再讲吧!

1962年11月2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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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槿花,朝开幕落,颜如舜华。一朝红颜,一碗清酒,为谁而醉。*女子身子一怔,轻缓地弯下腰,面无表情地拾起那一纸休书,从容地走到男子的身侧,抿嘴道,“盟主确定要休了槿夕?”男子冷哼,微眯眸子直视女子,“难不成要我堂堂商盟娶一个残花败柳?”女子讪讪一笑,小手镇定自若地撕开那封休书,轻笑着分析道,“盟主,槿夕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深知上官家与商盟之间的利益,假若今日盟主真要休了槿夕,槿夕没有半句怨言。只是盟主要知道,大哥既然可以明知槿夕这残破之身还把槿夕嫁入商盟,若盟主把这一事儿传了出去,上官家丢的也不过槿夕的这一张脸,可是盟主就不一样了。”……………………“你说得这么言辞恳切不过是不想被休而已。”男子冷眸悠转,一丝复杂转瞬即逝。女子淡淡地弯起嘴角,一抹清风拂过,撩起耳边细碎的青丝,水润的唇瓣轻动,“女儿家怕的不过是寻不到一个好良人,盟主是一个好良人,但不是槿夕的好归属。”“那为何不让本盟主休了你?”男子不解地挺起剑眉。女子霁颜,“若盟主听取槿夕之言,槿夕愿意安安分分地呆在符羲山庄,粗茶淡饭,不会干涉盟主的生活,更不会要求盟主尽丈夫之责。”*片段二“你来这里干什么?”手持长剑的男子冷眸直射着临危不惧地立在殿中央的凤衣女子。女子拉了拉端正地站在身前的小男孩,优雅从容地轻启红唇,发髻上的金步摇铃铛直响,“我要当皇后,我的儿子必须是太子!”“你配吗?”男子居高临下地鄙夷道。“我配不配就要看这破匣子里面的东西足不足以权倾一朝帝皇的地位?”女子身边的丫鬟把那漆黑的小匣子递到众人的跟前,灼烧了几双贪婪的眸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在地面上蠕动的皇袍男子悲愤地指着那淡然不惊的女子,明黄色的衣裳染满艳红的血迹。小男子扯了扯女子的衣角,努嘴,“母后?”女子嫣然一笑,将小男孩推到新皇的身前,掌心上用力推着男孩的肩头,冷凝道,“甄儿,叫父皇,……(文文女主让人又爱又恨,喜欢的架空文的读者就收藏一下吧!)“此文慢热,以后的更新都会在晚上的11点左右”《爱不弃》《王妃何婉约》玄青色锦袍的男子两眉紧紧地拧成一块,不满地死盯着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的女子,冷冷地哼了又哼。女子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大快朵颐地吃着满桌子的菜肴,全然不顾男子那张黑漆漆的脸。“王妃,慢着吃,本王似乎没有饿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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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的仙侠世界,不过放大了人的能力及寿命,神仙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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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钱塘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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