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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变异壁虎

1

每天夜里只有躺到床上,我才能真正松一口气。赵仲明将生命让给我是为了让我寻找真相,可越想接近真相,反而感觉更加扑朔迷离。

曾经进入夸父农场N33营救我的萨德李,竟然与赵仲明记忆中的197队的拉里贝一模一样;而程雪,这个扮演我妹妹的女人,忽而冷艳高贵,忽而又卑贱如奴;阿历克斯对自己的背景更是守口如瓶……

机密事务司?

我从韦森口中得知,赵仲明一直在暗中调查197团23人离奇消失的秘密,他到底调查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忽然加速。我在紧张什么?难道是赵仲明的身体在提示我什么?

他与机密事务司接触颇多,赵德义的牺牲以及给我的挂坠,都是他在机密事务司的发现。

以他的权限应该不可能获知那么多重要信息!这也就意味着,赵仲明或许曾经私自潜入机密事务司,试图了解他想知道的秘密,包括这23人的离奇消失。

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在意识迷离之间听到房门一响,看到两个穿着淡蓝色防化服的人围了过来。

他们的脑袋虽然被罩住,但是仅凭他们露出的眼睛,还是能看出他们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想坐起身,可根本没法动弹,我的喉咙忽然就像被谁掐住一般,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忽然间小腹一痛,那男人将一根管子插入我的小腹右侧,一股熟悉的、无比强大的吸附力在体内来回冲撞,像是要吃光我的五脏六腑……

嗵嗵……嗵嗵……

一颗红色的肾脏伴随着声响,落入透明器皿中。

肾脏14,男性,血型B,养殖仓N33C261。

这时候,那女人摘掉了防护服的头罩,向我笑了笑,为我擦去额头的汗水。

“哥,我是来救你的……”

惊醒。

屋子里依然黑漆漆的,我深呼一口气,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屋顶,忽然眼前绿光一闪而过。

这光来自床头柜方向,但是我没看清是什么仪器发出的光,就在我准备重新躺下时,又是一闪。这次我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光源,绿光来自床头柜上那个通风道的怪物送我的“礼物”。

我拿起那圆柱物仔细观察,它大概是某部机器里的零件,表面有一道道竖纹的柱形齿轮,但齿轮竖纹缝隙中,却有一道极为细微的裂缝——绿光就是从裂缝中发出的。整个圆柱体周围的每一道竖纹中都有一道裂缝,所以当光从中闪出时,房间内墙壁上的影子,就像是一道道青色竹叶。

又是一闪!

是个定时发光的“闹钟”?可那怪物,为什么将它送给我?

绿光闪得越来越频繁,从开始三四秒一闪,到后来一秒钟一闪,直到它一秒钟闪三下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炸弹!

“队长?”韦森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

绿光熄灭了。

我盯着那圆柱形物体,它再也没有亮起来。

“队长……”韦森又喊了一声,声音极轻。

我打开门后韦森俯着身子钻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韦森抿了抿嘴唇,像是坚定了什么信念,然后刻意压着声音道:“没有我的话,你一定会死!”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道:“明天有一批货要送去机密事务司……”

我已经不再负责203机动队的日常任务,韦森肩负起了队长的职责。如果没有特殊任务,机动队也没法接近机密事务司。它位于第一行政区,是利莫里亚安全度最高的区域。韦森说的那批货,直到第二日傍晚我才见到。

100个孩子。

碰巧这些孩子里有不少熟悉面孔,正是新大陆里那批尼人孩子。他们的精神状态不错,全然不知危险所在,一路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他们统一穿着白色的“囚服”在我面前依次走过,幸好他们不认得我,否则此时一定炸了锅。

203机动队此次的任务就是将孩子们押送到机密事务司。虽然现在严格来说我已经不属于机动队,但是109团的正式程序还没走完,韦森便借着这个时间差做了点小文章。

轨道运输车在地下行驶了约莫20分钟后到达机密事务司底部停靠站,我们让孩子们按顺序列队进入机密事务司监狱,等待“传唤”。

机密事务司并不是刑场,他们被押至此处,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被审问,要么被扫描记忆。听韦森说,马蜂窝的出现给了国防部极大的压力,他们怀疑有漏网之鱼就藏在新大陆的囚犯中,于是加大了筛查力度。

进入机密事务司的数据中心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韦森和这里几名工作人员熟络,趁他们开玩笑的时候,我乘机混了进去。

这里的计算机和利莫里亚的基因硬盘计算机存储有所不同,它用基因碱基ATGC的排列来储存数据,AI目前还无法读取。

我在计算机上输入了拉里贝的名字后,索引自动导出了197机动队失踪的23名队员的信息。

彻骨的寒冷。

我的大脑中程复的那部分记忆没出问题,拉里贝就是萨德李,只不过没有那么多胡子,显得更年轻些。我又注意看了其他22人的照片,他们都是当日与程雪来到夸父农场N33营救我的解放者小队队员。

只不过他们在地面上,每个人都用了另一个名字。

他们是“祖国”派来营救我的没错,可到底是受谁指使?那个人难道不知道,我回来便是死路一条吗?

还有程雪,她明明有很多机会杀死我,可为什么非要执意将我带回来?

我想到了那场毫无公正可言的审判,难道这就是他们牺牲数十条生命,想要得到的结果?

“不许动!”身后扳机一响,一个女人的声音严厉地喝道,“举起手来!”

嗓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我缓缓举起双臂,慢慢转过身。一个身着蓝色行政制服的女人双手稳稳地握住一把手枪,瞄着我的头颅。

我心里有一道堤坝轰然倒塌,洪水泛滥。

“哪个队的?”

“203机动队。”

“叫什么名字?”

“赵仲明。”

“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奇,随便走走……”

这时候,韦森和他的朋友也冲了进来,见到这样一幕,都怔住了。

那女人向机密事务司其他工作人员道:“这个人很可疑,把他押到审讯室去,我要亲自扫描他的记忆。”

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如果她扫描我的记忆,也一定会大吃一惊吧。她肯定想象不到,这个20出头的小伙子,怎么会有自己“丈夫”的记忆。

雪华,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在联合政府智人管理局下辖的某处,继续扮演夸父农场某位船长善解人意的妻子吗?

熟悉的白色墙壁、白色顶光和潮湿中飘浮的血腥气味。曾经还是程复的我,不知多少次进入与这间审讯室类似的房间,受了多少苦楚。

我的双手被锁在桌面上,头上套着记忆读取装置,那位温柔的、从来没向我发过一次火的“妻子”,正面带嘲讽地看着我,等待着设备启动。即将迎接她的绝对是一场惊喜!

“我已经了解了相关情况,你现在本来应该在109团,203机动队的押运任务根本与你无关,可你却出现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雪华绕到了我的对面,灯光从她的头顶打下来,映得她整张脸半黑半白。

“你若主动交代,我倒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我反倒有点期盼看到她知道我是程复时候的样子。这个演技高超的演员,欺骗了我两年,800多个日夜,她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傻瓜程复了,我如果被查出问题,首当其冲被连累的,就是韦森。我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我不过是思念战友,这难道也有罪吗?”

“思念战友?”她面带不屑地冷笑一声,这种表情和态度,在我和她隔屏相处两年以来,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如今整个利莫里亚都在寻找藏在大陆中的间谍,而你偏偏要在这时进入信息中心?你和叛国者程复也有过交流吧?当初就是你登上MU去执行的抓捕任务,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就是在那时候没有抵挡住程复的诱惑,背叛了人类。”

她提到程复的时候,眼神稍微柔和了下来。我摇了摇头:“执行完任务,我们也都来过这里接受检查吧,怎么当时不怀疑,隔了这么久,又觉得我是叛徒了?”

雪华一愣,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不想跟你废话,准备启动记忆扫描!”

记忆扫描仪之前的工作人员虽然接到命令,却显出一丝犹豫,“这不符合程序吧,没有长官的命令,我们不敢……”

雪华吼道:“我是国防部派来的,你们怕什么!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工作人员无奈,便敲击了几个按键。

“急什么!”审讯室的大门被推开,一位金发女郎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穿着同样的深蓝色制服,不过笑起来的样子,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这人我见过,就在109团驻地之外。当时只是远远看了几眼,便觉得她有种摄人的魅力,如今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更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尤其那双浅蓝色的眸子,仿佛荡漾着天池的湖水。

那女人笑道:“我还没来,你急什么?刚来才几天,就想取而代之了?”

雪华硬挤出一丝微笑:“那怎么敢?我见你忙着审查那群小畜生,就没打扰你。”

“你倒是会心疼人。”她绕到了记忆扫描仪前,轻轻推开了那里的操作员,语气即刻冷峻下来,“不过等级制度还是要讲的。我是这里的长官,每次动用记忆扫描都要先通知我,这是规矩,你知道吗?”

雪华脸上忽红忽白,她自然不服,但嘴上却道:“是的,我知道了。”

“那就出去吧,赵仲明的脑子里有关于国家安全的信息,你们级别不够,看见了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他是我……”

女人瞪了她一眼:“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2

等雪华她们离开审讯室后,她自己启动了记忆扫描仪。扫描仪的屏幕在我身后,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一言不发。扫描结束后,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面色严峻地看着我。

“赵仲明,原来你的脑子这么复杂?”

我想要死赖到底:“你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全都看到了,还要我交代什么?”

“记忆也不是万全的东西,万一这里面有你的幻想呢?”她扬起下巴,用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了一个数字2,“老实交代,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我脸上一红:“什么姑娘……”

“你在一处房间里,床上坐着两个穿着暴露的姑娘。你知道军人的纪律吗?”

我心下欣喜,她没有看到我大脑中关于程复的记忆!

“那不是你这一级别的人该关心的问题。”我忐忑地笑了笑,心想她再追问,我就把责任抛给阿历克斯。他既然有后台,打发机密事务司想必足够了。“不过,我可以拿人格向你担保,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

她闭上眼睛好像在权衡利弊,接着话题一转:“你参与了那天的防御战?”

“嗯。”我心想,你既然都看到了,还什么都要问一遍?这是一种新的审讯策略?

“在敌人出现之前,我们捕捉到了一段自利莫里亚内部发出的加密电波,综合之后的战争,我们有理由推断,就是这道电波向敌人暴露了利莫里亚的位置,”她直视我的眼睛,“进一步推断,利莫里亚内部混入了来自敌人的间谍。而大陆最近一次与外界的接触,就是接管MU的那一次,负责登船任务的就是你们203机动队。在你之后的报告中,提到了你曾在MU的指挥室中,击毙了一名伪装成人类女性的AI,而对于MU上其他的AI,根据指示,你们已经原地销毁。这次电波的发出,显然是你们工作的失误。”

“你的意思是我们放进了间谍?”她将话题引向了这个方向,令我心中稍慰,“所有人都交给你们处理了,我们只是负责逮捕和押送,即便出了疏漏,责任也落不到我们身上。”

“倒不是想找你们的麻烦,只是你们遗留的安全问题,已经让国防部难以控制局面了,”她站起身在我面前来回踱步,“敌人有多强大,你是最清楚的,目前你又被调到了109团,作为空军的尖刀,它本该发挥最大的价值,可是你们的团长阿历克斯,却在这关键时刻屡屡玩火。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刚刚他就碰了一鼻子灰,一共33架飞机,只回来了个零头。”

“有作战任务?”

“不过是他好大喜功。他根本没有领袖的脑子,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

我有点疑惑,她这是在审讯我?

却听她继续道:“不过在109团,我还是看好你,毕竟你的各科成绩都碾压阿历克斯。”

我拱了拱手铐。“你是想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听你赞美我?”

“你如今竟然还学会了冷幽默?”她眼睛里溢出欣喜,“对了,刚才通过记忆扫描仪,我给你的大脑做了一点小改动。”

我急了:“你修改我的记忆?”

“准确地说,是给你植入了点新东西,比如……程成将军的战争思想之类的军事智慧,以及一些其他的小玩意……”

我心中稍安。“我现在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是让你此时想起,在某些特定时刻它们自然会起作用。”

在离开机密事务司回去的路上,我努力回忆赵仲明与她的点点滴滴,因为从她的言语中,我相信她肯定和赵仲明相熟。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她的名字——娜塔莎。

这次机密事务司之行的最大收获,不是我证实了197机动队失踪的23人就是萨德李他们,而是见到了雪华。

为了不引起娜塔莎的怀疑,我没有过多关注雪华的身份。显然,她也才加入机密事务司。

那么之前呢?她是从联合政府叛逃而归的?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答案,由于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我必须将这种可能性遗忘。

来日方长,既然已经打草惊蛇,此时只能以静制动。

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AI对利莫里亚的突袭,让大陆上所有防卫部队都打起了精神,可敌人再也没有出现。空军的动作比往日大了一些,以至于我再见到阿历克斯的时候,他的眼圈已经黑得不像样,脾气就像是爆米花机,不知道哪一秒就会爆,他身旁的秘书和参谋每人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想起了娜塔莎那天的话,我便知道了原因。

我的交接程序在3天之后走完,正式进入109团,韦森继任203机动队队长,这几天正在忙着补充队员。

进入109团驻地大楼的第一天,我就连续参加了3场会议,每次会议都在复盘上一次出击所造成的损失,但是却没有提出任何可行的方法。除了109团的损失,过去3天,利莫里亚有多艘空天母舰被AI俘虏,空军试图争夺却遭遇惨败。

种种迹象表明,AI的手臂已经扼住了人类的咽喉,现在只差最后用力一击。陆地是人类的家园,人类离开陆地,就像是鱼儿离开了海洋。虽然利莫里亚里的人个个都认为人类必胜,可稍微了解客观情况的人都知道,最后的人类就是一群流浪的行军蚁,以个体的牺牲去实现种族的延续,而前路林火密布、激流纵横,人类的流浪将永无停歇。

我走进阿历克斯房间时,他正把黄战斗圆圆的脑袋按在那面挂满野兽头的墙壁上。“我不让你动,你绝对不许动!”

“嘿嘿,阿历,连皇帝身边都得有奸臣和忠臣,我是奸臣,你指望奸臣出什么点子?我们不说话才是最安全的嘛!可我也很重要啊,因为我可以给你带来快乐嘛!哎哟,你的忠臣来了,要点子找他要嘛!”

黄战斗嘿嘿谄笑,小眼睛不停暗示我给他求情。阿历克斯见我进来,松开黄战斗,仰靠进椅子里。雪茄的白色烟气缓缓飞腾,他一言不发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为我播放了一段视频。

一个不规则的硕大陀螺状黑色物体悬浮于云层之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当日侵入利莫里亚空域的马蜂窝。五架红色的朱雀战机排成一字队形向马蜂窝靠近,飞到马蜂窝下方时,一阵黑色的烟雾自马蜂窝内喷出,包裹了靠近的战斗机。拍摄视频的战斗机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在他拉升控制杆的瞬间,烟雾散去,刚才的朱雀战机永远地消失了。

“被吃掉了,”他关闭视频后无力地说道,“根本无法靠近,更别提作战了。赵仲明,你鬼点子多,多少给我提一两个,帮兄弟一把……”

“目前空军对于这个马蜂窝,有没有分析数据?”

“只能推测,它是一个可以实现自我复制的AI集群。”

“集群?”

阿历克斯展示了两张图片,一张是刚才的马蜂窝,而另一张则是当日靠近利莫里亚的马蜂窝。“我们不能肯定,这两个家伙是否是同一个,但是7天前你们遭遇的那个浑蛋,和我们遭遇的浑蛋,体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的大了将近10倍……”

“一个马蜂窝都已经让我们束手无策,如果是两个,或更多……”

“我们做好最坏打算吧,但是主流的观点还是认为,它就是七天前的那个家伙,只不过七天之内,它在自我复制——也就是繁衍,真的像马蜂一样……”阿历克斯将雪茄插进了咖啡杯里,“作战指挥部那群王八蛋竟然说,理论上只要消灭了蜂王,就彻底瓦解了这个大家伙……他妈的,真是废物,我们要是能找到蜂王,还用他们干什么!”

我陷入了沉思,无法靠近敌人就无从了解敌人,无从了解,谈何制胜?

阿历克斯见我也不说话,便从桌下拔出一把手掌长短的尖刀,向黄战斗的脑袋瞄了瞄,然后伴随着黄战斗的一声惨叫,尖刀扎在了他脑袋上方3厘米的位置。“赵仲明,你若没主意,就和黄豆子一起给我当靶子!”

黄战斗号叫道:“赵仲明,救我啊,快想个主意……”

我摇了摇头道:“你先放了黄战斗,再给我些时间……”

“一宿!”他黑眼圈包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明天,我要么带着你狗头里的想法去参加飞行大队的高层会议,要么……就直接带你的狗头。”

我和黄战斗离开109团驻地,在电梯门口与一个女人擦肩而过。我和黄战斗不约而同都低下了头。

又是程雪!她的眼神在我们脸上略微驻留便移开了。

走出几十米,黄战斗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她已经进入电梯后道:“你说这娘儿们见着咱俩,心里是不是得咯噔一声?”

“别多嘴,咱们不知道她什么身份,还是谨慎些。”

“嘿嘿,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你知道她穿什么颜色的内衣吧……”黄战斗眼睛里放着光,见我扭头瞪了他一眼,便立刻不悦,“赵仲明,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是男人,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黄战斗了,你少在我面前装小白兔。”

我扫了扫周围的人,见没人注意我们,便把黄战斗拉到门外一角。“我再跟你强调一次,那个女人很危险,想活下去,就管好嘴!”

“你认识她?”他仿佛捕捉到一丝信息。

我摇了摇头。“听阿历的话没错,她一定不是普通人,你若惹了她,恐怕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我躺在床上反复检索着曾经在陆地上的记忆,实在想不起来,更没听说AI创造了这样一个巨大的杀人机器。但是它既然有如此大的威力,又为什么不攻打过来,把利莫里亚的人类一锅端?或者说,它也有自己的局限性?

一定是的!任何武器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不可能有一种武器是完美的。空中无敌手的朱雀战斗机,往往无法实现对目标的持续性打击;能对地面目标持续性打击的蜂鸟战斗机,往往会成为地面敌人的活靶子;移动速度快的武器,往往攻击性和防御性很差;攻击和防御性都强的重装坦克,往往质量巨大,移动缓慢,敌不过一个蜘蛛自爆机器人……

孙子曰:避实而击虚。2000年前的他,早就认清了战争的这一特殊性,只要是武器,只要是军队,都会有自己的弱点,可难就难在,如何找到敌人的弱点?

嗯?我怎么忽然有这么多想法?难道真的是娜塔莎给我植入的记忆起作用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立刻乱了起来,脸皮也在隐隐发烧。我强制自己去想念施云。我会找到她的,请再耐心等我一段时间。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忽然绿光一闪,我瞪着屋顶,又是一闪。我直接看向了那个圆柱形物体。它还在我的床头柜上,之前数天它一直没有动静,怎么今天又开始闪烁了?

前天,我又遇见了当日叫住我的陆警头目11-D02625,询问他们对于通风道的调查有没有进展,可这家伙又用一句“无可奉告”打发了我,但他对我没有任何怀疑的表情,我推测他们应该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毕竟那头怪物既然能在通风道里移动,就可以去利莫里亚的任何地方,陆警的摄像机很难发现它的踪迹。

有这怪物打掩护,可能老爱他们会更安全一些。不过他们到底藏在了哪儿?我怎么才能与他们取得联系?

和上次一样,绿光越来越频繁,从开始三四秒一闪,到后来一秒钟一闪……

我心中生起一种强烈的不安,迅速抄起这家伙想扔进卫生间马桶冲走。可我跑向卫生间的时候自己又不小心摔倒在地。

我的右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东西接触皮肤的感觉像是麻袋,又像是风干的鱼鳞。当闪烁的绿光照到脚上那东西时,我看见握住我脚踝的,不是什么麻袋和鱼鳞,而是一只手。

绿光熄灭了。

那只手从床下伸了出来,紧紧地攥住我的脚踝,皮肤青黑,手臂细长。我来不及细想,准备用能活动的左脚用力向那手蹬去,可是另一只同样的手却迅速攥住了我左脚,正当我准备起身掰开那双怪手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用力,竟然生生把我拖入了床下。床下空间高度不足40厘米,我进去之后连转身动一动的可能性都没有。拖我的力量并未停止,那股力量竟然把我拖入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在床下开辟的一条通道。

“别喊!”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嗓音尖锐,“我可不想在这通道里处理你的血肉!”

那双手拽着我拖行了20分钟,随后我身体一松,终于被拖进了一处宽阔的房间。房间依旧漆黑,我剧烈地喘息着,两肩似乎已经被通道的间壁夹得错了位。

“咣”的一声,我头顶上方的通道门被关上了,空气不再流通,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

“你是什么人?”我看不见她的位置,也听不到任何移动的声音。

“你很好奇吗?”说话的声音来自我头顶上方四五米处,“可惜你知道也没用,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声音移动着,从头顶上方移到了我头顶对面。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你是因为什么?”

“听你语气还挺轻松,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狂——我为什么杀你……因为你长了一双蛮好看的眼睛,更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声音已经来到了我右侧墙壁之下,同样距离我四五米。

“你是……那天通道里,将那东西给我的……人?”

那女人咯咯一笑,笑得我浑身寒毛直竖。“你管我叫——人?”她又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那你是什么?”

“鬼!”

我笑了,不是为了故作镇定,而是真的被她逗笑。

她则不悦地问道:“很好笑吗?”这时候,声音已经到了我面前3米左右的距离,她什么时候来到我面前的,我丝毫未觉。如果她真的是个人,一定是一位轻功绝伦的高手。

“我不相信有鬼,所以我只能认为你很幽默。”

她冷冷笑道:“鬼始终都存在,鬼始终与人类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只是你们看不到。为什么呢?这世界就像一张纸一样,你们在纸朝上的一面行走,鬼却在纸的反面行走。你们看不到鬼,鬼却知道你们的存在。为什么呢?因为世上所有的鬼,都是你们人类一手创造的。”

“你恨人类?”

“恨!”

“为什么,既然人类创造了你,你又为什么恨?”

“你的造物主给予你生命的同时……”声音已经到了我的头顶1米左右,“也给了你不公的命运……我们恨人类,就如你们人类仇恨上天、仇恨上帝、仇恨你们的造物……”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是AI?”

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觉得鼻头一凉,忽然看见眼前多了一双眼睛,她的鼻尖顶着我的鼻尖,细长的瞳孔与我对视,而此时,那双麻袋触感的手握住我的脖子突然用力。

我猛地将头颅撞向她的脑门,她没预料到我的力量如此大,脑袋吃痛后便被我撞得跌倒在地。我翻身直上,想压住地上那个蜷缩的轮廓,可等我扑过去的时候,她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摸索着墙壁,终于找到我被拖进来时的洞口,洞口被一块铁皮挡住了,可我沿着洞口摸了一圈,竟然找不到可以将它拉开的把手,直到我发现一个锁眼,才意识到它已经被锁住了,而钥匙显然在那怪物手中。

忽然,我后颈寒毛直竖,身体下意识贴着墙壁转了个身,果然一股劲风贴着我后脑刮过,墙壁上同时传来金属相撞的声响,火星一闪,我见到她那张狰狞的脸就在半米之外显现了瞬间。我立刻朝着墙壁对面跑去,忽然,却被脚下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倒在地。

倒下去的时候,我伏在了那东西上,直到贴近我才发现,我面前是半张惨白的年轻人脸,而另外的一半脸,肉皮被生生地扯了下去。他的脑袋旁边,躺着一件乌黑的长条形物体,我心中一亮,迅速抓住那东西——一杆枪,一杆巡逻陆警身上常见的步枪。而此时,我脑后又是一阵劲风袭来,我紧张地找到扳机,便用枪横着挡过那挥舞砸来的铁器。又是火星一闪,我借着光芒看到她的位置就在我上方,于是一脚蹬去,将她从我头上踹了下去。就在她着地的瞬间,我扣动扳机,五发子弹连着打了过去,可是子弹却打在了金属地板上,她又失去了踪影。几秒之后,从我身后斜上方向传来了一声铁门关闭的声响,我循声跑去,在房间的拐角处发现了一条可以通往上方的楼梯,我小心翼翼地攀上楼梯。上面是一条通道,而通道尽头,是一扇闪着微微橙光的门。

来到门口,我看到了两滴新鲜的血液,她受伤了。我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下来,用枪口抵开门缝,里面是一条稍微狭窄的通道,通道的两旁是光滑的墙壁,顶部是一排瓦数很低的灯,只有两盏亮着。

走廊没有任何门窗,如果她已经闯了进来,必然无处可躲,可在我目力范围内却看不见她任何踪影。如果她真的躲了起来,或许是在走廊尽头一处暗影中,那里可能有一个我看不见的门洞。

我端着枪一步步逼近暗影,每隔两米,地上就能看到一条血线,我更加肯定她藏在了尽头。我加快步伐,在距离尽头的阴影尚有两三米的地方站定,因为这里,她的血液突然消失了,而在尽头的阴影里,我也只看见一个黑色的罩子保护的红色开关,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她消失了,或许那红色开关隐藏着秘密。

我的右手背忽然一热,一滴血液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来不及去看头顶上有什么,立刻将枪口掉转,连着开出两枪,然后迅速奔向前方的按钮一把拍了下去。再回头时,却看见一片红色的鳞正在空气中贴着墙壁扭动,一直奔向门口的方向。

真的是鬼吗?那是鬼的伤口吗?我登时产生一种见鬼杀鬼的豪气,子弹便连珠般打了过去。忽然门一开,红色的鳞就此消失,门把手已经被血染红。

3

等我奔出门外后发现这里完全变了模样。我仿佛钻入了原始森林的山洞中,空气变得异常闷热潮湿,眼前的空间也变成了土石结构的墙壁,墙壁上满布了纵横交错的裂缝,少量苔藓和蕨类植物在缝隙的周围点缀着。

我朝前慢慢挪去,没有穿鞋袜,光脚踩在地面的砂石上,刺痒疼痛。地上已经没了血迹,她现在或许就躲在某条宽大的缝隙中,准备伺机再次对我发起攻击。

我来到一条巨大的裂缝之前登时愣住了,缝隙里有两双熟悉的黄色眼睛正盯着我,但我知道他们不是那个女人。这两双眼睛一大一小,与我的距离不足两米。

我身后突然传来啪嗒一声,一块石头从后面的墙壁上掉了下来。我举起枪,却发现对面墙壁上伏着一只巨大的壁虎,或者应该称它为蜥蜴——那家伙即使不算尾巴也有一米五的长度,它迅速钻入了墙壁间的缝隙中。我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我好像跑进了一个蜥蜴窝,我迅速转身朝着后面跑去,可当我跑到刚才进来的门前时,发现那扇铁门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面石壁。

这时,刚才钻进缝隙的壁虎忽然探出头来,一个男人的头。

那男人忽然朝我说道:“你手中的棍子,就是枪吗?”

他话音刚落,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的缝隙里,也探出两个人头,同样的黄色眼睛,同样的细线瞳孔,这两个脑袋却是女人模样,缝隙的下部露出一条细长的壁虎尾巴。

那个男壁虎又问道:“是吗?枪?”

我将枪口对准这个家伙:“你们是什么东西?”

忽然之间,整个石洞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几百只蟋蟀在秋天的秸秆垛里爬动。两三秒的时间里,石洞的几百条缝隙口塞满了人头,那场面看得我双腿发软。这时候,那个熟悉的女声在这群人头里喊道:“这个人类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了,必须杀了他!”她说完这句话,我也没找到她在哪里,但这句话结束的时候,我看到所有的黄色眼睛同时眨了一下,然后,他们全都爬了出来……

成百上千长着壁虎身子的人,迅速地向我包围过来,就像是下水道里汹涌奔腾的污水,他们翻滚着、蠕动着,瞬间将我淹没。

子弹还没有打光,愤怒的壁虎们已经把我按在了石壁上。其中有人吼道:“吃了他……”他们便开始争抢着撕扯我的四肢,顿时,撕心裂肺地痛……

忽然之间,一支带血的长矛在壁虎之间来回捣动,将壁虎们一只只地从我身上挑离。壁虎们见到这只长矛似乎都心存畏惧,竟然松开了我。

“这个巨人不好惹,我们暂且保存实力!”有壁虎喊道。

这群怪物松开了我之后,一个个脑袋挤在我头顶的墙壁上,看得我不由得腹内作呕。一条人类手臂从壁虎中间伸了进来,轻松拎起我胸口的衣服,把我扛在肩头。我的脑袋耷拉着,碰撞在她软绵绵的胸口上。我忍受着疼痛,强打起精神,想避开这无礼的碰撞,可她却用力地按住了我,我倒着向上看去,却在朦胧的光影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颂玲……”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待到噩梦醒来时,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死了,因为我见到了很多死人。

我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齿轮、巨型螺母以及扳手、锤子、电线等工具,这里像是一间储物室,门外不时传来机械的轰鸣声和不知道是谁的号叫声、惨笑声……

一个死人坐在我的床头,竟然是孔丘。孔丘的脑门上,那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枪口还在,只是被一种沥青似的黏稠物封住了,估计脑浆已经流干了。他胸口挂着一个绿色的玻璃瓶子,瓶子里嗡嗡直响。

他见我醒来,笑嘻嘻地问候我:“程复,你小子终于来了!”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看来我真的死透了,只有成了鬼,另一只鬼才能认出我的灵魂是程复——可是,孔丘这种已经死了一次的家伙,真的也能再变一次鬼吗?

但我终究是不相信鬼的。

“我没死?”

孔丘又发出他那熟悉又爽朗的笑声,指着自己的脑门道:“我孔老二被爆头尚且死不了,你小子那点皮肉筋骨的创伤,又算得了什么?”

我忽然心潮澎湃起来:“老孔,你……”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你也没死?”

“你换了个身子,脑子是不是都换傻啦?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还要听吗?”

我哈哈大笑着想搂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指着自己胸前挂着的嗡嗡响的瓶子道:“当心点,燃料电池!虽然落后,可这就是我的动力源啊,你要是给我压坏了,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我一时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哎呀,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是谁救了你?你怎么也到了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问题?我孔老二虽然诲人不倦,但我得节省燃料电池……从现在开始,我得少说话。”忽然他身子一动离开了我的床边,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坐在一张轮椅上,他指着门口的亮光:“走!”

我穿上他为我准备的鞋子,跟着轮椅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门外是一条仅容轮椅通过的狭窄通道。刚出门口,一只壁虎人就迅速地从我头上爬过,我举起手臂下意识地挡在面前,那壁虎却并没扑向我。他脖子上挂着打孔机,回头瞪了我一眼,骂道:“滚你妈的,老子没空理你,但不代表老子放弃吃你。”骂完后匆忙向我身后的方向爬去。

孔丘已经在20米外的一扇门前朝我招手:“来!”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壁虎人,他早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孔丘带我进门后又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稍微宽敞且相对整洁的房间内。

房间里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昏黄的灯下争吵着。

“喂,你到底行不行啊,好赖也是研究生物的,怎么这么笨,不行让我来。”

“闭上你那张披萨嘴,闲得没事干,就找个塔扔你的铁球去!”

另一个人道:“你们这些西方人,真是丝毫没有大局观。此时危难当头,我们理当同仇敌忾,而你们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斗嘴上了。”

“嘿,你这黑矬子,别以为你岁数大就能倚老卖老……”

“行了!孙武老师说得一点没错!你们这些老家伙,能不能放下心中的傲气,真正地去把事情做好?”

他们围在一张上面放着盖有白布的尸体的试验台前,其中一个人戴着一个圆形帽盔在尸体上做着手术,另外几个人见我随着孔丘进来,瞬间安静下来且同时望向了我。

“老师中最会打手枪的来了!”孔丘开着玩笑道。

牛顿朝我微微一笑:“程老师,既然你有伤在身,本爵士就免了你的见面礼节,但是以后,该行的礼还得行。”

孔丘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老牛,你们那一套,对我们华夏之后不适用。”

牛顿道:“老孔,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们中国的乾隆皇帝在会见我大不列颠使臣马嘎尔尼时也是要他行君臣之礼哦。”

孔丘道:“是啊,可你们的小马哥认为两国主权平等,不也没行礼吗?你们的使臣不拜我中华皇帝,我国的程老师,为何要认你这番邦爵士!”

牛顿道:“你……”

孔丘道:“哎哟,我的电池……”

达尔文从那圆形的罩子下面发出沉闷的声音:“行了牛顿,你跟孔老二斗嘴,这不是找损吗?程老师,好久不见,你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对你可是要刮脸相看了。”

孙武则走了过来,重重地搂着我的后背:“很高兴。”

爱因斯坦绕过孙武的后背,将烟斗插在嘴里,双手握着我的右手道:“我们还打算将来用技术把你复活呢,没想到你的记忆,已经被转移到了新的身体里。难怪那天我就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哈哈哈,真是多活一天多长一天的见识。”

他偷尸体原来是为了这个计划。

达·芬奇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诺贝尔和伽利略站在圆形罩子旁无动于衷,我则朝他们挥了挥手。

“我们跟他熟吗?”

“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说出来就破坏了美感。”

我轻轻一笑,心中却已经说了无数遍不可思议:“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丘指着爱因斯坦,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电池:“爱,说,我,省。”

爱因斯坦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扭头朝着诺贝尔和达·芬奇道:“你俩再去给他做个备用电池吧,一个话痨不让他说话迟早得憋死……”

牛顿笑道:“嘿嘿,这叫报应!”

孔丘见牛顿插嘴,便也不在乎电池还有多少电:“你大肆宣扬因果报应,请问你家上帝知道吗?”

牛顿道:“因果律本来就是我们科学家所探讨的范畴。”

孔丘道:“你还觍着脸把你划入科学家的范畴,我就问问你这大科学家,金子炼出来了没有?”

“我……”

“上帝找到没有?”孔丘咄咄逼人。

达尔文又从罩子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老牛啊,你可长点心吧!别惹这位脱口秀的祖师爷了!”

爱因斯坦将我拉到门口,指了指一块旧式监控显示屏里站着的两个女人道:“是一名AIK救了你,她听到你昏迷前喊张颂玲的名字,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于是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对你的大脑做了记忆检测,检测的结果让我们喜出望外。”

“我……我好奇的问题简直太多了,你们哪里找到的记忆检测仪,又怎么来到这里的?”

爱因斯坦道:“我们知道你很好奇,但我还是得慢慢一件件地讲给你听。”

“我等不及了!”在爱因斯坦面前,我成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我都不知道问什么了。那群壁虎,到底是什么……”

“工程师。”

我等着他说下去,可他却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我问道:“然后呢?”

“我等你问呀!你换了一具年轻人的身体,性格都毛毛躁躁了。”

此时就像是有几十只老鼠在我胸膛里抓挠,“工程师是什么意思?他们连人都不是,怎么又是工程师?”

“工程师只是我们给他们的名字,因为据我们观察,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检修利莫里亚大陆内部运转机械的各种问题,有了问题就维修,从无间歇,”他将烟斗在身后的墙上敲了敲,“至于是不是人,很难定论,达尔文说他们应该是人类结合了某种蜥蜴基因的变体。他这句话确实启发了我,因为人类当年建造利莫里亚的时候,和AI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对于AI的恐惧,已经不能让机器去做这些工作。而人类高高在上,更不能去亲自做这复杂又辛苦的工作,于是合成了这样一种生命,具有人类智慧,却像蜥蜴、壁虎一样能在黑暗的世界中生存,能维护这庞大的机器在天空中运转下去。”

“是他们在维修利莫里亚?”我不禁讶异,但立刻想起MU大陆的建造者,不正是那群被基因技术改造成鱼人的战士吗?

爱因斯坦点了点头。“基因改造时就会把利莫里亚的维护程序编入他们的DNA中,所以他们除了生存与繁衍之外,只会这一件工作。这就是天分,就像燕子天生会筑巢、蜘蛛天生会织网一个道理,不用驯化,只通过遗传信息去了解工作内容。”

“那群家伙中的一只,因为我发现了她的存在,就要杀我,可你们为什么却能和他们一起生活?”

“她是季三木,那天她也和我们一起去抢你的尸体,之后就负责守在那洞口,以防有人发现我们,谁料她竟然碰见了你。工程师是不允许利莫里亚的人类发现他们存在的,按照祖先留给他们的命令,一旦有人类发现他们,就必须杀死。”

我点了点头。爱因斯坦继续道:“你的死亡,给工程师们也带来了很大影响,他们如今已经正式分裂了,一拨主张和平,一拨却对人类充满敌意。”

“那你们……”

他回头看了看那群教员同事。“准确来说,我们并不算人类,我们以及AIK,和工程师的性质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他们了解我们之后,便把我们当成……嗯,同盟,不过也不是所有工程师都这么认为。”

“还真是一种奇特的联盟形式啊……”

“也多亏了这群盟友,我们才有了记忆复制、身体修复等一系列仪器,他们这群家伙神通广大,能够爬到利莫里亚大陆的任何地方,但他们和创造者有约定——永远不能被大陆上其他人类发现!”

我越过爱因斯坦蓬松的头发,看向达尔文头顶那个圆形的罩子。“他在给谁做手术?”

爱因斯坦领着我来到那顶灯之下,揭开白布,白布之下是一具由纤维拼接的身体,那身体还缺少一个脑袋,达尔文正用一根银针和夹子,将一道红色的线从脊椎里抽出来。

达尔文头顶上方的罩子上有数道电线,电线的一端连接着一个黑色的匣子,匣子内部传来咕噜噜的声响。爱因斯坦抽开挡住匣子的木板,一个人头赫然出现,被泡在冒泡的液体之中。

周茂才!

“周厅长竟然……死了!”

爱因斯坦道:“说来话长,我们正在努力给他做一具和我们一样的躯体……”

达尔文接过话:“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做,所以……”

孔丘抢话道:“只能先读取老周的记忆,现学现卖,这正是师头长技以制头!”他一边手按着给燃料电池充氢的管子,一边笑道,“有电的感觉,真好。”

4

周茂才的头颅被泡在一个透明的容器中,眼睛微闭,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仿佛陷入了对于永恒的思考。下颌处裸露出来的参差的血肉、组织、筋脉,令人触目惊心,他的脖子就像是被人生生扯断的。

“说来话长。”爱因斯坦又燃起他的烟袋,将我拉出那闷热、昏暗的房间,远离了孔丘、牛顿、伽利略等人的聒噪。经过门口时,老爱顺便拍了孙武一把,后者显然也有些受不了,便跟我们一起出来了。

“新大陆是根据你父亲的遗命建造的,这一点,你想必已经知道了。”爱因斯坦望着烟斗上缓缓升腾的烟气——为我们谈话的通道营造了仙境般的神秘。我“嗯”了一声,暗示他继续讲下去,眼神穿过烟气,却看见四个壁虎人正从远处的墙壁迅速地爬了过来。他们嘴里各衔着一个铁环,铁环下的绳子分别捆在一个木箱的四角之上。

“新大陆建设的目的,只是想为你父亲的旧部以及战后残存的人类,提供一个安身之地。”

“朴信武也曾跟我讲过,新大陆的建设,是父亲占据了太平洋战场的主动权之后才决定的。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胜利的时候却要准备一条后路。”

爱因斯坦深吸一口烟,喷了出来:“檀香山会师之后,人类与AI的战争进入到了反攻阶段,程成将军接到了潜伏于联合政府的内线密报,知道被逼急的AI政府已经研发出了新的武器来对付人类,而这种武器是一种灭绝性的生化武器。全球领导人坐在一起讨论,有些人认为消息耸人听闻,也有人主张应该做两手准备。程成将军属于后者,他派朴信武带领一支部队悄悄进入海底,在早些年发现的姆大陆遗址的基础上进行建设,为人类准备好了一条一旦丧失陆地之后逃亡海底之路。”

“到底是什么武器能让父亲如此恐惧?”我心中忽然闪现出那飘浮于空中的巨大马蜂窝,但显然不可能是它,如果马蜂窝在十几年前出现,想必利莫里亚早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爱因斯坦耸了耸肩,看向了孙武。孙武也摇了摇头。“谁也说不清,但是从你父亲被迫用核弹去毁灭敌人的情形来看,敌人的武器是真实存在的。”

爱因斯坦道:“很多事情,老周虽然了解,但是并没有和我们说过,毕竟他是历史的亲历者,而我们都是在核爆之后几年才被创造出来的。”

“当时我同意新大陆返回利莫里亚的时候,你们似乎是不同意的。”

“老周曾经说过,核弹爆炸之后你父亲便牺牲了,一个曾经的旧部为他送来了一封程成的遗书,遗书中明确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老周便按照信中的指示,暗中联络了一大批程成旧部,将一部分人类转移到了新大陆之中,而老周则留在联合政府做顾问,背地里却和白继臣他们用基因技术复活尼人孩子。”

“我前几天还见到了一部分孩子,他们被关在11区的地下。”

孙武道:“工程师已经告诉我们了,孩子们大部分都还活着,被关押在T280通道的J-W窗口下面——当然这是他们描述地理位置的术语,应该就是你说的位置。只是孩子数量太多,凭我们几个人,根本没法把他们救走。不过其他人——无论士兵还是工作人员,大部分人都生死不明……”

我们说话的时候,四个壁虎人将抬来的箱子放到了门外。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后便等待在我们周围的墙壁上,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像只是为了听我们谈话。爱因斯坦和孙武对于他们在旁,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和反感。

爱因斯坦道:“由于老周早有准备,所以当你们执意驾着新大陆前往利莫里亚的时候,老周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们这些老家伙,既非AI,也非人类,所以能够逃避利莫里亚的筛查网络,更不会被平流层的极寒气候杀死。当然,AIK也是如此。在你们被抓进新大陆的时候,我们几个已经从老周告诉我们的秘密通道逃出了新大陆,在利莫里亚外面的云层里爬了两天,才找到老周地图中标记的位置,于是便来到这里。”

“那天我看见老爱,你们都难以想象我的心情!”我摇着头,那股惊喜能令我回味一生。

孙武右手揽过身旁一个额头上有红点子的年轻男性壁虎人道:“是哥四脚带队去的。”哥四脚这时候从墙上跳了下来,两条后腿在地上站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尾巴已经断了。

他知道我心中好奇,解释道:“因为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所以我只能割掉尾巴,穿上你们人类的衣服,这样才能和季三木以及两个双胞胎姑娘,保护着爱因斯坦先生,一起出去抢你的尸体!”

我心中对这个小伙子工程师顿生好感。“那受伤的人,到底是谁?”

“是一名AIK。”

我突然想起,陆警说他们查到伤者血液DNA来自一位已经死去很久的人,此时便明白了,AIK来自张颂玲的基因克隆变异,自然正是他们认为的死人。

爬在哥四脚头顶的一个女壁虎人见缝插针,向我问道:“你就是他们要吃的那家伙?”

“他们?你指的是你们那群同类?”

爱因斯坦道:“壁人中也分很多部落,这个部落,是对我们非常友好的,我们每天的饮食……”他指着地上的木箱,“都是他们送来的。”

四只壁虎面带微笑地看向我,其中一位年长者道:“我们的部族信仰神灵,老族长特意交代,要我们照顾好神的朋友,”他指着地下的箱子,“你们可能吃不惯我们的食物,但为了活下去,你们也只能吃这些。”

哥四脚掀开木箱盖子,里面是一团白色的东西,可我凑近了一看,那白色东西还在蠕动。

“是蛆。”孙武提醒我不用继续靠近了,可我已经明确地看清了,箱子里起码有几万条白蛆。

年长的壁虎人解释道:“这是我们部落前几天的收成。”

我腹内一阵作呕,心存疑虑地看着孙武和爱因斯坦。“你们……”

爱因斯坦道:“谢天谢地吧,你是没吃过他们送来的腐肉。如今,他们还知道把腐肉帮我们剔掉,专门挑选这些高蛋白质的美食……”

“我不知道你们吃不惯,”哥四脚充满歉意地说道,“可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食物了。”

“谢谢。”我从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四只壁虎继续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他们和刚才骂我以及想杀了我的那群壁虎的态度完全不同。年轻女壁虎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你就是他们要吃的家伙?”

我点了点头:“你们难道不想吃我?”

年长者道:“我们虽然会吃人,但我们并不仇恨人类。”

我似乎听到一句非常矛盾的话,爱因斯坦解释道:“利莫里亚处理死人的方式,就是把尸体扔下来喂壁人——老周的脑袋,就是从他们的祭坛上找到的。”

“祭坛……”

“神的祭坛。”哥四脚双手合十,一脸虔诚道。

“正是信仰让我们心境平和,”年长者说道,“曾经的壁人,虽然没有信仰,但我们都心境平和,所以能踏实工作。但是随着一些活人被抛下来,壁人们从你们人类的嘴里了解到利莫里亚的情况,了解到一些所谓的真相,于是我们中的一些壁人,心灵便不再纯洁;但是也有一些壁人,从人类口中听到了救世主的传说,只要我们等待救世主的到来,壁人们就都能得救……”爱因斯坦从旁举起了两只手指,暗示我壁人已经分成了两派。

“你们等到了吗?”

四个壁人脸色平静,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壁人道:“我们认为,只有当所有壁人全都信仰救世主,他才真的会拯救我们。”

我看向爱因斯坦和孙武,他们俩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和壁人对话。爱因斯坦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的救世主是谁?”

我看向四个壁人,年长的壁人道:“他是一个外貌酷似人类,却有着巨大尾巴、红色眼睛的神。”

“听说他的瞳孔比头发丝还细,眼中能射出电焊的激光!”女壁人道,“只这么一扫,就能把钢铁切开!”

“然而……”后面一个壁人轻叹道,“他们说,救世主已经死了!”

年长者道:“不会的!救世主是永生的!”

哥四脚道:“可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寻找过救世主,我看到了他的尸体……”

“胡说!”另外三个壁人一起吼道。

孙武可能担心壁人们打起来,于是道:“他没死。”

哥四脚道:“我亲眼见到了。”

爱因斯坦拍着我的肩膀道:“他就是你们的救世主。”

另外三只壁虎齐刷刷地盯着我,然后彼此对视。“他怎么可能是?连尾巴都没有,也没有红色的可以发射激光的瞳孔!”

爱因斯坦道:“你们为什么不问问他叫什么?”

看着四双充满好奇的黄色眼睛,我不问自答,道出自己原本的名字,四只壁虎惊呆了。“你是程复?你是我们的救世主?”哥四脚喊道,还向爱因斯坦他们征求意见,“你们相信他?”

“我们信!”孙武和爱因斯坦对视一眼,共同答道。

年长的壁人道:“我们相信朋友,朋友相信的,我们壁人也相信。”

我十分尴尬,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孙武却悄悄捏了捏我的手。直到四个壁人兴高采烈地离开,他才说道:“壁人们虽然地位卑微,却可以掌控利莫里亚的存亡,所以我们必须利用好这群盟友。”

“那你也不能骗他们!”

爱因斯坦道:“我们没有骗他们,我们真的相信你。”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你何必用谎言去操控他们。”

“如果谎言能够让他们帮助我们,最后实现他们自己的解放,那么这谎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孙武问道。

我还在回味这句话,爱因斯坦继续游说我:“任何事情都有其价值,如果你以欺骗利用一群壁人的价值去对比拯救他们、拯救所有人的价值,那你应该选什么?虚伪地做一个置他们于死地的‘好人’,还是坦率地做个拯救他们的‘坏人’?”

“如果这样对比,我选择做坏人。”

孙武道:“在生存问题面前,不要谈道德。如今的世界,就是一片弱肉强食的草原,你想保护你的朋友、你的部族,那你就要成为一头野兽,张开你的血盆大口,向你的敌人亮出獠牙!更何况,季三木已经将你死去的消息传遍了壁人部落,此举已经加剧了他们之间分裂,这几天每天都会发生械斗,而你此时出现,有利于缓解壁人之间的内斗。”

爱因斯坦忽然问道:“程复,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想做什么?或者问得官方一点,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我忽然觉得,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何其缥缈。我深呼一口气,爱因斯坦的烟袋已经熄灭,可他和孙武都目不转睛地等着我接着说下去。

“曾经,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做个英雄,想带着一群人穿透云层回归家园,可我现在……”我望着他们的眼睛,“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只是夸父农场的船长,我答应过要送你们回家,虽然很多人倒在了回家的路上,可我的使命未倒。只要有一个人活着,我都要兑现我的承诺。”

“普通人,只要有崇高的理想,就不再普通!”孙武道,“当你心中装下别人,不再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你就是那些人的救世主。”

爱因斯坦掏出手绢将烟袋包裹好。“人类本就是动物,所以人类具备动物为了生存而演化出的自私自利,深植DNA中,人类无论如何进化,也无法逃离自私的宿命……可历史上总有一些人,他们却能改变自私的基因,不再只思考自己的荣辱得失,而是将自身奉献给他人,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他们的爱,就像女娲补天、普罗米修斯盗火般伟大。唯有大爱,才是人类进化的钥匙。”

“仁者……”孔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坐在轮椅上眼睛闪烁着亮光,“爱人!”

5

达尔文早已摘掉了头罩,正靠在墙脚抽烟,脚下散落着好几个烟头。伽利略和牛顿围着那具为周茂才准备的身体争论着如何让它的神经系统与大脑结合。达尔文说,老周的记忆部分缺失,对于如何赋予无机物肌体生命,又如何将头颅复活的技术,目前凭他的能力还无法做到。

“我可以试试,”我拍着他那巨大的头罩道,“不是帮你复活他,我是想看看当年老周与父亲最后的联系中是如何谈论那个武器的,或许当时的武器,与现在威胁利莫里亚的那个武器会有些渊源。”

达尔文道:“算了,这个更难,对于极端隐私的记忆,老周的大脑会做非信任加密。我们谁也进不去。”

“有密码?”

“不是密码,只是属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就像夫妻之间可以谈论的话题,就不可能对其他人说起。所以如果有个同事想打听你昨晚和老婆聊了什么,你内心肯定是反感和抵触的,因为你们的关系没到那一层,这一层心理状态就是非信任加密。”

达·芬奇却在旁边帮我劝道:“不妨让他试试。”

“试也没用,我们和老周相识十余年,尚且不能进入他的内心,这个程老师……”

孔丘笑道:“你们这些科学家,不是一切都用事实说话吗?怎么现在没做实验就开始下定论了!”

达尔文道:“就你话多!”

于是,那具身体被搬了下去,换我平躺于平台之上。达尔文开始为我的头部连接电极,达·芬奇则将配制好的药物注入我的血管。

“入侵别人的记忆会给自己的记忆带来伤害,”达尔文在我的太阳穴贴上胶带,“这种陈旧技术的记忆入侵,对于体验者来说,很像是一场梦境,所以你要努力在梦里醒来。如果不能醒来,你非但不能检索你想要的记忆,还会造成记忆对你大脑的反噬,让你混淆虚幻与真实!”

房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悠远,药效开始发生作用。眼前的景象变得混沌,昏黄的光渐渐模糊,我闭上了眼睛。

……

我的耳畔响起了一阵悠扬的女声合唱,我听不出那是什么语言,拉丁语,抑或法语?钢琴在远处弹奏,我置身于一片草丛之中,光影在我的眼皮上晃动,那是初秋的野菊——我最喜欢的一种植物。

远处是一间白色的天主教堂,刚才的歌声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教堂的门前跑来一个小姑娘,淡红色的裙子和头发在空中飘荡。

“哥哥!哥哥,你真的这辈子也不进教堂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将她一把抱住,问道:“快结束了吧?”

“还有半个小时,不过,刚才妈妈接了一个电话,说是爸爸要回来了。”

父亲带回了一个孩子,一个头颅硕大的男孩,男孩和我差不多年纪,都是10岁出头的样子。饭桌上,他连刀叉也不会用,更没有看过电视里的动画片。妹妹不喜欢他,说他是个野人。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只知道他的眼睛里永远充满了畏惧与好奇。

“孩子……”父亲以一贯温柔的口吻对我说,“爸爸需要你帮个忙。”

我当时正在看一本关于史前生命的科普书籍,这是父亲半年前从他合作的动物园里拿出来送给我的。我看书的时候一向不喜欢被任何人打扰。

“你可以找小雪!”

“只有你能帮我。”

父亲凝重的眼神在我面前渐渐消失,一个和他有着类似相貌的年轻男孩站在了我面前,他向我伸出手。

“我是程成。”

程成,多么熟悉的名字。我向他伸出手。“我是周茂才。”两只手握在一起,我脸上虽然在微笑,但是内心却涌上酸楚。

“我听说,你考上了军校。”

“哦?”他笑了,英俊、坦率又沉稳,我不由得嫉妒他,我即便有他这样的相貌,肯定也没他这种气度,“你怎么知道我考上了军校?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第二次,上次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葬礼上,程成哀戚不已,他抱着那位老人的照片,后背依旧挺直。他在一众黑色礼服的簇拥下,徐徐走向墓地。那老人的棺木,就跟在人群的后面。他把那秘密带进了棺木,只留我一人将其艰难地遗忘,可我又如何忘得了。我擦干眼泪跟上了那群人。

“周师兄!”那是在我心中回响多年的声音,我转过身,是张颂玲,“真的是你呀!”

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说话的时候,连口齿都变得不再清晰:“听说你留学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能遇见你。”

张颂玲的眼圈红肿,显然哭了很久。她说道:“我其实回国一年了,只是一回来就参与到一个科研项目中……”她眼里的泪又掉了下来,“老师离开得太突然了,他发病前一个小时,我们还一起讨论过工作中的问题……”

“你和老师在一起?”

张颂玲点了点头,擦去了眼角的泪,楚楚动人。

“你也在做……吉尔……那个项目?”

她猛然抬起头。“老师跟你说过?”

“行业内早有传闻,于是我就问了老师……但是你尽管放心,我并不了解太多,”我的手紧张地攥了攥袖口,“我可以说下自己的看法吗?为你好。”

“你打算劝我离开?”

“我曾经劝过老师!”我激动起来,“那是妄想,是非常危险的!不仅是对你们个人,更是对整个人类。”

张颂玲抹去眼泪。“依照你的想法,只有人类和AI的结合,才是人类进化的终极解决方案?”她语气变得生硬。

我心中一阵懊恼,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因为这种问题争吵?周茂才啊周茂才,你真是愚蠢透顶,书呆子!

“人体与机器融合,虽然不是最完美的,但绝对是最公平的。”

“公平?”

“基因技术如果仅仅用于医疗健康,那无可厚非,可是吉尔伽美……”我紧张地看了看她的表情,“那个项目,只是为了满足一部分人的利益而设立的,一旦你们成功,自然是权力和财富阶级,会优先享用……”

“师兄!”张颂玲打断我的发言,“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有什么问题?”我心想,我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和女孩子沟通,过于耿直罢了。

“你太狭隘,”她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唯恐我听不清楚,“你完全被所谓的平等思想蒙蔽了眼睛。你也研究过人类历史,自古至今,何时有过纯粹的平等?只要有人类社会的地方,就不可能存在平等。你想做全人类的脑机结合?这根本不可能。”

“完全可能!人类和AI的合成……”

“人类会彻底灭绝!”张颂玲加大了声音,“那时候的人类,不是人,而是机器!我们会从有血有肉的躯体,变成一堆钢铁、塑料、零件、你把我们的灵魂、我们的人性,置于何处?”

“可你们呢?你们的方法,只能加大阶级分化,让特权阶级的权力极致化,那时候的世界,你敢想象?”

“难以想象是吗?”张颂玲冷冷一笑,“这就是进化的代价。我们的研究,着眼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人类种族!百年之后,千年之后,没有哪个人可以永恒,但是人类的种族还会延续!但是你们,却已经限制了人类的进化,只给历史留下了一堆废铁。”

“我……”

“颂玲!”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去,却看见程雪站在我们右侧数米开外。我看着这个姑娘,心中像有无数话语想要倾吐,但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有一句。

“小雪,节哀顺变。”

程雪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睛和我对视了几秒后,她才拉起张颂玲的手,聊起了最近的变化,显然她也不知道张颂玲加入那个组织的事。

程雪笑得那么甜美……

但她心如蛇蝎。我真想大喊一声,提醒颂玲离开这个女人,可是她们看上去关系如此亲密。

程雪?

不可能,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比我的年纪还小……

我想起来了,我进入了周茂才的梦境,我终于在梦里醒来。当我意识到自己进入记忆的那一刻,身体仿佛被吸入了天空,而面前的景象全部消失。我徐徐上升到群星璀璨的天空,每两颗星星之间,仿佛都有一根细小的丝线连在一起。

我心中默念着检索程成与周茂才最后一次会面的记忆。

“你一定恨我。”

“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恨。”

“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程成坐在竹椅上,眼睛望向夕阳,夏威夷的海风拂面而过,他的眼角也有了深深的皱纹,“本应是你的一切。”

我的嗓子干涩:“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可能人类已经灭绝了。反正我的爱好你也知道,只不过就是想捉来所有的生物杀死,然后打开他们的身体看看。”

程成笑了。

我问道:“你把我从战俘营里请出来,肯定不是为了和你一起欣赏大战前的最后一刻平静吧?”

“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

“又要破格高升了?”

“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书呆子,就算枪口指在脑门上,也能开出玩笑。”

“后知后觉罢了!当年若有这心态,早就……”张颂玲的脸庞在我眼前闪现,我从竹椅上坐了起来,“不过看着小复能健康长大,我心里也有很大的安慰。”

“你有Alice,”他闭上眼睛,“我真想见见Alice,她一定能和小复成为很好的朋友。”

“哎,你可别让他们谈恋爱!”

“孩子们的事,我们哪管得了?”程成笑了,“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你现在操什么心?”

“我不是操心……”我摇了摇头,傻笑两声,“还是聊正事吧,你找我,是想放我回去?”

程成道:“我预感AI还会有最后一次反攻。我的线人提供的情报显示,他们在研发某种武器,但具体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的线人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知道?”

“你好赖是合成人与AI的主要设计者,难道还没有权利套问点消息?”

“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又被你俘虏,他们短期内肯定不会让我接触核心机密。如果这真是极端的军事机密,恐怕参与者中不会有我这种级别的人。”

程成久久没有说话,眼看着夕阳被大海吞没。

“如果我们真的败了,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程成指了指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我已经派了一支队伍进入海底,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了,我担心投降AI的人类,早晚会遭到彻底的清洗。你一定要把残存的人类带进大洋之下,这是我能为保证人类文明延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你今天怎么如此悲观?你们已经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又有你这天才的统帅,还怕什么?”

程成摇了摇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仿佛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人类与AI的战争,一切,就简单了……”

记忆淡去,我又回到星空之中,父亲和周茂才的最后一次会面,竟也没提到那武器是什么。而周茂才的身份,在战争中,竟然位于父亲的对立面,这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他是AI叛军的人,那他回去之后,是否调查出了什么消息?

于是,我继续检索周茂才的记忆:AI的秘密武器。

鲜血喷涌,染红了地板。

周茂才的脸于镜中一闪,迅速拿起镜子下的毛巾,转身捂住了身后那女人依然在涌血的断腿。女人躺在六张书桌拼凑而成的手术台上,两名女学生正紧张地配合周茂才清理着女人刚刚被截断的两条断肢。

“坚持住!”周茂才额头上的汗滴钻进了他的眼角,我感受到了那灼烧般的疼,他想擦一下,可是看到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手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位名叫向日葵的女特工嘴里咬着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周茂才最近总是会习惯性地翻翻,昨天晚上刚读到上校的17个儿子齐聚马孔多。书本已经被她咬得变了形,她脸上青筋毕露,麻药在她身上很快便失效了,但她请求周茂才,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我的女儿,刚八岁,我不能……不能让她……失去母亲!”她恳求,“救我……求你,不要放弃我,我还有用……”

截掉下肢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周茂才没有时间去研究导致女人下肢坏死、腐烂的东西是什么,那黑色如沥青般的胶质物体,已经腐蚀了她的双足,像是浓酸融化金属一样,正一点点地侵蚀她的肌体。

双腿包扎完了,女人松开了嘴里的书本,《百年孤独》掉落在地上那一堆染血的绷带和纱布之上。

“微尘……代号,微尘……”她有气无力地向周茂才说道,寄居在周茂才记忆中的我,同时记下了这个名字。向日葵的眼睛,让我想起樱子。我认出了这段记忆里的女特工,她就是年轻时候的花姐。

向日葵带回来一个玻璃瓶,瓶子里有400颗浮尘,但只有1粒是敌人的武器。显微镜下,周茂才一颗一颗地排除,终于到第264颗的时候,找到了那个黑色的、丑陋如螨虫的小东西。

“微尘……”周茂才用探针将那东西粘住,想要单独取出来研究,可是那东西见探针靠近,却自动躲开,并开始沿着玻璃瓶的壁周游走,似乎是在寻找逃逸的大门。

生命?

向日葵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这是一种病毒,铺天盖地的病毒……

这就是AI灭绝人类的终极武器?

无论如何,必须让程成知道。周茂才将信息藏入一只蝴蝶的DNA片段中,派最可靠的人送了出去。他颓然地坐在书桌后面,重新拿起那本被咬到变形的《百年孤独》,漫不经心地翻到最后一页。

“……他再次跳读去搜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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