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琼楼内一名卖艺的女子,芳龄十六。
自打我记事起,我便身在这琼楼里。无父无母无手足。
媚娘不久前告知于我,花魁阿姐柳拂音有幸被一名公子赎回了身契,明日过后便可离开琼楼,过上寻常女子的生活。
而我,将会成为下一任花魁。
消息传得很快,很快整个楼内的姑娘都有所耳闻。或艳羡,或不屑。
拂音阿姐抚过我的额头,笑中含泪地愿我也有这样一天,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世平安,有一夫君不离不弃,疼爱有加。
我沉默不语。
青楼的红尘女子,也能痴心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长夜漫漫,而我辗转难眠。
次日,媚娘亲自为我梳妆,铜镜中的女子,双瞳剪水,唇红齿白。
只有成为花魁,方可一身袭红,眉间点花钿。
媚娘直夸我是近年来最美的花魁,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可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当素唇沾染这艳丽的朱砂红,我几欲泪下。媚娘自当我是喜极而泣。
成为花魁的第一夜,要将身体献给今晚出价最高的人。
你的美,不可孤芳自赏,更不可被岁月蹉跎。你的美应该在你最年轻的年纪,交付于他人,供他人消遣,蹂躏,换作成证明你美的资本。
夜幕降临,媚娘悄悄在我手中塞了一颗丹药,告诉我,这是成为花魁的代价,也是青楼女子逃不过的宿命。
她的安慰字字诛心,筠儿,你且当这一夜是你的洞房夜罢。这楼内多少女子,而又有几个可以当上花魁,这也算你的一点福气。其余女子在十六岁时,没有这般排场,唯有这一颗丹药,而你不同,你有盛装,你有名号,有为你一掷千金的人。
我紧紧地攥住手中这一刻冰冰凉凉的丹药,直至媚娘离开后,泪水才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你若不吃这丹药,自有更多的苦头让你尝尽。譬如,怀上了不知姓什名谁的寻欢作乐男子的孩子,便要吃更为凶猛的药物使腹中胎儿致死,若难产则会赔上自身的性命。若你决意不吃,逐出琼楼,自食其力生下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并照顾他长大成人。
我起身推门欲出,房门外两侧站着不相识的两位阿姐,神色凶狠地盯着我,示意我不该出门,抛头露面。
我关上门后,后背抵于门上,闭上眼,脑海里竟痴痴地愿有一男子可在今日救我离开,愿那男子就是我日后的夫君,不求他如何富贵,只求他为人正直善良,不负我就好。而今夜,我多么渴望自己真的是一个待出嫁的寻常女子。而此时,我多么羡慕拂音阿姐。
不知过了多久,我抵地后背发酸,双腿几近麻木。透过纸窗,看见大楼内大红灯笼一盏盏熄灭,悠长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我那所谓的“夫君”就要出现了。
脑海里没有了风花雪月般美好的幻想,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挣扎。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缓缓蹲下后将自身蜷缩在桌下,直到冰凉的泪水坠到地上发出“啪嗒”的声音时,我才发觉自己又哭了。
“吱嘎——”
门被推开了。
男子身上散发着浑厚的酒气,他的步伐颤颤巍巍,几欲倾倒在桌前。
“为何这般?”
他的声音略颤抖,从我头顶响起。扑面而来的酒气快把我熏晕了过去,我始终不敢抬头,掩耳盗铃般自欺欺人,仿佛他不在对我说话一般。
仿佛我的沉默抵触到了他,我的下巴被狠狠地抬了起来,他的手指冰凉,骨节分明。
“为何哭?”
……
我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与我想象中财大气粗的官老爷完全不一样,与我痴心妄想的正直“夫君”的长相相比,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你是哑巴?”
“不……你弄痛我了。”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过长时间未进水,我的嗓音沙哑难听,自己都不禁一吓。
“果真难听,”他松开了手,“不如是个哑巴。”他的神情十分嫌弃厌恶,甚至夹杂着一丝嘲讽,好似看着一个十分下等的贱奴。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慎人的戾气,还有无法藏匿不可一世的傲气。
明明是如冰一般刺骨的寒冷,恶狠狠划过之后却留下如火炙般燃烧的疼痛。我抬手抚摸着已经麻木的下巴,不知何种滋味,泪水仅在眼眶之中打转。
“我乏了。”眼前陌生男子脱下外袍和靴子后,毫不客气地霸占一床,丝毫没有多余的空位再去容纳一个人。
这一切一切都和我预计要发生的都不一样,手中的丹药被我捂得滚烫,而此时却突然滑落不见。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内,不禁令我更为感伤。
丹药也找不到了,我大抵不能留在琼楼了。
可竟有一丝庆幸,更多的是愁。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挪动到他跟前。他的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剑眉英挺,却总是隐隐皱着,鼻梁如玉,乌羽一般地睫毛在氤氲的光下像两把蒲扇,就是嘴唇过薄,昔日听别人说,薄唇的男人薄情。
“我不是哑巴,我叫故秋筠,”我顿了顿,见他睡得到算踏实,不做任何回应,“你可以做我的夫君,带我走吗?”
细声如蚊。
沉默良久之后,不禁自嘲,竟然将余生的希望寄托于这个陌生男子身上……
他不过是一夜寻欢的陌路男子,而我是这琼楼的花魁。如此浅薄的缘分,到此也该搁浅。
他今日的君子作为,不该成为我得寸进尺的理由。
这是青楼女子的宿命。
【附】
他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可就是这一人之下,他隐忍多年,武王是他的父皇,更是这个大国九五至尊的皇帝。
今日,武王的一道圣旨,他和月儿至此阴阳两隔。
月儿不过一个浣衣局的末等女侍。
他见过后宫女子数不清,道不明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他也时常为此深感疲倦。
月儿是他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极为质朴天真,善良烂漫的女子。
他不顾群臣非议,更懒得理会侧妃及良娣等争风吃醋。他尽所能宠她,爱她,护她,倾其所有。
也正是这般举措,将她成为众矢之的。
朝廷文官的道道明文,后宫女子的绝育药……月儿皆遭受。
此事传入武王的耳朵里,他成为了一个昏庸至极的储君,将他囚禁,而将月儿处极刑。
她是忍冬含苞待放的雪梅,在欲盛之际,却被连枝折断。
是他负了她。
而今往后,他会成为一个让武王,让世人所期望的储君,而不是一个有情感有责任的夫君。
君王之路,必定不能为情爱所困所扰。
他花重金买下了花魁。
花魁的模样,竟有三分像那月儿,同样明亮的眸子,却装满了害怕,这幅模样怎叫人不怜惜。
或许是喝了太多太多的酒,醉眼看人皆似她。
睡梦中,他恍惚听得这名女子说的话,不禁冷笑。
他可以带她走,但无法做她的夫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