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到我这待着,一待就是一天。
白日里他批改着朝政,我在一旁为他研墨,沏茶。他若感到疲倦,便会像个孩童一般依偎在我身侧,口中时常念叨一些文臣的不作为,或哪位武将的懒怠,又因一些前朝纷杂繁琐的关系而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偶然一日艳阳高照的晌午,他竟批阅之际沉沉地睡了过去,屋内环绕着他此起彼伏的舒缓气息。睡得深沉,可嘴里却念叨着一个名字,月儿。他念及此名,有时眉头微蹙,好似经历者一场梦魇,又有时会露出平常从未舒展过的笑颜,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放下了所有戒备,我在他的身侧,静静地望着他,这一刻我离他这么近,又那么远。
八月初七,宫里又进了一批新人。
自那日之后,他不再来我这儿待过。
只闻得宫外的女仕说,有一女子刚入宫便被封了良娣,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容貌与他口中的月儿有七分相似。
我也听闻往来打扫的女仕说,我的样貌被那位良娣所替代,太子早将我忘了,随后颜面窃笑离开。
我放眼远望,池塘的荷花有些已经败了。
是了,夏末了,又一夏逝去了。
过了几日,是皇后娘娘的寿宴,宫里摆了很大排场的宴席,所有娘娘,小主均盛装出席,而我却阴差阳错地被扮成舞女参与了这次宴席。
听闻其一舞女身体不适,若出了状况那便是对皇后娘娘的大不敬。众人选举我的原因诸多,因我的出身卑贱,习过舞,练过琴,总而言之我的不受宠,皆是理由。
深秋的凉薄之夜,我身着一袭飘逸的玫红舞裙,额心点缀花蕊,不施粉黛却总以明媚动人,轻抿一抹朱红,令人挪不开眼,犹如误入凡尘的神女。
那一夜的,他的身侧是那名七分似月儿的女子,她盈盈可握的腰身依附着他的身侧,言笑晏晏,巧笑嫣然的佳人模样。
可他却攥着青瓷杯,眼神追随着我的舞步。
他的目光灼热,好似要将我看透。
而他身侧的那名女子,面容逐渐阴霾难堪。
舞罢,我匆匆逃离宴席,深秋的风吹拂过我的身体,竟透心的冰凉。我将双手环胸之际,后背被一袭温暖厚实的长袍大衣覆盖,伴有那熟悉的气息。
“你不陪你的良娣?”我问。
他竟露出了一丝笑容,反问我:“你吃醋了?”
“没有。”我回答地极快。
“嘴硬。”他也回答地极快。
那一晚,他将我留在他的寝宫内。
那一晚,是我入宫的第二次侍寝。
第二日,他竟携着我一同前往御书房,陪同他批阅奏章,我于一旁研墨沏茶,一如往常。
“我已经习惯有你在身旁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注视着我。
我霎时间羞红了脸,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中研墨的速度。
“筠儿,你看着我。”他轻柔地抬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情似水。
他记得我的字,筠,秋筠。
“你可记得大约一年前,你曾对我说过的,让我做你的夫君?”他问我。
“那时臣妾并不知你的身份,胡言乱语而已,还请太子宽恕。”我回他。
“叫声夫君来听听。”他说。
我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不禁咳了好一会,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只见他那小鹿一般清透的眼珠子也盯着我。
“臣妾不敢……”我细声如蚊。
而他却也不作罢,一改朝廷之上雷厉风行的模样,此刻他更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依偎在我身边,软磨硬泡。
“夫君……”
“听不到。”
“夫君。”
“什么?再说一遍?”
“夫君!”
他露出了那日晌午梦里一般的笑颜,褪去了所有的伪装,满满的真心。
我依偎在他怀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信赖,哪怕心中依旧谜团重重。
他日日将我拴在他身边,夜里与他回寝宫,白日陪伴他批阅早朝。我闲来无事,便研究了许多新鲜玩意儿,白露盏是他最为爱喝的茶,米琼糕亦是他日日念叨的零嘴。五彩斑斓的黄昏午后,大殿内的烛火盏盏亮起,如同悬在半空的星子,恍如仙境,他覆于我的身后,他温厚的右手掌包裹着我纤小的右手,教我写了他的乳名,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御衡。
御,皇家的象征,他是天子,自然配得这字。
衡,他是储君,未来是这天下的王,他不得偏私,不得偏倚,万事均须再三权衡轻重,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众人敬仰的太子。
从此,我便唤他衡儿,他唤我筠儿。
十二月初二,平京城入冬了,这一日飘了第一场雪,枝桠点缀着银白,红墙沾染着白雪,天地静默,唯有娑娑的雪声,美极了。
夜晚,雪停了,他携我逃到了宫外。
他许了我埋在心底很久的一个愿望,做这天下最普通的一对恩爱夫妻,哪怕只有这一日,这一晚,全然足矣。
被雪覆盖的平京城,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柔情与倦懒,像一位刚苏醒的妙龄女子,披着一头雪白的银发,踮着脚尖漫步在屋檐的瓦砖之上。
我带他猜字谜,输的他连着给我买了五串冰糖葫芦,我余光瞧向他好似也对这糖葫芦有几分馋意,玉树临风的高挺身姿,英俊的面容竟浮现出孩童般的天真,我则起了挑逗之心,故意不给他吃,他则不满地挑起剑眉,双手环胸,一副受气的委屈而倔强的模样,把我逗乐了。
平京城内有一朝南天街,是最为繁荣热闹的一条街巷,不管天也多晚,这儿总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拉着他挤进人群之中,听闻前头有西域来的金发碧眼的洋人,表演神奇的魔术,叫人怎能不起兴趣。而彼时,随着人潮愈加拥挤,我的手却被他越握越紧,那温厚的手掌的触感,犹如蔓延的熊熊烈火,在寒冬之中,数把数把地燃烧,愈烧愈烈,好似要将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块的柔软所溶化一般,手心已经微微涔出热汗,我从未觉得哪一个冬日有今日这般温暖。
可惜最前排的人头着实太高,我如何垫着脚尖也无法看清前方表演的魔术,愁得我又蹦又跳,而他却屈身蹲了下来,仰头对我说:“夫人,快骑在你相公我肩上。”
我的脸霎时滚烫,却也按耐不住躁动之心,也不再忸忸怩怩,也爽快的答应,骑在了他的肩上,他缓缓站高,我瞬间成为人群中最高的那一个,我能将前方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我低头望着他,正好他也在望着我,我们四目对视,随即开怀大笑。那一刻,他的眼睛像装进了一片璀璨星空,那样明亮剔透,意气风发,此时吹拂过我们身旁的寒风再如何凛冽,我都觉得似晚春的浅风一飘既过。
而他温厚的手掌,自始至终从未松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