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芒在一片狼藉的草垛子里勾着头,清晨柔软的风吹得直打瞌睡。此刻,却忽然打了个喷嚏。
“我说!”王晨警觉地按了下她。
田芒赶紧捂着嘴,有些抱歉,吸吸鼻子,不像感冒啊。忽然想起什么,掏过静音的手机一看,殷里丁的短信刚刚到。真是神了,这么频率一致的。
她点开,他发来:“我刚刚上班了,记得吃早饭啊。”
心口忽然像暗暗生长的栀子花,清幽幽地绽放开。
“这怎么还没反应啊?”王晨在墙这边有些恼怒,一转头,正看到她不应景的笑容,纳闷起来,“你最近怎么了,笑得这么诡异。”
“诡异?”田芒撇了下嘴,“腿都没好全,就被安排和你调查槽子肉,我身心都受伤害。”
“你不是不吃猪肉吗,以后不会有阴影的!”王晨索性坐下来,仰头看天,“这都快夏天了,时间真快。”
“你说这些人搞槽子肉做包子,都不怕晚上做噩梦吗?”田芒心头灼烧,真觉得生活在一种极度分裂和压抑里。
“没钱才会做噩梦,明白了吧。这也不是我报的题,领导的,咱们都是弹药罢了。”王晨冷哼两声,“反正,这事复杂得很。”
田芒顾不上顺着他的思路,忽然想起殷里丁每日必至的关心,春风拂面。已经一个月了,从那个承载她痛苦和梦幻的天台上,他的心,正横冲直撞地进来。
就像,就像一弯又一弯的涟江水,悠悠扬扬地溜了进来。田芒咬着指头,蹲在草垛子里自顾自冥想。
“殷里丁,据说不停盯着月亮看,会被割耳朵的。”
“是吗?那是骗小孩子的,是要小朋友不要数星星了,快快睡觉。”
“那你快快睡觉吧,会割耳朵的。”
“芒芒,骗不了的。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你是说我打岔?”
“你没有对我动心吗?”
“有。”
“什么时候?”
“从我刚刚回来,你还在等我的短信。”
“是啊,我手机就放在肚子上,生怕你出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好牵挂。”
“这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说不清的。”
“其实咱们都动心了。”
田芒想起这些对话,犹如还是昨天。神奇波动的水流湍急又直率,温柔晴朗,自己却控制不住心的节奏了。真是奇怪莫名,按照性格,彼此哪会如此。
她深深思索,仰头望天,一片澄蓝,忽然充满思念。阳光拂面,心快走了两步。
“走吧。”王晨看着兀自发呆的田芒,推了下她。
“怎么了?”
“领导语气愤恨怪异,估计是出了问题。撤吧。”他话不多,带着东西,先起了身,从那个木架子翻过去。
田芒完全心不在焉,反而内心窃喜,一会可以和他说两句话了。
到了报社,果不其然,主任办公室的气氛冷寂又沉闷,跟外面的晴朗截然不称。
“怎么了?”王晨犹豫着,吐了两个字。
“让老陈截和了。”主任弹了下手指的烟灰,皱起眉头,“谁先透了消息,人家厂子人直接找到老一去了。老陈搭的桥。肯定给和谐了。”
“报题了啊,咱做咱的。”王晨不甘心,站在一旁的田芒显然意识到这全是他自己准备多时的策划。
“有用吗?老一都愿意见,这事再坚持,就是撞墙了。”
“那不行,再广告和谐了,也得说清楚,分清楚。”王晨不依不饶。
“这样吧!”主任脑筋一转,想了想,“是以田芒的名义报的题,田芒,你去找下老一。”
“我?”她感觉到事情不妙。
“你知道怎么说的。”主任定定望着她,不需多说,她都知道是拿自己去试老一的口气。
除了服从,有什么办法。这种事还得装。
她只管点头,默不作声地出了门,心里开始翻搅着各种假设。若多了嘴,让老陈知道,反而激化了本有的假象。若不多嘴,这边也不好交代,真是两难了。
她回了自己办公室,静坐着望着电脑,殷里丁的头像闪烁着,是一个小时前的留言了。估计这会开始坐诊了。
心下寂寥纠结,打开了对话框,发了个表情过去。好一会,殷里丁回过来。
“在坐诊。”
“我很烦。”她打了几个字。
“怎么了?”这句话他回复得很快,“怪不得涟江这边阴天了,不开心啊,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是有一点。”她很清楚,这种工作的琐碎绝对不能和任何人透露一个细节。
“别怕,有我!”他打过来几个字,坚定爽直。
“嗯,有你就好。”她心口忽然一阵安慰,看着王晨阴晴不定地进来,点掉了对话框。
“你去找了吗?”他退到她桌子边。
“肯定得找。”田芒望着他,斟酌着字句,“可你要的结果是什么呢?领导无所谓这个结果吧?”
“嗯?”他点了根烟,抬起眼帘。
“这事是以我的名义报的题。但可以报的监督多了去了。有查成的,有没查成的。”田芒想定,“最关键是看想要的结果吧,这个结果才和你有关系的。只怕我说不到位,反而坏了事。你觉得,我怎么说,才能达到效果。”
“哦?”王晨沉吟片刻,思维被田芒的一两句划开了不少纠结。
“因为这个事,我就是找了老一,只能让老陈知道。本来能分的,可能就分不了了。”田芒字字句句,沉稳冷静。
“必须要稿子发出去,这就是目的。”王晨胸有成竹,拿捏着计划。
“可以啊。那你说我怎么说能达到效果?”田芒句句犀利,仰头望着他。潜台词大家都明白,这个事情,谁最在意,谁就该最理智。
“你是说?”王晨眼光一闪。
“他很清楚,稿子发了,可能没他的事了。可是不发,人家是一条鱼,溜走了也有可能。”田芒灵机一动,心下明了,老陈如果想和谐,哪会让他们知道呢。领导也不过是借机让老一觉得自己吃了一亏,下次就得往他这平衡好处。
都是见机行事地下棋。单位的职位之争又要一轮了。
“我知道了。你先别吭声了。”王晨想定,拿了手机出去。
田芒坐在椅子上,忽然疲倦,心里明白,还是得动。否则,主任那也不好交代。
左右不住,她起了身,站到了老一的门口,欲言又止,看他正抬眼看门口,又果断转身走了。
田芒知道,话不用说,老一都清楚,她站那想干嘛。只要绕一绕,领导想给个人情,自然会给。如果不想给,说多少句都没用。
她真觉得没意思,回了办公室,看手机有一个殷里丁的未接电话,慌忙回了过去。
“很忙啊?芒芒!”他似乎还在交代着医嘱。
“还在忙?”她小声询问。
“好多了,一天快一百个病人。今天日子好,少了点。”殷里丁在一旁直言不讳,“很想你。”
“啊,你不怕被别人听到啊!”田芒心口一甜,刚刚的阴霾一扫而光。
“那有什么,想你,是很正大光明的事啊。”
“那该分心啊,给别人看错了,就罪过了。”
“不会,有你,坐诊看得更好。”他自信满满,忽然担心,“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工作嘛,没什么的。有你,就不会不开心了。”田芒忽然幸福匍匐,刚刚一肚子惆怅,瞬间阳光普照。
“这就对了,我趁空上个厕所给你电话的。你好好的啊,等忙完,给我电话。”殷里丁心满意足,安下心来。
田芒站在窗前,玻璃外车水马龙,中午了,这个路段堵得尤为厉害了。
沉吟瞎想,一转念,笑起来:“还说正大光明地想,还不是上厕所的空隙啊。”她自我解嘲,特别地想他。
傍晚的城市,华灯初上,田芒站在咖啡厅一角等着米苏,旁边的巨幅喷泉居然提前了半个小时,哗啦啦上下涤荡,沁人心脾。白天的燥热,一扫而光,拉开了清凉。
田芒用手机和殷里丁随意聊着,在石牙子上下晃荡,心却雀跃兴奋。
一辆车轻轻驶过来,车窗摇开的,一个男的瞄着她半天,狐疑又不解,离近看了半天,转过头:“还真的是啊。”
米苏侧过身,喂地叫了一声。
“田芒?”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啊?”她抬起眼帘,正聊得兴奋,见状,有些尴尬。
“怎么你也会站在路边盯手机,这不是一向最鄙视的吗?”米苏隔着窗户大叫。
“我是纳闷,她一副小女生的表情和样子。”男生笑起来,向她示意上车。
“我可只有两张票。”田芒坐到车后,把东西递给他们,“要不然成全你们两个吧,我就不去了。”
“你看,我就说吧。”米苏像是打赢了赌,跟男朋友开玩笑,“她准这个反应。你放心了,我们还有一张票的,到时候三个人一起。”
“你还会对齐秦感兴趣?”田芒好奇地睁大眼,看着米苏的新男友,起码形象和气质都符合审美。
车子的牌子就更不用说了,只会高于标准。
“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伴。”米苏抢先一步回答,凑了凑身边的他,“我说的对吧。”
他笑而不语,看到了艺术中心,开始摆方向盘,倒进车位去。
“咱们先下。”米苏拉开车门,率先等着田芒。
“放心了,我不会生气的。”她宽容理解,拍拍米苏。
“我就说你最好了,主要谁都不能辜负了嘛。尤其是你。”米苏搂了她一下。
“走吧,美女们。”他停好车,走过来,礼貌让了一步。
幸亏时间不晚,折腾了好半天,才换好位置,三个人能坐到一起了。台上齐秦唱了没几首歌就拐回去了,变成所谓的小弟子助兴演出。
米苏不时的两边交谈着,害怕冷落了田芒。
“好听吗?”
她看到殷里丁QQ的头像闪动,发了几个字:“如果你在旁边就很好了。”
“会有这一天,芒芒。你先开心,我就开心。”
这种室内的小型演唱会,效果还是不错的,齐秦却一脸倦容,重新走了出来。
“他唱的什么歌啊?”
田芒看到他发过来,侧耳倾听,乐队已开了鼓。
“曾经想起在这样的夜里
依然清晰雨中的我和你
从没忘记分手时的心情
雨中的你不再感到熟悉”
齐秦说,这首歌是写给祖贤的,眼神依然温柔涤荡。她的心被轻轻划动。
他动情地唱着,田芒却发着呆。
“芒芒,现实就那样,咱们都得面对,你坚强一点。”
“芒芒,我不想让你总等我。可我总很忙。你总得成熟点吧,不能太依赖了。”
“芒芒,对不起。也许这辈子我们缘分不够吧。”
“芒芒,我们七年了,你还是这样犀利。男人的余地,你是一点都不愿意给的。”
“她能给我一个前途,这个前途,很重要。你也一样重要,可是,我做不到了。起码,她比你懂得体谅,更加温柔。”
田芒忽然不知所措,脑海里瞬间冒出几年前大雨即来的夜里,他说的一字一句。
那时的自己决然地转身,不愿意听。心痛得抽了筋,蹲在地上。
他却冰冷无情。
“芒芒,你不要闹了,我不喜欢这样。你坚强一点。”他那么冷漠地立在一旁,把包放在她的脚边,就决然转身走了。
“无情的雨轻轻把我打醒
让我的泪和雨水一样冰
无情的你不再怀念过去
让我的情也从此被否定”
田芒吸了下鼻子,泪水如注,趁空忙伸直了胳膊,偷偷擦一下,泪水蛰了肘部的伤口,痛起来。
屏幕又闪了一下,殷里丁的对话框显示着好几条消息。
“芒芒,还在实验室赶论文啊,要不然职称又麻烦了。”
“芒芒,真想陪着你,要不然总觉得很亏欠你。”
“芒芒,其实写着论文,想着你,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芒芒,你的伤口要注意。不能再感染了,别逞强!”
田芒泪里带笑,深深吸了口气,“放心了,有你,我就很好的。你安心点。唱的是《我愿意》。”
“是吗,我也会唱的。”
“好呀,改天,你来给我唱。”
她望着齐秦各种深情的表情,只觉得内心痛与乐激烈纠缠着。又忽然感怀上天恩赐。此时的殷里丁,也许会被米苏看不上。没什么背景,没什么好家境,离得远,在一座算得上偏僻的城市,可这些哪里会重要呢?
她深深感触到一颗心火热的力量,驱散着心底封冻几年的严寒。那种赤诚,只有贯通的两个人深深体会得到。
就算是傻,又怎么样?她没有一丝矛盾,却深深惶恐。他会不会在今后也这样倔强固执地离开自己。
因为现实?
她不愿想下去。本来顾及着一旁的米苏,又感觉到殷里丁的心。她明白,他好不容易留出来的时间都想陪伴,无论能做到多少,做得了多少,他都彻头彻尾的在努力。
灯光一亮,才不过一个半小时,真快。
米苏挽着男友,拽了下出神的她:“你在跟你妈发短信?”
“什么?”
“看你各种表情。只有你妈能让成这样。”米苏细腻犀利,意会似地微笑。
“咱们从这边走吧。”他们商量着,侧了身,往东边走。田芒被拉着神思飘忽,完全找不着北。
“呦?”米苏惊了一下,忙按住嘴。
“怎么了?”男友反应不过来,却被米苏拉过去,挡在了田芒身前。
“这么巧?”迎头过来的男人显然更加惊讶,愣在原地左右不是。
“是啊,真巧。”米苏目测着距离,知道田芒的眼光无论如何都能落过来的。推挡是没用了。
“芒?田……芒?”他忽然失魂落魄,看着另一个男人身后的芒芒。
“你?”田芒心头像遇到了行星撞击,一下子电光闪烁。
“这么……”他一时语塞,失神地望着几年未见的田芒。
她感觉掌心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一定是殷里丁的。嘴唇轻轻张合,出了个“你”字,却没有音发出来。
“是……这样,今年我调到这工作。”沈源望着曾经七年的初恋女友,心头翻出太多的意外和复杂。
“别来无恙。”田芒镇定着,字句停当,点点头,礼貌友善。
“我?”沈源被这样的状态忽然打回了冰谷,刚刚一番惆怅又添了难耐的失落。
“咱们走吧。”米苏不置可否,看着眼前的沈源,又惊讶田芒的冷静。
“走吧。”米苏的男友倒机灵,一下会意,拉了下田芒,三个人转身就朝出口走。
“芒芒……”沈源压抑着舌尖喷薄的热浪,又出了不了声,眼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门口。
“他也真好意思。”米苏抚了下她的额头,知道那眼泪肯定是留不住的。索性,顺势帮她擦一下吧。
“你们先撤吧,我打个电话,一会打车回去。”田芒停在楼梯边。
“你可不许和他说话。”米苏警告。
“我不会的。”她点点头,转了身,从众多台阶上下去,走到湖边。
这个金光闪闪的艺术中心,最漂亮的是旁边的人工湖。初夏的风温柔可意,可以坐在木架子上静静发呆。
居然,还真的没有任何眼泪的。只是一片空旷。
她闹不明白,这样的相遇算不算对过去的一个句号。从齐秦唱那句“无情的雨无情的你”开始,真的是认了。
他曾那么绝情,无论是不是无可奈何。
田芒脱了鞋,把脚吊在木板旁,脚尖轻轻划着悄无声息的湖水。
心里反而畅然。拿起手机,给殷里丁发了条短信。
“还在忙啊?想给你打电话!”
“在忙啊,估计今天不行了,实验室这边信号不好。”他发了一条过来。田芒看到,嘟着嘴,体谅着又微微的失望。
把手机放在腿边,仰头看天,西南角的天空月亮圆润贴近,像一个灯笼,静谧地守护。
她凑着头,望着月亮出神。
屏幕一闪一闪,恍惚低下头,居然是殷里丁办公室的号码。
已经打了一遍了。
她糊涂着,如在梦里,又不敢触碰手机,迟疑着按了接听键。
“哈哈,吓到了吧。”他率性快乐,气息不稳。
“怎么是?”她忽然鼻子发酸。
“哈,我就知道,肯定你想我了。想给你个惊喜啊。”他声音豁达温柔。
“你真坏。”田芒噗嗤一笑,泪水滑了出来,“我哪有那么不坚强啊。好没出息的。”
“怎么会,我用跑的,三分钟啊。”他自豪认真,“你坚强,要我干嘛?”
“有你,真好。”田芒忽然觉得词穷,幸福洋溢,泪水滚滚。
“我愿意啊,哈哈,我给你唱吧。”
“是吗?”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田芒看着湖水静静流动着,城市的光熄了一大半。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飘荡着,慢慢扩散,涨满了周围的空间。
“好听吗?”
“好听。”
“还说呢,我刚刚等着实验结果,还在手机下歌,练了半天的。”他羞涩起来,“你喜欢,我就开心。”
“芒芒是光嘛,怎么会不开心。有你,就开心。”田芒深深呼出口气。
“那是,爱的力量。朝闻道,夕可死,有这么一说吧?我就是这感受。”他总结概括,欣然又自豪。
田芒五味杂陈,莫名感慨。
抬起头,那个圆圆的月亮依旧挂着。
是啊,爱的力量,真是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