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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铁马冰河

BC121年一月中旬的上林苑,无论是晚冬的灌木芳草,还是路边的松柏漆檀,所有这片皇家保护区的植被都被包络在了一片雪意当中。

乐正绫的背伤已经好了许多,她沿着弯曲的道路在林中慢慢地骑行着,旁边跟随着她这些时日的教官,以及这几日一直陪伴她恢复伤口和参加训练的天依。

“你这位什正的点子确实不错,”那名骑士一边乘着马,一边说,“现在我感觉稳当了很多。”

“是。”天依道,“这就是力学的魅力。夷邕原先在什中最不会骑马,有了这个双马镫,他说他两脚往登子上一放,随便向哪骑骑,都舒服得很。”

那名青衣骑士并不懂力学是什么。他的任务是教两位通书什的什官骑马,以及在苑中做武装保卫的作用——毕竟附近的野兽也不少。他们原是驻扎在苑里的精锐骑手,论起马背上的技能,连陇上一带俗善驰突的胡族都不得不服——虽然他也是戎人的后代之一。自己平时常以天子的苑兵自居,没成想自这通书什来了以后,他们这群骑士反成了给这群人当卫兵的人。他非常不服气,尤其是当他得知其他骑士都是分配予什中的男性士兵,而自己的伍却被分过来保护两位女性什官的时候。但是,这几天下来,他发现这两位女什官倒是对骑乘条件的改善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你们给鞍上加了这东西,这下是个人都会骑马了,”青衣骑士自嘲地说,“或许再过几天我们营都要让他们把苑的步兵给取缔掉了。”

“所以它的裨益是非常大的。”乐正绫同他说,“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比如车,只要把车厢和车的底座分开来,之间加上弹簧,路上遇到颠簸,那个颠簸的力可以被弹簧的形变抵消掉,然后车厢里的人感受到的晃动也会变少。”

“还能用在车上?”

“对。”乐正绫点头。

“回头您向司马建议建议,让他把车也改善改善。”青衣骑士随口道,“我有个发小,也在附近当御士,每回传书都说那颠簸得呕吐——当然了,我们乘马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有了这,那他要省劲不少啦。”

“这我不会。”乐正绫笑了笑。忽然,附近的树梢上落下一团雪,打到了她的头帻和发髻。她晃晃脑袋,白花花的雪片在眼前散开。

“这一片白,我都快得雪盲症了。”

“雪盲症是什么?”骑士又问她。他是发现了,在她们这当教官,似乎总有问不完的新鲜事情。

阿绫遂又和他无穷无尽地聊起来。先是雪盲症,然后是墨镜,然后是滑雪,再是阿尔卑斯山,然后是汉尼拔转进罗马,然后是丝绸之路,最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汉地来。

“原来世界有那么大。”骑士眯眼看着眼前的雪景,神情恍惚起来。

天依骑在她旁边,忽然感觉自己、阿绫和那名骑士在雪林间骑乘的时候,好像自己在现代见过的汉墓壁画。在那片壁画中,也有在狩猎过程中,贵族少女和猎人攀谈的场面。不过此时阿绫显然不是画中丝锦粉黛的佳人,而是一个穿着武装衣和骑兵裤,嗓音干哑的什官,从前还属于逃犯。

那名教自己和阿绫马术的骑士,他的姓来自伊洛戎和陆浑戎——他姓眉,字是出。鲁迅小说《铸剑》中的主角眉间尺就是这个姓——当然,那属于一个虚构人物,不一定有族属的概念。在秦汉之际,眉出的家族被从洛阳群山中迁移至长安西边定居下来,他们虽然是远古的游牧民的后代,但是他的家族已经完全定居成为当地的农夫了。他成年的时候被征调到上林苑,做苑兵,天子的几次狩猎他都有参与,自己猎获的颇多,因而被提为伍正,手下管了四个人。

“好了,不能这么晃下去。”青衣骑士回过神来,“到现在为止,你加速的时候都用什么?”

“用鞭子,或者夹马腹,”乐正绫说,“无论如何,目的是给它一个刺激。这是您前几天都在课的内容。”

“对。”眉出一边坐在马背上,一边握着马鞭,向她道,“但是这种驱马的方式不好,我们一般有更好的办法,让马自己往前去。”

“如何?”

只见眉出将身子慢慢地前倾。他座下的马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逐渐加快了蹄速。他高呼一声“去”,整个人便跑到了前面。

乐正绫和天依明白了——他是通过将身体的重心前倾来实现的。马感受到了这个前移的重心,便会加快速度。她们遂也高呼两声,催动军马,向前面的眉骑士追逐而去。身后护卫的骑士们也加快了速度。

眉出几乎跑成了一道影子,他沿着雪中的小径一路往前驰着,将明晃晃的环首刀抽出来,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旋转着,在旷野中长啸。乐正绫紧追不舍,身后跟着天依和其他骑兵。数不清的树干在众人的身侧快速划过。未及,阿绫发现他将自己的马带到了一条浅河处。刺骨的河水从眉出的马蹄间流过,水花溅到他的短鞮和马裤上,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他还是像疯子一样呼号着,一边踏着河水,一边让属兵和两位学员跟上来。二人自然不敢懈怠,在乐正绫艰难地让自己的坐骑踏过河流的时候,她发现这条小河正是流向渼陂湖的。

“我们骑得也太远了。”她向眉出呼道,“能回去么?”

“这里是上林苑!”那名骑士只是自顾自地,跳上石子岸后便接着向下一个地方驰去,环首刀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好像他的人生一直在朝前方的敌军冲锋的路上——尽管他到现在为止并没有面对过一个敌人。

四位伴随骑兵和乐正绫二人也到达了小河的对岸。天依举目一望,发现在不远处的树林后,正有一道山坡。眉出正像堂吉诃德一样,将刀尖指向前方,朝着那面山坡进行冲击。她们只能跟着这位疯狂的伍长,快速地奔上那道坡下面细长婉曲的山路。

在山坡与河流间你追我赶了许久,乐正绫和马匹逐渐地产生了一种协调。她压着身子,渐渐地追上了在前面的眉出。

“追上你了!”乐正绫紧紧握着缰绳,对身侧的骑士道,“你不是一直要听泰西关于骑马的歌吗?”

“对。”眉出看着旁侧的渼陂湖,“你会唱?”

“我用他们言语给你听听,虽然我的嗓子已经不太好了。”

随后,在接下来的山径和平路中,眉出和乐正绫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各自用戎话和俄语唱起歌来。《草原骑兵歌》的歌声和马蹄击碎雪地的声音像一阵风,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在歌声的浸润下,天依也感到自己的马术逐渐成长起来——就是长久高速骑乘时自己的腰感觉非常不适。

行过一处草地,骑士忽然转头向自己的学生和部属们说了一声:

“看我的!”

随后,他逐渐把马速放缓,从背上卸下弓来,抽出一根箭,压下身子,搭开弓弦,指向马的左面。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眼前这位老弓手的表演。

只听得弓弦松开后破风的响声,远处有什么东西应了一声,落在地上。天依循声看去,箭矢插在了雪地里,在箭末端与大地发生交互的端点上,有一只灰色的野兔。

大家打马上前,检查这只野兔的尸体。骑士拿出短刀,将那只兔子身上的箭拔出来,用积雪简单清洗了,又插回自己的箭匣中去,准备上马。

“眉伍正,我们不把它带回去吗?”天依问他。

“没必要,野狼会替我们吃的。”眉出转过身来,向她说,“我算是给它们交了个朋友。”

接下来,经过这片雪地之后,众人便踏上了返程的归途。这次全队的速度显然并没有来时那样快了。

“知道你们累了,回去好好休息。”眉出向两位女骑手说着,“一般,第一次做这种事,第二天起来腰都会痛很久。我是习惯了,你们也要捱过来这个过程。”

“有什么良法能减缓么?”天依眨了眨眼,迅速预见了自己明日爬不起床的场面。

“我不知道。”那名青衣骑士说,“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是骑士了,而是在营里给人敷药。或许食点姜会好吧——至少驱寒。”

“或许。”

通书什什正的骑兵训练队伍再一次路过渼陂湖,对面湖边的高台在冰和水的倒映下显得更加壮观。天依看到,为了省材费,高台的体量明显地减小了,而台的顶部多了几座二层的木楼阁。很明显,从裸露出来的结构看,楼阁还是极受井干叠枋这种远古做法的影响。汉武帝在位期间,为了招来仙人,曾经修筑过鸡栖楼和井干楼。看来她们所见这类离宫中的楼阁某种程度便能代表宫殿建筑中楼阁的一般模式。

“这种离宫,”眉出指着湖面中的倒影——他不敢直接指向离宫——说,“天子一年当中,能来住上一两个月,都已经很久啦。”

“那平时呢?”天依问道。

“平时,宫苑总不可能说弃置吧。这里还会驻有一些士卒和宫人。要说士卒,那一般就从我们营和其他南北军中选出,可以轮换。我也当值过。”眉出介绍道,“要说最苦的,就是里面的宫人了。她们几乎一年到头都守在宫里,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每天晨起梳洗,不知道给谁看——除了军士和军尉,就没人看她们了。”

这是天依和乐正绫第一次听说,广袤的上林苑里还有和她们一样的女性居住着。只不过她们由于现代语言学知识和朝廷对汉外语言研究的需要,从家奴中被拔擢出来成为什官,而她们则需要可能终生地居住在这座宫里。就算受到皇帝的恩遇,被移入桂宫,也常常是在面对空室冷床的生活中度过的。一念及此,天依的心里就一阵发寒。军服外的温度仿佛更低了一些。

“你和她们的区别就在于此。”眉出笑了起来,试图说些轻松的话,缓和当下的气氛,“同样是女人,你们和她们都有用,但有用的程度不一样。你们是对今上的大事有用,她们是对今上的小事有用。”

“……我们能去那边看看么?”天依看着远处的离宫,问她的训练官。

“不行,”那位青衣伍长摇摇头,“那里是只属于今上的场所,除了担负卫戍警戒的军士,以及得到许可的人能够进入,其他人一概不许。”

“像得到许可的人,一年中有多少?”

“不多,就没几次。”

“那她们平日里在宫中都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眉伍长慢慢地骑着马,说,“我们男子寂寞了,便去吃酒,博棋,或者有闲泉了,去一下狭斜,都是可以的。我值守在那边的时候,每日在墙下巡逻,都会遇见那边的宫人。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衣冠不整的面貌——因为完全没必要梳妆——当然,有时候会遭训斥——但是大部分时间是不专心打扮的。当然,她们有时候也把自己整得很好,我基本上见到这种情况时,有很多是两个人在一块的,有说有笑地从我身前走过去,从一个楼到另一个楼。或许她们这会梳洗罢了是给对方看的。你说这多可怜!”

天依和乐正绫迅速领会了他说的意思。

“所以说,你们真是太幸福了。没有那么姣丽的容姿,动听的声音,也不用担心被选进那边去。”眉出握着鞭子,“对了,我还没打听过呢。你们离开了这行伍,打算许个怎样的夫婿?毕竟也大了,二十出头了。或者说,要找个部下?还是什么?”

见二人都不说话,眉出便也当自己的问题没提出过。

他一路催着马,带着人们往东北方向走,在下午时分,大家回到了营外的草地上,两位什官同自己的士兵会合了。小伙子们气喘吁吁的,显然,他们今天所训练的课目差不多。

“怎么这么累啊今天!”楼昫抱着自己的腰。他几乎在马上趴了下来——还好有双马镫,自己的脚还能有个立的地方。

显然大家明天的训练量都不会很大,甚至在陶院里活动聊天的士兵都不太可能有——兴许都躺在榻上休息。

“也好,这是每个在这儿骑马的人都需要过的。”眉出看看士兵们,“今天在苑里练出来,以后到别的地方,就不妨了。”

显然,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是为了适应日后高强度运动的需求。营里的所有人,可能日后都是霍去病出师时挑选的精卒。

天依想起了前朝晁错《言兵事疏》中的内容: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可以说,晁错在文中提出的三点匈奴的优势,几乎在今天的训练中完全被顾及到了。眉伍正带着自己、阿绫和他的属兵在苑中驰逐,既有上下山阪,又有出入溪涧;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远道,疲劳饥渴;而在且驰且射这方面,眉伍正则只让他自己表现了一下。现在还只是教习骑乘,而还未开始教导马战,不知道通书什的小伙子最后在这三个项目的训练中能不能脱颖而出,在日后的塞外天地获得应对匈奴人的条件。

乐正绫哈着寒气,坐在鞍上。日中高强度的运动已经使她的身体倍感不支。看着几个仍坐在马上昂首挺胸的部下,她第一次感到这些十六岁的后生士卒,他们在发展起来体力后,自己的年龄和技术优势终于开始逐渐地落于下风了。

或许,在日后的行伍生活中,被祁晋师和上林苑的苑兵们带起来的士兵们就不会把自己的术技再看得那么好了。或许夷邕有一天会主动找自己比试——在祁叔的鼓动下,然后自己会很丢脸地败在他的面前,一如他最开始那次丢脸的样子,她将会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个性别在体力上确实有一些特长。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好事——塞下的场面总是他们需要面对的。该教的东西都教会了,猫长成了老虎,那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安慰吧。

——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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