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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火花四溅

从红色凯美瑞里下来的车主正是陈欣怡,她戴着口罩,手里提了一只不透明的黑色箱子。

陈欣怡回家后嘴唇一直发麻,过了几个小时才微微消肿,止住源源不断的口水。她提着箱子走到顾栖迟面前,哼笑:“没看出来,顾医生还挺自恋啊?谁有闲工夫跟踪你,我现在不是你的病人,而是为你提供上门修理服务的锁匠。”

顾栖迟闻言,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你就是Mike?”

陈欣怡冲他摊了摊手:“对啊,有问题吗?”

见她承认得爽快,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怒火便在顾栖迟的胸中冉冉升起:“陈欣怡,你不但蛮不讲理、胆小无知,竟然还假冒男人出来招摇撞骗!帖子底下的好评都是你自己注册小号刷出来的吧?”

陈欣怡被他的话气笑了:“你可以去查IP地址,如果是同一个,我跟你姓!论坛又没有实名认证,谁规定注册信息一定要百分百真实?网络上人妖多了去了,没见识。”

她一边吐槽他,一边走到门边,看了眼卡在钥匙孔里的钥匙,将手里的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上层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可以换头的螺丝刀及形状不同的替换头、扳手、斜口钳,下层放着电动螺丝刀、硅胶及502胶水等。

顾栖迟瞧见她工具箱里各类维修工具一应俱全,还都有使用过多次的磨损痕迹,当即闭了嘴,想看看她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陈欣怡也不跟他废话,只管摘了口罩,开始手头的工作。她来这里是为了赚修理费,可不是来跟他抬杠的。至于帖子下的好评反馈为什么没人揭穿她的性别,那都是她事后要求的。

这年头人人喊口号,提倡男女平等,可就算是对女性更加宽容的西方社会,人内心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都很难被改变。如果有一男一女两名修理工供客人选择,九成以上的顾客会选择男性。

他以为她乐意冒充男性吗?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顾栖迟站在陈欣怡身后,看她忙活儿,也不上去搭把手帮帮忙,他从心底不对她抱有期望,压根不相信她能把门锁修好。可随着时间流逝,她熟练的动作及有条不紊的步骤,都让他从最初的看好戏变成了认真观摩,仿佛是一场令他叹为观止的修理秀。

她葱白的指尖捏着那些冷硬的金属工具,非但不让人感觉违和,还透出了几分坚毅美。仿若一株绝处逢生的娇花,明明应当盛放在湿润肥沃的泥土里,却硬生生地在石缝里开出了最妖娆的模样。

夏末太阳下山后,墨尔本城区里的气温算得上凉爽,但陈欣怡半蹲在门前修理,光洁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薄汗。

顾栖迟有心开口让她休息片刻再继续,话到嘴边,又碍于面子,被他吞回了肚里。

他就这样默默地望着她昏黄灯光下的巴掌小脸,神情认真而专注。她五官还算精致,皮肤很白,没什么瑕疵,虽然嘴唇略微肿胀,但不消多久就会恢复如初。她没有化妆,即使额头冒汗,也没有花妆的尴尬,素颜看起来相当清纯,比她本身的年纪显小。

他的视线又移到了她弓着的身躯上,暗自摇了摇头,只觉她太瘦,腰肢不盈一握,仿佛用力一掐就能拧断。她双腿细得像竹筷,身高不算矮小,根据他的经验,目测有一米六五以上。

他不禁想到了“弱柳扶风”这个词,形容陈欣怡倒是挺贴切。

“好了。”陈欣怡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拍拍裤子站起身。

当顾栖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研究陈欣怡的外貌上时,她已经将手头的修理工作完成。

陈欣怡把取下的钥匙递给他:“下回开门的动作不要太粗鲁,锁芯都被你拧松了。拿钥匙去试试吧,检验一下。”

顾栖迟接过钥匙,走到门前,将钥匙插入钥匙孔,拧了一下,门打开了,又拧一下,顺利拔出了钥匙。整个过程相当顺利,手感毫无阻滞,可见陈欣怡修得非常好。

他不禁感到佩服,作为一名看似柔弱的女性,竟能做到这般地步,他对她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顾栖迟摸出皮夹子,回身问她:“多少钱?”

陈欣怡倏地端起职业笑容:“我先给顾医生科普一下行情,免得您觉得我诈骗。一般晚上的时间段,开锁服务均价在一百五到两百澳元,价格行情您可以自行Google搜索确认。开锁是最简单的,两三分钟就能完成,但您这情况比较复杂,不但要解救出您的钥匙,还要帮您修理被您损坏的锁芯,所以价格肯定偏高。”

顾栖迟听完她的长篇大论,直接从皮夹子里抽出共计四百澳元的纸币递给她:“这样足够了吧?”

陈欣怡目光一亮,顾医生还真挺大方,她伸手从一沓纸币里抽出两张五十澳元的纸币,洒然一笑:“怎么说我们都是认识的,你又是我的牙医,就给你友情价吧。”

顾栖迟闻言,愣怔了片刻,他以为她方才铺垫了那么多话,就是想开一个高价,好好赚他一笔。他体谅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做这份兼职不容易,也想多给一点劳务费。谁知,她竟然只收他一百澳元。

陈欣怡见他一脸吃惊,就猜到他大约在想些什么,旋即思及下午被他嘲讽时的不痛快,就想为自己找回场子。

“怎么?以为我要讹诈你,没想到我还挺上道?顾医生,千万不要瞧不起女人。倒是你,一个大男人,连一点居家生活技能都没有,不觉得惭愧吗?还有啊,你下午跩得要命,不肯给我手机号,可现在我不但有了你的手机号,还知道了你的住址,谁让你偏偏在茫茫帖海里选中了我呢?缘分真是妙不可言,你说对不对?”

她一脸嘲讽又幸灾乐祸的模样,将顾栖迟心里刚刚积攒起来的好感毁灭殆尽。

陈欣怡见顾栖迟被她气得脸色铁青,心中大感畅快。她虽然可以收取高额修理费来报复他,但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口舌上吃了亏,就该在口舌上找回来。她再缺钱,都不会占不该占的便宜。

“顾医生,谢谢惠顾,以后有需要再找我哟。”陈欣怡整理好工具箱,打算走人。

顾栖迟突然启唇发问:“你这修锁技能,哪里学来的?”

“顾医生也想学?是不是自惭形秽,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陈欣怡抿唇一笑,又说,“我在YouTube视频里学来的,很简单,多看几个示范视频,练习几次,就熟能生巧了。”

“你为什么要自学这些?”顾栖迟微微蹙眉,实在不理解一名女生去学修理门锁的心态。

陈欣怡自觉与顾栖迟完全是两个阶层的人,心中颇感无奈:“牙医在澳大利亚确实挣钱,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衣食无忧,有大把人还在领政府失业金呢。开一次锁一两百澳元,我可消费不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懂不懂?”

陈欣怡懒得再与他多说,就像她不高兴为自己冒充男性在论坛上发帖做出解释一样。泡在蜜糖水里的人,怎么能够理解她生活的不易呢?任何事都是被逼上梁山,不得已而为之。

她也希望像小公主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东西坏了打个电话找人来修。可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需要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普通人。发现门锁坏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找人修理,而是打开视频网站搜索教程。澳大利亚技工服务费太贵,她不必询问价格,就知道自己舍不得花这笔钱。之后她索性将这份技能化作了谋生手段,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陈欣怡为顾栖迟修完门锁回到家,沙发还没坐热,就接到了前男友冯毅晨的电话。

“纯梦说你今天拔了四颗智齿,现在感觉疼吗?需不需要我过去照顾你一晚?”

冯毅晨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尴尬,令陈欣怡不禁感到迷茫,难道她记错了?冯毅晨没有和她分手?不然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平心静气的?

冯毅晨等了半晌,都没听到陈欣怡回话,只得又问:“你嘴巴还没恢复知觉?不方便说话?”

陈欣怡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傻蠢萌!沙纯梦将她拔牙的事通知她前男友本就多此一举,竟然还描述得如此详细。只要想到沙纯梦告诉冯毅晨,她下午变成了口水直流的“香肠嘴”,她就想将沙纯梦拖出来暴打一顿。

“欣怡?”冯毅晨试探地又喊了一声,“你……你是不想和我说话?我们虽然分手了,但我还是你的朋友。你有困难,我想帮你。”

“我没困难,我好得很。牙医医术高明,我现在不痛不痒,嘴唇也不肿,你放心吧。”陈欣怡硬气地回了话,她不想接受前男友愧疚心作祟下的同情补偿,这样只会让她显得更可悲。

“纯梦说你对牙医不满意,还在诊所与牙医起了争执,你现在真的没事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欣怡都快被沙纯梦气晕了,脾气上头,她的泪腺再次失去控制,随手抹了一把眼角,她恨声说:“冯毅晨,我的事你今后都别管。我们虽然算是和平分手,但我没兴趣与前男友纠缠不清。你不需要愧疚,我也不需要同情。”

撂下狠话陈欣怡直接掐断了通话,还把冯毅晨的手机号给屏蔽了。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沙发,眼角沁出的泪水都被沙发套给吸了去。

她心里微微刺痛,不是痛彻心扉,却也是痛的。她与冯毅晨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他们的结合始于俗套的利益,但他陪伴在身边的日子,确实为她驱散了些许孤寂,让她在这个无依无靠、没有亲人的国度,多了一份依恋。

她甚至想过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要冯毅晨想娶她,她就愿意嫁。

平平淡淡的是生活,跌宕起伏的是小说,她不觉得与冯毅晨之间缺少火花就不适合结婚。可惜,对方似乎不那么认为。他嫌弃她从事的兼职,嫌弃她不懂化妆修饰自我,更认为她是一个没有情趣的女人。他对生活有太多憧憬和向往,而她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努力赚钱攒钱。

现在想来,她与冯毅晨确实该分手,他们一点儿都不合适。

陈欣怡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新微博,@心欣欣心:世上哪有真正的女汉子?女汉子都是被逼出来的。没有值得依靠的肩膀,唯有肩负起一切,依靠自己。

这条微博一经发出,就迎来了许多女粉丝的共鸣,她与粉丝互动了几句,刚想退出微博,就见用户名为“迟迟归”的男粉丝发来点评:在自我成长的路上,继续寻找可靠的肩膀,相信爱,才能获得爱。

陈欣怡的目光停留在这条评论上,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挪开视线。她的心弦被他的评论拨动了……

相信爱,才能获得爱?

她的嘴角缓缓上扬,手指点上他的头像,进入了他的微博主页,又在左下角点击关注,与他成了互相关注的微博好友。

他的头像是凡·高的名画《Wheat Field with Cypresses(麦田里的丝柏树)》。他的微博统共只有十几条,还都是转发的一些时事新闻,没有原创微博。陈欣怡稍稍扫了眼,就退出了。

她睡前只吃了一些流食,起床后感觉口腔内的伤口恢复了大半,即使不吃止疼药,创口处也不太疼。她不禁在内心小小愧疚了一阵,自觉昨天反应过度,错怪了顾医生。但他们一见面,就像火星撞地球,总能碰撞出无数火花,她对此也感到很无奈。

Vsmile牙医诊所就在陈欣怡租住的公寓附近。半个月休养期里的某一天午后,骄阳似火,她顶着烈日去药房采购折扣保健品,手里提着满满四袋药品,汗流浃背地路过诊所。

陈欣怡不由自主地透过洁净的落地窗往里看,恰好与从治疗室里出来的顾栖迟对上了视线。

他戴着口罩,掩去口鼻后,更突显了一双迷人的黑瞳。陈欣怡心尖一颤,被他的眼睛吸引住,双脚就这么钉在了水泥地上。

顾栖迟抬到耳边打算摘口罩的手,也因为看见陈欣怡而僵在了半空,忘了动作。

他说不清看见她的一瞬间,心里漾起的复杂情绪是什么。

自从陈欣怡为他修完门锁,分别后的每一天,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她嬉笑怒骂的模样,明明厌恶多于好感,他却抹不去脑海里闪现的倩影。或许因为他每一回见陈欣怡,她都给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

顾栖迟缓缓摘下口罩,扯掉了医用手套,隔着落地窗,看向艳阳下手提重物的女人。

娇娇弱弱的身板,仿佛能被风吹跑。可就是这般如纸片的人儿,体内却凝聚了惊人的力量。在他的印象里,大部分女生都是拧个饮料瓶盖都需要男生为其服务的,更别提在炙烤的日头下,独自手提那些看起来很重的东西。

明明汗流浃背,颊边的发丝都湿漉漉地贴在了脸蛋上,但她还在咬牙坚持。他看了眼那两条白生生的细胳膊,真担心下一刻它们就会不堪重负而折断。

身体行动像是本能的条件反射,顾栖迟走出自动感应门,来到陈欣怡的面前,不言不语就接过了她手上的四大袋保健品。直到完成这一系列行动,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陈欣怡手上的重量忽然被人夺走,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刚才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身纯黑制服,缓缓向她走来,她脑海里就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在心底萌生——顾医生穿制服的样子真好看。

前三次在诊所里见他,他虽也穿着制服,但她因为过度紧张,而忽略了观察。这一次,她切切实实看清了。骄阳下的他身材挺拔,黑色制服衬出的肤色干净白皙,暗色系更彰显他气质沉稳内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男性魅力。

“开车来的吗?”顾栖迟想着既然已经头脑一热冲了出来,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耳畔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嗓音,令陈欣怡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了许多,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说:“没开。我住的公寓离这里很近,药店附近没地方停车,我就徒步走过去了。”

“你前面带路。”

“啊?”陈欣怡茫然地望向他,他这是打算帮她将东西提回家?

顾栖迟拧眉:“赶紧的,我只有十分钟休息时间,还得赶回诊所接待下一位病人。”

“哦哦……好的。”陈欣怡立即加快脚步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有没有跟上,“顾医生,你给我一袋吧,还挺重的。”

顾栖迟顶着炎炎烈日负重走了五分钟,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薄汗:“不用了,你走你的。”

直到抵达陈欣怡所住的公寓大门前,他们才停止脚步。

陈欣怡回身,满脸堆笑:“谢谢顾医生,把东西给我吧。我乘电梯上去,一会儿就到了。”

顾栖迟点头,将购物袋交还给她,又问:“创口恢复得好吗?”

“挺好的。”

“那就预约下周一的门诊,到时我先帮你洗牙。”

“好的。”

“下周见。”

“顾医生,再见。”

陈欣怡没有立即返回公寓,而是站在公寓大门前目送顾栖迟离开。她觉得今天这短暂的相处很是新奇,之前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好似非得拼个你死我活,这回倒是难得和谐共处,他眼里嘴里都没了冰碴子,她心里口里也灭了火焰山。

陈欣怡展颜一笑,似乎与他这样相处挺不错。

顾栖迟穿过一条马路,走到分叉路口,停住脚步,茫然地左右望了望,蓦地转回身,又穿回马路对面,向着还站在公寓门前的陈欣怡走去。

陈欣怡刚从单肩背包里摸出大门钥匙,就见顾栖迟去而复返。

“顾医生,还有事?”

顾栖迟眼神飘忽,她等候了半晌,他才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送你过来,你应该送我回去,这样才公平。”

陈欣怡:“……”

他们就这样站在公寓门前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儿,陈欣怡很不给面子地扑哧一笑:“哈哈,顾栖迟,原来你真的是路痴啊?不认得回去的路你就直说嘛,我又不会嘲笑你。”

顾栖迟面部肌肉瞬间僵硬:“你已经嘲笑了。”他气闷至极,要不是出来太急忘带手机,他至于没有Google地图导航,还要返回来找她吗?

陈欣怡索性将四袋保健品放在地上,捧着肚子笑弯了腰,顾医生死要面子找理由掩盖路盲属性的样子真是又好笑又可爱,让她想忍住不笑都不行啊……

顾栖迟脸黑如锅底,他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冲动送她回家。

陈欣怡笑够了,就提着袋子将采购的保健品放回屋里,又跑下楼陪顾栖迟一道往回走。

陈欣怡一边走,一边努力憋笑,心想顾医生出门忘带手机,后果果真很严重。刚才幸好她没有急着上楼,不然他连打电话求人都做不到,身上估计也没带钱。越想她越觉得顾医生能完好无损地长到这般年纪,实在不容易。

顾栖迟瞥了眼走在身侧的女人,她的面部肌肉时不时抽搐几下,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一副快要憋出内伤的模样。他越发认定陈欣怡就是他的克星,每一回见面,他不是气到岔气,就是被她嘲笑。

陈欣怡将他送到Vsmile牙医诊所门口,就与他挥手道别,一蹦一跳地往回走。

他站在门前望着她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乌黑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左右摇摆,彰显出她此刻的好心情。他胸中残留的气闷受到感染,伴随她欢欣的情绪一扫而空。

顾栖迟撇了撇嘴,收回视线。

沙纯梦自从见了顾医生,就削尖脑袋,开始想方设法地往他的诊所里钻,一会儿预约洗牙,一会儿预约补牙,还对陈欣怡表示,以后只要有空闲,就会陪她去复诊。

时至周一,陈欣怡被损友拖着比预约时间早到了一刻钟,两人坐在大厅沙发上等候,沙纯梦显得异常兴奋,仿佛即将见到偶像的狂热粉丝。

陈欣怡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吐槽她:“你想闹离婚吗?真替Steven寒心,新婚宴尔,就被你弃如敝屣了。”

Steven是沙纯梦的丈夫,也是她们的校友,如今加盟了一家老外的房地产公司,做了分店老板,主营房地产销售及房屋租赁。沙纯梦被他养在家里,宛如金丝雀,他将她保护得很好,导致她至今都不懂人心险恶。但Steven就是喜欢她单纯天真的傻样,真可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旁人难以理解。

沙纯梦如今不缺钱花,仍执意要帮陈欣怡一起打理Sophia澳代淘宝店,兴许是Steven工作太忙,她一人在家无聊,为自己找点事儿干。在陈欣怡的眼中,纯梦就是闲得发慌,才会有现在这般无聊的举动。

“别瞎说,我还是很爱我家老胡的。但是,没人规定爱老公的同时,不能追星吧?在我眼里,顾医生就是我的idol,牙医界的super star!”

陈欣怡懒得同她争辩,将视线投向一间紧闭的治疗室。

下一刻,移门打开,Aggie先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位中年女人,她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皆是一些感谢夸赞的句子。顾栖迟笑容可掬,态度极为随和,客气了几句,又叮嘱她回去后的注意事项。

陈欣怡见状不禁暗叹,这才是网络上一致给出好评、让患者如沐春风的顾医生啊!他面诊她时,那般秋风扫落叶的态度,估计也没其他患者有幸体验了。

送走前一位患者,距离陈欣怡的预约时间还有十分钟,她以为顾栖迟需要休息一会儿再接待她,谁知他看了她一眼,就直接让Aggie邀请她进入治疗室。

他先为她检查了一下半个月前的手术创口,发现恢复得很好,就让Aggie准备帮她洗牙。

Aggie递给陈欣怡一杯漱口液,她漱完口吐掉,乖乖地躺上了牙椅。顾医生手里拿起超声波洁牙器,上面的金属头虽不算尖锐,但瞧着也挺可怕。

她不禁发问:“洗牙疼不疼?”

顾栖迟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牙龈炎症严重的话,牙齿比较敏感,会略微有痛感。”

陈欣怡一听,恐惧感顿生。平时她连吃香蕉牙龈都会出血,别说拿这种金属头去刺激清洗了。

“能……能不能不洗牙,直接做正畸啊?”

顾栖迟看着她的样,不由得发笑,怕痛又胆小,他之前怎么就有了她很坚毅的错觉?

“不能。一旦戴上牙套,会对你刷牙清洁口腔造成诸多不便,口腔不洁会直接导致牙龈炎症加重,必须在此之前彻底清理牙结石。”

陈欣怡认命般地张开嘴,豪气干云地道:“开始吧!”

她还是第一次洗牙,平时在家只保证早晚各刷牙一次,从不使用牙线与漱口液,牙龈红肿出血问题频繁发生。只是,她真没想到洗牙居然比拔牙还痛苦!拔牙时好歹有麻醉针,这会儿的感觉却是一根又细又硬的钢针在往她的齿缝与牙龈里钻,鲜血随着超声波洁牙器里喷出的水不断往外飞溅。助理Aggie已经用吸引器为她吸走唾液和血液,却还是赶不上顾医生下手的速度。

洁牙器高频振动,深度清洁牙龈里的牙结石。又酸又麻又痛的感觉要多销魂有多销魂,她眼角不停地沁出涓涓细流,感觉整个人都要从牙椅上被震得飞起。

洗完一半时,陈欣怡已经浑身无力,只想喊停。

顾栖迟看了眼她狼狈的模样,勾唇一笑:“需要休息吗?”

“要要要!”她差点就想说不洗了,但想到洗牙的费用不会因为她只完成一半就给她半价,反正钱都掏了,洗完才算不吃亏。

休息期间,陈欣怡又拿着手机去Google搜索了洗牙的过程,想看看网友们是否也如她这般惨烈。谁知,一查之下,陈欣怡勃然大怒,气得从牙椅上蹦到了地面,大声质问顾栖迟:“你为什么不帮我上表麻?”表麻是一种涂在牙龈表面的麻醉药物,可以帮助患者在洗牙的过程中更舒适。

“没有特别要求的患者,我都不用表麻,即使用了也有痛感。何况,你也没说你需要啊!”顾栖迟已经习惯了陈欣怡间歇性发作的脾气,此刻他已然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依旧保持着惯有的职业微笑。

陈欣怡:“……”他这是故意的吧?为了报上回她嘲笑他路痴的“一笑之仇”?!

她气得憋红了脸,眼角水光闪现,咬牙切齿地说:“顾医生,你气量真的很小,比针眼儿还小。”

顾栖迟一脸无辜,懒得与她争执。

在一边看戏的沙纯梦突然冒出来,维护她的偶像:“顾医生为我洗牙时也没有使用表麻,我觉得还好啊,没什么痛感。欣怡,是你太娇气了!”

顾栖迟冲陈欣怡挑了挑眉,脸上得意的表情好似在说:看吧,完全是你的问题。

所谓“损友”约莫就是沙纯梦这般了。纯梦一口好牙,没有牙周问题,洗牙当然不怎么痛,能和她比吗?她牙齿排列不整齐,还有较为严重的牙结石、牙周炎,牙龈比纯梦敏感几倍。特殊情况,难道不该特殊处理?

“顾医生,我申请后一半牙齿上表麻再洗牙。”陈欣怡认真严肃地道。

顾栖迟笑容可掬:“行,表麻费另算。”

闻言,陈欣怡的脸部肌肉明显一僵,沉默了半分钟后,她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十足的坚定:“这点疼痛我还承受得住,顾医生,我们继续吧。”

顾栖迟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两次躺上牙椅,整整一个小时,陈欣怡完成洗牙后,心中萌生了“劫后余生”的沧桑感。她觉得矫正之路荆棘丛生,途中伴随她的还是一位与她不对付的“黑心”牙医,之后的两年,她的生活必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陈欣怡归家后无处发泄内心对正畸治疗的怨念,只得去微博上吐槽一番。

@心欣欣心:想成为大龄钢牙妹的雄心壮志,似乎要胎死腹中了……我现在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预感……牙套还没戴上,我已经饱受折磨。

她的粉丝们纷纷发来慰问及鼓励,还有人打听她具体承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她挑了几条回复,最后还是“迟迟归”的评论引起了她的关注。

@迟迟归:牙科治疗所能带给你的疼痛比起生活中其他的磨难根本不值一提。

陈欣怡会心一笑,他说得没错,生活中的糟心事比比皆是,远胜于洗牙的疼痛感,她不过就是发泄吐槽一下,倒没真打算放弃治疗。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她都会一条道走到黑。

生活向来不受人控制,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复诊日那天,陈欣怡出发前接到了堂姐发来的微信消息。

——婶婶甲状腺结节,明天开刀,她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又不想你买机票回国。她说机票太贵,没必要花这冤枉钱。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好歹术前你们能通个电话。

这条信息犹如晴天霹雳,当即将陈欣怡劈蒙了。她手忙脚乱地打国际长途给妈妈,心乱如麻,眼角沁出了热泪。

在听见熟悉的温柔嗓音时,她知道不是什么情绪流泪症,此刻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发自肺腑。

“妈,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您的女儿,我有知情权。您做手术,我回国看护您也是应当的。我工作自由,回国一段时间根本不打紧。”她吸了吸鼻子,极力压抑住哽咽的嗓音,不让母亲察觉出端倪。

“傻孩子,小手术而已,有你爸照顾我就行了。我怕以后病变,切了放心,只是往后每天都得吃激素药。你在澳大利亚赚点钱不容易,没必要浪费钱买机票。做完手术我就和你视频,你千万不要回国,听话。”

挂断电话,陈欣怡才敢哭出声,她发了疯般跑到卧室找她的记账本,将房间翻得一团乱,终于在枕头底下摸出了她的牛皮本子。

泪水滑入嘴角,泛出苦涩的滋味。她将记账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看着上面记录的数字,泪水直流。

啪嗒,一滴泪滴落,洇开了本子上用黑色水笔记录的数字,她慌乱地在化妆台上找到纸巾,轻轻擦拭,将记账本视若珍宝。

没事,只要她更努力赚钱,更节省一些,就能加快实现目标,未来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陈欣怡双手紧紧捏着记账本,泪水一滴滴从她的下巴落到深灰色的地毯上,宛如开出了一朵朵墨色的花。

顾栖迟坐在牙医诊所的沙发上生闷气,他从业以来还是头一回被病人放鸽子。临时有事不能前来的病人有许多,但他们都会提前打电话通知诊所取消预约,将这一个时间段腾出来给其他病人。

但陈欣怡呢?人未到,连一通电话也没有,平白无故浪费了一个就诊名额。

他又看了眼手表,对助理Aggie说:“Call her.”

Aggie见他脸色阴沉,一副压抑着怒气的模样,哪敢多话,麻溜地跑去前台打电话给陈欣怡。

手机在客厅沙发上玩命地振动,就是不能引起主人的注意。陈欣怡兀自沉浸在痛苦里不能自拔,对手机振动声充耳不闻。

Aggie连拨了两通都无人接听,她无奈之下只好对顾医生如实汇报。

距离下一个预约病人还有足足四十分钟,他从未在诊所里闲下来如此之久。

劳碌命的顾医生浑身不自在,心中对陈欣怡的不满达到了极致。他让前台护士帮他调出陈欣怡的患者注册信息,将陈欣怡的公寓地址拷贝到手机Google地图上,开了导航,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走出诊所大门,根据导航指示路线,向着陈欣怡的公寓进发。

陈欣怡靠在床边发呆,脑袋里思索着快速赚钱的门道,她必须再多经营一些副业,才能加快完成目标。手边是她刚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Google Chrome浏览器开着,上面是她用Google搜索出关于甲状腺切除术的风险与后续治疗的相关资料。

公寓底下连通户主的楼宇对讲机发出了嘟嘟嘟的呼叫声,陈欣怡终于被接连不断的响声给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爬起身,走到视频对讲机前一瞧,站在公寓门前的人竟是顾医生。她这才恍然想起,与他今日有约,她打了妈妈的电话,竟把复诊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陈欣怡踌躇着要不要装作不在家,好逃避顾医生的斥责,但最终经不住内心愧疚,还是给他开了门。

顾栖迟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最后扔出一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欣怡低头听完他的教训,才敢抬眸看他:“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给忘了。”

顾栖迟这才发现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很臭的脸色微微一僵,问:“你怎么了?”

顾栖迟知道陈欣怡很爱哭,但这次她眼底凝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心知或许是误会她了,不由得感到愧疚。

陈欣怡勉强弯了弯嘴角,这个笑容真是比哭还难看。

“我没事。”

她默默走回卧室,去收拾方才翻乱的房间,免得被顾医生再看笑话,说她每天睡在猪窝里。

顾栖迟跟着她走到卧室门边就停住了脚步,虽然高中时就随父母移民到澳大利亚,但他的思想还算传统,并未被彻底西化。女人的闺房不得邀请,他不会擅自进入。但眼前如台风过境般的卧室,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不经意间又瞥到了散发出荧光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他定睛一看,瞧清楚了上面的信息,心中似有所觉,却仍疑云密布。涉及陈欣怡的隐私,他不便多问。自知看了她电脑上的信息也不太妥当,他连忙收回视线,返身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静候。

直到陈欣怡收拾完房间重回客厅,坐在顾栖迟对面,他才启唇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开口。”

当人脆弱的时候,有人送来温暖,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温暖,都会不顾一切地抓牢,此刻的她,就像是雪地里冻僵的人。陈欣怡忍了又忍,还是选择了靠近这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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