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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涛

少年脸色惨白,猝然慌乱,往后踉跄几步的同时,阔袖带落了桌上的酒樽,又撞翻了椅子。他抖着唇望向昭阳,千言万语在一瞬间冲到嘴边,又像个滚烫的汤圆,生生咽了下去。

昭阳弯腰将杯子捡起来摆好:“你不要慌。”

“谢云迟来了,怎么能不慌?让他看见我怎么办?”少年急得团团转,很快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冲到书架旁边,挥掌一拍某处。书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道暗门,阶梯往下,没入黑洞洞的暗沉中。

那是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少年知道,昭阳也知道。

少年看了昭阳一眼,就要冲进去,却被空青一把扯开。少年挣扎不开,怒道:“狗奴才,你拦我做什么?让开!”

空青面无表情地关上暗门,少年还想要挣扎,就被大力掀翻在地上了。少年发出短促的痛呼声,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大,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绝望到双眼发红。

空青从少年的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目光有少许怔忪,但很快又漠然地移开了目光。倒是昭阳,她从未见过空青如此粗鲁过,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你让朕想想。”昭阳用手撑着额头,头疼得闭了闭眼睛,“谢云迟既然已经来了,一定会掘三尺搜查,你躲也没用。”

一道机关,是机关大师耗费心血的双重改制。若是不知情的人找到了那道机关,只会看见普通的密室。而要打开通往外界的密道,需要特殊方法开启。

“那密道呢?我直接走密道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

少年慌乱地摇了摇头,少顷,他想明白了什么,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歇斯底里地质问道:“这件事从开始就不对!为什么不让我逃走?谢云迟又为什么会跟在你后面找到这里?你根本就是想让我当替死鬼!”

空青将少年制住,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

昭阳盯着他的那张脸,突然感到厌恶,她冷冷地讥讽道:“对,你就是替死鬼,你的命运一开始就注定了。为朕而活,为朕受难,再为朕而死,这就是你活着的价值、你最后的归宿。朕以为你很清楚,难道你还心存侥幸不成?”

“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朝屋子包抄而来。

空青隐藏了起来。

少年绝望地跌坐在了地上,捧着脸颊号啕大哭。

下一刻,门被大力撞开了。

侍卫们潮水般涌进屋中,从中快速分开一条路,谢云迟大步走了进来,昭阳受惊般站起身来,惊愕于他以这副架势出现于此。

谢云迟见到屋中的情景,不由得挑眉,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昭阳和少年的脸,只是稍稍一愣,就准确地找到了正主。

他望着昭阳,含笑道:“陛下,这个情景令臣意外。”

昭阳强笑道:“谢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臣听说这附近有暴乱发生,故而前来一看,没想到竟遇到了陛下。”谢云迟将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却有些粗暴地捏起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可此时是什么情况,臣也不太看得明白了。”

他的目光锐利逼人,冰冷审视,一寸一寸压迫着少年的神经。少年被恐惧抽干了力气,浑身颤抖,难以抑制,在谢云迟松手之际,他狼狈地跌倒在地。

“谢卿,这是皇室机密。”昭阳有些难以启齿,抿了抿嘴唇,示意他令众人退下。

谢云迟微笑,不置可否。

侍卫们面无表情,威严肃穆,像一尊尊石像。昭阳再一次生出无力之感,如此窝囊的皇帝,舍她其谁?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谢云迟,不得不再次开口:“谢卿。”

谢云迟这才打了个手势。

顷刻间,侍卫悉数退出,只余谢城。

谢云迟开口问道:“他是谁?”

屋中所有目光都汇集到少年身上,少年浑身颤抖,无所遁形的惶恐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忐忑不安地揪着衣服,努力减少存在感。

“他……”

“不方便解释吗?”

“这事原本就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母后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谢卿你不能知道。”昭阳迟咬了咬牙,说道,“可以这么说,他是朕的退路。”

谢云迟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说起来,这位手握大权的摄政王的神色时常如此,像风一样温和却又令人捉摸不透,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可以在春风和寒风之间随意转换,说变脸就能变脸。

昭阳努力镇定下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道:“这个少年,是朕的影子、替身。”

这一句出口之后,接下来的话就容易了许多。

“睿阳王逼宫那日,朕恰好在外游玩,当时皇宫被围困,朕也无法回去,睿阳王知道后就派人四处搜寻追击。朕没有办法,只能将这个秘密培养多年的替身派出去,引开他们的视线。”

谢云迟立在窗前,随手将窗户推开。

天空漆黑如墨,像一只巨大狰狞的怪物,要将万物吞噬殆尽。他微微侧过头来,苍穹的墨黑浸染了他的双眼,无尽深沉,似是万丈之渊。

“所以,那个受了箭伤又落入漓江的人,不是陛下?”

昭阳说:“是他代朕受过,还好朕的人将他救了回来,后来他就一直在此处疗养。他对朕有救命之恩,希望谢卿不要为难他。”

谢云迟似笑非笑地道:“可能是臣误解了。臣还以为陛下被宫女撞破了秘密,杀人灭口不成,只能如此转移臣的视线呢。”

“没有!”昭阳急忙反驳,一张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朕没有下过那样残忍的命令,朕只是将她逐出正德殿,根本没有想杀死她!”

她不下那种命令,别人也会下。

其实,偌大的一个皇宫,一两个宫女消失算什么,坏只坏在那个宫女没死干净,更坏的是谢云迟的眼线发现了端倪,将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哦?臣还以为她看见了不能看的。”

“朕承认……为了保护救命恩人,想要遮掩此事。”昭阳紧紧握着拳头,愤怒地道,“但你如果查得更清楚,就应该知道,从朕回宫那日起,朕……沐浴便从不令人近身伺候。”

谢云迟皱了皱眉头,在这件事之前,谁会去在意沐浴这种生活私事呢?

“既然她敢无视朕的命令,做了错事,难道朕连发落她的权力都没有吗?只是朕万万没想到,下面的人曲解了朕的意思!”昭阳的胸膛起伏不定,愤怒而委屈地控诉道,“朕更没有想到,谢卿竟因为这小小的一件事来质疑朕!”

谢云迟轻笑了一声,走向战栗不已的少年。昭阳像只惊弓之鸟,谢云迟一动,她就冲了过去,紧紧抓住了谢云迟的手:“不要伤害他,他对朕有救命之恩!”

谢城微微皱眉,手指紧扣在佩剑上,与此同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威胁。他暗自观察了起来,瞥见了角落处的一抹暗影。他神色一凛,跟谢云迟目光相交时,给了个暗示的眼神。

谢云迟盯着昭阳的眼睛,唇边勾出残忍的弧度,缓缓说道:“也许,臣要伤害的人是陛下你呢?”

昭阳脸色煞白,慌忙要松开手躲开他,却被他扣住了手。此时的谢云迟,就好似一只瞄准了猎物的黑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饱含了强烈的侵占性和攻击性。

“谢卿你……”昭阳这次是真的怕了,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强自镇定下来,却掩盖不住颤抖的声音,“朕相信你不会的。”

“真像啊,连恐惧的表情都一模一样。”谢云迟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人,颇为玩味,“既然这少年和陛下长得一模一样,臣又何苦让陛下走出去呢?控制一个替身在手里不就万事大吉了?陛下那么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昭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双眼迸发出强烈的痛意,似是被寄予希望的人从后背给了一刀。谢云迟垂眸一笑,信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而这种闲适的从容更令她如坠冰窖。

谢云迟是一个天生为权势而生的冷血动物,他的温柔和笑容、体贴和风度底下藏着的是勃勃的野心。昭阳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后悔、如此厌恶曾经因为这种温柔而心存侥幸的自己。

“其实他和朕长得并不像,只是用了特制药物易了容而已。”昭阳咬了咬牙,“谢卿若是不信,可以找大夫来看看。”

谢云迟看了谢城一眼,谢城心领神会,快步离开。

昭阳打开了书架后的暗门,走入密室,找出了几瓶特制的药来:“用这个就可以清洗掉脸上的易容药物。”

少年咽了咽口水,怯怯地看了谢云迟一眼。

谢云迟看也没有看他,只说了一个字:“洗。”

昭阳给少年使眼色:“想活命就洗。”

侍卫送来一盆水,少年认命地将药水抹在了脸上,又用布巾擦洗,连续几遍,少年的真容逐步露出。彻底清洗完毕后,少年的脸跟昭阳只有三四分像了。说到底,他的年纪和体形与昭阳相仿,易容后又刻意模仿昭阳的言谈举止,才令人产生了他俩形似双胞胎的错觉。

“这种易容药物很好用,却有一个缺点,最多只能保持三日。所以每隔三日,要重新易容。”昭阳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若谢卿要用他,也不是不可,只怕谢卿的人配不出这种特殊的药物。”

谢云迟倚靠着椅背,缓缓一笑:“不要急,等一会儿。”

昭阳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按捺着性子继续等待。

少年看了看昭阳,又看了看谢云迟,大概觉得没什么性命之忧了,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也不若方才那么胆战心惊了。

侍卫走进来,恭敬地送上了两杯热茶和点心,但昭阳看也没看一眼,此时也只有谢云迟有如此闲情逸致。

半个时辰后,一个大夫被谢城领了进来。

大夫检查了一下药物以及少年的脸,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他呢?”

谢云迟抬手指了指昭阳。

昭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道:“你——谢云迟!你竟怀疑到朕的头上!”

皇帝当到这种份儿上,真是奇耻大辱。

谢城怜悯地瞥了昭阳一眼,微微摇头。

谢云迟闲闲地拨弄着茶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为难地叹息了一声:“本王此举也是为了溪国,总不能让来路不明的人顶着陛下的脸招摇撞骗吧?为了黎民百姓不遭受蒙骗,臣只好冒犯天颜了。”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淡,行事却咄咄逼人。

昭阳气得险些岔过气去,狠狠地瞪着他,而他神色平静,根本不为之所动。许久,昭阳败下阵来,破罐子破摔一般往椅子上一坐:“随你便!朕身正不怕影子斜!”

形势不由人。

昭阳怒火中烧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臂,不管大夫是检查,还是拿布巾擦拭,她都冷冷地瞪着谢云迟。如果目光能化作刀刃,那么谢云迟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片刻后,大夫退了下来,低声说道:“回王爷,陛下并未用任何易容药物。”

“是吗?”谢云迟令大夫退下,这才看向昭阳。昭阳还狠狠地瞪着他,只是那眼眶泛红,水雾氤氲,竭力隐忍才不让泪水汹涌而出,根本就是输人不输阵而已。不对,她如今是人输了,阵更输了。

昭阳冷冷地说:“谢云迟,你满意了吗?”

谢云迟略一勾嘴角:“不太满意。”

屋中一片寂静,谢城无声无息地站在一边,少年更是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再次引起人的注意。烛火跳了跳,映在窗棂和墙壁上的影子也晃了晃,谢云迟从容淡然地坐在椅子上,阔袖顺势垂落在侧,那天青的颜色雍容而典雅,华贵又无害。

“你好像很失望。”昭阳冷冷地道,“朕还以为,大失所望的应该是朕。”

谢云迟低笑道:“不错。”

他的确很失望,若眼前的昭阳是假冒的,那么他可以放开手做很多事情,而不会这般束手束脚。

“母后说得果然不错,朕应该提防你,而不是天真地以为你会和朕站在同一边。”昭阳摇头自嘲,“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朕要回宫了。”

昭阳起身往外走,少年急忙跟了上去,生怕被扔在此处,谁知才打开门,几杆银枪就将两人拦了下来。银枪散发着寒芒,侍卫面无表情,他们是谢云迟的府军,除了谢云迟,谁都号令不动。

一个侍卫快步走了进来,跟谢云迟耳语了几句。

谢云迟似笑非笑地睨向昭阳,后者正因为受阻而气急败坏,他便打了一个手势放行。昭阳抬腿就走,少年刚要举步跟上去,却再次被拦住。

“陛下!”少年惊呼。

昭阳回过头,质问道:“谢云迟,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陛下不妨猜猜。”谢云迟起身向昭阳走去,高大的身影因为背光而模糊起来,像是一座大山,直直压在昭阳的心头上。她的心跳骤然慌乱,脚像灌了铅一般难以挪动半步,所有动作和言语还没来得及做和说,谢云迟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被迫望向他的双眼,刹那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双漠然幽深的眼睛。

谢云迟的态度变了,今夜他们已经撕破了脸皮,大概他也懒得再顾及表面。

“你……做什么?”她声音颤抖。

“不是让你猜吗?”他一勾嘴角,指腹从她的脸颊上缓缓摩挲过,竟有些狎昵的意味。她触电一般猛地挣脱他,往后踉跄了两步,直直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发冠直直落了下来,一头青丝散落下来。

她的脸颊苍白,墨发遮掩之下的双眼泛红,整个人就好似惊慌逃窜的小鹿。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谢云迟,朕曾经以为你是真的对朕好……”

谢云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反手抽出谢城的佩剑,尖锐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那一瞬间,她只觉寒意顺着背脊攀升至脑海,继而将她浑身冻僵,她用力闭上了双眼。

“啊——”一声尖叫。

少年捂着断掉的臂膀,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眨眼间,地上就红了一片。

“陛下莫紧张,臣不过是给他做个记号而已。”谢云迟接过布巾擦了擦长剑,这才慢条斯理地将剑插入刀鞘,微微一笑道,“如果他是陛下的退路,那么臣只好斩断它,否则真真假假,恕臣眼拙,实在难以分清,更不想被当成猴子耍。”

昭阳吓得不行,大口大口喘着气。

“陛下以为臣想杀了你?”

她不敢去看那少年,一行清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臣怎么可能伤害陛下?陛下请回宫好好休息。”谢云迟做了个请的手势,侧头吩咐谢城,“这个人,医治后送走,不要让本王再见到他。”

昭阳脚步僵硬,顺着长长的廊道走出去,穿过中堂再到前厅,迈步下了阶梯。连绵的火把令漆黑的夜空褪色,热意扑面而来,几匹高头大马立在院中,身后是黑压压的士兵,见到昭阳,领头的将领翻身下马跪拜。

“禁卫军统领莫箫听闻此处有暴乱,特来护驾。”莫萧行礼,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请上马车。”

屋内,谢云迟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神色晦暗。谢城走到他的身后,忍不住道:“就这样让他……走了吗?”

“不然呢?”

谢城吞吞吐吐地道:“属下觉得……”

谢城想起进屋后一系列的事情,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他家将军看似正常,但在昭阳露出委屈控诉之色时,避开了她的目光……一次不算,那么两次、三次呢?这是他的错觉,还是将军有那什么,龙阳之好?

谢城一想到这个,就很难以接受。

“你觉得什么?”

谢城鼓起勇气道:“属下觉得,方才陛下的样子……真的很像女儿家。”

“所以你想做什么?”谢云迟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谢城,后者将话咽了下去,摇头表示“没什么”,只是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加强烈。

而另一边,昭阳坐在马车里,在一片摇晃中闭目养神。

许久,她掀起帘子向外眺望,见那庄子沦为了一片火海,她唇边的笑意似涟漪蔓延开,又仿佛夜色里忽而绽放的罂粟花,美丽而致命。

她赢了。

回到宫中,已是深夜。

沐浴后,昭阳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涂抹药膏,镜中映照出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沉默地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是晚归一步的空青。

昭阳的心情颇为愉悦:“今日有惊无险,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空青沉默地望着她。

她背对着他,墨发如瀑般披散在身后,肩膀单薄,腰肢纤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柔软和脆弱,让人见了就心生怜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对她好。

“怎么不说话?”

“属下有事不明白。”

昭阳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你跟朕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属下以为,陛下很清楚。”

“朕不清楚你指的是什么。”

空青执拗地望着她,一动不动,似乎她不给一个解释,他就能等到天荒地老。

昭阳重新转了回去,拿起药膏继续涂涂抹抹,颇为无奈地道:“事情的起因结果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为什么还要问朕?所有脱离掌控的事情,如今又掌控住了,有什么不好吗?”

“无名。”空青皱眉道,“无名去谢府灭口,到了傍晚,陛下什么都没问就要去隐府。陛下是否根本不觉得无名能成功,也没指望着他成功?”

隐府,即东郊的那个庄子。

“你们做暗卫的,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属下以为,陛下是故意让无名去送死。”

“放肆!”

昭阳冷下了脸,猛地将药瓶往地上一掷。

破碎的声音没有响起,空青及时将瓶子接住,几步上前,重新放在了梳妆台上。昭阳气不过,抓起瓶子继续扔,但瓶子又被空青接住,如此反复几次后——

昭阳气闷地坐在椅子上,如今她想发个脾气都不行,只能指着空青道:“胆子肥了是吗?你——”

“陛下,这样会把其他人引来的。”空青面无表情地提醒。

四下寂静。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昭阳冷嗤了一声,说道:“这件事怪不得朕,最开始那个宫女你们就没处理干净,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事。朕所有的决定都是最恰当的,你认真想想,在那个时候,除了灭口,还有其他办法吗?”

空青想了许久,只能摇头:“属下脑子笨,想不出来。”他什么依据都没有,只有一种直觉。

“灭口失败,朕不得不抛出替身,祸水东引。你既然怀疑朕,那么你告诉朕,你想得出其他办法吗?”昭阳怒指空青,冷笑连连,“还是你觉得,朕的命比那个替身、那个宫女更贱?”

空青扑通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道:“属下不敢。”

“在谢云迟的监视之下,只有这两个是最正常的举动,反之,都是反常的。到时候被抓出错来,该如何解释呢?你要怪,只能怪谢府的准备太过充分,而你们太过愚蠢。这些,难道也是朕的错?”

空青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回答了一个“是”字。想想也是,如果暗杀成功并且不留尾巴的话,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你真令朕失望,滚吧。”

“是。”

平日里行动迅速的空青,此时分外迟钝,起身后迟迟不愿离开。昭阳见他想要谢罪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突然就没了怒火,她叹息了一声:“朕知道,你是觉得朕比想象中的更冷漠。”

“没有。”

她笑了笑:“看,你的‘没有’都说得这么没底气。空青,你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但是朕若不心狠一些,又如何保护自己呢?”

空青低声道:“属下知错。”

“那个替身,他赚了,不是吗?”只是一条手臂的代价,从此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昭阳说,“如果是我,我也愿意。”

空青沉默着。

“下去吧。”

“是。”

偌大的寝殿只余昭阳一人,空旷寂静。

铜镜中,小姑娘的容颜娇美精致,昭阳扯起嘴角一笑,镜中的姑娘也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亮晶晶、水盈盈的,一副笑靥如花、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抬起手轻轻触摸镜中的笑容,轻声呢喃:“为什么你这么坏呢?就连空青那个迟钝愚笨的人也看出来了。”

空青的猜测没错,她对必死之局一清二楚,她故意让无名去送死。

无名能回来,是他的运气。

谁让无名的主人另有其人呢?既然他的主人让她担惊受怕,夜夜睡不安稳,那就不要怪她在他身上发泄怒火了。无名不仅隐瞒她,还想要歪曲她的想法……况且,她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昭阳凝视着镜子,里面的小姑娘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这样的自己果然顺眼许多,她满意地点点头。看了一会儿,她又莫名觉得那样的神情瘆人,连忙拿起手帕将镜面遮住,低声叹息。

“我也恨不得丢掉这颗冰冷的心,做一个任性天真、对任何事情都抱有憧憬的姑娘。”她摸了摸胸口,只觉得疼痛不已,“可是谁可以纵容我的任性和天真呢?”

只有一颗冰冷的心,才能保她安然无恙。

……

短短两日,惊心动魄,昭阳却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又顺理成章地免了翌日的早朝,毕竟陛下受了惊吓,需要休养。

春光无限好,皇宫中风平浪静,宫人们扫地擦桌,给花草浇水,侍卫们换班……跟往常一样有条不紊。昭阳迷迷糊糊醒来之际,还以为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用过早膳,昭阳去御花园转悠了一圈,回到正德殿后,又命人在廊檐之下摆了香云榻和小案,舒舒服服地窝在上面看风景、喝茶吃点心,相当惬意。

这种惬意的日子持续了好几日,前提是谢云迟不来看望她。她对谢云迟有了些心理阴影,就算他笑容可掬,她也总是担心他的阴损招数出其不意。

“陛下,李世子……”何川默默地把那个“又”字吞了回去,“李世子来了,这会儿正在偏厅候着呢。”

昭阳喝了一口茶,在她心里,她对李祐安真是从头嫌弃到脚。

“也罢,朕去见见他。”

她若找借口不见,李祐安就能日日来求见。之前信国公还能拘着他,可现在他有了充分的理由来关心陛下,信国公也不好总拦着不让。

宫女掀起了垂帘,昭阳慢步走进了厅堂里。

今日李祐安还算安分,没有拿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书来看,只是静静地坐着喝茶。晨光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眉梢,铺上一层细碎淡金。不得不说,李祐安只要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是很顺眼的。

不过昭阳仔细一瞧,嘴角不由得一抽。

闲书他的确是没看,却不知从哪里捉来了一只蚂蚁放在案几上逗玩。蚂蚁来来回回转着圈,每次要跑出案几边缘了,他就伸出手指拦上一拦,抑或是故意摁住,看它在手中拼命挣扎。

昭阳瞥了一眼,走到主位旁坐下。

李祐安起身行礼。他一收手,蚂蚁立刻不见踪影,就算昭阳想要发作也没有证据。他打了一手好算盘,不知他逗的究竟是蚂蚁还是她。

“免礼。”昭阳抬了抬手。

“真是多事之秋,臣听闻陛下出游时竟然遇到了暴乱,非常担忧……”

李祐安还想滔滔不绝,昭阳又抬了抬手,颇为失望地道:“你的担心朕并没有看到,朕只看到了你逗玩的蚂蚁,原来忧虑之人还有这般玩乐心思。”

“那只蚂蚁是臣特意抓来给陛下,想逗陛下开心的。只是没想到稍不注意,蚂蚁就跑丢了。”

昭阳扯了扯嘴角,神色淡淡的:“你写锦绣文章的能力,全用在信口胡诌上了吗?”

李祐安愣了一下,没想到昭阳是这种反应。若是往常,昭阳她早该消气了,况且昭阳刚在东郊受惊,见到他,应该诉苦才是,怎么才说了两句话,皆是挖苦呢?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不过也是,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皇帝理应有所变化。

昭阳的笑容有些冷,说道:“依朕看,你不是来看望宽慰朕,而是来讨人嫌的。祐安,朕给了你那么多,为何你就不能好好的呢?”

李祐安沉默了一瞬,忽地垂眸低笑。

“陛下长大了,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笑了笑,“那陛下应该也懂,强扭的瓜不甜。陛下给的东西,臣不想要。臣想要的东西,陛下却不愿给。”

昭阳何尝不懂?她真的很想很想答应他,只要能打发了眼前这个烦人精,可是她不能做这个决定。更准确地说,是她没资格做出这个决定。

没有人能够诸事顺心意,她更不行。

昭阳揉了揉太阳穴,幽幽地叹息道:“这些日子,朕总是胆战心惊,祐安你还……罢了,朕有些疲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说罢,她拂袖而去。

昭阳在庭院里走了走,心里的那股郁气才渐渐散了,回到殿中,何川迎面走来,恭敬地行礼说道:“陛下,信国公求见。”

何川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昭阳回答,抬眼一看,却见昭阳有些怔忪,只当是她还在为李祐安的事情生气。

何川问道:“可要让信国公改日再来?”

“不用,国公爷在哪儿?朕这就去见他。”

“在御书房。”

昭阳举步就走。

阳光明媚,暖融融的,她缓缓将手缩进了阔袖里面。

何川跟在一旁引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此时的陛下有些心事重重。

御书房里,信国公李复静候已久。那张与李祐安相似却更为沉稳的脸上布满忐忑不安,见到昭阳进来,他急忙站起身来行礼:“参见陛下。”

“国公爷不用多礼。”

李复弯腰不起,一声长叹:“臣是来替祐安那个孽畜请罪的,都怪臣没有好好管教……”

昭阳抬了抬手。

“都下去,朕和国公爷有要事要谈。”

“是,陛下。”

何川等人陆续退了出去,很快,御书房内只剩下昭阳和李复两人。

昭阳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垂落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一股寒意缓缓爬上背脊。

李复直起了身子,面无表情,没有一贯乐呵的笑容,甚至也没了请罪的惶恐忐忑。他冷冷地盯着昭阳,锐利的目光仿若刀锋,压迫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昭阳深吸了一口气:“国公爷……”

啪!一个巴掌。

昭阳的脸被打得偏过去,半张脸都麻了,腥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刚要转过脸去,第二个巴掌又落了下来。

李复冷冷地道:“跪下。”

昭阳动了动嘴角,僵麻的面部恢复了一些知觉。

空青抱着剑站在门口守着,他没有看昭阳,而是盯着窗户上的花纹发呆。另一边,是脸色苍白、冷冷地勾起嘴角的无名。

“我喊不动你了?当了三个月的皇帝,就以为自己真的是皇帝了?”

昭阳紧紧地抿着嘴唇,跪了下去。

她的衣袍是明黄色的,上面绣着龙纹——全天下只有皇帝才能用的颜色,象征着皇权顶峰的图案,此刻她却只能卑微地跪在李复的脚下。

昭阳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那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她当然不是昭阳。

昭和阳皆有天上骄阳与光明之意,这个名字寄予了无穷期许和宠爱。而她叫红莲,只是随便用了一朵花来当名字,从头到尾都是个无根之人,连个姓氏都没有。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明媚善良,一个满腹阴私。

云泥之别。

红莲垂眸盯着地面,说道:“不知道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国公爷这种训斥?”

“朕?”李复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改不过来了。”

“何必改呢?也许朕这样自称,能满足国公爷一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看着陛下模样的人在你面前下跪,感觉一定很不错。”

李复居高临下,审视道:“只是外貌像而已,性子半点不沾边。”

“怪不得朕。”红莲自发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朕可以起来了吧?若是跪得久了,留下什么后患,露出破绽,或者脸上的痕迹引起人的怀疑,那就糟糕了。”

“嗬,牙尖嘴利。”李复负着手,淡淡地道,“要让你吃苦头,多的是法子,我劝你还是听话一些。”

红莲的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跟李复对视了少顷,咬牙重新跪了下去。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你害得我折损了一个精心培养的替身。别拿什么说辞来搪塞我,红莲,我的眼睛还没有瞎。”

李复皮笑肉不笑,冷笑连连:“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一个宫女而已,只要当场灭口,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事,谢云迟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你却偏要闹出动静,让无名和空青不便下手。”

红莲没有辩驳,就算空青向她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初。

她本就是故意的。宫女不顾命令闯入浴池,空青和无名定然会将她灭口。反正都死定了,为何不准她将计就计,利用一下呢?只需要一个由头,那些揣摩圣意的掖庭酷吏自然会帮她把事情做得漂亮。

所有事情都按照她的计划发展,包括最后来救驾的禁卫军也是她的安排——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又将承担什么。

“国公爷英明,有朕在,那个替身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隐庄的替身不除,难道等着李复随时推她去送死,再让那个替身顶上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啪。”李复怒不可遏,扬起手又是一个巴掌。

红莲的双眼氤氲着水雾,又竭力压抑下去,不是因为委屈,只是因为疼痛。在她最痛恨的人面前,她不愿意露出半分软弱。

红莲想起隐庄里的少年,他真的应该谢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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