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你又偷东西!”怒骂声自深屋大院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声咆哮喘气的犬吠。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个衣衫褴褛,长发拂背的少年。他一手握着刚煮熟的猪肘子,一手提着碧绿的酒葫芦,脚步飞快。灰色的布裤沾满泥点,膝盖以下光溜溜的,细瘦的腿杆子闪着白光,身后的吆喝声渐渐弱了。
他跑了很久,平坦开阔的路面长满了柔草,地势变得起伏。山峰越发多了,幽绿的草丝灌木,繁密丰茂,山风袭来,清香冷冽。
经过一弯细流,他停了下来。水流清浅,底部铺满斑斓绚丽的鹅暖石,日光淋洒,晕彩耀目。流水涓涓,只见波光闪烁,轻快流动,不见一丝儿声响。
他蹲在岸边一块石板上,捧水喝了几口,又洗掉脸颊上的汗,眉开眼动,忍不住嬉笑一声,拔掉酒塞子,猛灌几口,一阵辛辣自喉咙直入脾胃,全身一热,脑袋开始晕眩起来。
他平躺在石板上,闭上眼睛,任由日光灼烧肌体。他迷失在层层迭宕的幻梦中,不愿醒来。
“他在那儿,抓住他!”进山的谷口处,几个身穿粗布灰衣的下人,正牵着一条条猎犬,向河岸奔来。
每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猎狗大开嘴巴,红色的舌头吊在半空,舌尖流着涎水。
“丁管家,这小子命可真大,瘦瘦的,跑得倒是快。”一个满脸麻子的下人,凑着脸,笑道。
丁管家年近四十,一身青袍,领口绣了火焰纹饰,长脸细眉,尖嘴猴腮,左手绰着下颏的胡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他几次围堵苏凤,均以失败告终,甚至被戏耍的狼狈不堪,而族中人的嘲笑,更让他大为光火。
“这次抓住了,就地正法,把头带回去,堵住那些人的臭嘴。”他的眼一瞪,手吃上了力,稀疏的胡须又掉了几根,他回过神来,疼的龇牙咧嘴。
“是是是。”几个下人点头哈腰,连连回应,赶忙把随身携带的酒水点心递了上去。
犬吠声遥遥传来,混杂着愤怒的吆喝诟骂,空荡荡的谷道嘈杂万分,枝丫上的飞鸟疾掠而去,一方平静被打破了。
苏凤早已醒来,躺在木板上的姿势并未变化,全身暖洋洋的,就像浸泡在沸热的温泉中。
耳际的喧嚷一阵高过一阵,他睁开双眼,瞳孔缩成一个点儿,神色恬淡,没有一丝慌乱的波动。
“这些人哟,太不地道。”他掂量一下手中的猪肘与酒葫芦,心想:这些东西,对于那个诺大的家族来说,九牛一毛而已,何必咄咄逼人呢。
眼看那些人就要赶上,苏凤收了心思,沿着山径,向山上跑去。
他也不清楚偷了多少回,反正每次都能得手,之后的大快朵颐,滋味无穷,大概可管上七天。
不得不说,大户人家对吃的颇为讲究,就单单说这猪肘,制作工序不低于二十道,更别说淋洒的酱料了。
想到这儿,他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就咽下肚了。舌尖残留着淡淡的甘香,脑海中浮现出大概的烹饪过程。
由于用石炭、柴火、竹火、草火、麻荄火等不同的火焰,则气味各不同。手中的猪肘,“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即化,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非常。”闻起来又有浓郁的柴草味,可见是用柴火无疑了。
前方就是狭窄的弯道,右拐进去,就是浓密的森林了。
“可惜啊可惜,如果猪皮上抹了层蜂蜜,那口感。”说着,苏凤砸了咂嘴,满脸惋惜状。
拐入森林,他就停了下来,往常后面的猎犬一接近此处,就会躁动不安,躺倒在地,呜呜悲鸣,不再向前,像是遇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快点,你们这群废物!”一身青衣的丁管家气急败坏,站在一块突兀的石堆上,手拍胸口,不住地催促。
那些下人闻声狂奔,长鞭凌空抽甩,噼啪声不绝。猎犬跑的迅猛,绝大数人是被拖着走。日头西斜,他们脸上沾满泥点,身软筋颓,异常疲惫,一开始的意气风发早已不见。
众人聚集在谷道口,没人率先进去,低头议论着,满脸的惊恐、迟疑,咆哮的猎犬挤作一团,尖耳下垂,呜呜低鸣,温驯已极。
丁管家看在眼里,脸色阴沉,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他当了二十年管家,手下奴仆何止千数,向来养尊处优惯了,今日的劳顿,让他吃尽了苦头。
“怎么?不敢进去,难道让我又空手而归?”丁管家摸出一块雪白绣帕,颇为迷醉的嗅了一阵,才擦掉额头上的汗,“丑话说在前头,今日抓不住这小子,你们年底的俸禄不用领了,也别回来,在外喝西北风得了。”
话音刚落,议论声嗡地一下扬起。丁管家捏着绣帕,冷哼一声,踱步走到河岸边,蹲了下来。
这绣帕是一位姨娘送的,他随身携带,遐思泛滥时,就拿出来,旁若无人的嗅着。他临水梳理下颏的胡须,心里美滋滋的,脑海中浮现出姨娘的丰润妖娆,看来大总管的位置不远了。
下人们唉声叹气,拿丁管家没辙,卖身契在他手中握着,无论逃往何方,都会被押送回来。
他们有的年少惜命,有的新婚燕尔,大部分上有老下有小,除非拼上身家性命,不然根本赌不起。
猎犬指望不上了,他们将其拴在一旁,下定决心,准备进去。临行时,很多人扭头对着丁管家的背影表示不屑,靠女人上位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呸!”
苏凤坐在树杪,一口肉,一口酒,交替着来,兴致勃发时,忍不住长啸高歌,双腿跟节奏抖动,高昂激烈,无数葱绿的叶子,扬洒飘落。
他已记不起自己是何时流落此处的,这里人烟阜盛,大户人家比比皆是,财主目无王法,纵奴逞凶,人命贱如草芥。他只因摘了几颗路边的果子,就被打得半死。乞讨的生活固然辛酸,可自在的畅然难以比拟。
酒肉吃尽了,肚皮撑得滚圆,脑袋晕沉,很多事一下子涌了上来,纷乱杂糅,一时理不清。
“砰!”他笔直摔入半人高的草丛,一阵凉意传来,冷冷的幽草味儿缭绕在鼻息间,迷离恍惚的神经,醒了一大半。
大伯现在应该很焦灼吧,自己不辞而别,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记忆里的大伯,苍颜白发,一身火红,还有什么?记不真切了,也许只有这些罢了。
为何固守那个地方?荒凉冷落,不见人烟,满眼是嶙峋的山崖。冷风刻骨,断崖下的海潮激射呢喃,一年四季,景色灰白透明。
他不敢直视大伯冷峻的眼神,大伯时常伛着背,在断崖间来回徘徊,清癯的脸容刻满纵横的皱纹。那些圆润清晰的沟痕,会溢满远方夕日的余晖。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大伯是普普通通的老人,也有慈祥温润的瞬间。
那晚的惊涛巨浪似乎还在眼前,他偷着架起木舟,趁着夜色,驶离了海岸。他算准大伯的作息,恰好那晚刮起了南风,他扬着布帆,用了三天三夜,就漂过汪洋大海,泊了岸。
当他第一眼看清岸边的景色时,心神一阵恍惚,乱石穿空,乌云呼啸,一时间,他以为自已回到了原地。
上了岸,群峰耸立,苍苔冷幽,地面的路径渐渐显露,步入山林,景象为之一变。
直到今日,那些枯寂的感伤才淡了下来。他很难找到东西吃,山林、田泽皆被分割圈占,路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属于他人。
他第一次顺走东西,有一定的机缘巧合。那些豪奴为虎作伥,欺压良善,丑陋的嘴脸让人侧目。
他掰了掰手指,大概逗留了一个月,高堂深屋里的山珍海味,已经吃了个遍,况且这些下人只会咋咋呼呼,两者的追赶撵打,愈发无趣了。
“嘘,小点声,动作轻点。”一位身材高大的奴仆带着众人,一步三回头,溜了进来。
他们身贴身,围成一个团,沿着地面的路径,步步深入。
古老的传说此刻变得鲜明,雨夜时分的啸声仿佛就在耳畔。山风习习,他们打了个冷颤,汗迹岑岑。
苏凤趴在草丛中探视,他有些诧异,继而又释然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这些货色。
他想了又想,戏弄之心油然而生,猛地翻身坐起,“哇!”的一声,吓得那些奴才心摧胆裂,个个趴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叫饶。
苏凤赶紧站了出来,迎身受下,喜笑颜开,摇头晃脑,笑道“莫怕,莫怕,爷爷在此。”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显得不伦不类。
眼尖之人早就发现了猫腻,登时大怒,敬畏之心抛到脑后,全力追赶,口中咒骂的言语,尖酸刻薄。
苏凤哈哈大笑,撒腿就跑,往密林深处奔去。身后的下人们像是打了鸡血,没命一样追赶,五官扭曲,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地面的路径浅淡了,幽幽草丝覆盖了地表,周遭惨绿一片,头顶枝丫横斜,罅隙间的日光,如棉絮般飘落,纤尘摇曳,绿光漫卷。
苏凤望了一眼丛林内部,深不见底,暗影重重,弥漫的光晕挡住了视线。他的心暗暗打鼓,步伐渐渐慢了,内部究竟有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之前权当是短暂的避难所,从不深入。
当他初次进入此山时,一种极为强烈的念力扑面而来,倘若没领教过大伯的手段,自己定会当场沦为白痴。
他突然发觉今日并未有念力的干扰,心中惊疑纳罕,总体来说,此处的念力强度远超大伯。
日光暗淡,周围朦胧看不清,身后的那些人,如跗骨之蛆,不紧不慢的跟着,始终保持相当的距离。他们也察觉到情况不妙,皆住了嘴,东张西望,四处打量。
苏凤知道一直耗着不是个办法,心上一横,纵身飞奔,径直越过了前方的绿色屏障。
一旦过去,眼前一亮,炫白的日光喷洒下来,刺得他双眼生疼。身后微响几下,那些人亦是鱼贯而出,纷纷惨叫,捂住了眼。
待视线一明,苏凤傻了眼,前方是一座十丈高的山峰,巍然矗立,除了身后屏障外,四周皆是陡峭莹白的山体。
他已经听到身后这群人得意张狂的笑声,个个摩拳擦掌,手指掰的咔咔响,悠然漫步,正合围上来。
苏凤只能向前跑去,到了峰底,他发现地面斜插一把剑,山腰刻了两个大字,字体遒劲,勾连纵横,凌厉生威,像是一笔连成,他顺着笔势走完,脑海中赫然浮现出蜀山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