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这样,公主该去振宁郡主处。”萧韶按着眉头,同时将所有情绪也按压下去,支着脸,仿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那不行,梅清远要是到了寿阳城,肯定是同你在一处的,芸姨那边见他不着,我可就白来了。”厅正中是一个俏生生十五六岁的姑娘,人长得精致贵气,行动眉宇间又是一副权贵人家受宠溺娇养长大的娇蛮开朗作派,在萧韶进得书房之前还是颐气指使着对人,倒是见了萧韶,换作一副小孩子娇憨模样。
“他并没有来这里,我这处就这么大,公主想是已经遍寻过。”
“不错,我都找过了,你肯定是将他藏起来了,反正,我就跟着你,肯定能见到他。本公主……”被萧韶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吓了吓,这位王姬月瑶公主咬着牙,虚张声势地说道,“就住下了!”
“好啊,乡君的寿宴正是这两天了,公主都来了,想是这乡君府上必是蓬荜生辉,皇上若知公主如今肯这样恤察民情,必定欣慰。”
“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给我灌迷魂汤呢……那你说,要怎么样,你肯帮我见梅清远?”
“萧某出晋霖已有月余,确是不知梅侍郎所在,公主怕是要失望了。”
“少蒙我了,我知道,越仲不见了,你们肯定都在找他,连长孙瑾都不回晋霖了。”
“公主……慎言。”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儿又不是晋霖,你……你放心,我是在母后寝殿里偷听的,说到底,你们还得谢我呢,当时我就替母后望风,保证只有我一个人偷听着了……况且……越仲断除荀姓,天下皆知,父皇因此免他于罪,我父皇宽大为怀,这便是不会再追究了,有什么不能提的。真是看不上你们这些人满肚子弯弯绕绕也不嫌累……”
“……来人,去请振宁郡主,拜帖写月瑶公主。”
“站住!住手!”本是眉飞色舞说得已是忘形的月瑶公主,立时变色,见仆从们根本不听自己的喝止慌乱着也忘了身份之别,“萧韶,我道歉,道歉,对不起,快让人停!”
“……”
“你说,你想怎么安排我,只要让我跟着你……”
“……拜帖先不必送了。”见人快哭了,萧韶也就见好就收了,“公主金枝玉叶,若是在此受了委屈恐不好,还是由郡主照看的好,且如今公主身负婚约,与萧某同行,恐名节受损……”
“萧狐狸,差不多了啊,我说了,听你安排,只要让我见到梅清远。”
“……公主同我毕竟身份有殊,男女有别,萧某此来虽是有私交,也身负公务,若留公主住于此多有不便,我将公主托付于一朋友,如有梅清远消息,必送人知会。”
“不行,我怎么知道,你那个朋友又是什么人。”
“说来,这个人公主也认识,晋霖桥西街上的朱府三小姐,朱沅芷。”
“是她,啧啧……”小姑娘立马一副三姑六婆们打听秘闻的吊梢模样,兴致勃勃细细寻找着萧韶面上的细微变化,“欸,虽我一向看不上这些小家子气的小姐们,可那日萧府的元灯宴上她为了你,同一众公卿贵女们斗文斗武,我瞧着她那副鬼迷心窍的模样,颇有些当年荀姝的影子,你不会……”
“……”似乎是在某一个字上,萧韶脸上的阴谲之色似乎是瞬间扩散布满整间房连带温度都似乎陡降,厅里说着话的姑娘竟生生抖了一抖,惶急而退走,“……我说错了!错了!我去外面坐会儿!”
当年的荀姝……这个人同他的最后相对,其实也不过一年余前,而今听着名字,于虚茫中苏醒的记忆画面虽还能历历在目,却原来早已恍如隔世。元灯宴,是啊,她虽不喜繁复难懂的人情世故,却真真切切喜欢那种不置身其中的繁华,人声喧嚣。不过是为了抢一盏灯,同人文斗武斗,确如从前她常常会做的事,可这样就能像她?陷于往事的萧韶都不屑呲笑。
她的全力以赴,她的不顾一切,就连当年的他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看懂了。她是那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了他倔强同身边的每一个人对抗。若不是无意路过,他可能要错过的那一幕,无论多少次想起,他再如何漠视还是不能骗自己,此生因有这一幕令他心中永远无法再甘受于冷寂幽暗。
月下她微仰着脸,目光清亮,从来知道她容颜算得上秀致,但也从未觉得如何明艳动人,却在这一刻在他眼中仿佛生了倾城倾国之色,甚至他看着竟觉得心摇旌动,不能错目。正当时,她同那个她放在了心上将近十年的人对恃,从前她的一悲一喜,一颦一笑皆受之牵动,要小心翼翼,满心仰望的人,此刻她坚定地站在对立面直视着。
她说:“只是从今而后,我全心全意要护的人是他,若你不再为难他,我们两下相安,并无亏欠。但你如果还想为难他,我必全力以争,只为他。”
那人说她会后悔,她却想都不想笑说,“我已经后悔,到如今才明白该对他好。”
甚至于合宫盛宴上,当着几乎所有姬武王朝的所有王公权贵,众目睽睽之下,站到了他身边,不顾这样是犯了君王怒,走到了家族亲友的对面,那样明眸皓齿的美好模样甚至炽痛到他,她巧笑嫣然,仿佛不见那些怒目瞠张,嘲讽探究,仿佛不闻渐起沸议的口舌是非,她坦然伸手到他掌心,紧握,说,“姝儿为他做证,若有一句不实,愿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她说得那样认真,他甚至不忍心到立刻伸手打断了她的毒誓。
若当初她能这样明丽说着不后悔,不过是情之初起所致,见她的最后一面,是他们之间早已是生死两端,满目疮痍,她置身冷湿黑暗的死牢里,经历着家破人亡,对着可能是肇事者的自己,虽是无法直视面对,却没有任何复仇意念地说,“对你的所有,情出己愿,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
到此为止,萧韶深按住眉头,阻止自己陷入过深,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靳峰,请朱小姐来一趟。”
“……其实,朱小姐已候在书房多时了。”
“……嗯。”
片刻后,驿站外的马车上,坐了两个人。
“我先说清楚,我来是为了找梅清远,要是你不能带他来见我,本公主可是要问罪的!”
“不知公主要找梅侍郎,是奉的皇命,还是懿旨?”
“懿……旨。”
“皇后娘娘怎么会下这样的懿旨?”
“你敢置喙皇后的意旨?要不然,跟我一起回晋霖,我带你亲自进宫去问皇后娘娘!”
“民女不敢……只是……”朱沅芷尚未及讲完,话语断在车外的一阵喧吵声中,甚至于夹杂着有人悲戚的哭声。朱沅芷尚不及阻止,对面这位皇宫里长大未曾见过市井艰辛的好奇小孩已经掀了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探看。两人也是被眼前一幕惊得愣了神。
外面是四个壮仆模样的人,受着一旁站在的华服锦衣的纨绔公子模样的人的指使在围殴驱逐着两位妇人。其中一位,还是位白鬓老人。这情景,连一向能忍善谋,识进退的朱三小姐也觉怒不可忍,自不必说那位虽骄矜却实际单纯善良的小公主。
“你们这群坏蛋,都给我住手!住手!”
“听这口音,两位姑娘是来自晋霖……”纨绔公子挥了挥手,示意仆从不要停手,自己独自向朱沅芷和月瑶走近。
“你听到没有,我命令你们马上住手!住手!”小公主已是气急,只能跺着脚,一边胡乱喊着一边就要往前冲。
沅芷慌忙拉住月瑶,但见对方方才讲得一口流利的晋霖话,就也不顾忌了,“不管你是谁,该知道如今振宁郡主就住在寿阳城,她是皇上的特派使臣,振宁王之女,是刚直忠孝之人,你们胆敢这样青天白日的欺压孺弱,罔顾人命,法度人伦,她必不干休!”
“住手!”这公子用地方话喝止了仆从,转头向着朱沅芷继续说话,“早听说,萧侯有位红颜知己,在元灯宴上,才初得见,虽隔得远,姑娘姿容绝尘,令人难忘,天下男儿不独萧侯,在下公申珏。”
月瑶早已蹲在了两位妇人身边,一边替她们查看着伤,可惜言语不通,连伤情都问不清楚,原本是生气走回到沅芷身边,想求助,就听到这纨绔公子搭话沅芷的内容,径直就发话了,“如此类禽兽,忘八端的行为,也敢取名玉珏,没的辱没斯文。”
“啊,对了,这还有位,虽未曾谋面,也算得上是明艳俏丽……两位美人儿,听我一句奉劝,萧侯来此贺寿,也不过是关门待客,晋霖的贵人们,出游了,尽兴就得回了,这寿阳的天,寿阳的规矩,不还得照旧不是。今儿,本公子就敬着几位晋霖贵人们就此罢手了……走!”
这纨绔公子摆着手,就要将人带走,月瑶拦在伤者前怒目圆睁,沅芷心知月瑶身份不得不抢在人前,婉言道,“公子见谅,我们来此是客,诚如公子所言,客有客道,不可能喧而夺主,朱府不过是商贾人家求的是和气生财,广结善缘。我这位妹妹实是家中宠惯坏了,不知轻重。”
“不愧是萧侯身边的人,不过,这两个人,中伤我家门名声,我需带走惩治……”
“……”月瑶还要说话,见沅芷眼色,生生憋了个满脸通红。
“诚如公子所言,这两人该罚,只是公子,这二位想来已领受教训了,眼下乡君府盛宴,举境瞩目,各方贵人亦是望向而动,君恩泽厚固然是好,却也不得不更谨言慎行才是,若此时被别有用心者抓到些风影再做番文章可是麻烦……”
“小姐聪慧,既如此,便请不要挡我路……”
“眼下,乡君府若直接出手,实是不智,”沅芷刻意转脸向两边巷口,暗示他看向那些看似不知内情的穿行过往行人,“众目睽睽,悠悠众口,而晋霖的贵人并不都如萧侯般门户紧闭,若公子信任,沅芷可为公子解忧,此二人请交与我,东坊口朱家便是。”
“有意思……我们,走。”这公申珏也不知是听进了沅芷哪句话,竟然就肯留下人,走了。
“……公主,方才非是沅芷有意冒犯……”
“……我知好歹,是以并未出言,走吧。”月瑶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仆从几人这才七手八脚将已然哭得昏厥的两位伤者扶上了马车,沅芷挡住月瑶面色不善定定看住的紧闭的萧韶别馆的大门,说道,“先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