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前文及后续诸条款确立之规范程序，我们的第六项请求是，设立一专门机构，由……”
梅德·坦达用他纤长的手指，揉揉高高凸起的锥形头颅的前脊，试图缓解过去二十分钟以来越来越强烈的头痛感。
盖尔巴——他赶到多恩来会见的谈判对象——正在朗读请愿状，此时特地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不对吗，绝地大师？”
“我不是大师。”瑟里亚人对这个自称反抗军首领的家伙说，“我只是一名绝地武士。”他叹口气，垂下手。过了一会儿，他又勉强补充说：“我没事，请继续。”
盖尔巴快速地点点头，继续念她那好像没完没了的最后通牒。“我们的第六项请求是，设立一专门机构，由矿工阶层选出的成员组成，他们对下列十一方面的事务有完全的决定权：第一，依据银河普遍标准确立工资水平。第二，确立每名工人每周需要工作的标准时限。第三，确立工作中需要采用的防护措施，由……”
这位身材矮小、肌肉发达的人类女性不停地念着，声音在形状不规则的洞穴中回响，听起来更显古怪。其他在场的矿工——共有三男两女，都紧靠在盖尔巴身边——看上去都在密切关注她讲话的内容。梅德忍不住想，要是钻探工具坏掉的话，这位矿工代表浑厚的声音大可以用来采矿，肯定无坚不摧。
梅德受官方派遣，试图调停反抗军与当地王室之间的暴力冲突。他像所有瑟里亚人一样是双大脑结构，可以同时审视冲突双方的情况。理论上，他应该是排解复杂政治冲突——比如这颗小型矿业星球目前面临的情况——的理想人选。可实际上他却发现，做外交官比一开始想象的难得多。
多恩位于外环，是一颗丑陋的褐色岩态星球，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地表被改造成巨大的露天采矿带。即便在太空中，也能一眼看出这里被采挖得严重变形的地貌。五公里宽、数百公里长的深沟在星球表面纵横交错，像是无法抹去的伤疤。大规模的矿场在岩层中挖出数百米深的大坑，在星球表面留下无法填补的洞窟。
透过雾霾密布的大气，永无止息地劳作的巨型机器依稀可辨。大型挖掘设备像巨型昆虫一样来回奔忙，掘出并铲起泥土。高高的钻机挺立在机械支架上，深入挖掘尚未钻探的区域。巨大的悬浮货船遮住阳光，投下巨大的阴影，泥土、尘灰和粉碎的岩石被装入黑洞洞的货舱。
在这颗星球的表面各处，矗立着好些高达五千米、直径数百米的不规则深色石柱。它们像细长的手指一样直插云天，傲视着下面破碎的大地。这些天然石柱的平顶上，布满了庄园、城堡和宫殿，把污染肆虐的矿场远远丟在下面。
多恩的稀有矿藏和活跃的开采产业，让这个小小的行星成了富庶之地。但这里的财富几乎完全掌握在一小撮贵族手里。他们住在高高在上的私人庄园中，多恩的大多数居民则被迫终生从事简单体力劳动，或者做一些奴仆一样的服务工作，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盖尔巴就是这些下层人士的代表。他们跟精英阶层不同，只能住在露天矿场和开采沟旁边的临时棚屋里，或藏身于岩石区的洞穴中。梅德刚从配有空调的穿梭机走出来，就对他们艰辛的生活环境有了粗浅的体验。一阵令人压抑的热浪从阳光炙烤下的荒凉地面上涌起，把他紧紧包围。他赶紧用衣物裹住头部，护住口鼻，以抵抗翻滚的灰尘。那些东西几乎让他窒息。
盖尔巴派去迎接他的人同样包着脸，这让两人的沟通更加困难——周围本来就有机器的喧嚣声。幸运的是，交谈并无必要。在对方引路的同时，这位绝地完全被当地环境污染的可怕程度震撼了。
他们默然前行，来到一条草草开挖出的小隧道。梅德需要弯腰屈膝才能避免头部碰到洞顶的石棱。隧道斜向下延伸数百米，最后通往一座天然洞窟，里面灯火通明。
这里的墙壁和地面都有工具开凿的痕迹。山洞里有价值的矿石早就被采挖一空，只剩下十几块形状不规则的岩石从凹凸不平的地面突出，有些高度不足一米，有些一直接到屋顶，高达十米。如果石柱的颜色不是本地随处可见的深褐色，可能还会让人觉得比较好看。
反抗军的这座临时总部里没有任何家具，但至少屋顶够高，让瑟里亚人可以完全站直。更重要的是，这座地下洞窟可以令人稍稍避开外面的炎热、沙尘和噪声，让他们揭开裹住脑袋的布料。但听到盖尔巴尖锐的嗓音之后，梅德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真的明智。
“我们的下一条要求是立即终结王室统治，将其全部资产交由经选举产生的委员会处理。上述委员要依照第五条第三款C小节之规定程序选举产生。此外，应对下述个人处以刑罚并征收罚金——”
“拜托您停下吧。”梅德说着，举手示意。还好，盖尔巴听从了他的要求。“我已经跟诸位解释过了，绝地长老会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推翻王室。我的使命只是在你们与多恩贵族之间的谈判中担任调解人。”
“可是他们根本拒绝跟我们谈判啊！”一名矿工叫道。
“你能怪他们吗？”梅德反唇相讥，“王储都被你们杀掉了。”
“那是误杀。”盖尔巴说，“我们没想击毁他的飞行艇。我们只是想让他迫降，把他活捉。”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这完全不重要，”梅德对她说，保持着平静缓和的语调，“因为结果仍然是你们杀死了王位继承人，而王室为此绝不肯轻易放过你们。”
“你是在为他们的行为辨护吗？”盖尔巴问，“他们像猎杀牲畜一样追杀我们的人！不经审判就把我们关进牢笼！他们对我们严刑逼供，稍有反抗就把我们杀死！现在，连你们绝地也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你们跟银河参议院完全是同一货色！”
梅德完全理解矿工们的愤怒。数百年来，多恩一直是共和国的成员。但无论是共和国参议院，还是任何其他官方机构，都从未试图改变这里极不公平的社会结构。共和国有几百万个成员星球，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独特的传统和政治体制，除了极少数最为极端的情况，共和国一直秉承不干涉政策。
理想主义者一直公开谴责多恩缺少民主政府，但从历史上看，这里的下层民众一直能获得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食物、住处、不被奴役的保障，甚至还有相关法律来约束那些肆意欺压平民的贵族。尽管多恩的权贵无疑在剥削穷人，但有的星球的情况比这里严重得多。
不过，参议院方面置身事外的立场却无法阻止那些力图改变现状的人。过去十年来，该星球底层出现了一个要求政治和社会公平的组织。当然，贵族反对他们。最近，双方的对抗开始诉诸暴力手段，在三个月前的多恩王储遇刺之后，紧张局势达到了极点。
作为回应，国王宣布实行战时法令。从那时起，不断有惨案发生，件件都足以佐证盖尔巴刚才的控诉。但在银河各地，对反抗军的同情却并没有那么快升温。参议院内部的不少成员都把他们看作恐怖分子。尽管梅德也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却无法在没有参议院授权的情况下擅自行动。
银河法律要求绝地必须在所有星球的内战和内部权力争斗中保持中立，除非暴力活动有蔓延到共和国其他星球的风险。目前所有的专家都同意，多恩内战并没有此类风险。
“你们目前遭受的对待肯定是不对的。”梅德表示赞同，但也很注意自己的措辞，“我会尽我所能去说服国王，让他不要再继续迫害你们。但我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那你还来干什么？”盖尔巴质问。
梅德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觉得直接说实话比较好。“几个星期之前，你们的一支采矿队掘开了一座小坟地。”
“多恩到处都有古墓。”盖尔巴回答，“几个世纪之前，我们还习惯于埋葬死者——那时候，贵族还没有决定挖开整个星球。”
“听说这座墓穴中挖出了一些古物。”梅德继续说，“有一件护身符、一枚戒指，还有一些古老的卷轴。”
“无论挖出了什么，都属于我们自己！”一名矿工大叫道。
“这是我们最古老的法律之一。”盖尔巴肯定了他的话，“甚至连王室都不会嚣张到试图违背它。”
“我的师父怀疑，这些古物可能遭到过黑暗面的污染。”梅德说，“我必须把这批东西带回我们在科洛桑的圣殿严加看管。”
盖尔巴眯起眼睛狠狠瞪着他，但是没说话。
“我们当然会付钱给你们。”梅德补充说。
“你们绝地向来以正义的守护者自居。”盖尔巴说，“你们号称是保护弱者和被压迫者的斗士。可实际上，你只关心几件金光闪闪的小玩意儿，对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人却置若罔闻！”
“我会努力去帮助你们。”梅德承诺说，“我可以在国王面前替你们请命。但首先，我需要得到那些——”
他的话突然打住，回音还在洞穴中回荡。有些不对劲。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感到危险在接近。
“什么？”盖尔巴问，“什么东西？”
原力出现了扰动。梅德心想，手按住腰间光剑。“有人来了。”
“不可能。门口的哨兵应该会——啊！”
盖尔巴的话被不可能听错的爆能枪回响打断。她向后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胸口出现了一个冒烟的伤口。其他矿工大声喊叫着散开，纷纷躲到洞中石柱的后面。有两人没能及时脱身，被枪法奇准的对手打倒，伤口位于两侧肩胛骨的正中间。
梅德没有退却，他激活光剑，审视洞穴周边的阴影。他凭肉眼无法穿透黑暗，于是调用了原力，却马上像被人在腹部打了一拳那样连连后退。
通常来讲，原力会像温暖的亮光一样照射他的身体，给他力量，让他精力更为集中。可是今天，原力却像是冰冷的拳头，瞄准他小腹狠狠来了一下。
又一发能量束飞过耳边。梅德跪在地上，爬到最近处的石柱后面躲藏，又是惊慌，又是困惑。作为绝地，他这辈子都在努力把自己培养成原力的仆从。他早就学会了让光明面的能量流经自己的身体，增强力量，提升感官反应，引导思考和行动。而现在，曾是他力量来源的原力却似乎背叛了他。
他听见爆能枪声在洞中回响，幸存的矿工已经开始向看不见的对手还击。但他却把战场上的声音强行阻隔在头脑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设法战胜它。
年轻的绝地喘息着。心里默默念诵绝地信条的前两句，意图收摄心神：无须激情，平静心智。本派的箴言让他控制住呼吸的节奏。几秒钟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于是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试图触碰原力。
可他却完全找不到平静和安详，只有怨怒和仇恨。他的意识本能地退缩开去。梅德终于明白了周围发生的事：不知怎么回事，他想要求助的原力已经被黑暗面污染，成了败坏的、有毒的能量。
他还是搞不懂这背后的缘由，但现在，他至少已经知道怎样抗拒其影响。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惧，让原力以最微细、最稳妥的方式在周身游走。与此同时，他集中全部精神，清除干扰自己知觉的杂质。慢慢地，他再度感觉到光明面的力量在体内流动，但其威力却远远不如平时。
他从岩石后站出来，大声喊道：“你现身吧！”
一道能量束从暗处向他飞来，他在最后关头用光剑将其挡开，令其飞向屋角，没有造成任何损害。这种技巧他还是绝地学徒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
太险了，他暗中告诉自己。你动作太慢，太迟疑。要相信原力。
原力包围着他的身体，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反常。它的力量若隐若现，就像受静电严重干扰的信号。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正在干扰他集中精神的能力。他的意识仿佛蒙上了一层黑慕，让他很难利用原力光明面。对绝地来讲，这可谓最可怕的困境，但梅德并不打算退缩。
“不要伤害那些矿工！”他大声喊道，声音里丝毫没有透露出心中的迟疑不定，“有本事就站出来跟我打！”
在洞窟远端的角落里，一名伊克托奇族女子走上前来，双手各持一支爆能手枪。她身披式样简单的黑袍，但斗篷掀开，露出了一对位于头部两侧的犄角。犄角向下弯曲，在肩膀上方收缩成锋利的刺尖。她的下巴上有黑色文身图案，四条细线从下唇延伸开去，如同尖利的牙齿，令红色的皮肤更加显眼。
“矿工早都死光了。”她对他说，语调里透着残忍，就好像在拿这件事来挑衅他。
梅德小心地用原力探查了一下，发现对方所言非虚。就好像透过一层障目的黑纱一样，他看到矿工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布在洞窟里，每个人都是头部或者胸口遭到致命一击。就在他努力调整状态的这点时间里，这女人杀死了他们所有人。
“你是一名刺客。”他猜想说，“是王室派来暗杀反抗军首领的。”
她微微抬头表示承认，张开嘴巴像是有话要说。然后，她却毫无预兆地又对他射出了一轮能量束。
这花招险些奏效。在原力周身流动的情况下，梅德本可以早早预见到对方的诡计，但是那妨碍他使用原力的力量同时也削弱了他的戒备。
这次他没有试图挡开子弹，而是向旁边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他一面重新爬起来，一面暗骂自己：笨得简直像是绝地幼徒。
他不想再等着被扫射，用空手掌心向前猛推，用原力抢走了对手的两件武器。这一招让他脑袋一阵抽痛，脸色大变，向后退了半步。但那两把爆能枪还是飞了过来，安全地掉落在身边地上。
让他吃惊的是，那杀手好像一点也不担心。难道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和动摇？传说中，伊克托奇人天生就有预知能力。他们能用原力瞥见未来。传说他们甚至有心灵感应的能力。她会不会用这些能力来干扰他对原力的使用呢？
“你如果投降，我会保证你受到公正的审判。”梅德对她说，努力显出信心满满的样子。
女杀手对他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不会有人受审的。”
伊克托奇女子突然一个后手翻，衣裾随之翻飞，人影迅速消失在一道石柱后面。与此同时，梅德脚下的一把爆能枪开始发出急促的嘀嘀声。
绝地本以为自己解除了敌人的武装，其实却落入了敌人精心布设的圈套。他刚意识到手枪的储能单元已经被设定成过载模式，枪就爆炸了。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去用原力生成护盾保护自己，却无法冲破罩在心头的那层迷雾。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愤怒和仇恨。
爆炸结束他生命的那个瞬间，梅德才终于了解了黑暗面有多么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