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魏天鹏从工会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有不少年头了。这么多年魏主席身体康健,搬梯子上房蹬蹬的。最近却一不小心住进了医院——
病房里,魏天鹏脚上打着石膏,被吊起老高。
老伴韩素珍守在丈夫身边,偷偷地抹泪。
病房里静静的。魏天鹏闭着眼似已睡着,口水流出了嘴角。老伴擦了擦泪,拿起卫生纸去擦,却不料魏主席那里说起了梦话:“暖气……放上梯子!”老伴一听,眼泪刷的一下又流出来。她嘟囔着:做梦还是上房,亏得脚摔成这样了!说罢看看丈夫高吊着的脚,再看看冷冷清清的病房,独自发泄着心里的不满:“都退了还充哪门子官啊!不拿这不拿那的一天到晚瞎管事,有了病没人凑了吧!”
“瞎说什么。”
不知丈夫醒来的韩素珍被吓了一跳,没回过神来又听丈夫说了一句:“小农意识!”
这句话一下子打在了韩素珍的“三寸”上,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几十年来,韩素珍最不爱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她本是个大老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照顾知识分子时她这个向阳花随丈夫进了城。她本就觉得自己是硬蹭在城里的,不上班不拿工资的不是理直气壮的城市人。今天丈夫说到了她的痛处,这下一向快言快语、刀子嘴豆腐心的她自然也反击得更具特色:
“好好好,我小农,你当官的,我庄稼丫头配不上你大老爷!哼,你把自己当盘菜了,别人谁把你放在眼里!人家当官,有个头痛脑热来看的就挤破屋子,礼品用车拉。你呢,在医院里都躺了一天了,怎么虾米狗蚤都没来过一个?”
魏主席知道自己惹着了娘子,躺在那里不再说话,由着她大放厥词:
“官不大你操的心不小,人家当官沾光,你当官赔掉腚!”
说着她扳起了手指:老张家房漏了,你揭咱房上的瓦去补他的房;门前的路灯坏了你自己掏钱换灯泡;院里的下水道堵了,你自己买了锤子凿子钢钎来捅;赔了钱还得赔工夫。你说说,光院里的路灯你赔了多少工,换上新灯泡又怕费电,你起五更睡半夜地按时拉闸,怕你睡不好,我还得跟着拉;院子里那下水道十回下雨八回堵,堵得厉害了你得一勺一勺地往外舀,你自己忙不过来,还不是连我搭上?人家给你什么了你管这么宽?院里住着这么多人,你不捅人们就得叫粪便淹死?”
魏娘子说了半天没听到丈夫的半句回应,劲儿有些泄。她这人就这脾气,你一个火星儿能惹她烧起一处房;你要是不言声,没了对手,她说说就没劲了。丈夫知道她这脾气,所以任你怎么磨,我这里就是没火星儿。
魏娘子瞥了眼丈夫,见他高吊着脚一副不愠不火的神态,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别看她急起来把丈夫数落得六门子到底,其实这么多年来丈夫一直是她的骄傲。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成为当时人们羡慕的“非农业”,除了自己村里哪个闺女的丈夫有这能耐?所以她人前人后地总说,要不是丈夫把她带出来,她现在还在家里种棉花呢。
她走到丈夫病床边,用食指轻轻磕着丈夫的脑袋,像是要引起丈夫共鸣似的说:“你说你图个嘛!干起活来也不说累,一回家就散了架,不是我给你打水洗脸洗脚,把饭盛到碗里递到手里?还记得吧,那次累得半碗饭没喝完你就斜靠着沙发睡着了,剩下的饭都洒了一身,我把你的衣服扒下来洗净又把沙发放平让你躺好——往后别这么傻了啊,你累死谁感谢你呀?”
这回魏天鹏说话了:“咱做事可不是为让人家感谢——”,说着他双眼一眯,狡黠地一笑说,“要那样我得光‘卸你’,还怎么‘套’着喂你呢?”
魏娘子听出老东西是在捉弄自己。手抬到了空中又落下。说先记下这个账,等你老东西好了算。她转而旧话重问:“你拆咱房上的瓦给人家治漏房,就不想咱家的房会漏?”
魏主席说“那不是老张岁数大了腿脚不灵活吗?”
“那老刘家呢?下水道在他家门前,下大雨铁篦子堵了不漏水,水往他家流,放着他家里的两个大小伙子,你干嘛蹚着没膝盖的水,拿着锤子钢钎,拼着老命去干呀?”
“活儿总得有人做嘛。”
话都被老头子说得这么不咸不淡的,韩素珍能不有气?
“噢,老的你让着,小的你惯着,合着满世界的活儿都该是你一个人干呀?”
“咱不是没叫人家干吗,要是叫,叫谁谁不来?”
“还要叫呀,你怎么就不用叫?咱这一排房子每年的暖气坏了都是你自己爬到房顶上卸螺丝,上螺丝。保温材料坏了你就自己掏钱去买,回来再爬到房上一点一点给暖气管道“包扎”,这不是一个人的活吧?可你怎么总是一人承包,不去叫人呢?还有,暖气管子冻住过不来气时,人们都跑到咱家找你,这个说咱们这里不来气了,咋回事呀?那个说你快修修吧,孩子要冻死了。你二话不说就去烧开水,一壶一壶地往房上拎,直到把管道浇开。那些人呢,打了报告走了,还不是我来来回回给你帮忙?活是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显着的,谁不知道,那也是你不叫别人帮?他们老了你年轻是吧,年轻轻的怎么你就退休了呢!”
趁老伴喘气,魏天鹏顶上一句:“要是过不来气,那孩子们咋写作业呀?”
魏娘子故意气他:“他们孩子写不了作业碍咱嘛事,又不是咱的孩子!”
“唉!怎么老想你自己呀?”
“不想自己就得把脚摔折!”魏娘子加重了语气。见丈夫语塞,她直说不舍,“咱买了房子多少年了,宽宽敞敞的大房你不去,靠在这里不走。问你嘛贪恋,你怎么对我说的?”
魏主席不语。
魏娘子学着丈夫的声音:“‘咱要是走了人们就得光走黑道,夏天下大雨时各家都得成了水牢,到了冬天人们就得挨冻’——合着一个家属院里就是你能?没有你这天就得塌?哼!不信没有你这个鸡蛋就做不了蛋糕。”
魏天鹏没在意老伴对自己的贬斥,却说了这样的话:“我自己能干了的活,你给我帮个下手,递递锤子,递递管钳就行了,咱就当锻炼身体了。他们年轻人上班带孩子事情多,麻烦他们干吗呀。再说了,我不是干部吗,虽然退了休,但是职责不能丢——”
“听听,又说是干部!”娘子撇着嘴讥讽道,“醒醒吧,退休了。往后我是官,你得听我的”。
看丈夫不语,以为他心里活动了。就好言相劝,说等你脚好了,咱就搬家,再也不管这些闲事了。淹死冻死怪他们懒。说嘛也不让你上房鼓捣那暖气去了,这回要是听我的你会摔折脚脖子?快七十的人了,也为自己想想吧!
没想到丈夫还那么固执:“我要是光想自己,就白当这么多年工会主席了!”
“当你的主席去吧,不听我的我走!”
魏娘子霍地站起来,转身就走。一开门却愣住了。
楼道里站满了整个家属院的人。有的手里提着水果,有的手里提着鸡蛋,有的手里提着鲜奶……
韩素珍的脸上,一串串晶莹的东西在滚落,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