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萧瑟,晚霞似火,残阳如血。血与火把西边的天际燃烧的红彤彤的。古黄滩村庄里,和往常一样安祥宁静,妇女们开始烧水做晚饭了。炊烟徐徐上升,消散在满天的霞光中。
这时候,忽然有人在村当街嚷道:“福星老汉的屋门,一整天都没有开开,不会发生什么事儿吧……”
“瞎!一天不开门,准定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于是,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来到村头上,见福星老汉那小屋的门,果然还是在里面紧紧地闩着。村人们十分着急,不住地咂着嘴,摊着手,原地里打转转。虽然情景如此异常,可谁也不愿意将卡在喉咙里的话轻易地说出来,怕果真应验了什么不吉利,那就太糟糕了。况且谁也不愿意因此而招惹来一片报怨和骂声:“快闭上你那臭嘴!”
于是,村人们只能一个接一个,一遍又一遍地敲一下紧闩着的门板,然后再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息静气地听听,木匠吊线般从门缝里往里瞅,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再轻声地喊上一两声:“福星——福星……”然后轻轻地叹上一口气,嘴闭得象宵禁的城门,沉重地摇一下头,在院子里找个空地蹲下,颤抖地手将烟袋送到嘴里,拿眼神互相交谈:
“咋样?”
“够呛!”
“吉人自有天象吧?”
“但愿——再好不过了。”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忽然大声问:“王秋实这老家伙哪里去了,到这时辰还不见踪影?”
有人回答说:“差人找他去了,大概也快该来了吧……”
这阵儿,有几个孩子偎偎地凑过来,见大人如此情景,便也一改往常那哄闹模样,奇迹般地锁住了嘴巴,猫着腰,撅着腚,在大人们掖下的缝隙里,悄悄地往里钻脑袋。忽儿看看大人们的脸,忽儿瞅瞅福星爷爷小屋的那扇紧闩着的门。
突然,人群外有人惊叫起来,接着便是咒骂声:“操你祖宗,险些儿把魂吓掉了……”
蓦见人群里“蹭”地钻出一只猴子来!“这畜生!”有人气恼地说。
“这畜生……”也有人喜笑着说。
这猴子不似那耍把戏的小毛猴,而是其大如狗,据说是峨嵋山的大马猴。你看它那火红火红的眼圈儿,似乎就要滴出血来;再看它那眼珠儿,哧哧愣愣地放出金光来,并且滴滴溜溜地直打转……哎呀!那不是两道灵光么!可却又象是两团鬼火。这猴子目空一切,对周围的人一点也不胆怯,大大方方地坐在溜平地上,那神情,俨然孙悟空在天宫辞官不做,重返花果山来竖起“齐天大圣”大旗,与玉皇大帝平等般的模样。所不同的是这只猴子的脖颈里,拴着一条油腻发光的皮条绳子,就象观世音菩萨给孙悟空戴了紧箍咒、受唐僧控制一样。
孩子们“嗷”地一声蹿出人群外老远去,一个个拉出来随时逃跑的架势,缩着头,诚惶诚恐地捂着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猴子。听大人们说,猴子爱喝小孩的鼻涕。
“猴兄!”随着一声吼斥,猴脖颈里的皮绳儿一紧,立时勒得那猴子“叽叽”叫唤,接着便挤进一个人来:细腿马脚的瘦高个儿,一根细脖子上撑着个大脑袋。头重脚轻,一挪步整个身子似乎都闪闪摇晃。那就让村人们觉得很玄!不能不顿生一种担心,担心他寻常走路时,脚下突然遇见个坑坑坎坎,还不令他那大头“咕咚”一声撞在地上!尽管这是不必要的担心,却时常想着去如此地取笑他。他的出现,似乎没引起村人们的重视,或者说村人们对他出现不但无关紧要,而且还有人鼻孔里冲出重音来。人不论贵贱尊鄙,却都是有自尊心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能不让他尴尬地无地自容,强打精神向村人们歉意地一笑,讪讪地说:“福星老爷子他……我来看看……哈……看看……”
依然没有人理睬他。他的怒气只好朝猴子身上发泄:“好没眼色的东西,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操……”
大凡庄户人家养狗,多是为了看家护院。“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是最忠实主人的奴才,自古便有“狗奴才”之说。而猴子呢?便有“猴精猴精”之说。若论猴子看家护院的本领,比狗不知要强出多少。当它发现你是陌生人进了主人家院子,它便对你十二分警惕,滴溜溜射出两道灵光亦或两团鬼火的眼珠儿,总也一刻不停地追着你的行踪,直到你秋毫不犯出离院门去;若见你是熟人进院子,则又是另当别论了。任你在院子里作为,它似乎理也不理,只管在阳光里扒着肚皮捉虱虱。一旦见你要出门走了,只要没有主人跟随,哪怕你手里拿根草棍儿,它都对你毫不客气,人立起来堵门拦你。你若立即丢下手中物件,便放你出去,平安无事;若见你迟迟不愿丢下,或者发现你再有什么图谋不轨,它便急了,闪电似地扑过去夺下你手中的东西,不巧还会挨上它一爪子,并且对你怒目而视,叽叽低吼,做出来随时向你发起攻击的架势。且不说它身手快得让你防不胜防,单就它那大人两三倍的嘴巴,也足以将人治于死地……
尽管这猴子的主人大骂自己的猴子,也还自觉无法遮挡自己的窘态。这没趣是自己找的,又能去怪谁呢?相形之下,觉得自己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紧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知道怎样才好。既然没人理睬,也只有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来,强打精神,扯一扯手中的猴绳儿,不管村人们在意不在意,他只说:“哈……帮不上忙儿,哈,走咧,走咧……”一边尽量地稳住步儿,探着腰儿,牵着猴儿,亦步亦趋走出了人群去……
一大早起来,王秋实就到县城里去了。女儿小翠在县城百货大楼里当营业员。前两天星期回家来,全村庄的人几乎都围着她说话。一个故道乡村的姑娘,竟然进城里百货大楼里当上了营业员,那是什么荣誉?简直就是黄河故道里飞出了金凤凰!尤其那些个上了年纪,而且几十年没出过黄河故道的老太太们,拉着小翠细皮嫩肉的小手问这问那。
“小翠,给我说说,城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城楼有多高?城河有多宽?”
“小翠,听说城里的百货大楼是拐角楼,楼怎么能拐出角儿来?”
“小翠,那城门楼子上还有站岗的日本兵不……”
于是大家就“哈哈”地笑起来。有人就替光顾着笑的小翠回答道:“瞧您老人家淤魔的,问得哪百朝年的事!如今都解放二十多年了,城里哪里还有日本!兴许有日本鬼子侵略中国驻县城时,糟蹋谁家的女人留下的孽种,生下来活着的话,也还比小翠都大哩……”
那老太太闻听,就拍手笑,笑得抹鼻涕擦眼泪的,满脸都是菊花,上气不接下气似地继续着说:“白活一辈子了……人家说火车轱辘打……炮……我也信……真是阎王爷白给……我一张人皮披……”
早晨,天还灰蒙蒙的,王秋实老汉起来扫了扫院子,回到屋里突然对老伴说:
“我今天进一趟城里。”
老伴看了看他,笑笑,说:“怎么发呓症似的,没啥事儿,进城里干啥去?”
“罗嗦不罗嗦!”王秋实瞪了瞪眼。
老伴又笑了笑:“我是说——你想去就去呗,顺便看看小翠……”
“干什么是顺便,就是去看小翠去。”
“我说的呢……”老伴忙着给闺女捎点什么。
自打女儿小翠进城工作半年多来,王秋实老汉总说进城去看闺女,但却一直没能去成。庄稼人以种地为本,不生意不买卖,拉起来一年半载不进一趟城里,这是很正常的。可如今不同了,女儿小翠在城里工作,不但是进城十足的理由,到城里还有吃饭落脚的地方,是牵挂的亲情啊!当然就不一般了。除此之外,更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想看看闺女工作的百货大楼,是何等样的气派;闺女站在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台后面,又是何等的荣幸和漂亮!日后访巧了谈个国家干部或者大学生什么的女婿,在城里安居乐业,做父母的也就了却了一番大心事……哎呀呀!这是以后的事,今天进城去可不能耽误了进澡堂子里泡一泡,搓搓身上一半年的油灰,轻松轻松筋骨,那可是比什么都舒坦的事呵……
眼看着快到太阳平西,王秋实老汉才遛遛哒哒地回到了故道沙滩漫弯处的古黄滩村口,远远地看见后生二虎,着急巴慌地朝他奔来:
“秋实大叔,你怎么晕到这时候才回来呀!简直把大伙都急死了……”
“咋的啦?”王秋实老汉急切地问虎子,“家里发生什么紧急事儿了!?”
“福星大叔他……”
“福星?”王秋实愣了一下,“老福星他怎么了怎么了!?”
“咳!你快去看看吧,大伙儿都急等着你呢,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到了这个时候,一整天门都没开!”
“啥子?一整天门都没开?是病了还是……”
王秋实闻听此言,心一下子悬到半天空里,于是便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跟斗骨碌,跟着虎子一路小跑,来到了福星老汉的小茅草屋前。围在这里的许多村人们,见王秋实来了,便有了主心骨似的,纷纷地小声说:“你怎么偏就今日里进城去了呢?可把大伙儿急坏了。”
“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看你看这老福星——”
“这——
此刻的王秋实老汉谁也不理会,对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小屋紧闩着的门前,用手推了推,拍了拍,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凝神静气地听了听,然后这才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便说:“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门弄开,先进去看看再说……”
尽管王秋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大家听得都很真切。就象战场上指挥员一声令下,战士们呐喊一声“杀”!奋不顾身地冲出去一样。别说是那扇简陋的木门板,既便是多么坚固的铁门,也禁不住年轻人们七手八脚,三下两下,没怎么费劲儿就弄开了。王秋实老汉带头涌进到屋里。原本就三五个人都转不开腚的小屋内,一下挤塞得满满腾腾结结实实,而屋门外还有许多人踮着脚,张着嘴,神情专注地从前面的人头上或肩缝里往黑乎乎的小屋里瞅,想尽快地得到福星老汉确切的消息。
总算是老天保佑,福星老汉还不曾伸腿闭眼挺尸在床上。不过也气若游丝昏昏迷迷。这就使得人们松了口气,把那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到了溜平地。
“这就好,这就好。”王秋实老汉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神情松驰开来,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屋内的人们说。
“这就好,这就好……”屋里的人们又朝后扭过脸去,对身后和屋外的人传着说。
于是,屋内外的村人们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地说成一片,蜂群过处一般嗡嗡响:“这就好,是呀是呀,这就好……”
按说,天有冷热之分,阴晴变化无常;人生天地间,吃五谷杂粮,有个天灾人祸害病生殃什么的,原本就在情理之中。只是这福星老汉么……许多人心有余悸,开始渐渐地退出屋去,边走边议论开来:
“……壮如牛似的人,怎么就说病竟然一下子撂倒在床上!这人也统没来往的呢。”
“这人生在世,该话多大的寿延,阎王爷在你托生的时候,早就定好了的。该死就来鬼差生抓活拿了去;不该死呢,纵然你发昏到了奈何桥头,也还是过不了奈何桥去……
“这叫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唉——人到了这个时候,说啥都是枉然……”
西天边那个快要燃尽似的火球,依然慢慢地下沉着,依然血红血红的燃烧着。天和地都被这夕阳和晚霞映照着,红彤彤地一派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