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954400000004

第4章 福星老汉的病,就象是单丝儿吊着个大葫芦——危险得很哪

村人们回想起当时刘翠蓉离走的情景,福星是不情愿让她走的,可是又非得让她走不行,因为他是何等身份何等样的人物,怎么能背上个破坏他人家庭的孬名声呢?他只有这样做。他看着刘翠蓉的身影,消失在故道沙滩路尽头的时候,却两手抱着头哭了,木腿捣地有声,说道:“翠蓉,你好精明的一个人儿,怎么就看不透呢?我哪里是骂你呢,亲你还亲不够咧;我哪里是赶你走哇,巴不得你陪我白头到老,死了也埋在一个墓坑里!可是……可是……他妈的,苍天作弄人呀……”

尽管是半路夫妻,亦或是姘居也罢,拉帮套也罢,人非草木,毕竟是有感情的。刘翠蓉走后,他福星就蒙头裹脚黑睡了三天!这自然也不奇怪,村人们也都理解:鸿雁丧偶尚且不肯自生,何况是人呢?人有七情六欲。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谁也不愿意耐得寂寞。到了第四天,福星早早地起来吃过了饭,做出一件令村人们意想不到的事儿。

你看他不慌不忙,独自个儿一瓢水,一把泥,一块砖地在屋门前其冠如盖的老槐树下,垒起了一个宽一米,长六尺,高八十公分的台子来。用白灰碾了又碾,抹了再抹,直到光滑平溜得自己满意方才罢休。这就使得村人们好奇,引得几个老伙计围着团团转,看了笑,笑了又看,莫名其妙地发问:

“福星,你这是弄的啥家伙?”王秋实忍不住地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

“搭戏台子么?到哪个小人国里接戏班子去!”葛万山“吧嗒”着烟袋,“哈哈”地笑着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噢——我明白了!你老家伙关起门来三天不出屋,三天不见人,倒憋出个点子来,你行!你是掌鞋的不用锥子——真(针)行!好事儿,好事儿呀……”王秋实点着头说。

“天机不可泄漏,当心遭五雷轰顶哟!”福星故弄玄虚地样子,看着老伙计们,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哈哈……真难为你想得出来。”

“哈哈……要饭的牵个猴,穷玩呗。”

“哈哈……”

“哈哈……”

又过了几天,福星老汉就在那干透了的台子上,摆出了崭新的茶瓶和茶碗,而且还兼有些杂货,如香烟、火柴、瓜籽、糖块什么的。村人们这才明白:好一个干净利落的茶摊儿,让这个残疾荣誉军人办起来了。开张那天,后生们爬到树上,将一挂长鞭放响,噼里叭啦,震得村人们捂着耳朵,似乎把故道里的这个古黄滩村庄,也震得微微晃动了几下。老伙计们更是小题大作,在王秋实的窜掇下,到乡政府驻地的供销社商店里,买了一块匾,写上“开业大吉”送了去。喜得福星老汉直不闲得倒腾着一木一肉两条腿,合不拢嘴巴似的,说:“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原是个让大伙前来说话聊天侃大山的茶摊儿,值不得你们破费贺匾。如此看来,我还得置酒款待你们哪……”

大伙儿哈哈一阵笑:“热闹,凑的不就是个热闹吗?……”

来凑热闹的年轻后生们,为了讨古黄滩村庄上绝对权威人物的高兴,便说了几句“恭喜发财”之类的恭维话,谁料想福星老汉听了勃然大怒,半条木腿捣地有声地喝道:“你们说那些话纯粹是放屁!是对我的侮辱!你们当我这么做是为了赚钱吗?我说钱是龟孙!是万恶之源,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哪里知道,古人有个叫王衍的,一生从不言钱。他的妻子故意将钱放在房中显眼的地方,挡住他走路,就是想逼他说出一个“钱”字来。谁知这王衍看见,因堵住他走路,叫他妻子把“阿堵物”拿开,毕竟就不说钱。无非是嫌它铜臭,所以绝口不谈,不谈自然不贪。哪象如今的人,一经讲起钱来,心花儿都乐开了!不但不怕它咬手,更还不择手段,去偷去抢,坑蒙拐骗,莫不以它为命。并且历来以命交结它的,也就不在少数。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是这个道理。你们是上中学的学生了用柴棒在地上写出个“钱”字来,看看那字身旁的两个“戈”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说若妄想亲近它,自然就要大动干戈,难免就闹不出人命案来!我是什么人?我能痴那个心吗?我能妄那个想吗?笑话,那不是天大加地大的笑话吗?我办茶摊儿,完完全全不图利润薄厚,够本就行,甚至可以说再搭上一点半星的,也无所谓,其目的是为了图个热闹!小子们,别把我看在钱眼里,咹?……”

于是,后生们就红着脸笑,说您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您是黄河故道里首屈一指的人物,您是不愁吃喝的残疾功臣,当然不用钻在钱里了。又说“钱不是万能的,但离开了钱却是万万不行的!”说着话便吆喝一声跑开了。

福星便又笑了,用手指点着后生们的背影,骂道:“这些个小狗日的们,脑瓜子里想的,可是跟咱们大不一样了呵……”

“是呵是呵,世界是他们的了……”

福星心里是怎么想的,王秋实等几个老伙计当然雪清明白。大家有事没事的到这里来,不管它是“茉莉”还是“龙井”,还是信阳“毛尖”花果山“云雾”,不等泡下色来,端起壶就往碗里倒,吃溜吃溜喝得欢。谈古论今吹吹牛皮,倒也觉得心宽意畅神清气爽。寻常里有个烦恼,这阵儿都忘的一干二净。有时候福星高兴了,便讲一些茶道给他们听。他说他抗美援朝时,在战壕里听那个四川籍的指导员讲的。“他说喝茶是一种文化。其实在上甘岭战斗最残酷的那些日子里,嗓子干的冒烟,别说喝茶、喝水、喝尿也寻不着呀!”

老伙计们就是一阵笑。福星并不笑,接着他讲指导员讲的茶道。

“正经的喝茶,是非常有讲究的,不然它怎么能称得上一种文化呢?天府之国的省会蓉城,不但各样西域名茶令你称美叫绝,而那与众不同的茶文化,更让你回味无穷。那全个城里,茶座、茶坊、茶摊、茶楼到处可见;那桌椅全是青一色竹子做成的,式样独特,做工精细。你要问到底精细到个什么程度,当然不知道,因为咱们谁也没去过,谁也没见过,反正你朝好处想吧。”

伙计们喝着茶,吸着烟,说:“行啦行啦,你就别卖关子了,咋听的咋说出来不就完了么……”

福星笑着点点头,接着说道:“当茶客走进茶坊择位落坐时,茶坊的老板或跑堂的,就会过来问你:‘请问你泡姑娘,还是泡媳妇?’”

“操!那原来是跟妓院差不多的地方!”王秋实喝着茶,闻听那句话,呛得直咳嗽,笑着说。

“着哪门子急呀!”葛万山并没有笑,“听福星说出其中缘故,未必就如你歪想那般。”

福星摇了摇头:“若是你初来乍到,还真以为这里面包裹着色情方面呢。其实不然,因为当地人习惯地将明前茶称之为‘姑娘’,将明后茶称之为‘媳妇’。熟悉的茶客自然会回复,喜欢‘姑娘’的泡‘姑娘’,喜欢‘媳妇’的泡‘媳妇’;生客人当然就目瞪口呆想入非非了,老板和跑堂的自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茶客和茶坊的服务人员无声会话,更是具有特色。当你将一壶茶喝完,掀开茶盖仰在桌上时,服务员马上就会满面笑容地走过来为你续水;若是你盖上茶壶,服务人员就会过来领你去结帐。

“泡茶所用的杯、壶,也都有很多讲究。说是由于天府之国以古老、久远而著称于世,因此茶坊老板在购茶具时,尤其乐意选择色调深老,造型古朴的。特别对那些烧出来就带有瑕缝的杯、壶,更是乐购不疲称心如意。为什么呢?据说采用有缝的杯、壶沏茶,川茶的天然芳香会不时地从缝隙中散发出来,给茶客以极大的吸引和诱惑,你说有趣不?”

“有趣,有趣!“老伙计们说,”这就是一种茶文化,当然是有学问的了……”

如此一来,往往会把大伙的兴致激起来,于是便摆开了龙门阵。

王秋实先捂着嘴笑了一阵,然后说道:“您大伙都知道乡政府里秘书大刘吧?那回第一次去六朝古都的南京城,下了火车搭电车,您说怎地?身子还没全挤进电车内,就被自动关闭的车门挟住了,于是就大声喊:‘喂喂喂,别慌忙着关门呀,挟住我的腚啦!快开一下,开一下,喂……’售票员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一听他这土声土气大喊大叫,先就恼了,连眼加眉毛恨不得都倒竖起来,吼道:‘嚎什么嚎?烦人!腚腚的多难听,多不文明,那叫屁股,屁股!去哪的?买票买票!’这大刘本来是去武定门的,刚才因为说腚遭了一顿没趣,如何还再敢说这些土话。于是想了想,把一角钱的票子递了过去,怯怯的说:‘同志,我……我是去捂屁股门的……’那售票员一听,‘扑哧’笑了,笑得前张后仰的,笑得用手帕儿擦泪,连满车的人都看着他笑。大刘觉得受到了侮辱,下车后便一直想寻找个什么机会茬口的,报复一下看不起乡巴佬的都市人。他溜进了商场,忽然发现了机会,便吆喝着柜台里的漂亮服务员:‘嗳嗳——过这头来,过这头来,快点!’指着柜台里的东西,问:‘这是啥东西?’服务员瞅了瞅他,随口答道:‘枕头’。真是的,连枕头都不认得,还进南京大商场……’这大刘又故作惊讶地样子,又问:‘枕头是干啥用的?’服务员不耐烦了;枕头枕头就是枕头,干啥用的?你晚上睡觉不枕枕头呀!’于是大刘就笑,说城市里的人倒是新鲜,睡觉还枕枕头。我没听说过还用这玩艺儿。服务员见他傻拉巴叽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他一句:‘那你睡觉枕什么,砖头、瓦块、还是自己的臭袜子?’

“大刘终于等来了机会,于是特别大声地说:‘我枕你的胳膊,你枕我的胳膊呀!’‘谁枕你的胳膊?!’服务员漂亮的脸蛋气得通红,又叫又骂又捂脸,大骂流氓、流氓,快来抓流氓!’到了这个时候,你道大刘如何?他把脖梗子一拧,理直气壮地说:‘你问我枕什么,我当然说实话了,就是你枕我的胳膊,我枕你的胳膊,不信跟我去问我媳妇去……’”

一片笑声荡漾出去。如此一来,不仅是福星本人愉快,连同他的这帮伙计老不死们,也都是异常开心。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谁也不愿意自己年轻长寿呢?可是……可是福星老汉这一病倒,可就大大扫了村人们的兴致,尤其对王秋实他们一些老伙计们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件大事。这意味着什么呢?单单是他们每天得以消遣的场所倒闭?恐怕不是那么单纯那么简单吧。最主要是的是福星老汉的生死存亡,可能会直接关系到他们每个人的吉凶祸福。这是信号,兔死狐悲哩。别看他们一个个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却嘣嘣地敲着小鼓,隐隐震得肝疼肺疼,满肚子里包着刺针似的。

总算还好,福星老汉还不曾伸腿闭眼挺尸在床上,尽管气若游丝昏昏迷迷,总还是存有着康复的希望,于是便有人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世人谁也改变不了的自然现象。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生病之理?只是这福星老汉么……兴许是没事儿的……”

“能有什么事儿?没事儿的……”

“没事儿就好……”

满满腾腾的一屋子人,渐渐地一层一层地开始走离屋子去。最后剩下几个不走的,也就是王秋实他们几个莫逆之交的老伙计了。在他们这几个人之间,有一辈子没有走出黄河故道,没离开过古黄滩村家门,只知道腿插在地墒沟里,鞭杆戳着牛腚,一年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土地里出力流汗的王秋实;有几乎一年到头都不着家、靠着凿石锻磨手艺闯江湖的艺人葛万山,如今上了年纪,也就不出远门。手艺人在家里,也还是闲不住的;有指望相面、卜卦、看风水破凶宅,偶尔也下下假神驱邪赶鬼糊弄饭吃的李乾坤。村人们都称他为李先生。另外还有张老三,木匠;马老四、铁匠,时常在家院门口安盘红炉。儿子马驹身强力壮,拉着风箱,悠然地来来去去,姿势既优雅又优美。待老父亲在红炉里挟出一块红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时,马驹便轮起十几斤重的大铁锤,在父亲小铁锤的叮叮噹噹指挥下,有轻有重有板有眼,声音好听极啦。不一会一件东西打成了,或刀、或铲、或锄、或钩、或大钉、门钉、枣胡子钉等等,多是村人们时常用的农具。

在他们这些老伙计们中间,最有学问的,莫过于李乾坤李先生了。他是在日本鬼子血洗古黄滩几年后,从外村新搬进古黄滩村落户的。自小在庙上长大,后来又跟牵骆驼的人闯荡过江湖,所以经多见广。伙计们在一起闲聊时,偶尔便会请教他许多问题,比如说风水,他就说风水是一门地学,不能不信。他还正经八本地说:“当年赤松子将地学正经《青囊经》三卷授给黄石公,黄石公又将它传授给张良,张良广收门徒,传之四方,造福人类。其中卷《化机篇》说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地气天文本为一体。人秉天地阴阳二气所生,岂能不信地学?地学传到东晋郭景纯先生,他著《葬书》,将地学大为发展,并使阴宅之学更臻完善。《葬书》上说:‘占山之法,以势为难,而行次之。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障,千乘之葬;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势如重屋,茂草乔木,开府建国;势如惊蛇,曲屈徐斜,灭国亡家;势如戈矛,兵死形囚;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可见这阴宅之学,功夫深得很哩!不是轻易能探求得到的。”

老伙计们听了他这番话,无不摇头发笑,说他是说的天书,谁也不懂得,让他具体举例说明。于是这李先生想了想便说:“自古以来,风水之事不能不讲,当年朱洪武贫,不能葬父母,祷告上天,代为看管,用芦席将父母尸体裹好,浅浅下葬。后来,扫平群雄,得了天下,打发刘伯温到凤阳老家营造皇陵。刘伯温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然后对人说,原来皇上的双亲,是葬在龙口里的,怪不得今日坐江山。葬在龙口里出天子,葬在凤口里出皇后,葬在大鹏口里出将相。”

于是老伙计们就笑,就问他:“你给人家看了这么多年风水,哪里的风水宝地是你看的?出了什么了不起富贵人物?有好风水宝地,你还不自己留着?别拿外面混饭吃的话蒙咱老哥几个了。要说汉刘邦的老陵还是风水宝地,谁不信?吃了条子屙笼套肚子里编呗……”

大伙都笑了。李先生也笑了。然后他又说:“我不怕你们不相信,待我讲个真实的故事你们听听,看你们相信不相信。”

“讲吧讲吧,不管相信不相信,咱们愿意听听,把你那骗人的一半假话一半空全部掏出来。”

李先生一脸认真的样子,说:“你们都知道宋氏家族吧?宋氏家族中的祖辈里有位韩老先生,你们相信不相信?”

“胡屌扯!宋姓的祖辈里,怎么能有姓韩的?”

“越说越离奇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负责任,要有证据,宋氏的后人知道了,要告你……”

“看看,看看,”李先生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就知道谁都会说这话荒唐,其中缘故,您听我慢慢道来:世居在广东海南岛文昌县古路园村的韩家,一母同胞兄弟三人,大儿韩正准,二儿韩致准,三儿韩教准。由于家境不好迫于生计,大儿韩正准在青少年时代,就随他人到异国他乡谋生去了;二儿韩致准也同样因为家庭生活所迫,送给堂舅为其养子,改舅父宋姓。初名宋嘉树,又名宋耀如。这人便是宋氏三姐妹三兄弟的父亲。宋耀如的养父也是文昌县人,曾在美国马萨州波士顿开设一家茶丝商店,苦于膝下无子,眼看要断了他宋家这一脉传人。孔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这位宋家的韩老先生,从广东流落到四川在川北一个县的乡下以教书为生。韩老先生擅长堪舆学,日常课以外,有时也给人家去看风水。所以很受地方敬重。后来韩老先生夫人病故,按照中国传统的风俗习惯,应该把死者的灵柩运回广东原籍安葬,但这不是教书先生所能办到的事,只能就地入土为安。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韩老先生是懂风水的,看哪里风水好,必然就会将夫人埋在哪里。可是韩老先生看中的穴地,竟然大出众人们的意料,他选中的穴地,竟然是一块三面环水的凹地,地名园。这鄋园地方常受水荡之害,村人们都不愿将庄稼种在那里。说是白搭种子白出力,韩老先生竟然舍得的将夫人的尸骨长年累月地浸泡在水中,于心何忍?真是不可思议。韩老先生埋葬了夫人之后,终于也忍不住向人透出了真情。他说鄋园这块凹地,却是一块宝地,百年之后,后代女性中,必然出贵人。韩老先生还撰写了墓志铭立了碑。那年我游到四川,就专门到鄋园去看过。那墓志铭为四言八句,共计三十二字,是:‘失数者绌,恃数者偏。事以载理,人可回天,粤岭悠远,蜀江回旋,鄋园封树,于宅万年’。这三十二个字的铭文,说明了好多问题,文字精炼,富有哲理,绝不是一般三家村学究的手笔,从而显示出韩老先生的学养之深。据说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有一次路过鄋园,夫妇二人还特地谒墓致祭,宋子文则托故不去。这可是有根有据,你们总该相信了吧?风水不是迷信,它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时髦的说法是自然科学,只不过没被世人普遍地挖掘和认识罢了……”

老伙计们听了后,便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说:“如此说来,你说的风水这玄东西,当真还是信就有呢?”

李先生就“哈哈”地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到底你们还是不信哪……”

老伙计们笑过一阵,便又转了话题:“李先生,你是还俗的和尚,在三教中佛占首位,你能给我们讲讲佛、道、儒之间的区别吗?”

“我讲不好,也就是胡乱说说而已。”李先生喝口水润了润嗓子,象说评书似的说道,“佛、道、儒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卖的都是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凡道总分两层:一层叫道面子,一层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不就有分别了。比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子,披件鹤氅;道士剃了头,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着呼唤起来了,对不对?”

伙计们听得津津有味,就点头连声说:“是这么回事,一点儿都不假的,你往下说。”

又问:“既然道里子都是一样,那么这同处在什么地方?异处又在什么地方?何以有大小之分?你说儒教最大,又大在什么地方?”

“哈哈,你们在盘我的道么?我肯定会让你们失望的。说不好,不说也罢了……”李先生摇头摆手,刹住了喉咙里正欲往外泄出的话头。

“咋又卖起关子来了?再卖关子也没谁给你加价钱!你以为是在行走江湖,坑蒙诈骗呢?咱哥几个可不理那个茬!趁早地说吧,让咱们也长长见识。你可别越驾越往胳膊上屙啊……”

李先生咧嘴笑笑:“那咱们就继续接着书归正传。”

“说吧说吧,咱们好好地听着哩。”

“佛、道、儒三教的共同处,恐怕大概都是诱人从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圣人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偏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才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至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十八层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要说外国的一些教门,更要为争教兴兵接战,在美国当总统必须得是基督教徒!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角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是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期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你想想看,桀、纣之为君是,而民就全是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了吗?他却又要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弄得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根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个改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得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

老伙计们听得摇头叹气,一个个说:“李先生,你给咱们讲这些,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天书似的什么家伙,一点也听不懂!倒不如你给咱们讲讲你在江湖上闯荡那些年,是咋着相面算卦欺骗人的呢……”

“看看,看看,”李先生委屈地说,“你们让我讲,我不讲不行,为了让你们几个老家伙增知识长见识,我都说得口干舌噪,喉咙里冒烟,不但不同情不可怜不领情不奖赏,反而还说我是个江湖骗子!也罢,文化大革命把那个行骗的饭碗革了去了,日后也不再指望它吃饭了,说给你们听听又有何妨?你们听着呵!”

老伙计们就又笑了一回,得意洋洋地吸着烟,或者端起茶碗,“吃溜吃溜”喝几口茶。往往这个时候,福星就走到屋里,简单地弄上几样喝酒的小菜,待会儿大家喝上几杯。

李先生继续发表演说。“说到卜卦,还得说到儒教上。各宗教家的书,总不及儒家的《易经》最为精妙。《易经》一书专讲爻象。何以谓之爻象呢?你且看这‘爻’字,“他用手拣根柴棍儿,在溜平地上边划边说,“一撇,一捺,这是一交;下面又是一撇一捺,这是又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尽在于这两交了。初交为正,再交为变,一正一变,互相乘除,就没有纪极了。这个道理很精微,数学家们略略懂得。他们说同名相乘为‘正’,异名相乘为‘负’,无论你加减乘除,怎样变法,总出不了这‘正’、‘负’两个字的范围。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思可也’,只有个再,没有个三……”

老伙计们又是听得目瞪口呆,不得不服气地说:“看来吃行骗这碗饭也是不容易,真真假假谁又辩得清呢?但真真假假你得说得让人家信服,这就难了。”

“其实不难。”李先生又摆出那极有学问的样子,说道,“《红楼梦》书上说:‘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这真假二字如何分得清辩得明呢?好办,再到那《西游记》里去找答案。《西游记》是部传道的书,满纸满篇都是寓言。他说乌鸡国王现坐着的是假王,真王却在八角琉璃井内。现在乌鸡国的天理国法、人情,就是坐在乌鸡国金銮殿上的那个假王。只有把这个假王打死,然后才能慢慢地从八角琉璃井中把真王请出来。等到真天理、国法、人情出来,天下就太平了。“这真王假王如何分别出来呢?那么就叫太子去问母后,便知道了。母后说:‘三年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这‘冷、暖’二字,就是真、假的凭据了。讲公利的人,全是一片爱人的心,所以发出口来的是暖气;讲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发出口来的是冷气。你们说这话在理不?是不是这样的?”

“一点也不假,一点也不错……”老伙计们不住地点着头,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王秋实就会朝小屋里呶呶嘴,大声地喊道:“福星,你鼓捣好了没有?”

“好啦,好啦,”福星在小屋里应道,“你们就刹戏吧。”

“刹戏,刹戏,咱们痛痛快快地喝酒去……”

说、笑、逗、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热闹情景啊!可现在……唉!他老福星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而且还病得不轻,就好象是单丝儿吊着个大葫芦!你说危险不?

屋子里的气氛是惶惶不安的,似乎又是凝固似的沉默着。许久以后,他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再次半躬着腰又围靠在床沿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福星老汉的气色。

“我说不会的吧,”王秋实首先又自言自语地说,“人不比蒙虫,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杀只鸡它还在院子里扑楞扑楞一阵子。在朝鲜战场上,你肠子都挤嘟到肚皮外边来,硬是死攥住马尾巴,还跑了五六里路,这点头疼脑热的小病,又算得了什么……”

福星老汉这阵儿轻轻地,而且又是艰难似的摇了摇头,撇了撇嘴,欲言又止。大概是因为听了王秋实提及他在朝鲜战场上那次负伤,可谓是九死一生!原就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料到老了老了,竟然落得如此这般的可怜下场。他勉强咧嘴笑了一下,虽笑而苦,那是苦笑,苦极了,比哭还难看。

李先生探过身子去,若有所思地轻声问:“福星,你自己感觉咋样?”

“没事儿,”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怕啥子呀,不就是死吗?一伸腿一闭眼也就解脱了。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活到百岁也是死,早死晚死反正都逃脱不掉一个死……”

“哎呀,我的老兄弟,”李先生又郑重其事地问,“你觉得怎样就怎样说嘛,咋又扯到死上去了,判官一查没有你的名,你发个昏还得回到阳间里来,该享福享福,该受罪受罪;话说回来,你若要是该死,阳间的亲朋好友再多,拉都拉不住你!我瞅你,这就是一场小灾,无大碍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就咱老兄弟几人,比如你觉得哪里难受,难受得不行,哪儿?”

“说不准,那哪里说得准头哇,”他吃力地动了动身子,“好象……好象胸口上这块地方吧……这儿……就胸口这儿……”

“胸口……这儿?嗯……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说得么,我寻思的不会错的。完全应该是胸口窝这部位的!”李先生好象早就胸有成竹,用神秘兮兮地眼神,扫视了一遍大家的脸,这才又接着追问下去,“是憋得难受,还是疼得不行?实说,你给我实情实说!”

“疼……”

“是悠悠地疼,还是撕心掏肺地疼?”

“哎呀……”

“你说么!”

“……”

福星老汉有些不耐烦了,切了切牙,微闭双目,不再吭声了。

李先生轻轻地掀开被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查看了一番福星的胸部。几个老伙计也都探过身去,目光都集中在福星的胸部上看了一下,然后李先生又将被头给他掖好,鼻孔里轻轻地“嗯”出声儿来。他看了看王秋实,葛万山,张老三和马老四,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咂了咂嘴,给人一种矛盾的感觉。却又说,“不要紧的,我说不要紧……的!”

“吉人自有天象,当然是不要紧的了。”

“不要紧的……”

老伙计几个都附和着李先生这么说。不过福星老汉好象对自己的病情非常明白,似乎觉得十有八九得去见阎王。那阴曹地府里,有他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不然的话,阴阳两隔又如何能见得着面?到阴司里也不寂寞的。不过,大家知道他的脾气,他是决不愿意在别人眼里,尤其是在这几位莫逆之交的老伙计们眼里,看到那种对待垂死人哀伤的目光。他宁愿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死过去,就象一个疲劳过度的人,甜甜地做了一回春梦一般,一睡再不醒转来。那岂不是一种幸福,一种前世修来的福吗?那是一种享受,一种无以伦比绝美的享受……想到这里,他挣扎了一下想坐起身来,但同时被几双枯柴似的老手按住了。

“莫动,莫动,安稳着,好好地歇着吧,还是睡着舒坦些。”

“是了,是了,坐起来头会晕的,还是躺着……”

“一切事有我们老哥几个呢……”

福星老汉无可奈何,只得又苦笑一下,鼓足了气脉说:“你们放心好啦,我是死不了的……”

“就是就是,你福星福大命造化大,吉人自有天象,怎么能说到那个字上去?”一直嘴闭得象宵禁的城门的葛万山,这时候哆嗦着嘴唇说出话来。接着是张老三,马老四都说出许多吉利话。

既然如此,但愿如此,大家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现出来放心的神情。

离开了床沿,出得屋来,大家在屋门外的大槐树下,一如往常地坐在茶摊儿旁,想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自然而然地又扯起陈年古道儿的往事儿。使得他们引以为快的,并且时常不厌其烦挂在嘴边上的话题,那就是当年他们几个,用酒瓶子在晒红米的高梁地里,砸死那个贪花姑娘的小日本鬼子。葛万山有声有色地说:“可笑的是那个小日本鬼子,还真以为自己艳福不浅,抱着个黄花大姑娘能受用一番呢,哪知道到死都不知道,竟然跟他长着一样尿尿家伙的你王秋实呀!”

“咳咳!可别再提那回啦,他福星老家伙当时鞋底搞油溜之大吉不要紧,那个该天杀的歪鼻子汉奸赵黑熊,硬说是我干的。”说到这里,他缩了缩脖子,“这吃饭的家伙,险些儿给日本鬼砍下来当球踢!”继而他又说出一大套如何如何死里逃生,怎样怎样夜闯闺房,这般这般难中结姻缘,等等。

张老三咧着没门牙的大嘴,笑得眼里挤出老泪来。口水抽出嘴外一条透明的长线,并抢口说道:“别人都说是因祸得福,你倒好,竟然是因祸得妻,算你老家伙当年烧了高香,走了鸿运,冥冥中神灵保佑你。呃,你当时也学学柳下惠坐怀不乱了没有?咹?”

王秋实摇了摇头:“如今尽管你怎么说都行,可当时,乖乖,那是魂不附体呀……”

李先生却是一直都打不起精神来。此刻他手里捻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片儿,正在默默地卜卦。你看他将纸片儿从右手倒到左手,又从左手倒到右手,一算之下,得了个兑上坎下的困卦,不禁替福星老哥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可见这卦象凶多吉少。不过,这倒也证明了他的另一种判断是准确的。这时候,他不耐烦地截住了大家兴致的话头,说道:“算啦算啦!好汉莫提当年勇,如今……如今不如个赖蛤蟆。”接着他又朝屋里呶了呶嘴,“您当福星他真地平安无事儿吗?唏——”

顿时大家便鸦雀无声,心忽地又悬到了半天空去,象是被这突然升腾起来的一股惊悸侵袭着……

一抹迟凝如血地残阳,照射在王秋实老汉的额头上。他听李先生如此一说之后,心里激凌凌又打了个寒战。李先生是什么人?走南闯北,经多见广,算命卜卦,不说有半仙之称,甚少也有那么点先知先觉。若不是文化大革命革了他的那个饭碗,如今还不知在哪里闯荡,吃香的喝辣的呢!王秋实意识到福星病情的严重性,用乞求的目光,盯着李先生的脸,一字一顿,重如千斤似的低声问:“伙计,你——可要说——实话,他——真不行了——么?”

此刻,王秋实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福星老哥这回真的要不行了。在他们这几个老伙计之中,数他和福星的交情最厚。记得那还是光腚的儿时,一天夜里,他和福星两个人结伴去偷人家的西瓜。刚从高梁棵里小心谨慎地爬到瓜地里,还没曾得手,就被一声喝斥吓住了,趴在瓜秧里嘴啃着地,腚撅朝天,一动也不敢动。

这事儿发生的原因,还得从白天说起。日头正午的时候,故道对岸村庄上的李憨子,拉了一平板车西瓜到古黄滩村里来。说是地连边的隔河邻居,头份子熟透的西瓜,理当先让老少爷们尝尝鲜。有钱的拿钱买,一角钱一斤;没钱的拿粮食换,一斤麦二斤西瓜,既没有钱又舍不得拿粮换而且又想吃瓜怎么办?那就啥也不用说,给个笑脸,只管抱了去,反正得让老少爷得吃上瓜……

话是这么说,谁没钱没粮去白吃人家的瓜呢?这便是做生意人的精明处。故道乡村的人们,日子过得虽穷,但却把情面看得十分贵重。就说李憨子把西瓜拉到古黄滩村里来,那是人家看得起古黄滩的村人们,给古黄滩村人们的面子!又道是人面贵如金,张口容易合口难,无论如何也不能薄了人家的这份情义。于是乎,在一个平常跟李憨子交情甚好的人的张罗下,每家都来大大小小地抱上一个,称了斤两,拿回家去,或送钱或送粮过去。这就是故道人的性格。

晚上几个小伙伴在村北的河里洗澡,又在村头上玩耍了一阵,便各自回家去了。福星悄悄地拉了王秋实一把,“让他们走吧,我还有事儿对你说。”

王秋实问:“你有啥事儿,说出来。”

“我想吃西瓜。”

“我也想吃西瓜,可哪有西瓜让咱们吃!”

“我有办法。”

“去你的鸡巴蛋吧,”王秋实笑着说,“你有什么办法?除非去偷!”

“你说的对,就是去偷!”

“这就去?”

“这就去。”

于是,他们俩便在夜色的掩护下,干起了做贼的勾当。哪料想刚爬到瓜地边上,不但做贼不成,反而被人家当场捉住了。

“小兔崽子,动一动我就打断您俩的小腿!”

“倒霉!”福星暗暗地在心里说,刚才侦察得够仔细够认真的,并没有发现旁边有人,才敢爬到地里来的,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怎么突然就冒出个大汉来?这大汉就是李憨子,手里拎着根齐眉高的白腊杆子。据说白腊杆子能避邪,孤魂野鬼,妖魔精怪,见了白腊杆子都远远避开。现在,李憨子就拿着白腊杆子站在他们俩跟前,不叫他俩动,他俩就不敢动。就那么头拱着地,腚撅朝天,只要一张嘴,就能嘴着泥。

“妈那个巴子的,站起来!”李憨子凶神恶煞般吼了一声。只好惟命是从,他俩慢慢腾腾地站起来,头也不敢抬,大气儿也不敢喘。又听李憨子骂道,“狗日的东西起来的,想吃瓜就大模大样的到瓜庵子里来找我要,老子还乐意给,不比干这勾当好么!你俩个在高梁地棵里鬼鬼祟祟的,我就发现了,还以为是乱尸岗上的小鬼小怪呢,却原来是俩个小活鬼!妈那个巴子的,每人得揍十鞋底!撅起腚来——”

“叔叔,二十鞋底都揍我腚上吧,是我出的主意。”福星边说边两只胳膊撑着地,躬身撅起小屁股来,拉出了挨揍的架势。

“叔叔,别打他,是我让他出的主意,二十鞋底都打在我腚上吧……”王秋实也似福星那般架势,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噫!”李憨子被这俩个光腚孩子的举动惊呆了。迟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笑骂道:“瞧,这俩个小狗娘养的,胎毛儿没褪,倒还怪义气哩,稀罕,稀罕!不打啦,罚!跟我到庵子这边来。”

一听说不挨鞋底,他俩庆幸地扮了个鬼脸,但又听说要罚,又不知如何罚法,也只好乖乖地服从命令听指挥,怯怯地跟着李憨子腚后走。

来到瓜地头上的庵子旁边,李憨子坐在瓜棚下的绳绷软床上,用白腊杆子指着地上摘好的两个大西瓜,说:“看见了没,一人一个,立时给我吃了!吃不了还得挨揍……”

天哪,地上的两个大西瓜,每个至少也得有十五六斤,如何吃得下去?福星“啊”了一声,然后怯怯地说:“叔叔,你还是打我的腚吧,那么大的西瓜,撑破我的肚皮也吃不下去……”

王秋实也跟着说:“我也吃不下去,别罚啦,还是受打吧……”

李憨子急了,“嚯”地从软床上站起来,骂道:“打不能打,罚不能罚,当哪门子的小偷?我操您俩的娘,还不抱着西瓜给我滚!滚……”

有惊无失,反而又得!他俩一个抱着一个西瓜出了瓜地,行走在夜色笼罩的漫野沙滩上,象征战凯旋而归的将士,一边走一边笑。福星说:“虽然挨了几句骂,好在没受皮肉之苦,而且还又送了西瓜。不管怎么说,反正达到了今夜出击的目的了!”

王秋实接着就说:“骂几句怕啥,随着夜风刮跑了,既沾不着身上,又带不到脸上,你瞅那天空,照样还是‘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夜里发光亮晶晶’。明天要再给西瓜,我宁愿再挨他几句骂咧……”

“是呀,”福星就昂起脸来,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对王秋实说,“你看今夜天上的星星多亮,眨着眼儿地笑咱们呢!牛郎星、织女星,八角琉璃井,少了一块砖……哎呀!快到七月七了,咱可别忘了半夜里趴在葡萄架底下听听牛郎织女说些甚么话,是哭呢还是笑呢,是搂呢还是抱着亲嘴呢……”

“嘻嘻……”

那天晚上天空的星星特别亮,夜风也特别地爽!就连那小漫河里,也是蛙声一片,此起彼伏,觉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悦耳动听……

唉——俱往矣。转眼就是几十年的光景过去。岁月悠悠,苍天不老,可是这人……人啊!竟成了土埋到脖子,风烛残年说不行就眼看着不行了。谁料想他福大命大造化大的老福星,辉辉煌煌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老了老了,竟也落到眼下这般地竟地!回想起他俩这几十年,除去福星抗美援朝的那五年外,一直都算是形影不离。至于说吃用的东西,从来不分你我,遇着饭就吃,遇着活就干。如果用“亲密无间”来形容他俩,那是再恰如其分也没有了。当然,绝对的亲密无间是没有的,只是相对而言罢了。就这么好的关系,就这么深的感情,就这么一个刚强正直无以论比的人,怎忍心让他就象这降临的夜色一样,无声无息地与世长辞了呢?苍天太残酷,太无情了。

生命,越是在走近人生旅程终点的老人眼里,越显示出它的神圣,它的吝啬,以及它本身固有的魅力。它就象一把无形的巨手,可怕地攥住了老人的心,攥住了王秋实以及所有老人早就寂灭了的希望。有人说,生命在它即将熄灭的时候,是十分狰狞可怖的;但也有人说,生命在它就要完结的瞬间,则又是无比美丽而安详的。狰狞可怖也罢,美丽安详也罢,这些此刻且没有工夫去理论它,而眼下最要紧的是,这几个老伙计全都集中精神、屏住呼吸,可怜巴巴地盯住李先生那时阴时阳变幻莫测的驴头大长脸,期待着他能把攥住他们心的那只无形且又绝情的巨手掰掉!

可是,你看那这阵儿的李先生,却是异常的沉着异常冷静。似乎他全然不理解老伙计们此刻焦灼的心,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只顾“吱溜吱溜”吸他的烟。

此时此刻,李先生的心情到底如何呢?他既不象王秋实那样无比难过,又不似葛万山、张老三、马老四他们那们恐惶不安,而是非常矛盾,非常复杂,非常之非常的。因为他心中想说的,决不敢轻易地让它冲口而出。这不仅仅是与一个人性命攸关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他在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地掂量着自己日后的声誉,给自己的一生所作所为盖棺定论的问题。尽管明暸自己以前那些不地道的行骗行为,但他更知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古训。如果……那将会给自己入土以后,留下个什么名声呢?况且,况且自己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准确把握,只是估计推算而已,如何能不让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也为难,那也为难呢?

他嘴里噙住烟,手里却捻动着火柴,许久不去划着火柴点燃烟。又低头寻思了良久,这才难心苛意地张开哆嗦的嘴唇,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想我李乾坤应了半世的先生,着实是惭愧呀。‘先生’这两个字,岂是一般人随便敢胡乱担当的!别人不说,您老伙计谁不知道我的底细;只不过自幼在庙里长大,跟着师兄们念经识字;后来还俗不当和尚,只不过又跟牵骆驼的江湖人混过一些时日,全靠察颜观色信口胡诌混碗江湖饭吃,这也是形势所迫呀!根本没啥地地道道的真本事。如果硬着头皮说是本事呢,无非是经验得多了,见识广了,看气色断吉凶,略知大概而已。但话又说回来,归到今天的正题上,依我的经验看呢,他福星老哥这回的气色么,打个比方吧,就象是那单丝儿吊着个大葫芦,您说危险不危险呀?不过呢?可……这话也难说……着实是难说呀……”

李先生的这一番话,说得这些个有着同病相怜的老伙计们,禁不住老泪从浑浊的眼里滚出来。一种恐惧、惆怅并混合着悲哀之情油然而生。他们这时刻谁也不再说话,只各自低头沉默,久久地沉默着。后来,又一个个长吁短叹,抬起头来望天,好象要在夜色渐浓的苍穹中寻觅什么。寻觅什么呢?只看见那隐隐约约的微弱星点和朦朦胧胧的一勾弯月……忽然,发现一颗闪亮的星星,可惜那是一颗流星,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只是一闪,便瞬间即逝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哦”了一声,尔后在死灰般的脸上,现出来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神情。尽管如此,他们不情愿李先生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可他偏偏说出来了!而且,而且刚才天上的那颗星,是证明他说得话是真实的吗?完啦!这不是彻底地完啦吗?寡妇死儿,还有啥指望呢?原以为福星他福大命大造化大,吉人自有天象,日子越过越好,大家在一起再欢乐几年,你看他这一场病害的,竟然会象瞎子害眼没法治了。

夜色越来越深重,象是天河里泼下来的墨汁一般,在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流淌着。他们仿佛觉得死神驾着浓重的夜色,正从天空中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带着狰狞可怖的奸笑,正欲把他们一口吞噬掉!

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是自然规律,是谁也无法抗拒的,秦始皇怎么样?为寻不死仙药,派徐福带上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东渡重洋到了日本岛,一去不复返。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他是灭祖,大逆不道,可他恼中国的先人,谁能说他不该恼……

其实,死倒也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不死等死。任何一个人,只要是一息尚存,只要是生命的钟摆不停止摆动,都不会放弃生的希望。因为谁都知道,人活着毕竟是有意味的呀!

求生欲又使得他们将惊恐的目光,再次投射到李先生腊黄的驴头大长脸上。他那好象是从枯井深处射出来的目光,那么固执,而且又是那么幽沉啊!此刻,他们又都希望李先生能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只要他能不停顿地说下去,或许就能奇迹般的出现转机希望什么的。可是令他们失望的是,李先生却又刹住了话头。他还能再有什么话说下去呢?人都是有良心的,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这样的当口上,良心不充许他鬼话连篇。只见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使劲地挺了挺佝偻的身子,含含混混地嘟哝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的话,怏怏地走了。

摆在眼下的就是这么个局面。无法可想,无路可投,只得听天由命去罢。

突然,王秋实哆嗦了一下,惊人地蹿起身子来,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色里,急急地又去追赶李先生去了。

同类推荐
  • 天才制造者

    天才制造者

    陈平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学生,甚至是别人眼里的“废物”,但他却有一个特别的身份——天才制造者!只要是他身边的人,全都成了天才!他所在的班级,也因为他成了天才制造班,他所在的班级样样全年级第一,全区第一,全市第一。
  • 亲爱的生活

    亲爱的生活

    《亲爱的生活》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在获奖前夕的作品,也是她迄今最新作品,在一定意义上,正是这部别致而富有深意的小说打动了诺奖评委会。小说讲述了别离与开始、意外与危险、离家与返乡的故事,被认为是门罗最丰富、最完美、最具个性的“集大成之作”。这是关于生活,关于生活的旅途。在这趟旅途中,所有的事都不会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发生。但到最后,这些都不要紧。我们终将原谅这个世界,原谅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一直以如此善意对待的生活,终将以善意回馈你我。亲爱的,生活。
  • 小城故事多(下集)

    小城故事多(下集)

    工厂改制是一个大问题,六一身在其中,亲身感受到改制出现的官商勾结、自买自卖,揭露工厂厂长趁改制之机大肆侵吞国有资产、工人血汗,这里下岗工人在叙说着自己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
  • 心理医生在吗

    心理医生在吗

    《心理医生在吗》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自白,在委婉的叙述中,展现出国家的伤痕苦难、个人的爱恨嗔痴。一个四十五岁,操着蹩脚英文的中国女人,向一名美国心理医生娓娓倾诉出自己的过往。其中饱含着,她对父亲之友“贺叔叔”长达三十九年的爱恋、父亲与贺叔叔在大饥荒和文革前后的恩怨情仇、自己远渡美国后与教授间的情爱纠葛……只是治疗尚未结束,女人已飘然远引。本书(原名《人寰》)是严歌苓的代表作,曾在20世纪90年代末获得华语地区令人瞩目的台湾时报百万大奖,以及2000年的上海文学奖。她也成为了继朱天文之后女性作家获此殊荣的第二人,轰动一时,使作者在十多年前,一跃成为华语地区备受关注的女作家。本书结构在当时看来是大胆的,其题材在今天看来仍旧是时髦的。这就是经典文艺作品的共性——永不过时。台湾作家、出版人詹宏志评价说:“像这一篇委婉动人的小说,它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历史背景……但真正的故事是一个小女孩……直到她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直到她成了中年妇人,这场隐藏的爱恋未曾在生命中褪色,甚至成为她性格命运的基调。不要急着把小说当历史…… 像《西游记》的八十一劫数一样,我们就看到一个轻柔却刚强的女性故事。”
  • 大松寿司店的神秘客

    大松寿司店的神秘客

    “您来点什么?”听到师傅问,戴淡茶色太阳镜的神秘男人只是低声嘟囔着,一只手则在柜台前指指点点。“让您久等了。海胆、盐渍鲑鱼子、瑶柱、蟹酱,还有白虾!”寿司师傅精神十足地报着菜名,依次将刚捏好的寿司整齐地摆在神秘男人面前。每一样寿司都是两个。但男人每种只吃了一个,既不带走,也不去动另一个。时间一秒秒过去,寿司正慢慢变干。男人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杯,似乎不知道寿司师傅在一旁不时地看他。渐渐地,寿司师傅的脸涨得通红,鼻孔张大,浓密的眉毛皱成一个倒八字。
热门推荐
  • 重生:暗夜蔷薇魅之殇

    重生:暗夜蔷薇魅之殇

    关山飞渡,踏江而来。她开启重生之门,只为一报当年之仇。只是没想到,她林姝月纵使再能干,也始终逃不过一个情字。“南濮墨,你该知道,我是来报仇的”“我知道,我会帮你的,我发誓”她没想到,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可是一遇到他,自己的人生,就已经被彻底改观。
  • 他在万丈光芒中

    他在万丈光芒中

    陆菀之:即使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对你深情守候。二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顾衍:菀之,你可知,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在睡梦中挣扎着痛醒,望着满室平静与苍凉,心底有多绝望。但到底,幸好……男女主皆深情,这是一个彼此相互守候的故事。
  • 世事如烟

    世事如烟

    收入了中国当代经典名著《活着》作者余华在1986-1998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死亡叙述》《爱情故事》《命中注定》《两个人的历史》《难逃劫数》《世事如烟》共8篇。
  • 香秘

    香秘

    在藏族传说里,“香巴拉”作为与“秽国”相对的净土概念,乃是人人向往的完满福庆、至善至美的理想王国。普通人是不可能靠近香巴拉的,因为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1933年英国作家希尔顿的小说《失去的地平线》出版以来,人们对于香格里拉(香巴拉)的找寻,一直没有中断过。《香秘》小说故事发生在1944年,我乘坐一架飞虎队战机去滇西执行特殊任务,不幸在穿越喜马拉雅大雪峰时失事坠毁。幸存的我被雪山丛林中一个石洞屋里的老人所救,他告诉我,这里是通往香巴拉王国的大门,他和一批神秘的人都是香巴拉王国大门的守护者。我在这里养伤治病,经历了种种神奇事件,特别是老人用石洞里魔镜一样的冰墙,向我展示了一个在暴风雪里迁徙的牧牛部落的九死一生,寻找生存之地——仙境般的肥美牧场的故事。他们正是为了寻找到那个传说里的丰美草场而迁徙的。他们走出了雪灾,战胜了狼群的袭扰,走向了新的草场。我终于弄懂了,香巴拉不在天上,而在人的心底。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自已的一片净土,那就是理想之国香巴拉。只有一颗真诚向善、不屈不挠追求理想的心,才可能到达。
  • 炕琴

    炕琴

    别人都是高三毕业,我却高五毕业。都怨我爸,非得让我复读。复读已经白费,他还不死心,口挪肚子攒弄俩钱再让我读。我怕又把家里钱打水漂了,第二年我死活不读。那晚他劝我至半夜,看我铁了心,他才擤出两孔鼻涕,抹在炕墙上,说,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明天你干啥?我回答,去粮库扛粮包!我爸说,好,就依了你,从明天起你去扛!看看谁挨压吧!说完,他一口吹灭灯,不再劝我。黑暗里全家涌起鼾声了,我还听见我爸唉声叹气的动静。次日我去粮库,老远望见我爸蹲在那儿,他啥话不说,甚至都懒得看我。等开始扛了,他才亮起眼睛专门看住我。结果我只扛十几包,就累趴蛋,说不扛了。我爸领我回家。
  • 六字神咒王经

    六字神咒王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月老树下等红线

    月老树下等红线

    背负千百回的罪,看着千万次的轮回,等待无声殿的呼唤,沉默的人最终站在树下,等待着他的回归
  • 从未忘记我们的青春

    从未忘记我们的青春

    从小便来到他身边的小女孩云落微,喜欢上了自己名义上的哥哥。十五岁那年的一次意外,让黎想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他只记得落微是自己疼爱的妹妹,也让他遇见了另外的女孩,并且所谓的爱上了她。那次意外,是这场悲剧的开始…十八岁,本该是美好的年纪,她离开了这个城市,离开了他的身边。在云端上的爆炸,是这场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场故事的开始。
  • 穿书之大佬我错了

    穿书之大佬我错了

    身为21世纪标准宅女,莫扶桑非常无辜的倒在自己小说面前。一觉醒来,忽然成为了传说中高冷矜贵酷炫狂霸拽的女配大人。莫?来搞笑的么?身为全书中拥有最大金手指的人,莫扶桑一脸呵呵的屹立于灼华峰之上。她可是要成为史上第一反派的人!是,坠入无间地狱!非,陷于大道轮回!生,陨进刀锋血海!死,灭至挫骨扬灰!被女配大人的审判击中的各位:大佬,我们错了!!!「逗比中二女配X腹黑无耻反派」[求收藏求票票,爱你们?]
  • 本事诗

    本事诗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