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向前一步,踏进了狗朴刀所能够到的范围之内,算是彻底为这场生死之争拉开了序幕。
狗不再犹豫,他之前给过方苞机会,只是眼前的这个醉汉不珍惜罢了。
握住朴刀长柄的右手终于是手腕一沉,刀身直指两步开外的方苞,然后便是之后的惊天一刀。
——抽刀断水,讲究的便是一个快字。
与毫无预备的方苞不同,狗的这一刀自从双子湖出来便开始不断积蓄,到此时已然到达了顶点,狗几乎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杀意,感到冰冷圆滑的刀柄传来的躁动,心中也不由得沸腾了起来。
刀与剑不同,剑是随性的,双刃的,君子的,是开始时从容的拔剑,潇洒的挥剑,长袖善舞,两袖青锋,剑气席卷天下云气,自九天而下,从万古而来,为古今正道,不容得得半点急躁,但又是随性所为,剑势从心而生,无论是当代太白剑仙,还是再往前的无数名家前辈,大都如此般随性而为,不加掩饰。
但是刀生来就是用来杀人的,从抽刀的那一刻开始,刀光绽放,到最后收刀,刀刃是要饮血,它是为此而生,用刀的人为此而死,这是刀客独有的决绝,也是天下兵器唯一能与剑相争锋的原因所在。
正因为不容半点犹豫,抽刀的时机便往往显得尤为重要,甚至是为一名刀客最重要的一环。
抽刀而起的第一刀所带来积蓄已久的气势和魄力的蓬勃爆发,往往决定了整场战斗的走向,甚至直接斩向了结局。
狗平时也不算是多冷漠的一个人,甚至在十二堂中称得上是有人情味的一个,虽然天赋不菲,但不轻易抽刀,也甚少欺压弱者。但是自从抽刀的那一刻起,他便可以抛弃一切杂念,心中漠然,心境毫无波动,这样便能让刀走的更快,顺着最顺畅的路线劈下去,带来的也是最为锋利的光芒。
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那一瞬间的契机破绽是转瞬即逝,有人看不到,有人看到了但是斩不出来,最终都是会便免不了客葬他乡,死不瞑目——其实倒也不觉得多冤枉和委屈,有时候纯粹只是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反应跟不上,眼睛闭不紧。
但是狗能做到,这便是天才与旁人的差异。
一名优秀的刀客的刀下亡魂大多见不到第二刀,这点狗无疑是合格的。
纵是先前对方苞心生不忍,但是在狗真正决定拔刀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便不会再去想这些让他分心的东西,而全身心注意力的集中,带来的往往是全身心的放空。
方苞眯起了眼,感受着周围实质般的杀气,甚至感到那把还未出鞘的刀已经是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狗左腿轻抬,往后半步,踏起了一处浅洼中的雨水,飞溅起了一圈秋雨。
然后侧过去的身子重心前倾,左手紧紧握住刀鞘,煞白的手指按在乌黑的玄铁刀鞘上尤其扎眼,之后左手往后一拉,本是在腰间悬挂的刀鞘固定处直接是被拽到了身体的左后侧,右手顺势一带,那把长刀柄就像是银蛇出动一般,滑出了银白的刀身,刀刃却是反出一丝黑光,径直抽向一步之遥的方苞。
本应是双手持劈的朴刀,此刻却是被狗单手挥出,这便是对手中武器的绝对把握与自信。
大雨之中,月光普照之下,本应是看不到北境的漫天星空,但是此刻仿佛是有流星坠落凡尘,吸收天月群星亿万年来发散出的清冷光辉,照耀出独有的清亮与光热,刹那间的刀光直接是斩开了大雨倾盆和银凉月光,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
方苞终于是动了,但就如那后知后觉的刀光闪烁一般,细微而迅速的动作让人甚至察觉不到,只是瞳孔微闪倒映出代表死亡的绝美光芒愈加闪烁,刀光像是径直斩向识海的最深处,要划开体表内外魂灵的联系。
在两人站立之地,这漫天大雨的每一个微小之处,无数雨滴被切开,然后一分为二再次径直坠落下来,似是完全没有受到刀芒的影响。
直到月光之下像雪白的刀身和玄铁浇筑的乌黑刀刃再次停顿在大雨之中,任凭雨滴打在微微发烫的刀身之上,才依稀看清楚两人错身而过,身形停滞了下来。
一刀终止,即为终停。
先前狗向后踏出的那一步踩起得一圈水花,此刻终于是落在了方苞的脚下。
但还不止于此。
一条手臂坠落,又将那摊倒霉的雨水再次溅向空中,似是硬要把向下的水和向上的水撞在一起,合二为一。
“没想到呢。”
狗开口了,语气平淡,听不出好坏。
“这种事简直经常发生。”
方苞身形摇了摇,看向地下安静躺着的、一秒之前还是属于自己的右臂,视线有些模糊,摇了摇头这才站定了下来。
然后方苞伸出左手,笨拙地把上衣撕开,胡乱缠在了左膀的巨大伤口处,血水瞬间便浸透了一圈麻布,显得有些渗人。方苞脸上渗出密集的汗水,混杂着雨水顺着脖子留了下来,脊背也有些发热,秋日冷雨带来的微寒其后也不能拂去丝毫的痛苦,但是方苞脸上依旧还是没有露出太多表情。
就像是当初偷窃钱财被当场抓获,两只手被按在案板之上,那把杀猪刀快要落下的时候,方苞也是没有露出太多的恐惧与痛苦。
相比之下,失去掉一条胳膊总要比两只手好得多。
至少方苞是这么想的。
方苞颤抖着向前走去,失去的一只胳膊让他有些失去了平衡。
刚迈出两步后,方苞回头看向狗,认真地说道:
“对不起了。”
狗低头看了看腹部的那个血洞,僵硬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轰然倒地,溅起了一圈水花,落在了狗的身上,降低着这个青年的体温。
那把他引以为豪的朴刀跌落在一旁,手指尖正好能够到,却再也拿不起来,而刀鞘歪曲地别在后腰,让他感到十分难受,却也再没有力气动弹出一个舒服的位置;而身体另一侧的不远处,静静躺着方苞的右臂,上面还残余挂着一圈破布,正好是盖在了鲜血流出的整齐伤口位置。
就在这临死之际,狗的眼神却愈发明亮,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身体好像又恢复了一点气力,于是他伸出右手,凶狠地锤在地面,不知为何,眼中流下了泪水,就像是与人争执之时,自己先哭出了声的小孩子一样。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
方苞没有回头,颤颤巍巍地迈步向前走去。
“躲不开,也懒得躲。”
最后,狗的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右手也不再动弹,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口,显示着这点生命最后的火光。
半晌之后,雨中传来轻微的声响。
“你之前唱的是什么,能在唱一回么?”
狗说的很小声,但是方苞听到了。
方苞右手捂住左边的臂膀,抬头长大了嘴,任由雨滴落在口中,他忽然觉得有些渴了。也许是打之前喝的那壶酒的缘故,方苞心想。
方苞突然有些想家,那个自己还不是孤儿,父亲读书,母亲便在一旁唱小曲的日子。
唱的又是些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后,方苞舔了舔嘴唇,重新迈步向前。
“——小六回到家中,
单思病儿得的也不轻哎,
躺在坑上他净喘气啊,
虽然没有死皮也脱一层,
虽然没有死皮也脱一层。”
咿咿呀呀的声音渐传渐远,大雨掩盖住了方苞的身影,落寞似有些凄凉。
狗想转头看去,身体却再也提不起力气,只是张了张口,最后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狗只是感觉到有几滴水落在口中,有些苦,但是很凉。
只剩下雨水,稀稀拉拉地落在雨中,各自融为一体,洒向了这片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