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两位宗室诸侯王淮南王和衡山王谋反事泄,双双自杀,陛下顺藤摸瓜,很多人牵连进来,据说死者达数万,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陛下的帝王之威,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精明和可怕!从此在他面前,我更是十分之二十的警惕,唯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好在陛下本来就不大跟我说话,他不说我当然更不敢说。
夏天,陛下下令立卫皇后的儿子刘据为皇太子,宫里庆祝了好几天。此时李姬也为陛下生了一位皇子,赐名为旦,连我姊姊所生的皇子在内,陛下已有三位皇子。不久之後,姊姊又怀上了陛下的孩子,姊姊说,她希望这胎是位公主。
不久之後,匈奴人再次寇边,到上谷杀我边民数百,直到汉军赶到,他们才大掠一场而逃。此事传来,天子震怒,霍将军主动请缨,陛下令他再去练兵,等时机合适,再战匈奴。
我在宫中偶尔也能见到霍将军,有时陛下会召他进宫,但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我连累他之後,自觉有愧,实在没脸再见他,可他的影子却常常萦绕于我心中眼前……
河间王太子刘缓上京求学,住在自己在长安的河间国邸(诸侯王在长安都有宅邸,称某国邸,近未央宫),时常被陛下召进宫来叙话,我见他的时候多了起来。我们本来很少说话,可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一天,陛下随口说了句话:“凌队率,以後河间王太子在宫里看书,练习骑射剑术,都由你去侍奉!”从此,我不得不经常陪着刘缓到天禄阁去看书,到校场练剑,骑射。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这么多的人干么非要挑我?莫非陛下真有意将我许配刘缓?他斯文知礼,据说尤其喜欢鼓琴,琴技相当高明,剑术骑射也不错,的确是文武双全。他虽不讨厌,可我真的对他没什么感觉啊!在他面前,我遵守君臣之礼,他不问我,我从不主动说话。谢天谢地,他好像对我也没什么感觉,一切都是陛下和姊姊的一厢情愿,只要陛下不公然赐婚,我陪他去看书也是小事一桩,他看他的,我守在一边就是了。如此一连数月,我们经常见面,日渐熟悉,我觉得这位王子人真不错,不愧贤王的美誉,比起其他的诸侯王子强出不是一里两里。我们说话也越来越多,谈论范围也越来越广。莫非姊姊想要我们“日久生情”?可我心有所属,死心眼儿,下意识里总是有意无意在排斥他。
七月里的一天,我陪着姊姊鼓琴。姊姊说:“季姜的琴艺越发精进了。要不要姊姊赠你一张琴?”我笑道:“我要一张九德之琴(琴之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才行!”姊姊笑骂:“你太贪心了,姊姊到哪里去找九德之琴,连陛下也没这样的好琴。有三四德的琴已经是良琴了。你明摆着不想要,那就算了。”
过了些日子,皇帝召诸位在京求学的诸侯王子到沧池中的渐台避暑宴乐,陛下说是家宴,不用外人,把我召去歌舞。这沧池是未央宫中最大的人工湖泊,湖水清澈,波光粼粼,凉风习习,在渐台上宴乐,怡人性情。
皇帝说诸王子之中刘缓最为擅琴,让他为我伴奏。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琴艺不错,可从未听过他鼓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弹的是竟然是首新曲,有新曲就得有新词,那就得看我临场发挥的本事了。好在我这一年来在宫里随名师练习,早就学会了这闻琴而歌的本事,否则不免接不上词,当场出丑。
刘缓嘴边含着微笑,轻抚瑶琴,琴声悠扬,动人心弦,他斜着眼睛看着我,在我看来,就象是挑战!我心想:要考我吗?我才不怕呢!随着音乐起舞,边舞边合乐而歌(琴歌节奏甚慢,只要不是太鲁钝,闻琴而作歌并非难事):从元后登斯台兮,沐和风而怡情。见嵯峨之高殿兮,若悬浮于太清。望秦川之茂盛兮,听百鸟之合鸣。播惠泽于四海兮,乐百王来朝觐。纵文武之辉功兮,扬天子之圣明。永长乐而未央兮,迎凤凰于紫庭(元后,指皇帝,夏代以元后称君主,商代则称君主为素王,周称天王。后世即以元后素王天王等代指皇帝。此赋的意思是,跟着皇帝登上这座渐台,沐浴着和风而心旷神怡。看到四周的高殿,象悬浮在天地中一般。秦川草木茂盛,百鸟凑趣的来合鸣。天子的恩泽播于四海,各诸侯都来朝觐。文治和武功的辉煌,张扬着天子的圣明。愿长久欢乐而无尽,迎接凤凰于宫庭。此赋乃作者学着才高八斗的曹子建《铜雀台赋》拟就,谨在此向曹子建致敬。此赋大拍皇帝马屁,词藻虽美,格调却不高,但“我”既当此境,总不成去骂皇帝。请读者诸君见谅)
一曲既罢,诸王子纷纷称赞。皇帝拍手笑道:“小妹颇有才气。王太子,你可考不倒她。”
刘缓微笑道:“队率君文武双全,真是世间奇女子。”
皇帝笑道:“她的琴艺也不比你差。她想要一张九德之琴,这可让朕为难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琴?良琴也难备九德啊!”
刘缓微笑道:“我这里倒有几张好琴,队率君想要良琴,我想我能为足下找到。”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过了几天,姊姊告诉我,河间王太子派人送来良琴一张,指名要送给我,我心中慌乱,却不得不去试琴,那张琴虽不具九德,但却奇古透清芳,竟然身具五德,弹之隐隐有金石之韵,钟磬之声,已经是张罕见良琴,陛下来飞翔殿中听到琴音,大加赞赏,亲自赐名曰“璇钟”。
姊姊笑着对我说:“我看刘缓是真的对你上了心了!姊姊想了这么久的办法,还不如陛下召你去宴饮一场。以琴传情,倒是佳话。”
我慌了,忙道:“姊姊,我来宫里做女骑,四年之内不得论婚嫁,这可是律法规定的。”
姊姊道:“你慌什么,现在没有人要你论婚嫁。姊姊不想你因为一时之痴,误了终身。刘缓这人容貌人品家世都是一流人选,他父子是宗室中难得的贤王。你嫁给他,将来是河间王后,比你当个侯夫人还强。姊姊和陛下都有意成全,这几个月来,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他文武全才,风度教养都是第一流的。姊姊想让你们日久生情,这比强行指婚能让你好接受些,对吧?季姜,以前姊姊在家里曾经做梦,梦见一位英俊的少年驾华丽的安车来咱们家给我送婚书……姊姊这个梦是此生无望,”她轻叹一声,道:“可是姊姊一定要你幸福!无论是谁想娶我的季姜妹妹,都必须备下六礼,亲自来迎!(只有迎娶正妻才用六礼相聘,并要新郎亲自驾车去新娘家迎娶)姊姊绝不让你做人侧室!”
我知道姊姊是为我好,我心里想着霍将军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结过婚,儿子都快有了,我还能再嫁给他吗?姊姊说过,绝不让我做侧室!我汉家律法,有妻更娶者,杖一百,离之,不允许有二妻,不仅法律不容,礼法也不容许,礼无二嫡!他对我来说,莫非永远是一个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看的在水一方的伊人?我是不是真的应该试着接受刘缓?
那年九月,就快过年了,陛下在宫中召见那些匈奴降将宴饮,这些人大多已经封了汉官,在藁街赐了宅第,聚居在那里,长安城的人私下把那些宅第叫蛮夷邸。他们受召宴饮聚会,本来没我的事,可是不知是谁提到要到未央宫校城里比试骑射之术,我是宫中的女骑队率,陛下令人把我与同跻中几个骑术最佳者召了去。
我到校场的时候,校场边上围的人已经不少,我看见大将军和霍将军等几位将领,还有刘缓等几位王子,加上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天子,面前摆着酒尊,正坐在校场边上观看校场中的几位骑手骑射之术。几个匈奴人穿着汉官之服,坐在下手。他们都是投降来的匈奴贵族,我一看就能看出他们是匈奴人,这些人和汉官们比较一看就长得更,用什么词来着?对,粗糙!这两个字对这些匈奴人的长相概括最为到位。倒不是说他们长得难看,仔细看着五官倒也端正,除了胡须比较多以外,和汉官也没太大不同,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与汉官的区别,问题就在那两字上:粗糙!什么明眸皓齿,英俊潇洒,肌肤细腻,斯文有礼这样的词汇永远不要用来形容匈奴人,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和当面嘲讽差不多!至于举止,无论他们怎么收敛,更和汉官有着明显的差别,用轻剽粗犷,野蛮狂烈形容他们倒很适合,我想,这大概就是圣人说的文野之别了。
只听皇帝道:“潦侯,你说匈奴女子俱通骑射,朕的汉家女子不仅能织纴女红,同样也工骑射。朕且让你瞧瞧汉家女子的骑射功夫!”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面红须多,身着汉装的匈奴人站了起来,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估计也就二十到四十之间,看来他在陛下赐宴的时候喝多了,有点站立不稳。只听他道:“谢陛下,臣愿一观!”
皇帝道:“潦侯,你是伊稚斜(读作一字差)单于的亲弟弟,眼界很高。朕的这几位女骑的骑术,未必能入你的法眼!”
潦侯道:“陛下说笑了!”
皇帝对我说:“你们几个上校场去演练一番!”我和几位伙伴向陛下施礼,按平常的训练在校场上展显骑射功夫。我带着伙伴在场上纵马飞驰,行进编队,在马上引弓射侯(侯,指箭靶子)。我知道霍将军和皇帝都在旁看着,我可不能让他们丢脸,加倍卖力,我连射五箭,四箭中心,另一箭虽然射偏,但也没脱靶,称得上是五箭全中。其余伙伴都没我射得好。四周暴发出一阵欢呼之声!我跳下马来,向天子行礼。
皇帝笑道:“你表现很好!暂退一边!”我退到一边,偷偷抬头去看霍将军,他朝我微笑点头,不由得暗暗高兴,回首之间,只见刘缓正向我轻轻挥手,我忍不住也笑了笑。
只听潦侯道:“不想汉家女子的骑射功夫竟不输匈奴女子。臣今天可是开了眼界!陛下手下人材济济,竟连女子也有这等骑射之术,实令臣惊叹不已!我匈奴蛮夷之邦,与大汉为敌,恐祸之不远。臣屡劝兄长与大汉修好,兄长俱都不听,只得弃兄长投奔大汉。感谢天子赐臣侯爵之位,臣愿为天子效鞍马之劳!”
皇帝笑道:“你说得很好。朕要重重赏赐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朕都答应你!”
潦侯道:“陛下,臣投汉仓促,妻子为兄长所杀!因此斗胆向陛下请求,将此女赐臣为妻!”
皇帝的脸色好象也变了,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只听皇帝道:“潦侯为弃暗投明,捐弃妻子,朕何惜一女!好,朕将此女赐你为妻!”
我一听到这里,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难道我一直拒绝婚姻,就等来这个匈奴人?早知如此,刚才何必那么卖力,嫁这个人还不如嫁给刘缓呢!天哪,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