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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师与琴童(1)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得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铮”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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