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陆青并没有回来，清陵都督府倒是在晚上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轩？你怎么来了？”谢怜君大感讶异。听说有人来找自己，他本来还疑惑着，待见了真人，只剩下心疼了。
来人正是八岁的幼弟谢雨轩。他看上去风尘仆仆，颇为辛苦，衣衫有些滚皱，头发梳的也不那么光洁。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包裹，一看见谢怜君，眼圈立马就红了，也不管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了，扑进谢怜君怀里就是一番痛哭。
谢怜君知晓他一个小孩子，从烟岭来到清陵必经历了许多辛苦，也柔声地安慰着他，吩咐下人先弄着垫肚子的饭菜来。
“慢点吃，不急不急……”谢怜君看着谢雨轩的两颊塞的像小拳头般，忙替他顺顺后背，又倒了一杯茶水递出去。
“饱了吗？”
谢雨轩点点头。
谢怜君这才把椅子挪到谢雨轩的正前方，耐心地询问，“现在总可以说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你怎么过来了？山庄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爹呢？”
很久没有谈到这些了，谢怜君说出“爹”这个字眼时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谢雨轩小小年纪，却突然露出了无比担忧、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这次是自己跑出来的……爹他已经变了！我害怕……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
谢怜君轻轻握住了谢雨轩的手，用掌心向他传递一些温暖。
看着二哥坚定柔和的目光，谢雨轩感觉安心一些了。
“爹前段时间很暴躁易怒，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下人……我很担心他。有一天，我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就想着都这么晚了，提醒爹早些休息吧。我走近书房，听见有陌生人发出痛苦的声音……我很害怕，本来想走开的，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就偷偷地弄开一点缝来看……”
谢雨轩的声线忽而变得颤抖起来了，“我看见有个人蜷缩在地上！爹手下的人正拿刀剜他的心头血，放在碗里！那个人很快就没有动静了……然后，然后爹拿出一块玉，里面，里面有虫爬出来！爹竟然让那虫吸碗里的血！我看那虫蠕动着，变得通体血红，越涨越大……我，我太害怕了，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谢怜君心下一惊，那玉璜果然是被谢啸天拿走了！感受到幼弟的颤抖，他把谢雨轩的头搂在了怀里，不住地安抚着他，“哥哥在这儿，别怕……”
谢雨轩深深呼了一口气，感觉心绪平稳一些了，才接着说道，“我醒来的时候，爹就坐在我床边……他不停地解释，可是我很害怕，我根本就不敢看他……最后我求他能不能不要害人性命……虽然爹他答应了，可是，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我就求他让我来找你吧，你就在清陵，离得也不算那么远，我说我就过来住一段时间，过些日子我会回山庄的……”
“他答应了？你就这么一个人来了？”
“爹他很犹豫，说先回书房了……我，我怕他不答应，就一个人收拾东西出来了！我带了足够的银子！”
“秦姨娘也不知道吗？”谢怜君追问。
“我没告诉我娘，她什么都听爹的，肯定也不会放我出来的……不过爹到最后应该是默许了吧，因为我路上偶然间看到顾叔叔的身影了……”
谢雨轩口中的顾叔叔自然是顾千沅。看来谢啸天命顾千沅一路照看好谢雨轩，好让他能平安地到达清陵都督府。
谢怜君松了一口气。他怜爱地摸摸幼弟的头，他的年纪还这么小，就要被迫看到如此残酷血腥的画面，既见识到了人命的微薄，又对亲情不能彻底地信任……
“安心住在这儿吧。爹应该已经同意了，你别担心。二哥会好好照顾你的。明天想吃什么好吃的？我带你出去玩吧！随便选！”
谢雨轩只是摇摇头，赖在他的怀里不肯出来。“不出去玩了，我就想和二哥待在一起。”
直到上床睡觉，谢怜君都陪在谢雨轩的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
“二哥。”
“嗯？”
空气静默了一会。许久，谢雨轩才开口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山庄了。”而且，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一定是爹弄伤了二哥。
“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从来没觉得爹这么可怕过。”黑暗中，他转过头去看谢怜君。
谢怜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头枕在臂弯的姿势。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有点恨谢啸天了。恨他有那么多的姨娘，却唯独不来看望他们母子两个；恨他时常让娘流泪，恨他的漠视让最低等的下人都会来轻贱他们。谁能相信，堂堂鹿鸣山庄的二公子，小时候其实连吃热饭都是奢望？
后来娘死了，他的心也就愈发坚硬了。或许他曾经渴望得到哪怕一点点的父爱吧，但是现实让奢求变得仅仅是奢求，旁人的关心已经久远的像一个梦，一个永远摸不到、记不清的梦。
直到谢啸天企图将娘的遗物樗栎据为己有，他愤怒了——
樗栎是娘的！为什么要说是由名侠仙士所赠？为什么要大肆供人观赏？为什么樗栎的主人变成了别人？
他想把剑藏起来，藏到一个永远也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好让樗栎能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娘。
顾千沅发现了正要逃走的他。他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因为谢啸天偶尔看到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条死狗一样。他的命，抵不上樗栎。而顾千沅，永远是谢啸天最忠实的走狗。
但事实上，顾千沅仅仅将剑夺了回去，甚至默许他负伤逃走……
连顾千沅也在怜悯他吗？
谢怜君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他不想再多想一些事情了，一遍遍地回忆，就像在强行提醒着他，你多可怜啊，多可悲啊，你失去了娘，失去了爹，失去了家，连性命都差点失去。你什么都没有。
谢怜君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些，“因为你二哥我拥有一双慧眼啊，所以才会早早逃离的。真可惜啊，当初没把我们雨轩一起带走。”
他的耳畔已经响起了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谢怜君扭过头去看，谢雨轩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这几天舟车劳顿，他一进门又好好哭了一鼻子，现下已经很累了。
谢怜君本来打算哄谢雨轩入睡后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的。
可这一刻，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感受着身侧淡淡的体温，他忽然很想依偎着谢雨轩一起入睡。有个兄弟也很好。谢怜君想着，替幼弟掖了掖被角。
他实在不愿孤独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