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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义薄云天(2)

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间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

马月云脸色已发青,还是勉强笑着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马方中的脸色愈来愈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

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逃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怎会追不到我们呢?”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方中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

马月云也在凝视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惜,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惊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象中更伟大得多。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跟你一样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

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凄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对一个做父亲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马月云流着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无论他们活得是好是坏,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下来,跪在她丈夫面前,失声痛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目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光!

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你……你已……你在面里……”

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了!”

世上是不是还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

有!

在哪里?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凤凤只有坐着。

椅子和床一样,都是石头做的,非常不舒服,但凤凤坐的姿势还是很优美,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你。”

这些话高老大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

“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头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

屋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舱。

角落里挂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厉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老头子。

但是她偏偏没法子能一直不看到那边,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也许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在运着气。喉咙里,偶尔还会发出“格格格”的声音。

凤凤若不是肚子很饿,只怕已经吐了出来。

过了很久,老伯才长长吐出口气,软瘫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样子实在比咸鱼还难看。凤凤突然间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还是省点力气吧,莫忘了你自己说过,七星针的毒根本无药可救。”

老伯慢慢地坐起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希望我死?”

凤凤翻起眼,看着屋顶。

老伯慢慢望着她道:“你最好希望我还能活着,否则你也得陪我死在这里。”

凤凤开始有点不安,她还年轻,还没有活够。

她忍不住问道:“七星针的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老伯点点头,道:“我从不说假话。”

凤凤的脸有点发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逃出来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说过无药可救,并没有说过无人可救,人能做的事远比几棵药草多得多。”

凤凤的眼睛亮了,道:“你难道真能将七星针的毒逼出来?”

老伯忽又叹了口气,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两个月的工夫!”

凤凤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道:“这意思就是说你最少要在这地方待一两个月。”

老伯笑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好?有鱼、有肉,出去的时候,我保证可以把你养得又白又胖。”

凤凤用眼角瞟着他,觉得他笑得可恶极了,也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别人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没有人能找得到。”

凤凤道:“那姓马的不会告诉别人?”

老伯道:“绝不会。”

凤凤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有把握,看来你现在信任那姓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样。”

老伯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凤凤道:“何况,世上除了死人外,没有一个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马方中像不像是个会为朋友而死的人?”

凤凤道:“他也许会,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负,一时冲动起来,也许会为你而死,但现在他并没有冲动。”

她接着又道:“何况,你已有十几年没见过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卖命,现在也许早已冷静了下来。”

老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冷静下来,所以才会这么样做。”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一直都在准备这件事发生,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发生时,他根本连想都不必想,就会这样子做出来了。”

凤凤冷笑道:“那当然也是你教他这么想。”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两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恶的,有些人总能保持善的一面,马方中就是这种人,所以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一定会去做!”他接着道,“就因为你生长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恶的一面,所以你永远不会了解马方中这种人,更无法了解他做的事。”

凤凤扭过头,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认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无法了解,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单方面的,也许正是最坏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终认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为那本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无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种,无论最高贵或最贫贱的都一样,你只消懂得控制他们的法子,他们就是你的奴隶。”

控制男人的法子却有两种。

一种是尽量让他们觉得你柔弱,让他们来照顾你、保护你,而且还要让他们以此为荣。

还有一种就是尽量打击他们,尽量摧毁他们的尊严,要他们在你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那么你只要对他们略加青睐,甚至只要对他们笑一笑,他们都会觉得很光荣、很感激。

你若真的能让男人有这种感觉,他们就不惜为你做任何事了。

这两种法子她都已渐渐运用得很纯熟,所以无论在哪种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觉得局促、畏惧。

因为她已能将局面控制自如。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这两种法子对老伯都没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将她当作人。老伯在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块木头。

这种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们宁可让男人打她、骂她,但这种态度,简直可以令她们发疯。

凤凤突然笑了。

她也已学会用笑来掩饰恐惧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别迷人。她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确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宁可被恨,也不愿被人如此轻蔑。

老伯却只是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凤凤道:“因为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错了。”

凤凤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这件事开始计划时,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所以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无关系。”

凤凤道:“但若没有我……”

老伯打断了她的话道:“若没有你,还是有别人,你只不过是这计划中,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计划既已成熟,无论用谁来做这工具都一样。”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点可怜你。”

凤凤的脸色已涨得通红,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可怜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的!”

凤凤道:“你不会,像你这种人绝不会可怜自己,因为你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凤凤道:“一个人若懂得利用别人‘恶’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妒忌、仇恨,他已经可以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确如此。”

凤凤道:“但你却比那些人更高一招,你还懂得利用别人‘善’的一面,还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激、同情和义气。”

老伯全无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凤凤咬着牙,冷笑道:“但结果呢?”

老伯说道:“结果怎么样,现在谁都不知。”

凤凤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凤凤道:“现在就算马方中已死了,就算没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将七星针的毒连根拔出,你又能怎么样?”

她冷笑着,又道:“现在你的家已被别人占据,你的朋友也已变成了别人的朋友,你不但已众叛亲离,而且已将近风烛残年,就凭你孤孤单单的一个老头子,除了等死外,还能做什么?”

这些话毒得就像是恶毒的响尾蛇。

女人若想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能找出最恶毒的话来,这好像是她们天生的本事,正如响尾蛇生出来就是有毒的。

老伯却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色还是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块木头。

凤凤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你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凤凤道:“那么你现在有何感觉呢?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可怜你自己?”

老伯道:“可怜你,因为你比我更可怜!”

他声音还是平静而缓慢,接着道:“我的确已是个老头子,所以我已活过,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凤凤忽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全身不停地颤抖。她本来简直想杀了他,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突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他们的生命已有了种神秘的联系,她虽不愿承认,却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事实本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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