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出门时，天色已然漆黑如墨。
小青上前几步，目光中一片担忧。
“无妨。”白苏轻轻握住小青的手，看向不远处的明轩:“烈阳鳞已除，杜夫人很快就会醒过来了。”
明轩正色道:“大恩不言谢，白姑娘，此事，明轩谨记于心。”
当晚，明轩一行人就留在杜公馆。杜东看到妻子好转之象，自然又是一番好谢。
今日白苏已非往昔，烈阳鳞再如何强悍也并不能让她耗费多少心神。更让她心忧的是烈阳鳞这一蛇母秘技究竟是何人所施，为何要借明亭来害阿宣的性命?
她思虑良久，仍是不得其解。索性出了门。
杜公馆是一栋西洋式的别墅，别墅四周有各式花草点缀，繁而不杂，布置颇为巧妙。白苏料想必是明亭别出心裁，方让这偌大的建筑变得生动不少。
白苏正看的入神。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夜深了，白姑娘是有心事?”
白苏问声抬头，见院内一座小阁楼顶上坐着一人，正是明轩。
他已换下了中山装，洁白的衬衣袖子挽起，领口打开。脸上浅浅的笑意，颇为洒脱。
白苏不回答他的话，笑问道:“明司令同是长夜未寝，也是有心事？”
“何夜无月，但少闲人。”明轩笑意深了几分，“上来坐坐?”
白苏欣然应允。
小阁有装饰用的钢栏，白苏轻踏几步，已然飞身上阁。将到顶时，明轩伸手拉她上来，二人手掌相触，心几乎同时一颤。
云杭夜景本就极美，正逢今日月色甚好。一眼望去，无数的房屋楼台皆蒙上一片银华，颇为宁静祥和。
明轩忽然轻轻的道:“白姑娘，你其实不必瞒我。”
白苏心中一惊，难道他已知晓自己真身，他竟然恢复了几世之前的记忆?
“你……其实是修仙之人吧？还有小青姑娘。你们的行医之法，与寻常医生大不相同，也是你们修炼法术的一部分吧？”
白苏暗暗松一口气。这事太过玄异，现在，还不是告诉阿宣的好时机。她道:“此事，我并非故意瞒你。而今天下，修炼法术之人寥寥无几，欺世盗名之辈又极多。大多情况下，隐瞒法术，实属无奈之举。”
白苏所说并非虚言。自她出关两年以来，所见真正修法之人极其稀少，且大多法力微弱。沽名钓誉的骗子又严重败坏了道法的威名。便真是有几分法力，也多是选择敝帚自珍，绝不向外显露。
明轩摇摇头，“我从未因此而埋怨于你。”他看向白苏，“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你救了我姐姐——她为我吃了太多的苦，若是此次因为我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生绝无法原谅自己。”
白苏轻声道:“你放心，烈阳鳞已然除尽。你姐姐她绝不会有事的。”她顿了一下，“你……若是愿意的话，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
这话问的虽然唐突，明轩心头却生不出一丝不满。他闭目，似乎在回忆那些已然尘封的旧事。良久，他才缓缓张口:
“我和姐姐都是云杭之人，我们家原先是粮商。娘在生我那一年就病逝了。我三岁那年，满清狗官想贪占我家的财产，被我爹拒绝了，他就让手下的兵勇扮作土匪，放火烧了我家粮仓，杀了我爹。只有我姐姐和她的贴身丫鬟齐兰姐带着我，连夜逃出云杭。”
“我那时太小了，现在，连父母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场熊熊大火，和抱着我一边跑一边流泪的姐姐。”
“我们一路跑到云南，眼看就要饿死了。所幸，昌宁戏园的老板收留了我们。老板叫胡玉城。胡先生是光绪年的举人，也是一位除暴安良的侠义英雄。先生仁慈宽厚，他做我的启蒙老师，教我武功、写字、读书、唱戏。我学的很快，他就会很高兴，夸我聪颖，给我讲故事，讲杨家将，岳武穆，海瑞。”
“第二年，有一回我读书有惑，就去找胡先生。到他房间门口时，我听到胡先生，还有几个戏园里的叔叔阿姨在里面低声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起义”、“武器”、“策应”……原来，胡先生他们竟然是革命党!——我愣住了，在门口呆呆的站着，直到胡先生让他们从后门离开，才让我进去。”
“他说早就发现我了，却一直不开口，他问我，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说，知道，先生是革命党。他又问，满清人说我们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吃人小孩儿的，你怕不怕？我说，不怕，那些污蔑你们的才是恶鬼。”
“他很高兴，他给我讲中国内忧外患，政府羸弱不堪，讲革命党的宗旨，任务，最后他问我愿意加入其中吗？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要杀满清的狗官，为惨死的父亲，为带我四处流亡的姐姐报仇。从那时起，我一边跟胡先生学习，一边负责送情报。因为年纪小，我很顺利的可以通过清兵的关卡，传递情报，每次都很及时。除了胡先生，昌宁戏园里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也就开始慢慢接受我了。”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了。武昌首义的胜利让革命党人信心倍增。云南起义也是箭在弦上，可谁知道，起义原定时间泄露，被迫提前。为了防止被监视，起义总司令蔡锷将军让我拿着他的印章和密信，挨个通知各处起义部队的负责人。前几处都极为顺利，可偏在最后一处，被清兵的执法队拦下了，要搜我的身。我身上还有印章和密信，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就在我准备赴死的时候，一声枪响把我惊醒了。”
“原来胡先生担心我的安危，一路跟着我，眼见我陷入绝境，他便开了枪。枪一响，执法队就没工夫管我了，我只能趁机逃跑，可胡先生……我眼睁睁看着他身中数枪倒地，却不能救他，他是为了我，为了情报牺牲的，我没有选择。”
“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多年，从未见她发这么大的火，她很生气的说我有愧于父母，有愧于她，她要我立即脱离革命党，永远不能再参与其中。”
“我很不解，也很气愤，和姐姐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跟着戏园的其他革命党人走了。这一走，就是四年，我和姐姐再没有任何往来。现在想想，实在不该。”
“后来，我参加了滇军。同年，特许进入云南陆军讲武堂步科学习。两年后毕业，我担任蔡锷将军直属警卫连一排少尉见习排长。那时，正值袁世凯妄改国体，复辟称帝。蔡锷将军成立护国军，宣誓讨袁，率军入川。我们称之为“护国战争”。”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真正上战场。”
白苏真切的看见明轩的目光一刹间忽然变得苍凉。她轻轻的握住明轩的手。
明轩未觉，他的意识已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