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的鬼分七种。
一为冤鬼,在凡间蒙受不白之冤而亡的,或是在阴间遭受阴间官吏冤枉的。
二为厉鬼,乃怀抱着极重的怨气而亡之人,不会立即渐入轮回,会化为厉鬼发泄自己的怨气,向生者报复。
三为痴鬼,为凭借生者思念而存在的魂魄,痴情念世。
四为吏鬼,阴司中低级官吏,可由品行端正的逝者担当,是为吏鬼。这些鬼和凡人一样念旧情,有同情心,容貌也与常人一般,只是职务特殊罢了。
五为恶鬼,专门作祟害人,吸人阳气的鬼怪,一般是修炼邪法的恶人死后所化。
六为伥鬼,乃被老虎咬死的人,会变成老虎的帮凶,帮助老虎害人,人称伥鬼。
七为替死鬼。
风乐愉那种都不属于,她属于野鬼。做鬼的头五十年,是真真实实的在阴间游荡了五十年。
她时常一个人在鬼门关游荡,弯月蒙纱,月色凄冷,她看着那些嚎哭,欢笑,狰狞的鬼脸,什么也不说,亦不问。
她沉默得像一个幽灵,一个看热闹的幽灵。
噢,她本来就是一个幽灵。
这阴间,实在是太无趣,守着日升月落又无事可做,好看的地方没有,好玩的地方没有,有趣的鬼都去投胎了,只有这奈何桥和孟婆庄算是好看的。
有一次,她冷冷对孟婆道:“你这孟婆庄是个好地方,你什么时候累了,不想管了便来告诉我。”
吓得孟婆一阵慌乱,提醒她迟早都要投胎或者去哪九重天的。
风乐愉心想,谁要去那种地方,他顾长晏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阳间五十年,过的很慢,可对阴间而言,似只过了五年。
阎王和孟婆偶会派小鬼跟着她,但都被她的青风剑给吓跑了,后来就算了,任她去吧。
于是乎,在阴间,风乐愉反倒过回了逍客山庄大小姐逍遥自在的日子。
只是,在等顾长晏的日子里,着实是无聊透了。
*
有一次,风乐愉来看奈何桥旁的棣棠花,看得正入神,才发觉一个小鬼太不识趣了,躲在棣棠花中,碍了风乐愉的眼。
风乐愉挥着青风剑,指着那小鬼。
“回去告诉那男人,我不会害人,别浪费鬼力了。”
小鬼飘了出来。
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微低着头,不敢看她。
风乐愉笑了,这阎王已经这么敷衍了吗?都派这么丁点儿大的小鬼来监督我?转而才发现小鬼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脏兮兮的。
想来应该是鬼魂野鬼了。
风乐愉浅浅一笑,问:“小鬼,你怎么一个人?”
小鬼呜呼呼的哭了起来。
风乐愉惊奇道:“小鬼还会哭啊!”
小鬼瞪着她。
夜风很大,呼呼地从背后吹来。风乐愉蓬松的长头发总是被倒吹到前面,盖住一张小脸。她自言自语道:“这破风,都被吹成女鬼了!”
小鬼心里啐了一声,认真地看着她,忍不住吐槽她:“你本就是女鬼。”
人小鬼大。
风乐愉微愣,继而笑道:“啊,我是女鬼啊!”
“那你呢?你是小鬼咯?”
小鬼抹了一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鼻涕,怒气冲冲道:“我有名字!”
真的烦死了,小鬼都会流鼻涕吗?看来人死了和活着也没差多少啊!
风乐愉耸耸肩,放软了声音问小鬼:“哦,你有名字啊,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说着伸手要帮他梳理额上的发,才发现他额头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长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与画中人一般。
小鬼吓了一跳,抖着往后退。
风乐愉伸在半空中的手陡然凝滞,而后缓缓收回,疑惑道:“小鬼,别怕,你告诉我你怎么独自来此,你是走散了?”
小鬼埋起脸,过了半晌,才像雏鸟似的冲风乐愉点点头。
怎么会走丢呢?
正当风乐愉想取笑这个小鬼之时,忽心生一计。
——走丢了正好,这无趣的阴间,有小鬼陪着倒也没那么无趣了。
“那你可知为何来此呀?”
“我好像死了。”
童声声音太轻,风一吹就散了,但这个字眼格外的刺心,风乐愉微微一怔。
不公的事原来那么多啊!
风乐愉努力挤出笑容,“什么好像,小鬼,你就是死了,但是又没死。”
小鬼似懂非懂望着她,问:“那你呢?”
风乐愉摸了摸他的头,“我也是啊。”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娘都唤我阿宝。”
“啊,阿宝啊,真是个好名字,你看这样子好不好?”
阿宝歪着头盯着她。
“以后你就跟着我混,怎么样?”
阿宝一副:“你谁啊,我认识你吗?”的表情。
风乐愉干咳两声,嬉笑着蹲下身来伸手把阿宝身上的棣棠花瓣拿掉,“你看着阴间阴森森的,你跟着我,我保护你,多好,我们俩也算有个伴,不是吗?”
阿宝似懂非懂点点头。
风乐愉笑了,来阴间这些日子,她第一次由衷的笑了。她牵着阿宝进了孟婆庄,想讨口水喝。
*
孟婆把守着冥界的最后一关,所有要投胎去往凡间的魂魄都要在她这里休息一下,然后饮下孟婆汤,这样就可以忘却前生,重新开始。所以偶尔也是热闹非常,哭哭啼啼,哀嚎不断。又加上这孟婆在阴司中不属于任何一个官吏,似乎是自己独立经营着茶摊。所以风乐愉也没少来看热闹。
阿宝躲在风乐愉的身后,不敢看孟婆。
孟婆:“阿愉,你哪里捡的小鬼?”
“啊?就在你家门口。”风乐愉指了指门外。
“待我瞧瞧,哪里走丢的。”
风乐愉立刻将阿宝护在身后,瞪了一眼孟婆,“你休要打他的主意,他是我捡到的,我早就想说你们这阴司太落后了,走丢了小鬼都不知道。”
“阿愉,你别闹。”
孟婆手中忽出现一本簿子,自动打开了。
“原来是因为暴尸荒野,肉身不见了,无法投胎啊!”
风乐愉:“闹什么闹,看样子这小鬼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下被我捡了去,也是缘分,就暂且让我护着他,搞清楚情况再给你们送来。”言罢把桌子上的一杯水递到阿宝跟前。
“来,喝了它。”
阿宝觉得眼前这个女鬼莫名其妙,但却莫名的亲切,总想和她亲近。
“哦。”
待阿宝饮下水后,风乐愉拉着他扬长而去。剩下孟婆愁眉苦脸站在孟婆庄门口,只差捶胸顿足。那水可不是普通的水。阴间和阳间界限分明,阴间的鬼若想到那阳间去撒欢儿,必须有这水护身,放可来去自如。眼下风乐愉让那小鬼饮了那水,必定是要去那阳间。
孟婆的担忧都成真了。
再后来,风乐愉便带着小鬼游荡人间,偶尔捉弄一下世人。
*
来到这阳间,风乐愉大大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臂在重重屋梁上发足狂奔,御风而行的感觉令她胸中块垒顿消,喜悦不禁。朝东一气奔出十数里之外,浑身筋骨痛痛快快舒展开了,风乐愉才止步旋袂回身,笑盈盈望向趔趔趄趄追来的阿宝。
“阿宝,快点。”
一路上阿宝都要被风乐愉气死,但姐姐说自己早就死了,所以他就不气了,笑嘻嘻的看着姐姐,一个猛然扑在她怀里。
浑圆眼睛眯起来,笑的无遮无掩,露出两颗虎牙,“姐姐,你慢些,我都要跟不上了。”
风乐愉右手拎着他的腰带,继续御风而行。
“阿宝,还是阳间快活,对吗?”
阿宝哪里懂阳间和阴间的区别,他不过在阴间待了片刻,又被风乐愉拎到了阳间啊。但姐姐说阳间比阴间快活,那就是了。
“姐姐你说的对!”
飘着飘着风乐愉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似乎来到了曾经的泉国地界。风乐愉是带着阿宝来寻肉身的,这被牵引着就来到了泉国。她愕然看向这荒地,问阿宝:“你确定是这?”又顿了顿,“阿宝,你是泉国人?”
阿宝定定看着这荒地,笃定道:“是。”
可是泉国已经灭国了啊,被梁国吞并。
正出神间,院中突然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那脚步极是轻快,又带着急切,以及官靴特有的重音。
“快点,快点,一会大人又要骂人了。”
“快点,你们都给我跟上。”
“这赵府可真大,咱们可是收拾了一天一夜,才把地上的血迹给清理干净,真是造孽。”
风乐愉眉心紧锁,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又是灭门之祸。”
阿宝扯她衣角:“姐姐,那赵府便是我家。”
风乐愉揉了揉额角,她大概猜到赵府发生了什么,心疼的把阿宝搂在怀里,“阿宝,我们等会,等这些官兵都走了,我们再进去看看。”
片刻,官兵便没了人影。风乐愉领着阿宝飘进了院子。
眼前分明是一座豪华府邸。可为何如今这般败落?
院中的地上被水清洗过,水渍清晰可见。堂中的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在地上,完好无损的没几张。最慎人的是,堂中央整整齐齐的被盖上棉布的尸首。
瞧这惨状,必是发生了十分激烈的打斗。
风乐愉难以置信地看了片刻,脑海里倏地出现了逍客山庄灭门惨状,人都懵了。
满院哀嚎,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满地尸体……
她虽未亲眼目睹,亦不用他人描绘,自可知那惨状。在宫中,她熬了几年才克制住自己的脑袋,不去想爹娘的音容笑貌,只剩手刃仇人的信念。当下这赵府的惨状,又残忍地把她拉回来了。像一根钢钉,毫不留情地戳进了她的心口。
阿宝还小,看不懂这背后是血流成河。他拽着风乐愉的衣裳,声音里是孩童特有的恐惧,“姐姐,阿爹阿娘……”
风乐愉目光转为阴郁,细声细气问他:“这当真是你家?”
阿宝点点头。
风乐愉环顾四周,都没有遗漏的尸首,便领着阿宝来到堂中。手一挥,棉布飘到了一旁。尸首身上的剑伤很深,看来是武功中等偏上的杀手所为。
阿宝扑在尸首身旁,哭喊着:“何管家,你醒醒啊!”
风乐愉犹豫了一会,才问:“阿宝,你阿爹阿娘呢?”
这才过了片刻,阿宝眼睛就红得发紫,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眼泪沾了一巴掌,黏糊糊地抓住了风乐愉的手掌,抽抽噎噎道:“阿爹阿娘不见了……”
风乐愉颇为发愁,一抬手把阿宝拎了起来,弹了弹他身上的土。努力宽慰他,“我们找找,兴许能找着。”
两人找了许久,终于在偏厅处发现了阿宝爹娘的身体。阿宝扑在爹娘身上哭了好一会,稚嫩的声音可以震动整个赵府。好在是鬼,所以凡人是听不见的。
又找了许久,还是未寻到阿宝的肉身。眼下阿宝又什么都不记得,这可如何是好。
风乐愉心里一沉,没想到世间可怜悲催的不止我一个。踌躇道:“小鬼,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对上阿宝那副哭哭啼啼的脸,又补充道:“啊,没关系,我们一定能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