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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随风飘散(5)

当她看见堆在门旁的那么多东西:茶叶、盐、酥油、麦面、旧衣服、碗、柴刀……甚至还有一盒万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门锁,立即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人们又听到了她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她欢笑着,一趟趟把这些东西搬回屋子里:“儿子,快来帮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对儿子叫上一声。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门坎上,母亲每进出一次,他只是不情愿地倾侧一下身子。他只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了那把锁,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来,扫视这个离开许久的村子。即便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把目光避开了。整个村子都蹑手蹑脚,轻言细语,沉浸在一种赎罪的氛围中。

阳光不是很强烈,就那么暖洋洋地照耀着,把远处的群山罩在有点发蓝的、灰蒙蒙的光幕后面。阳光落在水上,水看上去变得有些黏稠了。阳光落在石头上,石头一动不动,好像正沉湎于自己的某种思想。阳光落在地上,甚至细细的尘土都一动不动,被风吹得累了,终于躺了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

机村那簇石头房子,顶上覆盖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沉着而坚硬的金属的光泽。好些年了,机村的上午从来没有被这样的静谧光顾过了。这样一个变动不拘的年代里,这样直抵人内心,在人内心深处,发出些特别声响的静谧真是好多好多年没有过了。

所以,生产队长也不敢站在广场中央来,劈开嗓子大喊:“出工了!”

来自外乡的小学老师也没有站出来敲响上课的钟声。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他们往碗里倒满了茶,居然还垂首静默片刻,才开始往茶里化上酥油,从火塘边拿起烤热的饼,一口热茶,一口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间,两个人居然还不时抬头相视微笑,轻声交谈,吃着百家施舍的饭食,却是一派从容高贵的感觉。

整个机村都屏息等待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吃完他们重回机村后的第一顿饭,等到他们收拾好吃食站起身来。先是桑丹走出了屋子。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但她应该还很年轻,应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她原先乌黑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使人感到怪异的是,她的脸还是像一个姑娘的脸一样光洁而又红润,她走到门口,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不在意地往广场上打量一眼,就靠着墙坐下来,解开辫子梳头了。

格拉也走了出来,他吃力地把门板慢慢挪动到门框里,想把它卡回门斗里去,但费了几次劲,都没有成功。

他试了最后一次,细瘦的胳膊终于吃不住劲了,门扇又重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格拉自己也跟着躺在了门板上。这时,他看见村里的男人们围了上来。恩波伸出手,格拉也伸出手,恩波轻轻一使劲,就把他拉了起来。男人们笑了起来,恩波露出雪白的牙齿,没有笑出声来,格拉也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慢慢格格地笑出声来。

男人们七手八脚,就装上了门板,恩波嘴里衔着几枚铁钉,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挥动着锤子把一枚枚铁钉砸进门框,给这扇门装上了一副结实的铁扣,格拉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来看见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格拉说:“好了,不要傻看了,把锁拿来。”

格拉返身取来了锁。

“试试。”

格拉就把门锁上了。

听到落锁的声音,桑丹突然回过头来说:“不用上锁,我们不走了。”

格拉打开了锁,也低声说:“是,我们不走了。”

恩波张开宽大的手掌,把格拉尖尖的头顶罩住,喉头嚅动几下,艰难地开口了:“孩子……”

格拉却低低地欢叫一声,跑开了。因为他看见兔子打开了他们家院子的栅栏门,朝这边走了过来。格拉迎着跑了上去,把依然伸着细长脖子、额头上蓝色脉管突突地跳个不停的兔子拦腰抱了起来。然后,两个孩子都格格地笑了起来。

恩波笑了,广场上的人们都笑了。生产队长这才放开嗓子大喊一声:“上工了!”

小学校清脆明亮的钟声也敲响了。

人们都四散而去,只有桑丹还坐在那里,梳她一头雪白晶莹的头发。

江村贡布最后一个离开广场。这个还俗喇嘛拿着锄头像拿着禅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桑丹细细地梳完最后一绺白发,抬起那张永远年轻的脸对他粲然一笑,才转过身,往村西的地头走去。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江村贡布看见自己荷锄的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说:“妖孽。”

他又跟着影子走出一段,回过头去看见白发晶莹的桑丹还在目送着他,又说:“生逢浊世,天生妖孽。”

格拉母子在前年的夏天离开,第二年夏天,没有回来,第三年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他们不在的差不多两年时间里,机村的日子虽然一如往常,但给人的感觉是变得缓慢了。特别是对恩波一家,事实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觉,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转换,但你一去感觉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运转中的机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黄昏时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两个,心里就会这么咯噔一下难过起来,这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在黄昏时分淡蓝色的山岚里,弥漫在灰蒙蒙的村庄上。日子就像一条绳子套住的腿一样,再也不肯前进了。

格拉母子回来了,恩波家笼罩在一派节日的气氛。

里。他们备好了从别人家用两斗粮食换来的一坛酒,锅里煮好了肉,肉汤里烹煮的豌豆和觉玛发出诱人的香气。肉煮熟了,额席江把切成大块的肉垛在盘子里,嘘嘘地往手上吹着凉气,眉开眼笑地吩咐:“该去请我们的客人了。”

恩波两口子走到楼梯口,兔子叫起来:“我也要去,我要去请格拉哥哥。”

勒尔金措有些担心地看着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手,说:“来吧,来吧,就是因为你把人家吓走的,你去把他们请回来吧。”兔子一声欢呼,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一下就把儿子提起来,架在了肩头上。兔子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又格格地笑了。

一家人穿过广场,快走到格拉家门口时,兔子在他父亲肩头上挣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来。

那扇新修好的门关着,门板的缝隙里,透出通红的火光。恩波抬手准备叩门,看到妻子与儿子都躲到他身后去了。他心里暖暖的,冲他的两个亲人笑笑,笃笃地敲门了。

桑丹前来应门,火塘里的火苗欢笑一般呼呼抽动着,通红的火光照亮了门前这个光头宽脸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桑丹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这个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但桑丹脸上已迅速换上了惊喜的神情,她欢叫一声:“格拉,有邻居来看我们了。”话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了恩波脸上。恩波还没回过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个人的脸上。恩波有些尴尬,擦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这时,桑丹已经吻到了最后一个,吻到兔子那里了。她弯下腰,哆嗦着嘴唇,去够矮小的脸色苍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额头了,兔子怯怯一笑,躲开了。桑丹再次去够,兔子又让她扑了个空。

额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

兔子看着走出屋门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脸上却布满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说:“害怕,他害怕什么他是害怕我吗”

说话问,她的身体就有些摇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见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还是格拉上前来把母亲扶住了,说:“阿妈,你不要害怕,没有人需要害怕我们,你也不要担心别人害怕我们。”

格拉这个孩子的声音沙哑、沉闷,甚至有点凶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这声音,对桑丹很有抚慰作用,她的脸色又变得正常了:“儿子,快请客人到家里坐吧。”

格拉眼光凶狠地瞪着恩波:“阿妈,我们家又破又小,没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们这样的人呆的地方。”

恩波这才走到了格拉面前,他的眼光里混合着恼怒与羞惭:“格拉,格拉妈妈,你们回来,我,还有我们一家都太高兴了,我们就是害怕你们不再回来了,害怕永远也不晓得你们两个去了什么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们一家专门赔礼来了。”

说完这句话,恩波像一个卸下重负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的神情又和缓下来,他伸出手抚摸着格拉的脑袋,嗓音也有些沙哑了:“孩子,你们娘俩在路上肯定受过很多罪,我来赔礼了。”

恩波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在他身后,他的一家几口,都把腰深深弯下去。当他们直起腰来时,格拉的气一下泄光了,红着眼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干点什么了。

还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着,怯怯地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这个野孩子,眼中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把兔子紧紧抱在了怀里。但当他去吻兔子时,兔子把脸别开了:“不,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了,谁都不可以亲我。”

“兔子,医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医生说,我没有病,就是身体不好,机村的人都不讲卫生,亲吻会把病传染给我。”

“兔子,你怎么没有长高”

“我的身体不好,医生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可以长高。”

“那就快点长高吧。长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

“我不打架,打累了对身体不好。”

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后我帮你打。”

兔子格格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江村贡布挺挺胸脯:“呃,我说,现在该把客人请到家里去了吧。”

“对,对,”恩波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格拉,还有桑丹,家里做了一些吃的,你们务必要赏光啊!”

兔子已经拉着格拉走在前面了。

额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礼。额席江伸出手来,但她用手敛起衣服的下摆,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后才挪动步子跟了上去。江村贡布和恩波夫妇三个人走到最后面。勒尔金措说:“她那衣服还用牵起来吗下面的镶边都没有,连脚脖子都遮不住,不牵也不会拖到地上嘛。”

恩波皱了皱眉头:“人家爱牵就牵呗。”

勒尔金措意犹未尽:“命贱得像畜生,还摆贵妇的架子。”

江村贡布说:“别说,这个女人,这做派真还像是贵妇出身呢。”

走在前面的桑丹好像听到了这句话,她的身体抖索了一下,显出立即就要委顿下来的样子,但她只是稍稍住了下脚,又挺直软下来的脖子,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容,提着并不需要提起的衣裾,施施然往前走了。

从此以后,机村就流传开一个说法:桑丹是一个逃亡中的贵族千金。同时,人们还注意到一个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细节,这个女人身上有一个包是从不离身的。人们想起来,她刚到机村的时候,这个包四周是柔软的麂皮,中间是五彩的锦缎。但今天,皮子上的颜色磨掉了,锦缎也褪尽了色彩,整个包都变成了土灰色,有个角上还打上了蓝布补丁。人们都说,那个包里尽是上等的珠宝。不止一个人声称,看到过夜半三更的时候,那破房子的窗户上放射出了五彩的珍宝的光芒——是珍珠、玛瑙、珊瑚、猫眼石和海蓝宝石交织放出的光芒。

从此,桑丹再从人们面前走过,人们的眼睛就都落在这个包上了。

桑丹对此浑然不觉,依然那样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施施然从人群中走过。只有少数几个过于好色的男人还能把眼睛停留在她漂亮的脸上,停留在她那好像从来没有黑过的光亮的白发上。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个包上了。

但没有人敢动这个包一根指头。

也不知道从哪张嘴里传出来的,说桑丹逃亡出来时,这些珠宝让巫师封过符咒,谁要敢动一根指头,这个指头就会得无名肿毒,最后齐根烂掉。

这年天气很奇怪。已经到了夜晚雨水淅沥、白天艳阳高照、四野里鲜花开放的时候了,但天空却让不知哪里来的有气无力的风吹成了土黄色,每个人都感到脸、嘴和眼睛都落满了尘土。细细的尘土从天上落下来,把整个日子变成了土黄色。机村的日子虽然过得贫困,天空却总是蓝的,空气总是新鲜的。现在空气却像是从陈年日子的缝隙里散发出来,有一股呛人的味道。

这一年,机村人全都患上了眼病。早上醒来,很多眼屎把眼皮紧紧粘住,要吐一点口水慢慢润开,才能睁开眼睛。出了门的人们互相看见,都发现对方眼里布满了血丝。每个人都在迎风流泪,每个人的眼角都开始溃烂。

还是公社卫生院派发下来很多眼药水,人们的眼睛又突然之间好了。医生到乡里来讲解说,要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戴上一种特别的眼镜,就可以不得这种眼病了。医生自己就戴着一副这样的眼镜。人们排在这位把眼睛藏在玻璃镜片后面的医生面前等着领取眼药水的时候,人们发现,桑丹就在旁边看着,脸上还是带着那没心没肺的笑容,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澄明,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她那从来都莫名所以的笑容,好像都带上深意了。

后来,人们就把医生所讲,大家的眼病是前所未有沙尘天气所致的话忘记了。都说,给珠宝包封咒的巫师法力太强了,人们只是多看了两眼,就都得了毛病。使大家更为忧心忡忡的是,知道一个人背着那么大一包珠宝,谁又能忍住不去多看两眼呢这个情况甚至郑重其事地反映到了生产队干部那里。现在机村是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有党支部、团支部,有贫协、有民兵,每一个组织都有本村人出来充任干部。本村的群众把这种担心反映给本村变成干部的那些人,其实人家也一样为此而忧心忡忡。于是,人们去请教江村贡布喇嘛也就顺理成章了。村干部们也在等待有一个说法。

江村贡布端着喇嘛架子:“这个,新社会是反封建的,我已经不搞封建迷信了。”

恩波说:“乡亲们都为难呢,就替大家解解吧。”

“你没看见天上下沙子了吗嘁,这是什么世道,天上都下下来沙尘了。尘土是地生的,现在天上也生出尘土了。”江村贡布愤愤地说,“看看这是什么世道吧。”

兔子突然说:“我问过格拉哥哥,他也不晓得里面有什么。”

“嘁,那里面有什么,让他打开看看不就晓得了。”

这时,天上滚过低沉的雷声,山上的树在风中起伏,流淌其上的阳光忽明忽暗,像海上的波浪。

好像是雷声使恩波恍然大悟:“奇怪,格拉也没得眼病啊。”

江村贡布说:“要是他再生双娇气的眼睛,那这个世上,他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恩波平常是很通晓事理的,这回子,却让要救民于水火的豪气给撑住了,气昂昂地说:“看就看,大不了瞎了我这双眼睛。”甩开大步穿过广场,朝倚门而望的格拉两母子走去。

又一阵子雷声中,大颗大颗的雨水落下来,砸在房顶上,砸在地上,溅起阵阵轻烟,就从这烟尘里,也可以看出,那十多天里,天上下来了多少尘土。恩波撞开强劲雨脚朝前走,雨水一颗颗在他头顶噼噼啪啪进散开来,好像他是传说中从水底升上来的野兽一样。雨脚越来越绵密,把广场这边的人们的视线遮断了而在广场那一边,桑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孔武的光头男人撞开雨帘,走了过来。

桑丹摇摇格拉的肩膀,手指着前方:“看!”格拉看见了,说:“雨水把尘土味道洗干净了。”

桑丹说:“看,那个人!”

格拉说:“哦,是兔子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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